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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岸流

      2018-02-06 05:10/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洛杉磯

      ⊙ 文 / 凌 嵐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混在中國內(nèi)陸省份走出國門的大學(xué)生中,來到美國,首站是洛杉磯。之前,我這個四川達縣人既沒有坐過飛機,也沒見過大海,到過離家最遠的城市是北京,那時我是縣里唯一一個考進北京念大學(xué)的。

      美國到底是怎么個樣子,我們誰都說不上來,堅信它是“一個金磚鋪地的花花世界”,這是我們出國時的共識,但這句話到底是許諾,還是激勵,或者僅僅是一個在老華僑和偷渡蛇頭中流傳的謠言?我無從判斷。國航飛機抵達洛杉磯降落時,下面一半是太平洋,一半是沙漠,在紅色的云蒸霞蔚中(后來知道那是工業(yè)污染和汽車尾氣造成的霧霾),一個城市的平面緩緩露出,看到它時我想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我必須學(xué)會游泳,仿佛洛杉磯是一個海洋。

      關(guān)于離岸流的知識,緣起于我老婆紅雨學(xué)開車。那時我已經(jīng)在洛杉磯住了四年,與紅雨結(jié)婚不到兩年。紅雨懷孕至六個月的時候,決定學(xué)開車。理由很充分,之前她學(xué)過開車,已經(jīng)通過筆試,只等路考通過就可以拿駕照了。我也愿意教她。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害怕開車。

      紅雨害怕洛杉磯的高速公路,這是她過去幾年放棄開車坐公交上下班的原因。按理說我們住在洛杉磯的西湖區(qū),出門沒幾步就可以上高速,她來美國也四年了,并不是沒見識過。但是,紅雨對高速公路有恐懼心理。她個子本來就瘦小,坐在我們那輛本田車的方向盤后面,雙手死死抓住黑色輪盤,那表情就像溺水的小獸。她一緊張,車速掉到六十英里以下,旁邊的車一輛接一輛從左右兩側(cè)車道呼嘯而過,這樣一來她就更緊張,屏住呼吸,臉憋得通紅。我怕她這樣屏住呼吸時間長了,會當場在駕駛座上背過氣去,那樣我們恐怕會車毀人亡。

      懷了孕,紅雨說無論如何她得拿到合法駕駛的駕照,家里有什么急事,她可以開車出門,以后不走高速、多繞點路也行?!安蛔吒咚佟笔撬晕益?zhèn)定的救命稻草。她的心思我明白,無非是在我們當?shù)氐男〗中∠锢锇衍嚰季毷炝耍綍r再上高速就不會怕成那樣了。

      這樣,我們平時出門就開始繞小路。

      去老費家做客后回來的路,也是這樣繞行的。老費新購買的康斗(Condo)大屋坐落在洛杉磯的“上只角”,我們?nèi)ソo新屋“暖房”,結(jié)束時我喝醉了。當我一手推著從老費家取來的嬰兒車座,一手拖著一個二手學(xué)步器,手臂上還挽著一大包老費的兒子費大衛(wèi)用過的嬰兒童裝和沒有用完的紙尿片時,紅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果斷決定:“我來開車?!彼龔奈业难澴涌诖锾统鲕囪€匙時,手指隔著口袋布碰到我的腿,我有點浮想聯(lián)翩。她最近不喜歡我碰她。

      坐進副駕駛座,我把車窗打開,讓夜里的涼爽空氣吹進來,幫我醒醒酒。夏天的晚上風是溫的,但是很干燥,吹在皮膚上很快把汗吸干了,很舒服。紅雨端坐在方向盤前,手臂呈水平狀各執(zhí)方向盤的兩側(cè)。她突然舉起手臂緊了緊衣服,勾勒出胸和腰的曲線,再次讓我浮想聯(lián)翩。

      車開過圣塔莫妮卡的時尚區(qū)時,我們都同時被街上的漂亮房子吸引了,忍不住回頭看。紅雨看一眼,就克制住,專心看路開車,我則可以隨心地看:白色的泥灰涂面的西班牙式房子,紅瓦鋪頂;日式庭院,門前掛紙燈籠;墨西哥式帶屋頂?shù)膶捵呃?,深棕色的方木柱子,紅方磚鋪地,爬滿墻的紅影樹;還有房前的沃爾沃車,寶馬,奔馳敞篷車,雪佛蘭科爾維特復(fù)古式跑車。然后我們都說住在這里離城多遠啊,哪里有我們西湖區(qū)方便!但是我知道我們是住不起這些房子的。我畢業(yè)后找到這個程序師的工作才兩年,第一年的薪水一半用來還讀碩士時問親戚借的學(xué)費了,余下的錢我攢著準備買一輛小跑車,那種叫銀子彈的道奇跑車。紅雨一直在餐館打工、包外賣。她的錢除了寄回湖北的老家,其余的都存著,她想交學(xué)費讀一個圖書館的學(xué)位。圖書館職員薪水不高,但是工作清閑,也沒有那么多人來競爭。

      車開進好萊塢大道的時候,風景大變,變得熱鬧了。這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下城的夜生活正式開始,沿路一溜兒站滿流浪漢和娼妓,也有去夜店的華麗族——明星、富翁,奇裝異服,鶴立雞群。我把車窗搖上去,紅雨一聲不響地緊握方向盤,目不斜視。路燈和酒吧的彩燈跳動著,映在紅雨的臉上,跟她苗族人特有的高顴骨和無辜的眼神很搭。曾經(jīng)不止一次,有洋人問過紅雨是不是波利尼西亞人。

      車窗外的人行道越來越擠,擠滿各種膚色的大胸、胖瘦不一的腿、空洞發(fā)呆的眼睛。這景象讓我想起紅雨打工的餐館在唐人街,經(jīng)常有這些做皮相生意的人來買外賣,看到她這個孕婦,小費還會給得很多,還有人要求摸一下她的肚子,求好運氣。

