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杰
(山東政法學院刑事司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移動支付(主要表現為二維碼支付)①已成為當下中國社會中流行的支付方式,該種支付方式的普及使得“一部手機走天下”成為可能,但該種支付方式也不免成為不法分子實施侵財行為的手段,而對于采用該手段不法獲取錢財的行為應進行怎樣的法律評價則是新技術手段帶來的新課題。
2016年,一則案例盛行于網絡,案情如下:甲把商家的支付寶二維碼換成自己的二維碼,商家直到月底結款的時候才發(fā)現,顧客付款時實際上將貨款支付給了甲。甲通過對幾家商戶采取這種手段默默地在家收取了XX萬元(以下簡稱“二維碼案”)。一時間,對于本案中甲的行為定性不僅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而且也成為刑法學界的討論目標。一語成讖,網絡上的虛擬案例變成了現實。②最終法院以盜竊罪定案,從目前掌握的文獻來看,主張成立盜竊罪的觀點也占據了大多數。但這一結論是否合理?是否僅僅符合了一般人對于案件事實的“經驗感觀”和“處罰的必要性”而違背了區(qū)分盜竊罪與詐騙罪的教義學標準,均是有待深入檢討的問題。
筆者之所以有如此的疑問,是因為二維碼技術的運用與普及使得交易的方式以及犯罪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首先,二維碼并非財物本身,也并非體現一定經濟價值之財產性利益,而僅僅是一種交易身份,是作為商品交易一方之人的“身份代碼”;其次,二維碼之所以能夠進行交易,其原理仍然在于其背后的支付機構與使用者的銀行卡相關聯(lián),掃碼支付最終依然是利用銀行卡來進行的操作。而通過更換二維碼取得財產收益的行為則呈現出三個特征:一是財產移轉的虛擬化,整個過程均沒有實體財物的呈現與流轉;第二,在這一過程中涉及三方——行為人(或稱被告人)、商家、和顧客的梳理,對該侵害行為的評價必須盡量能夠全面;第三,該行為從事實的外觀上看兼具“盜”“騙”的成分,可謂是“盜騙交織”。③因此,對于二維碼案及類似案件的準確定性均需借助刑法理論關于盜竊罪與詐騙罪關系的教義學原理。
基于以上的思考,本文首先從財產犯罪的認定思路入手,結合民法與刑法的有關原理準確界定二維碼案中的被害人,然后利用刑法理論中關于盜竊罪與詐騙罪的現有理論資源對二維碼案中的三方關系予以厘清,從而指出支持盜竊罪觀點的缺陷與不足,最后闡明并論證本文的觀點:二維碼案應以詐騙罪論處。
財產犯罪的認定與人身犯罪的認定思路不盡相同。對于如同故意傷人罪、故意傷害罪之類的人身犯罪,由于其構成要件并不定型(誰能給“殺”和“傷”下一準確的定義呢?),因此在該類犯罪的認定中,主觀要件(即故意)的識別便顯得異常重要,行為人的主觀認識對于其行為的最終定性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比如,甲男將乙女的人身控制起來,僅僅考察該行為我們無法對甲的行為予以準確評價,而是需要結合甲的主觀想法:如果甲的想法是將乙控制起來而向乙的家人索要贖金,則我們可以說甲的行為可以評價為綁架罪;如果甲的想法是將乙控制起來然后將乙賣掉,則我們可以說甲的行為可以評價為拐賣婦女罪;如果甲的想法僅僅是要剝奪或限制乙的人身自由,則我們只能說甲的行為可以評價為非法拘禁罪。④但是財產犯罪則不然,財產犯罪的侵害對象均為財物,刑法之所以設置不同的諸如“搶劫”、“盜竊”、“詐騙”等構成要件是因為侵害財產的方式不同,因此對于財產犯罪的認定必然是先從被害人的財產損失開始著眼,判斷導致這一損失的關鍵行為符合何種犯罪的構成要件定型,從而最終確定行為的性質。正如張明楷教授所言,對財產犯罪案件的分析,首先要確定被害人,然后再確定被害人所遭受的財產損失的具體內容,接下來要判斷造成具體財產損失的行為是什么性質(具體財產損失應當歸屬于哪一行為),該行為符合何種犯罪的構成要件。[1]當然,要確定誰是案件中的被害人,必然繞不開的一個問題就是,損失的是什么?是財物還是財產性利益?當我們說某人是被害人,但卻無法說明其損失的是什么的時候,便是自相矛盾的論述,也同時從反面論證了該人并非真正的被害人。另外,當我們對同一被害人的損失內容認定不一時,勢必也會影響對于導致財產損失的行為的性質認定。
