劉亮程
《寒風吹徹》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時,有些教師認為不適合學生閱讀。我想,正是因為這篇文章中過早呈現了人生的寒冷和死亡的主題,才會讓孩子們在這個年齡看到人生終極的某些消息:死亡只是別人的事,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死亡跟我們活著的所有人都有關系。
我現在在新疆的一個村莊里面養(yǎng)老,盡管,老還很遠,但是在一個村里面邊耕讀,邊散步,邊經歷一個村莊的白天和黑夜,邊等待老之將至。就在去年冬天,我們還經歷了一個村里面的老太太的死亡。
當我們從一個普通老人的葬禮回望過去的時候,會發(fā)現似乎人生的所有禮儀都在為我們葬禮做演繹,從出生禮、成人禮、婚禮、壽禮,最后那場自己看不見的禮儀最為浩大。這就是我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的一生。從一個村莊到一座城市,到一個國家,我們都在這樣活,這樣死。
三十歲的我在這個冬天回憶自己經過的半世人生,用那雙冰冷的手,從頭到尾撫摸自己的一生。我想到自己處在自然界的一個寒冷冬天中,但是,這樣的冬天有可能過去。人生中還有一種冬天,叫生命的冬天,正在一步步到來。每個冬天的大雪,看似過去了,其實都在生命的遠處飄;每個冬天的寒冷看似被暖過來了,但是它還在生命中殘留。
這場雪是自然界落給我們的。自然界用這樣鋪天蓋地、讓每個人都躲不過去的一場場大雪,從你的童年開始落起,落到你的老年,來給我們的人生增加你生命中寒冷的力量。但是正因為有一場一場的寒冷,所以我們等來了寒冷后面的那個春天。一個又一個黑夜之后,我們等到了黎明。盡管冬天過去,還會有寒冷,我們從中學到了接受和采納這一刻的坦然。坦然是我們在人生中獲得的最珍貴的溫暖。
盡管寒風吹徹,依舊現世溫
我寫過一個叫“劉二”的孩子,那個孩子整天無所事事,一到夜晚,村子沉睡之后,爬到每一戶人家的窗口去,聽人家說夢話。我覺得這就是文學。文學是一個人的夢中生活,而不是一個人醒來的生活。當進入文學的時候,我們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叫夢世界。文學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一個想法而已。
我們在現實中活得太累、太堅硬、太寒冷,我們營造一個跟現實相鄰的、在我們頭頂和云朵上的一個文學世界。我們可以刪去冬天,可以忘記死亡,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我們重新安排我們的情感,讓我們的悲歡離合照著我們的意愿去發(fā)生,讓我們的微笑笑在該笑的地方,眼淚流向該流到的地方,這是文學。
幸虧這個世界還有文學跟藝術。不然這個堅如磐石的世界,我們如何承受得起?
寫完《寒風吹徹》,又過了十多年,我寫了另一篇文章,叫《先父》。我找到我父親生活的那個村子,找到還健在的一個叔叔。叔叔把我們帶上,第一件事情是祭祖墳。
我走的時候,叔叔拉著我的手說:“你下次來,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了?!蔽沂迨逭f這句話的時候,如此坦然,一點悲哀都沒有,一點恐懼都沒有。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那些問題早已經解決了。
這樣一種歸屬對于我們漢民族來說是多么的溫暖,那個腳后跟后面的厚土是我們的厚土。一世一世的祖先回到土中,才有了這樣一個精神的厚土。我這才感覺到,我是我的祖先這條洪流的一個支流,突然就把我的情感連接父親那里。逝者如斯夫,但是總有一段河流是你完成的。
找到這樣一個方式的時候,這篇文章也就渾然天成。所以文學也是一種尋找的藝術,文學是人類的往世。
作家可能是一種朝后看的人,當所有人都面朝未來,去奔赴明天的時候,總有一種人轉過身來在朝過去走,走到一個又一個往日,把現世生活中丟失的那些碎銀般的陽光撿拾回來。因為作家知道,人們頂著太陽去的那個未來是寒冷的。那個更遠的未來中是沒有我們的。不管多大多小的人,我們都只存在于過去,自己和別人的過去。
在《一個人的村莊》中,我把一個喪父艱難度日的童年給忘掉了,所以文學也是對人生的第二次撫摸。當回過頭去關照那段生活的時候,我們其實獲得了一個第二次進入生命的機會。生命又在你的眼前敞開,你又面臨著一次選擇,而當我們通過文學的方式回到那個過往的時候,我們發(fā)現自己成了時間的主人,可以安排自己往事中所有的細節(jié),所有的故事。這樣一種權利就是寫作,就是作家進入時間以后獲得的一種上帝般的權利。
我通過這樣的寫作成功地拯救了自己的童年,把不好的忘記,把陽光留下來;把死亡埋葬,把生留下來。盡管寫了那么多的黑夜,但是如此詩意的天空布滿了整個村莊人的夢,那樣的夜晚,也留在了《一個人的村莊》。所以說盡管寒風吹徹,卻依舊現世溫暖。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