      “你真給他們摸過肚子?!”我很奇怪,她居然不害怕。

      “沒有啦!但是他們見到我還是很高興,這些老外多奇怪?。∫姷皆袐D又有什么可高興的!我媽說的,見到孕婦和懷崽的母豬都得往地上吐唾沫,消災(zāi)……”紅雨沒有覺得她話里有對自己的不尊重。她的老家在湖北的恩施,來美國之前她是中央民族學(xué)院苗文專業(yè)的留校青年教師,通過商務(wù)簽證來到美國。

      我第一次見到紅雨的時候,是在老費那個舊家的派對上。一群人中間,一個小姑娘眉清目秀的,漆黑的長發(fā)梳成馬尾巴,穿著國內(nèi)裁縫做的改良式旗袍,正斬釘截鐵地說著:“打光火藥,但這家伙沒死透,倒在地上抽搐,我就毫不猶豫地給了一槍托,砸得腦漿子都出來了。腦漿子你們見過嗎?……”這個彪悍女就是紅雨。

      “誰的腦子?”座中有人問了我想問的。

      紅雨說:“野豬的腦子,比人腦子大……”

      那時正好是一九九二年洛杉磯黑人暴亂后,好多韓國人買槍保衛(wèi)自己的店,怕被再次搶劫,洛杉磯的華人社區(qū)也怕?lián)專娒娑荚谏塘抠徺I武器的事。大家都沒有摸過槍,不知道底細。唯一用過武器的人是紅雨,她不厭其煩地解釋在恩施用獵槍打野豬的事。

      你打野豬都不怕,怎么還怕高速公路上開車?這是我不止一次問紅雨的話。她總是回答,湖北沒有那么寬的路,一上高速看到六排車道頭就暈。

      穿過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我們的車從好萊塢轉(zhuǎn)向佛芒特大街,我也松了一口氣,這條大路一直開下去,沒多遠就能拐進西湖區(qū)了。酒精的后勁開始上頭。我昏昏然覺得很放松,把車座放倒,想小睡一會兒……

      一聲巨響,車狠狠地往前踉蹌一下,幾乎要飛起來,然后又重重地摔回地上。我的身體像坐過山車,被慣性猛地拋到前車窗上,旋即又被身上捆的安全帶拉扯回來。我徹底醒了,扭頭看紅雨,她的頭撞到方向盤,右臉被狠磕了一下,已經(jīng)紅腫起來。她雙目圓睜,臉色煞白,伸手拉我,說:“小剛你沒事吧?沒事吧?我還好,就是臉上磕疼了……”

      我摸摸腦門,把車座放回直立狀態(tài),說:“我沒事的,車子撞哪兒了?紅雨你還好吧,除了臉別的地方疼嗎?下車走幾步看看……”

      我們各自打開車門,起身出來,紅雨除了臉上掛花,其他看著都還好,她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的連衣裙,腳步平穩(wěn),我松了一口氣。我們轉(zhuǎn)到車的后部查看,發(fā)現(xiàn)整個保險杠掉在地上,后備廂已經(jīng)被撞得縮進車體里。我倒沒有多么心疼這輛小本田,反正這車也老得不行了,應(yīng)該換新的了。

      在我們低頭查看損壞的車尾時,并沒有注意那輛撞我們的白色中型貨車。只聽見身后那輛貨車引擎熄火,車前燈隨之暗了,車門推開,幾個人跳了出來。我和紅雨光顧著察看彼此的傷,一抬頭,我們周圍已經(jīng)圍了幾個人。其中一個高個兒穿著連帽運動衣,因為背著光,他的大半張臉都縮在連衣帽的陰影里,看不清他的臉。他轉(zhuǎn)身吼:“別熄火啊!你他媽的蠢??!”隨即貨車的大燈隨著引擎啟動的轟鳴聲又亮了起來。

      他的罵聲在夜里顯得粗重刺耳,大燈照得人像在接受審訊。另外兩個圍上來的黑人好像很緊張,低頭看著我們的腳底下。接著另一個人從車里鉆出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shit”。等他來到我們面前,我見他一頭金發(fā),穿著無袖的籃球背心,闊短褲,上身和腿上露出的部分布滿刺青,包括他拿槍的手。槍對著我們。他看到紅雨隆起的肚子,有點吃驚,把手里的槍本能地朝我這邊晃晃。在貨車燈光的照耀下,黑洞洞的槍口好像電影特寫鏡頭。

      紅雨尖叫起來:“別開槍,求求你們別開槍!求求你們!把車拿走!”她說著湖北口音的英語,聲音又高又尖,像是銼刀劃在玻璃上,聽得我一瞬間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戰(zhàn)栗。

      “把車鑰匙給我們!你他媽的快點拿出車鑰匙!”高個子呵斥著。

      紅雨彎下腰,把車鑰匙往前拋在高個子腳前的地上,車燈光打在她赤裸的手臂上,特別白,地上幾塊碎玻璃閃著寒光。她顫抖著說:“車鑰匙給你,拿去吧,我們沒有錢?!?/p>

      “我來我來?!蔽衣犚娮约赫f,說著往后褲兜里掏錢包,一切都是慢鏡頭里的動作一般,我有種缺氧的感覺。我平靜地掏出錢包,把里面的鈔票掏出來伸直手臂遞過去。高個子一把抓過我手里的票子,轉(zhuǎn)身就往貨車奔,其他兩個跟在后面。我松了一口氣。這時我注意到那黑洞洞的槍口還在對著我們,沒有挪開的意思。金發(fā)小個子的眼睛里閃著瘋狂的光。車燈下,我注意到他頭上的金發(fā)是一個假發(fā)套,鬢角上有黑色的發(fā)茬從假發(fā)下支棱出來,使得他臉上的瘋狂表情看起來更加恐怖。

      這時我突然清醒了,路上所有的嘈雜聲重新蜂擁進我的耳膜;我聽見高個子和金發(fā)仔的叫罵聲,以及子彈在空氣中擦肩而過的嘯叫,貨車上的人拼命踩油門,引擎掙扎幾下復(fù)又啟動的聲音。在這一片嘈雜中,我聽到紅雨在一旁啜泣,我用手臂罩住她的肩膀,往路邊的草叢中退過去,蹲下,努力在亂晃的車燈中把身體縮小。金發(fā)仔坐進我們的車里,一只手還拿著槍,另一手捏著車鑰匙,他離我們這么近,臉上的粉刺被汗水打濕,清清楚楚。