其次是因為盜竊與詐騙二者在構成要件定型上的不同所致,而這一不同的表現便是被害人在行為人的犯罪過程中所承擔的作用。具體說來,盜竊罪保護的是權利人對財物的一種支配(占有)狀態(tài),這一對財物的支配狀態(tài)是對財物進行利用、收益的前提,而對這種狀態(tài)的破壞顯然是未經過被害人同意的,換言之,在這一過程中被害人完全是被動的;而詐騙罪保護的并不是權利人對財物的占有與支配本身,而是旨在保護權利人在對財物的交換或利用中享有正確的信息,并基于正確的信息作出理性決策,防止由于決策失誤而導致財產損失。因此,我們可以說盜竊罪保護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支配狀態(tài),而詐騙罪保護的是一種動態(tài)的處分自由,二者雖然都以財產損失為要件,但兩罪中的被害人在犯罪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前者是被動的,后者則是主動的。正如同林東茂教授所稱,盜竊是“他損”的犯罪,詐騙是“自損”的犯罪。[2]P472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被害人在侵犯財產過程中所承擔的角色對于該種侵財行為的刑法評價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將被害人的確定作為認定某一財產犯罪的先決條件的第二個理由。
而行為人的主觀認知在財產犯罪中的認定中雖然不可或缺,但卻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因為故意的明知是對某一犯罪的客觀要件事實的明知,因此其主觀要件故意的認定也離不開對于客觀要件事實的考察。比如:
例1:甲對乙說“外面有人找,出去看看!”乙信以為真便出去一看究竟。甲趁機將乙留在屋里的手機和錢包取走。
上例中的甲雖然對乙實施了欺騙的行為,乙也產生了一定的認識錯誤,但并沒有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自己的財物,而僅僅是對自己的財物疏于管理。換言之,甲的欺騙并沒有使得乙處分自己的財物,而僅僅是制造了乙對財物控制的松懈狀態(tài),因此甲的行為并不該當于詐騙罪的客觀要件;從主觀方面上看,即使甲的想法是“我騙了他”,但這一甲心中的“騙”也并不該當于詐騙罪的主觀要件,而是符合盜竊罪的故意內容,因為故意的明知是對客觀事實的明知而非對客觀事實如何評價的明知。因此,對于盜竊與詐騙的區(qū)分案件,從客觀層面被害人所起到的作用便可以準確地予以確定其行為性質。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知道,二維碼案的準確定性的先決條件就是,誰是案件中的被害人,然而對此問題的回答理論上莫衷一是。比如,李勇檢察官認為,刑事上的被害人與現實生活中的誰受損失不是一個概念?,F實中,顧客肯定不可能重新付款給店家,而只能是店家自認倒霉。但刑法中的被害人和被騙人與現實中受損失的人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以現實中誰承擔損失后果來反推刑法上的被害人、被騙人有時是錯誤的。[3]認定刑事關系中詐騙的被害人,關鍵是看誰占有的財產被處分了。在本案中顧客是涉案款項的占有人,其失去了涉案款項的占有,因而是被害人;劉憲權教授則指出,刑事關系和民事關系看問題的角度是不同的,即所謂“刑事看行為,民事看關系”。在討論“二維碼案”的定性問題上,關鍵問題就是要把全部注意力集中放在行為人偷換二維碼侵財行為上?!岸S碼案”中,行為人實際上實施的就是一種“隱瞞真相”的行為:通過偷換二維碼冒充商家從而收取財物。而在二維碼已經被偷換的前提下,行為人就可以坐等“魚兒上鉤”,而顧客掃碼支付的過程就類似于“魚兒咬鉤”,“魚兒一咬鉤”整個犯罪行為就完成了,行為人就已經構成詐騙罪既遂,不需要再繼續(xù)探討商家與行為人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4]
