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
因為城市的嘈雜,我時常躲進(jìn)它的背面。大理的背面就是蒼山,那里山高水長,遍布著遠(yuǎn)離市聲的禪寺。受惠于時光的浸潤,蘭峰腰間的無為寺在清幽之中激蕩著神性,到如今它已不再是單純的風(fēng)景。站在那片天地的濃墨里,舊時的月色與現(xiàn)世的陽光融在一起,無為寺就成了歷史的幻影。
我去無為寺,必然會駐足于它的山門。那道山門體現(xiàn)著溫煦的古色,僅憑那種獨具的風(fēng)格,我便知道這是白族建筑師張建春的作品。這個張建春用山門把世界分成了兩邊,一邊是明麗的山水,一邊是嘈雜的市井。陽光是從蘭峰上斜射過來的,被陽光一照山門就生出光暈,一種物質(zhì)生命的靈性在粼粼閃爍。兩副楹聯(lián)刻于石柱之上,一塊牌匾掛在山門上方,“靈鷲山”三個字剛勁有力。
一腳踏進(jìn)門里,我又回過頭去,另一塊牌匾就成了入心的提醒。匾額上的字頗具功力,那是凈空法師從心髓里發(fā)出的勸導(dǎo),一句“回頭是岸”道出了人生旅途的適時反省。出家人還真是不打誑語,站在這里向山下望去,那可不就是洱海的岸嗎!然而即使是岸我也不回頭了,我來無為寺是受了凈空法師的邀請,他的那份友情已對我形成了招引。再說,我所理解的岸只是一種現(xiàn)狀,有太多的人都在追逐著富貴,那里的你爭我奪讓人喘不過氣來。
過了那道山門,腳下的路開始幽深曲折,紅花綠樹中夾雜了纖云弄巧。走在這樣的路上,心里溢蕩著佛門的大乘氣象,沉醉的感覺就不難產(chǎn)生。畢竟,如今的風(fēng)景已不那么純性了,猛然置身于這片清虛和圣潔,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柔軟的自己。這種時刻是很容易想到前世今生的,雖然會觸碰一些悲歡離合,但這卻是對于人生的縱深感受。當(dāng)我走到大殿門口兒的空地上,眼前這片賞心悅目的古樸,還真就成了記憶里的依稀和仿佛。
作為以平常方式生活著的人,一旦把心靈放回歷史,自然就會覺出歲月的悠長。據(jù)說,那棵香杉樹是贊陀崛多從天竺帶來的,它已在這里站立了上千年,卻依然偉岸挺拔。我想象著“僧常跌坐鶴常來”的情景,想象著它對歷史的那份見證,心里忽然就充滿了感動。凈空法師曾和我說過,一度時期這無為寺曾是一派荒蕪,其破敗的景象讓香杉樹也跟著枯萎了。直到上個世紀(jì)的后期,香杉樹看到了蒼山洱海間的繁榮,才又重新萌發(fā)了新枝。
那時候凈空法師還很年輕,他剛從河南的少林寺來到這里,其心愿的宏大還不被世人所知。山下的人也經(jīng)常來到這里,他們看見香杉樹已是一派蓬勃,便對年輕的凈空說:“小師傅啊,你看這香杉樹,你來之前它眼看著就要死了,可你一來它卻活了,這是不是一種吉兆呢?”聽到有人這么問,凈空法師便淡淡地一笑,那一笑就笑出了他法名里的清凈和空闊。從那時到現(xiàn)在,許多年的時光就這么匆遽地過去了,如今的香杉樹蒼勁葳蕤。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過,樹的頂端便沙沙作響,如同群龍飛騰。
香杉樹會發(fā)出如此的聲音,這是史料中的記載。
無為寺的開山祖師是贊陀崛多,南詔時期他從天竺來到大理,之后就在蒼山蘭峰下的閣老崖結(jié)茅修行。這是可以使他道行深厚的,國王閣邏鳳知道了他能撒豆成兵,便封他當(dāng)了南詔的國師。在閣邏鳳過世之后,繼承了王位的異牟尋見贊陀崛多有些老了,就把一座古寺擴了規(guī)模,想讓贊陀在這里弘法利生。寺院建成不久,觀音菩薩踏空而至,并于虛空中誦出一偈:“有為無為,有岸無岸,身居龍淵,心達(dá)彼岸?!本褪菑哪菚r開始,這座距離閣老崖兩三里處的古寺,便以無為寺之名輝煌起來。
隔著時光的紗幔,我眺望著歷史的隱沒與重現(xiàn),才知道在大理國時期的二十二個帝王中,竟有十人在這里出家。這恐怕就不僅是段氏家族在佛佑得國之后的回報了,帝王及皇族在此虔心向佛,更多的當(dāng)是信仰的促使。只是那段歷史離我太過遙遠(yuǎn),我只能感受到一些皇家寺院的氣息,傾聽一些昔日的晨鐘暮鼓。其實傾聽也只是做個樣子,歷史那頭的聲音早已被時光覆蓋,坦露在外的只有那種滲透心靈的幽靜。我知道,這種幽靜來自四周的森林,來自那些閃亮的青石板,來自無為寺的紅墻和青瓦……