      隨后,汽車排氣管里沖出熱浪,熱浪中滿是廢氣的味道。在汽車啟動的同時,我拉著紅雨轉(zhuǎn)身撒腿狂奔,馬路隔離帶的刺劃破我的腳,我們拼命跑著,跑進一條更黑的小巷,跑過已經(jīng)打烊的小店,直到我發(fā)現(xiàn)牽著紅雨的手空了,才意識到把她弄丟了,復(fù)又跑回去找。她倒在不遠的路邊,在一輛路邊停著的車旁,赤裸的雙腿上血跡斑斑,連衣裙的下擺已經(jīng)撕破,高跟涼鞋只剩下一只。我以為紅雨被槍擊中,等我抱起她察看,才發(fā)現(xiàn)血是從她兩腿之間流下來的。她還有氣,活著。

      我叫來救護車,把紅雨送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已經(jīng)聽不到胎音了。醫(yī)生給了紅雨引產(chǎn)的藥,我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等。醫(yī)生跟我說,為防止子宮大出血,要盡快引產(chǎn)——紅雨沒有被槍擊中,但胎盤出了問題。引產(chǎn)前,婦產(chǎn)醫(yī)生聽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車被撞,然后被搶劫的事。他嘆了一口氣,問這是不是紅雨第一次懷孕。

      醫(yī)生安靜地聽我講完,然后說:“第一次懷孕可能會出現(xiàn)各種復(fù)雜情況,包括流產(chǎn)。車禍和驚嚇是一個因素,但不一定是流產(chǎn)的決定因素?!闭f完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你們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很多次機會?!?/p>

      我唯一的念頭是紅雨活下來,別出事。

      引產(chǎn)很順利,醫(yī)生問我要不要見一見胎兒。我遲疑了一下,醫(yī)生見我害怕,解釋說胎兒很完整,就是很小,做父母的最后見一次是一個了結(jié)。我于是同意了。我被帶進一間單人房間,類似于會客室,有沙發(fā),有咖啡桌,沿墻的柜子上放了咖啡機,和一排整齊的茶葉盒子,但不知道為什么給我一種是布景的感覺,一切都是臨時的布置似的。

      我在房間中站了一會兒,前面有一個落地窗,里面透出光亮。我走過去拉開窗簾,才發(fā)現(xiàn)窗簾后面只有一張一米半見方的大照片,不是窗戶,這個房間根本沒有窗戶。大照片后有燈光設(shè)置,外面裝了落地窗簾。窗簾拉上以后隱隱透出來的光線像天光一樣,其實是大照片背后的打光。我在那張大照片前看了一會兒,那是從洛杉磯天文館方向拍的城市鳥瞰,那處風景我非常熟悉,是我跟紅雨約會時喜歡去的地方,沒想到在這里看到。這時聽到輕輕的敲門聲,護士長推著小推車進來,她從小車上抱起平絨毛巾包的胎兒,遞給我,告訴我不需要著急,想待多久待多久,沒有人會打攪。

      我從她手里接過小白布包,胎兒只有兒童足球那么大,皮膚呈藍紫色,很光潔,皮膚還有彈性,不像皺巴巴的新生嬰兒的臉,雙目微合,表情很安詳。他靠近眉心處的眼槽微微凹下去,像紅雨,苗族人的長相,一眼就能認出。然后我就不害怕了。我慢慢打開絨布包,看到他的全身,是一個男孩兒。

      當紅雨被送進急救室以后,我跟駐院的警察報了案。醫(yī)院里的警察真多。除了做筆錄和讓我在記錄本上簽字,其他的警察都愛莫能助。在我身后排著長隊的人,有來報案的,有犯了事遭到逮捕因為反抗受傷,戴著手銬被送來就醫(yī)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離家這么近的醫(yī)院里晚上會這么熱鬧。我每天晚上回到家,吃了飯洗了碗,除了看電視就是坐在床上發(fā)呆,沒有想到整個洛杉磯的犯罪分子在夜中“狂歡”,這是我的小日子以外的平行宇宙。

      我們的車上有車輛登記的文件,上面有我和紅雨的地址。我問警察怎么辦,流氓會不會找上門來?警察說不會,洛杉磯路上持槍搶劫的少年團伙,基本都是吸毒狂,沒錢買毒品了就出來搶劫,拿到錢就走,幾乎沒有發(fā)生過跟蹤上門的案例。我問從來沒有嗎?并且說Never ever?警察看了我一眼,遲疑一下,點點頭。他肯定想,這英文磕磕絆絆的中國人怎么突然蹦出Never ever兩個詞了。

      ⊙ 何大草· 卡夫卡

      本期插圖作者 /

      何大草

      作家,現(xiàn)執(zhí)教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有《刀子和刀子》《盲春秋》《記憶的盡頭》等十二部著作。獲《十月》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等。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十三棵泡桐》,獲第十九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特別獎。近年跨界繪畫,已在報刊發(fā)表畫作百余幅,舉辦個人畫展《紅色與逍遙》。

      紅雨一天后就出院了。公司給我放了兩天假,還郵購了一瓶插花送上門表示慰問。紅雨呆呆地看著花束里藍色的繡球花,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問我:“那孩子,到底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不敢跟她說實話。我想,幾年后再跟她提在小會議室跟“小藍孩兒”告別的事吧。公司秘書郵購花的時候,電話咨詢了我一下,問我要藍色還是粉色的花?藍色代表男孩兒,粉色代表女孩兒,這是美國習(xí)俗中生男生女的花語,我當時并不知道,我選藍色是因為這是紅雨喜歡的顏色。