誠然,以上的論述均是出于否定盜竊罪而肯定詐騙罪所作的論證,從結論上看與本文的結論也不謀而合,但是其將顧客作為案件的被害人以及主張應將刑民分立的觀點是本文無法茍同的,而其理由不僅在于該論證無視法秩序一致性的基本原理,而且也會造成實務操作上的現實難題。
首先,法秩序一致性的基本原理要求,如果民法上不被承認的利益則刑法也不應給予保護。例如:
例2:甲男囊中羞澀,便對賣淫女乙說“共度良宵一晚3000元”,乙女信以為真。次日,甲男趁乙熟睡未付嫖資而離去。
針對上述的案例,刑法理論上均認為甲男雖有欺詐之行為,但并不成立詐騙罪。原因在于,乙女的損失——“陪甲一晚”并不受民事法律關系的保護,如果刑法貿然地將其作為乙女之財產損失,則意味著刑法保護了民法不承認的財產,這是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結論,因為某一解釋結論是否合理,其重要的一項評判標準就是是否使得法條乃至法律之間協(xié)調一致。[5]P134
法秩序一致性的基本原理同時也要求,如果民法承認并保護某一交易相對方的利益時,刑法則不再認為其受到了財產上之不利,進而將其確定為刑事被害人。例如:
例3:甲見有幾個外地人來本地買樹,便萌生了盜賣別人樹的念頭。由于乙外出打工家中無人,甲便冒充乙與外地人談判最終成交,外地人直接將乙的樹刨走,甲獲得賣樹款。
針對上述的案例,理論上有觀點認為甲的行為成立對乙的盜竊罪,同時成立對外地人的詐騙罪,因為外地人雖然獲得了樹,但是該財物是權利上存在瑕疵的財物,因此依然存在財產損失。最終對甲應按照想象競合的處理原則——擇一重罪論處。[6]但是這一觀點存在疑問,因為在財產損失的判斷上,僅僅具有被害人處分財產還不夠,必須考察被害人在交易前后金錢價值整體上是否減少、經濟上是否有損害,即,被害人是否受到了“凈資產”的損失,這就是刑法理論上所謂的“整體財產理論”[7]P217。而且,外地人通過主張民法上的“善意取得”而獲得該批樹的所有權,而原本作為樹的主人的乙如果要求外地人返還自己的樹,則要承擔證明對方“惡意”的責任,這在實踐中基本不可能,因此可以說,外地人基于民法上的“善意取得制度”而同時獲得了金錢的對價從而難以認定財產上的損失。所以,例3中的甲雖然對外地人實施了欺詐行為,但被騙者卻由于民法上的“善意取得制度”而享受了對價給付從而未曾受到個人“凈資產”的損失,因此該行為并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從而排除詐騙罪的刑事歸責。結果是,甲的行為只成立針對乙的盜竊罪一罪。這一處理方案也能夠得到司法解釋的支持。⑤
例4:甲以租車的名義向乙租用車輛,后將租用的車輛向第三人丙質押借款,并將借款揮霍。[8]P254
上例中的甲涉案的行為有兩個,第一個租用乙的車輛,第二個是向丙質押借款,這兩個行為均有“詐騙”的成分。但是否甲應成立兩個詐騙罪從而數罪并罰呢?顯然也不是。針對類似的“兩頭騙”案件,由于出借人的借款具有車輛的質押擔保,且一般情形下質押物的價值均大于借款。因此,雖然出借人丙受到一定的欺詐,但由于借款關系的合法存在。即使甲不能歸還借款,丙依然可以通過質押物受嘗的方式避免自己利益的損失。據此,甲對丙的行為并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針對以上的事例,我們可以借用“權利外觀責任”的原理予以釋明。根據學者的研究,權利外觀指的是與真實權利不符的虛假權利表征,如虛假的權利信息、主體資格信息等。其基本構造包括:權利外觀事實的客觀存在,真實權利人具有可歸責性,善意第三人具有合理信賴。[9]民法上的“善意取得制度”、“表見代理制度”均建立在“權利外觀責任”的基本原理之上。只要符合“權利外觀”所導致的后果便是,相對方或第三人基于對權利外觀的合理信賴而不承受財產上之不利后果,而由被冒充身份或資格之人承擔財產上之損失,成為真正的被害人。這一原理對于刑事歸責的意義便在于,否定了行為針對交易相對方的詐騙罪的歸責,而應將視角轉向針對實際損失之人的刑法評價。