一片清清亮亮的陽光之中,先我而來的張建春已在那里等我,他站的姿態(tài)也像風(fēng)景。張建春和我寒暄了幾句,然后就領(lǐng)我去見凈空法師。如今的凈空法師已沒了剛來時的稚氣,他廣發(fā)慈悲地救度了很多孤兒,有的已經(jīng)能傳續(xù)大愛。趁著當(dāng)今的盛世,他在修復(fù)了無為主寺和其他一些蘭苑樓宇之后,又想修復(fù)閣老崖閉關(guān)房和龍淵書院。如此,我一直把他看成是旅途中的人,他要走向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腳下道路著實曲折。
對于如何修復(fù)閉關(guān)房,我和張建春各抒已見。凈空法師見我們不能統(tǒng)一,低頭思索了一陣,然后夢語似地說:“好吧好吧,既是如此那就不說了,我們現(xiàn)在就走,去閣老崖?!本褪沁@句“現(xiàn)在就走”的提示,我發(fā)現(xiàn)凈空法師的“凈”和“空”其實是一種雙重存在,他心里還有著“訥言敏行”的準(zhǔn)則。人的“行”是向著理想的邁進(jìn),通向那里的道路并不平坦,因此,有許多徹悟都會產(chǎn)生于路途之中的遭遇。凈空法師卻是個例外,他的徹悟并不是產(chǎn)生于路途之中的遭遇,而是產(chǎn)生于對茫茫人世的悲憫。
懷有悲憫的人與常人不同,凈空法師去閣老崖是為了心中的弘愿,而我卻是沖著那里的風(fēng)景。蒼山是世界屋脊之下的山,它少了北方山巒的精致,卻多了深藏不露的豐富。山一博大反倒藐視功名,在這樣的雄險奇秀和這樣的云遮霧繞之中,隱含一些秘密也是在所難免的。這里的高低錯落不像是為了陰陽調(diào)和,而是深淵與峰巒的呼應(yīng),是凸起與凹陷的韻致。閣老崖就是這樣的凸起,仿佛摻進(jìn)了天地的意志,其雄偉的氣勢讓我們訝然凝噎。
作為大自然的一份造化,閣老崖已是意外的形態(tài),像一只欲飛的老鷹。它被定格在白云之下,天長地久便從時間里脫離出來了,反倒成了被時間注視著的獨立存在。時間的目光是滿含深情的,經(jīng)歷了那些悠然的歲月,被時間注視的物體就改變了原貌。我想這閣老崖也不會是從前的樣子了,它見過了在此修行的祖師大德,便也懷著悲憫在注視著眾生。長年地注視著眾生的苦難,這本身就是一種苦難,即使是在此修行的常提菩薩也得忍受。
閣老崖的遺址只是些散亂的石頭,我想象著這閉關(guān)房曾經(jīng)的樣子,卻總不能組合成像樣的建筑?;蛟S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建筑本就不輝煌,歷代祖師選在這里修行,只是為了升起精神的高度。閣老崖確實很高,它的高是讓我們仰視的高,是拔地插天的高。起初我以為這是一種虛幻,可當(dāng)我看到那些崖畫和墨跡,突然就感到了人脈的搏動。崖畫和墨跡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隱約的信息,那是一些晃動的人影兒,那是一種生命的輪回。
如此也就明確了,閣老崖并不虛幻,它站立在我們的前世與今生之間。凝視崖畫等于是在傾聽古人的心跡,爬進(jìn)崖壁上的石洞里,也等于是進(jìn)入到時光的深處。這個時候我們都處在凌空的狀態(tài),學(xué)著祖師的樣子在石洞里打坐,整個心思便和著輕風(fēng)白云一起舒卷。山肯定是沒動的,動的是飄忽的云,這一靜一動就讓我看到了奇景。在這樣的輕風(fēng)和這樣的白云里,人的飄逸是莊重的飄逸,人的境界是無我的境界。
借著現(xiàn)有的心境思考下去,才發(fā)覺宗教其實和政治一樣,都是值得尊重的領(lǐng)域。宗教的根本是對人類靈魂的救贖 ,有了這種可能性,眾生就不會絕望,社會的前進(jìn)就有了方向。這樣想著我就從崖壁間下來了,既然翱翔天空和蹣跚大地是同一個目的,那就不必站到太高的地方去。張建春也從上面下來了,他下來開始比劃,說山門要在哪里哪里,閉關(guān)房要怎樣怎樣。
凈空法師也在說話,他的意思是不以建筑為目的,只需恢復(fù)閉關(guān)房可以參悟佛法就行。法師的話顯然是被兩只雉雞聽到了,它們安靜地站在我們面前,繽紛的羽毛在陽光下艷麗無比。這無疑會被視為吉兆,凈空法師雙手合十,然后輕聲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