      紅雨出院后的第三天,沒想到奶水來了,汁水飽滿,乳房漲得滾燙,像小母牛??上珶o用處。出院前醫(yī)生已經(jīng)給她開了鎮(zhèn)靜劑和止疼片,并警告我們流產(chǎn)后產(chǎn)婦情緒會大起大伏。我下班進門,屋子里黑著燈,唯一燈光來自浴室。紅雨光著上身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的一對乳房龐大了好幾倍,乳房皮膚下的青筋縱橫交錯,像放大鏡下的葉脈。她用指尖輕輕擠一下乳頭,就有奶黃色的汁水滴出來,紅雨用指尖接住,放到嘴里嘗嘗,又接了一滴,給我嘗嘗,有股淡淡的甜味。浴室的空氣都是熱的,紅雨的身體在全力開工,像一個努力產(chǎn)奶的機器。

      之后護士上門家訪,教她把兩袋冰凍豌豆放在胸口,想把這奶漲冰鎮(zhèn)回去。就這樣她半躺在沙發(fā)上,穿著碎花的睡衣,敞著的胸口上堆著兩包凍豌豆,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過一會兒等豌豆焐熱了,她自己起身去冰箱里再換兩包。疼嗎?我問紅雨。她搖搖頭,說已經(jīng)不疼了。我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她真的很堅強,從一周前懷孕的少婦,變成了老氣橫秋、不修邊幅的婦人,隨時可以脫掉上衣察看自己胸口的情況。因為奶水時不時會漏出,所以她老穿那幾件邋遢的舊睡衣,頭發(fā)蓬亂,加上她木然的眼神,讓我心疼,也讓我難為情。

      我下班,帶來老費家做的飯菜,煲的雞湯。沒過兩天,紅雨就下地自己做飯了。但她還是不怎么說話,我擔心她是不是嚇出毛病來了,勸她給湖北的父母打電話,寫信也行。她回頭沖我笑笑,說這么衰的事有什么可說的,平白叫家里人擔心。過了一會兒,她嘆口氣說,想不明白,那些壞人怎么挑中我們這輛破車的,沒有一點跡象表明我們有錢啊。說著說著,她又問,為什么偏偏是我們這么倒霉?他們?yōu)槭裁礇]對我們開槍殺了我們?

      我沒心沒肺地全盤轉(zhuǎn)述警察的話,這些少年團伙就是吸毒成癮,搶錢搶車買毒品,不是想殺人,他們不會找上門來的,說到這里我停住了。從紅雨的表情,我知道最后那句把她嚇到了。紅雨是聰明人,她開始反反復(fù)復(fù)地想那天出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最早在哪條街看到那輛白色貨車的,跟了我們多久……很快她就想起車里放的車輛登記卡、保險卡,這些文件上清清楚楚寫了我們的姓名地址、社會安全號碼。

      “警察怎么能知道這些流氓不會上門來找我們?不會再搶我們?”她反復(fù)問我?!澳俏覀円操I槍自衛(wèi)?!奔t雨認真地說,“到哪里去買槍?我可以打獵槍的,手槍沒有打過,應(yīng)該差不多……”過了一會兒,她又繞回到那個“為什么挑上我們”的老問題?!拔移鋵嵶⒁獾胶竺娓能囈恢笔悄禽v,離得那么近,我一點都沒懷疑……”紅雨的口氣像祥林嫂。

      “不要再想了,紅雨,已經(jīng)發(fā)生了,洛杉磯那么高的犯罪率,我們攤上一次也不是沒有可能?!?/p>

      “離得那么近,怎么可能不想呢?”她伸出手,擺出一個拿手槍的姿勢,指著我的胸口。

      紅雨的話于我心有戚戚,我從來沒有想過周圍那么多人擁有槍支。我開車在路上,前后左右并行的車,它們的儀表盤上的小柜里極有可能藏著一把手槍;去超市,有多少顧客身上是帶槍的?公司同事呢……槍都快變成一個身份了。但是我的當務(wù)之急是買一輛新車,本田車的下落沒有任何音訊,保險公司已經(jīng)報失,賠償很快就會寄來。

      這時,我們兩人同時聽到墻壁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紅雨打住話頭,指指墻,側(cè)耳聽,然后壓低聲音說:“又來了!”

      第二天晚上,當我進門時發(fā)現(xiàn)床墊被拖進儲藏間了,一個雙人床墊,把儲藏間的地板塞得滿滿的。儲藏間兩側(cè),一側(cè)掛紅雨的衣服,主要是連衣裙、絲絨套裝、毛料西褲等等值得掛起來的精致衣服;另一側(cè)掛了我的西裝、襯衫和各種各樣的領(lǐng)帶。我們裝在從宜家買來的活動衣柜里的內(nèi)衣、T恤,被挪了出去。

      紅雨帶我走進儲藏間,順手關(guān)了門。儲藏間里沒有開燈,僅有的亮光從門下那道窄縫照進來,我看到紅雨穿了繡花拖鞋的腳,還有朦朧中她的身形。

      “怎么回事?為什么睡這里?”我問。

      如果我平躺在床墊上,我就好像躺在那些真絲旗袍、領(lǐng)帶、長風衣、全羊毛西褲的叢林里。

      紅雨壓低聲音說:“這里沒有老鼠?!?/p>

      我這個能打獵槍、看過野豬腦漿的老婆,現(xiàn)在膽小如鼠。

      “你是說墻壁里的老鼠不會跑到儲藏間來?它們在墻縫里轉(zhuǎn)暈了找不到這里來?”說著,我想笑出聲來。

      “不會的,它現(xiàn)在只在臥室到客廳的那面墻下?!奔t雨還是壓低聲音說,好像怕老鼠聽到,會循聲找到我們。

      “你知道上次我已經(jīng)把墻上所有的洞都堵上了……它進不來的……”我也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們像在黑暗里密謀。

      “不行,我聽到它們吱吱的聲音,都要發(fā)瘋了。”紅雨說著聲音有點發(fā)抖了,“我睡不著。”

      “好吧,好吧,親愛的,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我伸出手臂抱住她,隔著薄薄的T恤,她的胸和腹部的皮膚開始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她的身子溫熱,抱著很舒服。

      紅雨忽然哭了:“我們本來過得好好的,忽然就變得這么慘……”我把她抱緊了,儲藏室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三個多星期前,我們在廚房的水池下發(fā)現(xiàn)老鼠屎,那是第一次。紅雨開始疑神疑鬼,說晚上老鼠吃過廚房里擺的水果。她跟房東抱怨。房東保證,立刻派人來滅鼠,然后就沒有下文,也不再接我們的電話了。西湖區(qū)是洛杉磯少有幾處租金便宜的地方,房源緊俏不容易租到。我們租到這個一臥一浴還帶一個正式廚房的公寓,是頂替朋友的租約,如果僅在市場上找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住進來。房東絕對不會管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你嫌這里不好,另找房子去啊,反正有人愿意住進來。

      我不得不從建材店買了合成板、水泥,還有填膠的工具槍。把水池下的洞先補上,然后檢查全公寓的犄角旮旯,把能填能墊的洞和縫隙都給釘死了。紅雨開始放下心來,不會在淘米時把米抓在手掌里反復(fù)查看,老鼠風波才算過去。

      可是,這時紅雨掙脫我的懷抱,站直了,從鼻子里長長抽了一口氣,說:“你必須馬上把留言機里的錄音換了,現(xiàn)在是我的留言聲音,得換成一個男的聲音?!?/p>

      “為什么?”我問。

      “換成男聲留言,說明家里有男主人。”

      “你是說那些流氓慣犯在上門搶劫前,會給我們打電話留言?”我忍不住調(diào)侃。

      “去你的!你這就去改留言!”紅雨拍了我一巴掌,又忽然恢復(fù)溫柔,愿意跟我纏綿,我覺得這沒開燈的密閉空間很適合纏綿;如果效果不錯,我愿意一直睡在儲藏間。結(jié)果她轉(zhuǎn)身推開儲藏室的門,大大方方地走到光明中去了,我只好跟出去。

      “還有……”紅雨在廚房門口,又轉(zhuǎn)身對著我。我等著她發(fā)號施令。

      “還有什么?”我問。

      “我記不得我想說什么了,一會兒想起來再說。”紅雨說完,進了廚房。

      晚飯的時候,我注意到公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包括廚房碗柜下的小燈;我們這個家像被置于聚光燈下的金魚缸,那樣的亮,那樣的清晰。我指指房間,紅雨點點頭,說:“是的,就應(yīng)該開燈,燈光如晝,壞人就不敢上門了?!?/p>

      “徹夜不關(guān)燈?”

      “不關(guān)。”

      “睡覺時也不關(guān)燈?”

      “睡覺時也不關(guān)燈,睡覺不就包括在徹夜里了嗎?”紅雨說得一點都不含糊。

      我悶頭吃飯,終于想起一個借口,對紅雨說:“你身體好了,最好還是去打工吧。錢不重要,關(guān)鍵是得出門散心,省得在家里神經(jīng)兮兮……”

      紅雨筷子上夾了一塊冬瓜,筷子一抖,冬瓜掉下來。

      我隨即改口安慰她:“打工太累,算了。但是,你至少坐車出門走走,悶在家里老在煩心老鼠……”

      紅雨定定地看著我說:“我明天就給吳老板打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先做幾個小時再說,有錢總歸是好的。我要買一輛四輪驅(qū)動的大車,不怕撞的?!?/p>

      見我愣著,她囑咐我:“天熱,多吃點冬瓜海帶湯,清涼敗火?!?/p>

      廚房的墻壁里突然又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紅雨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說:“剛才忘記說了,我打電話找了一家滅鼠公司,過兩天就可以來。老鼠身上帶病菌的?!?/p>

      滅鼠公司上門時,已經(jīng)是周六。前來的是一個墨西哥人,穿一身整齊的制服,左胸口戴著小牌子,上書“馬可·波羅”。他查看了公寓的各處,對儲藏間里放的床墊沒有多問,只是多看了兩眼。我?guī)タ纯蛷d里那面發(fā)出老鼠叫聲的墻,墻是干板壁,被我們打破過,當時想伸手進去捉老鼠,未果后復(fù)又釘上。他經(jīng)驗很足地用手指敲擊墻面,側(cè)耳傾聽,好像老中醫(yī)望聞問切。

      墻壁里靜悄悄的。

      “解決辦法是,從中央空調(diào)的出氣口把老鼠夾放進墻壁之間,越深越好。”馬可·波羅指指客廳墻壁上唯一一個冷氣出口。

      “那老鼠夾還取出來嗎?”紅雨問。

      “不取,逮到老鼠后就留在里面。一開始會有點異味兒,過幾天就好了。”馬可·波羅說。

      紅雨臉色發(fā)白,我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我問:“老鼠從哪兒進來的?”

      馬可·波羅說從屋頂?shù)耐呦裸@進墻的。紅雨問:“墻里并沒有食物,它們?yōu)槭裁聪脬@進來?”

      “動物也喜歡房子能遮風擋雨啰。母鼠產(chǎn)崽前,喜歡鉆進墻之間,它們鉆進來也就再出不去了,其實它們早晚得死在墻之間……”

      最后,馬可·波羅同意把鼠夾放到屋頂上。然后他帶著專業(yè)人士的微笑,戴上消毒手套,去車里取鼠夾和工具。

      等他離開,我倆盯著客廳的那面墻看了好長時間,不知說什么好。我心里悶,找了個借口,想自己出門走走。紅雨像平時上班一樣,把我送到門口,囑咐我坐車當心。

      沒有了車,等于沒有了腿。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坐輕軌車。我漫無目的地上了輕軌紅線,居然無意中跟著一群臺灣游客在天文館那站下了車。好多亞洲人和墨西哥人,扶老攜幼,大呼小叫地從車里出來,往山上走。

      我喜歡天文館前那個空曠的廣場,可以看到遠處洛杉磯山上標志性的HOLLYWOOD幾個白色的巨大的字母,也可以看到下城的全貌。在沒有霧霾、天氣晴好的時候,可以看到洛杉磯海岸線外的大?!,F(xiàn)在空氣質(zhì)量不好,只看到一團灰撲撲紅色的霧氣罩在大地上。

      天文館是我和紅雨約會時第一次出門玩的地方,它不收門票,是我們這樣的小青年免費浪漫之地。我們以HOLLYWOOD為背景的合影,洗印后放大了寄給國內(nèi)的父母,那是我們的定情照。我們結(jié)婚以后,先是沒有公寓住,只能分開住在原來各自的地方,分居半年多才在西湖區(qū)找到現(xiàn)在住的公寓。搬家后的晚上我們再次跑到天文館的山頂,俯瞰洛杉磯,眼前萬家燈火。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一個美好的結(jié)婚后的家,安寧的生活忽然之間唾手可得,在我們來到美國的第五年。

      然而,在那個沒有窗戶的小會議室里,護士把包了白絨布的“小藍孩兒”遞給我,我接過來抱住。他的五官,他的樣子,是那么安靜,好像隨時都可能睜開眼睛,我一點看不出什么不對頭。這是我的孩子,這是紅雨的孩子,但是他不能動不能哭,不能像別的小嬰兒那樣長大了。

      現(xiàn)在紅雨是驚弓之鳥,怕到連晚上睡覺都把所有的燈開著。我后悔沒有帶紅雨一起來天文館,我們應(yīng)該一起來這里的,我忽然非常想念她。我站在天文館旁的山頂,俯視下面半沙漠的山谷,太陽已經(jīng)偏西,山谷里朝東的部分已經(jīng)在陰影里。冷熱對流,從谷底升起熱風,一只鷹利用上升氣流在我不遠處展開翅膀,在空中一動不動,它在峭壁上投下影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鷹展開翅膀后有那么大,兩翼足有五尺寬的幅度,明黃色的利爪在褐色的腹部下蜷著。山谷兩側(cè)的石壁里長了一人高的仙人掌,幾棵干綠的尤加利樹從谷底一直長上來,筆直的樹干像巨人一樣。仙人掌叢下有垃圾,印著店名的餐巾紙和飲料杯子丟棄在那里,白色的塑料袋和保險套掛在仙人掌的小枝上,被谷里的熱風吹動,鼓起來像半個氣球。

      在烈日下,鷹、仙人掌、垃圾,連同眼前這個山谷,近旁像星盤一樣錯落的城市,它們都是完整的一體。不知為什么,眼前那些荒涼骯臟的東西讓我心里得到了安慰似的,它們本來就是這個大都會的一部分,沒有什么難為情的。我轉(zhuǎn)身下山,計劃要不要帶紅雨出來走走,我們可以一起去選車。

      大半年后,我在公司接到警察局電話,開始還以為是通知我們的小本田找到了。警察說小本田的確已經(jīng)找到,但這不是他打電話的原因。他希望我和紅雨都能去警察局幫助辨認罪犯。我知道紅雨不肯,也知道這種受害人幫助警察辨認嫌犯的事是自愿的。所以只簡單地說“不”,便把電話掛了。

      等我下班,公司門口有個穿西裝的人在等我。見我出來,他立刻出示了警察證。他為辨認犯罪的事上門來找我,想說服我們。因為這次不是青少年團伙小打小鬧,就在前天晚上在佛芒特街一個警察被槍擊中了。

      他說:“出事的是同一地點,警察相信是同一團伙,所以才找到你們。”

      便衣警官有沉重的眼皮,面對面說話時雙目都像半開半合,里面的黑白眸子偶爾一現(xiàn)。他把找到我們車子的地點告訴我,寫下那個地址時,圓珠筆在上面敲了兩下,見我沒有反應(yīng),他抬眼問:“你在洛杉磯時間不長吧?”我搖搖頭。他說:“找到車的地點是一個治安很不好的區(qū)?!薄氨任覀儽粨尩姆鹈⑻亟诌€不好?”我問。

      他笑了:“佛芒特跟它比,好得像比弗利山莊。你們?nèi)绻フ臆嚕詈靡淮笤?,比如早上七點鐘之前就走。再早也不行,六點之前是夜間,還會有槍戰(zhàn)?!?/p>

      我謝了警官,答應(yīng)明天答復(fù)他。

      我跟紅雨說了這事,沒想到她一臉鎮(zhèn)靜地說:“我愿意。”她的口氣英勇得像“雙槍老太婆”,“我們明天起早先去把小本田領(lǐng)回來,晚上就去警察局看嫌犯?!?/p>

      我告訴她那個區(qū)治安挺差的,問她怕不怕?紅雨說:“能差到什么地步?像電影《街區(qū)男孩》(即電影《Boyz N the Hood》)那樣?”洛杉磯太大,好多地方我們都沒有去過。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車去了“街區(qū)男孩”的地盤。街道上近于無人,夜生活好像剛剛結(jié)束。街上唯一開門的是波多黎各人的早點攤子,我停下來買了一杯咖啡。幾個形銷骨立的人在吃培根雞蛋,他們并不看我,好像夜班工人才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

      我和紅雨都緊張,后悔來找小本田。轉(zhuǎn)過那些堆滿垃圾、墻上涂滿噴漆GRAFFITTI的街道,我只想盡快離開。紅雨已經(jīng)看到路牌,說:“就這里了,小剛你停下?!?/p>

      那是兩棟樓之間的一塊空地,舊樓是被拆掉了還是著火燒光了,說不清,青黃的荒草已經(jīng)長到一人高,荒草之間堆著殘瓦,折斷的水泥預(yù)制板露出里面的鋼筋,也在地上橫著,有丟棄的耐克鞋,一個芭比娃娃臉朝下,身上的裙子已經(jīng)被剝光了,露出肉色的硬塑料身體。紅雨和我緊緊拉著手,朝廢墟之中的唯一一輛車走去。

      那輛車已經(jīng)不是車了,是一些組裝零件,能被拆下的東西都被拆卸下來。四個輪子,電池,音響,汽車坐墊,無線電天線,連雨刷器和方向盤都沒有了;擋風玻璃已經(jīng)粉身碎骨,擋風板上和前座上落滿了玻璃碴子。車里的廢紙垃圾里有幾片紙看著眼熟,是被撕爛的車輛登記卡和保險卡,上面有我和紅雨的名字。

      我?guī)еt雨離開,在上高速前看到一個廢舊汽車回收站,把地址告訴他們,付了六十美元把小本田的尸骨拖到垃圾站。這是我替這輛陪伴了我四年的車能做的最后的事。

      當晚到警察局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以后了。不知道警察局里這種站成一排、被黑暗玻璃外的聲音問話的活動,是不是都在晚上進行。問話的警官是個高瘦的黑人。他讓秘書給我們倒茶,然后解釋那個房間的問話和視覺的單向竅門。一共有三隊人,辨認時警官會問話,說話時認人最方便,表情很難偽裝。見我跟紅雨點頭,警官說,那我們就去“劇場”吧。我們在玻璃隔板前坐定,屋里沒有燈光,唯一的光來自玻璃墻那邊。

      最先上場的一隊只有三個人,其中兩個一看就是陪跑的,堂堂正正,連T恤都是一塵不染的白色和藏青色。警官讓最后一個穿風衣的小個子留下。

      小個子的風衣不像風衣,辨不出什么顏色,上面唯一的扣子掛在線頭上。風衣里面是跨欄背心,運動褲,腳上穿一雙耐克鞋。他的臉在強烈的燈光下看不清楚,好像自帶馬賽克。后來我意識到,看不清是因為他習(xí)慣把臉縮進豎起的風衣領(lǐng)子里,你看到的只是他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

      警察發(fā)話:“你喜歡夜生活?”

      “我不喜歡夜生活,我循規(guī)蹈矩,長官。”

      “那你深夜兩點在夜梟酒吧前干什么?衣服下夾了一把半自動步槍,你難道不知道槍會走火嗎?”

      “長官,我是退伍軍人,我有合法持槍執(zhí)照。”

      “你有合法殺人執(zhí)照嗎?你以為可以隨便進酒吧對人腦袋瓜開槍嗎?”

      “他推搡我,要打我,他先動手的?!?/p>

      “他是誰?”

      “他就是那個在酒吧請老兵喝酒的人,喝著喝著人來瘋,他打我罵我,讓我滾蛋?!?/p>

      “那你怎么辦?”

      “我就如他所愿,回家了?!?/p>

      “然后呢?你取了半自動步槍回來要把他腦袋打成兩半?”

      退伍軍人和警官之間的對話你來我往,夾槍帶棒,充滿機鋒,加上他們各自不同族裔的口音和俚語,讓這些話中話更隱晦。我和紅雨如在云里霧里,好像大學(xué)時看沒有字幕的外國電影。我的理解主要來自于他們說話的口氣和表情,然后自行補充。紅雨就更蒙了,她呆若木雞地看著玻璃墻后的表演,到那個人下場她才合攏嘴巴咽了咽口水。她在我耳邊低聲問,他們到底在說什么?我搖搖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警察審問的場面。

      下一個上場的一隊人馬有六個人,我們都不認識。第三撥人馬出場,眼前三個人看著都差不多,除了膚色不同,兩黑一白,都有刺青,都纏著繃帶,但是部位不一樣。一樣的是他們血跡斑斑的T恤,還有空洞無畏的眼神,他們像走T臺的模特,水仙花一樣施施然走進房間,停下,轉(zhuǎn)身面對我們。警官讓他們側(cè)轉(zhuǎn),停住,好讓我們看清側(cè)臉。

      紅雨突然指著最左邊的小個子黑人說,那個是不是?我瞪大眼睛,但還是完全分辨不出來。我的記憶里只有一頭金發(fā),臉上的粉刺。

      坐在我們身邊的警官輕輕點頭,然后對著全屋子里的人說:“對的,左邊就是在佛芒特大街對奧尼爾警官開槍的那一個,我們先問他,問完,我們的客人可以離開了,讓他們先走。其他的人我們明天再審?!?/p>

      那天從警察局出來,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警察局的停車場在城市輕軌下面,最后一班夜車從頭頂上呼嘯而過,像穿空而過的子彈。這一天從早上去黑人區(qū)找小本田,到晚上去警察局認嫌犯,我好像被人再搶劫了一次,被奪走的,是我在洛杉磯這個城市的自信。這個讓我完全找不到北的城市,真的是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嗎?

      紅雨說,就是沒有車禍,你又能懂多少呢?我們來美國時,誰也沒有教過我們?nèi)魏问掳。阒捞ケP會出血嗎?你知道在路上開車好好的有人會撞你,搶你錢搶你車嗎?你知道搶劫的人會當你面互相射擊自己打自己嗎?

      我說不知道,我至今不會游泳,洛杉磯是一個海洋。

      流產(chǎn)后的一個月,我們收到一個掛號包裹,接收人必須簽名的那種。郵差離開以后,我盯著發(fā)件人欄里的那行字發(fā)呆,“伊魯迷娜”,眼熟但是一時想不起來了。紅雨從廚房走過來站在我身邊,湊近看我手里這個小巧的包裹,它像一個小號的首飾盒,被黑色的牛皮紙包裹得整整齊齊,四個角都是尖尖的,沒有一點折損。我們幾乎沒有收到過禮物或者包裹,紅雨對這忽然降臨的“小首飾盒”格外好奇,不停地問:“誰寄來的?里面是什么?”

      這時我想起來“伊魯迷娜”是什么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紅雨。她已經(jīng)取了剪刀在拆包裝,蒼白的手指捏著紅色的剪刀,好像一個認真做手工的孩子。沒辦法,我只好實話實說,“伊魯迷娜”是我在醫(yī)院填葬禮安排的表格時選的火葬公司的名字,三選一,我選了第二個。

      聽我說完,她的手把包裹慢慢放下,說:“真輕!”

      那個“小首飾盒”就一直保持那種半拆開的狀態(tài),放在廚房的小圓桌上,直到我把小盒子收起來,收進臥室里柜子的最下層,在我們的護照和畢業(yè)證的下面。那以后的幾天,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免目光接觸,好像兩個心懷鬼胎的犯罪分子。

      我們最后決定把骨灰撒到洛杉磯附近的海里去。我去問同事,洛杉磯哪里的海灘游客少?同事說要選一個背靜的海濱,就得把車沿著一號路往西南開,開過文圖拉郡,到達馬里布的公共海灘。那一帶離我們住的地方差不多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從來沒有去過。為了怕像上次那樣迷路,我專門買了地圖,用彩筆把路線在地圖上描出來。同事以為我們計劃周末郊游,提醒那片海不適合游泳,灣里布滿“離岸流”,海浪會不停地朝遠離海岸的方向推。

      我們早上五點就出門了,一是為了避開周末的交通擁擠,二是為了在晨跑的人到達海灘前把事辦了。開著我們新買的車,道奇“銀子彈”;我喜歡這個名字,雖然它已經(jīng)不新了,里程表上有一萬多里程了。一旦恢復(fù)有車狀態(tài),我們在洛杉磯就是一個自由人。

      紅雨手里捏著地圖,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上她很注意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這一帶我們都是第一次來。我知道出門前她有意打扮了一下,穿了平時很少穿的墨綠色縐紗連衣裙,還抹了臉化了妝,把襯衫熨好讓我穿上,比平時上班都鄭重其事。

      ⊙ 何大草· ??思{

      等我們開到那里,發(fā)現(xiàn)馬里布沿海的海灘都是公共性質(zhì)的,沒有游客,路邊荒涼的坡地上零星聚著仙人掌類的植物,灌木叢下有不少垃圾。停車場邊的涼亭和公交車站里站著形銷骨立的三兩個流浪漢,他們的腳邊放著過夜用的毯子和破爛的提包??吹剿麄?,紅雨不由自主地緊握住我的手。我們挑了一個看不到流浪漢的停車場把車停下來,整個停車場只有我們一輛車,“銀子彈”旁邊立著一塊破舊的海浪警告牌。等我們開始往海邊走,才發(fā)現(xiàn)那個停車場離海灘最遠,必須爬過一個陡峭的山坡才能抵達海灘。

      山坡上沒有一個游客或者晨跑的人,鋪了枕木的小路在一人高的野草中蔓延。那些被太陽曬得顏色發(fā)紅的野草,帶著清晨才有的露水氣息,頂端開著星星點點的黃色或粉色的單瓣小花,這是洛杉磯半沙漠的野地里特有的植物,俗稱“鳥眼”。那些細小的花成千上萬,在晨風里浮動,像太陽的光斑灑在我們的周圍。紅雨穿著黑色的細高跟皮鞋,在小徑上小心翼翼地走著,怕被地上的石頭和坑崴了腳。她的挎包里放著那個拆開到一半的小盒子。

      翻過陡坡后,下山朝海的路是一段更窄的碎石和枕木鋪的臺階,幾乎有一百多階高。為防止跌倒,我們得低頭小心看著腳底下的路。等我們到達最后一階臺階,一抬頭,周圍已經(jīng)是開闊的沙灘,海浪在不遠處拍打著。海水是深灰色的,近海岸的黃沙灘上漂著浪帶來的白沫。海灘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一群一群的海鳥,它們會突然起飛,張開淺褐色的大翅膀,白色的腹部掠過海面上的細浪,在天空中轉(zhuǎn)一圈,又在原地落下。

      我跟紅雨呆看著海,眼前的空曠和單一風景幾乎讓我忘記此行的目的。過了好一會兒,紅雨點點頭說,就這兒吧。她把挎包打開,把那個小盒子取出來,飛快地把原先拆開的包裝紙一層層撕下來,露出一個更小的白盒,她掏出來遞給我。

      “我們就在這里撒吧?!闭f完打開白盒子的蓋子。

      盒里的第一層是白色的泡沫塑料蓋,上面安了一根小小的白繩。拎起細繩,就可以看到里面用透明塑料袋裝的棕灰色的粉,只有兩調(diào)羹的量,像躲在盒子內(nèi)心的小鳥。我把褲腳挽到膝蓋以上,取出那只“小鳥”,握在手心里,把盒子遞還給紅雨,說:“你在這里等著我?!比缓笪乙粋€人走向海灘。紅雨并沒有跟我過去的意思,她眼巴巴地看著我。

      鳥群以為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可吃的東西,它們一邊朝我前行的方向慢慢挪動,又不靠近。我沒有什么可貢獻的,只有“小藍孩兒”的灰。

      我朝海水里走下去,盡量走得離岸遠一點。如果能起風,風帶動波浪會把灰揚起帶到海灘之外。但是沒有風,海面平靜著,遠處有一艘棄置的舊船,黑色的桅桿斜支著,除此之外海平線上一無所有。我低頭看著已經(jīng)沒過膝蓋的海水,一股細小的海浪在我腿邊流轉(zhuǎn),攪動腳底的沙。我把手里的袋子抖開來,袋子里的東西像煙灰一樣撒在我的腳邊,只那么一下,袋子就空了。我既不敢立刻邁步離開,怕一舉腿它們就隨著水里的沙子一起粘在我腿上,又擔心浪把它們都沖回到海灘上,被跑步的人和流浪漢踩著,跟那些海鳥的排泄物和破碎的貝殼水草一起臭烘烘地堆在一起。

      這時我腳邊的水底升起一股看不見的流動,帶動海水,海水里微小的塵粉像四散開來的魚卵,輕盈地漂起來,隨著海水的流動打著旋兒,成群結(jié)隊地往海洋外的方向漂著。我的腿感覺到離岸流的推力,幾乎不由自主地跟著。過了幾秒鐘,周圍的水里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我慢慢走回岸上。

      紅雨一雙眼睛紅紅的,但她的臉被海邊的太陽和海風沐浴,反而有了一點血色,加上出門前抹的脂粉,她看著比過去一個多月里的模樣都漂亮。海灘上開始有一兩個晨跑的人。我們順著臺階而上,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在坡頂我們停下來,回頭看看那片海,海鳥群像煙一樣升起,海面除了那艘破船還是什么都沒有。

      我覺得我有好幾輩子可以活,直到離岸流把我的灰?guī)ё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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