由此可見,二維碼案的結構完全符合上述的“權利外觀責任”的情形。二維碼案的案情構造雖然不同于善意取得的典型案例,但顧客與善意取得案例中的第三人卻具有可類比的法律地位,其基于交易的合理信賴而行為,法律必須保護其基于合理信賴而獲得的穩(wěn)定利益——取得的商品。既然民法普遍地承認顧客基于善意支付而獲得的利益的合法性與有效性,基于違法性統(tǒng)一性的基本原理,刑法自然也不再將其認定為刑事被害人。
其次,如果將顧客確定為二維碼案的被害人,那么試想,如果公安機關成功將偷換二維碼的行為人抓獲,根據刑法64條之規(guī)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那么其贓款根據法律規(guī)定也應返還顧客,此時由于顧客已經取得商家的貨物,如何妥當處理有兩種選擇:一是顧客取得原本由自己處分的錢款后將貨物返還給商家,回到二者交易之前的狀態(tài),但這種做法相信即使是主張成立顧客作為被害人的詐騙罪的學者也不會贊成;二是顧客將錢款再次支付給商家,完成一開始未完成的交易,如果是選擇第二種做法,則恰恰說明了商家才是最終的受害人。此外,如果將顧客作為被害人,則在對行為人的刑事訴訟過程中,顧客可以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而商家僅僅只能作為證人參與案件,其不合理之處再明顯不過。這些弊端,都不是一句“刑事案件的被害人不同于民事案件的被害人”能夠遮蔽的。
綜上所述,二維碼案中的被害人應是商家,因此應從商家受損的原因行為入手探求更換二維碼取財行為的刑事歸責。
對于二維碼案來說,確定案件的被害人僅僅是案件定性的第一步(雖然是關鍵的一步),被害人的確定并不能直接進行行為性質的宣告,中間尚缺乏一個犯罪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與論證過程。目前學界對于二維碼案的討論恰恰是忽略了或者是淡忘了這一過程,似乎只要我們找準了被害人,案件的定性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因此,雖然討論二維碼案定性問題的文獻較為豐富,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了表面的繁榮,但只要仔細審查就會發(fā)現,這些文獻基本上只見反面地排除與批判,但不見正面地闡述與論證。其實,被害人的確定僅僅是問題的初步,要進行某一財產犯罪構成要件的涵攝最終還是要根據該種犯罪的行為侵害模式予以確定。換言之,被害人確定的作用僅僅是確定行為的侵害方向,讓我們不要將判斷的對象搞錯而走錯路,并不能確定侵害行為本身能夠涵攝到哪個犯罪的構成要件。
與被害人的確定相關聯(lián)的一個問題是,被害人損失的是什么財產?即,本案的行為對象為何,因為行為對象的確定在一定程度上對某一侵害行為的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對于支付機構而言,一個完整的二維碼支付帶來的結果是交易數據的改變,也就是賬戶資金數額的變更。因此,二維碼支付的本質屬性是資金在支付機構賬戶內的流轉。商戶和客戶對支付機構享有債權,而支付機構則實際占有并管理著賬戶內資金。[10]其次,商家允許顧客拿走貨物,本應取得顧客支付的貨款(通過掃碼而將貨物對應的價款轉移至商家賬戶),但由于二維碼的“改弦更張”而使得顧客沒有完成這一支付過程,因此與貨物相對應的價款并未轉移至商家的賬戶中,但此時我們已承認顧客取得貨物的合理性(正是因為承認顧客合理占有貨物才說其沒有受到財產損失),因此商家要求顧客支付貨款的可能性已不復存在了,換言之,本該由自己控制的對于銀行的債權脫離了自己的勢力范圍,而這正是商家受到的財產損失。
因此,我們可以說,作為被害人的商家損失的乃是一種財產性利益,具體說來是本該由顧客處分給自己享有的針對銀行的債權。以下將從財產性利益的視角,分別對主張盜竊罪與詐騙罪的觀點予以剖析與反思。
1.盜竊罪的邏輯
主張二維碼案應成立盜竊罪的學者基本上也承認商家是案件的被害人,且其損失的是債權請求權這一財產性利益,但對盜竊罪的成立作出了以下的論證:如葉良芳教授認為,在整個犯罪過程中,店家對行為人偷換其收款二維碼的行為缺乏認知,更不清楚自己的財產性利益已為行為人所秘密竊取,對自身遭受的損失亦即在犯罪既遂后才發(fā)覺。從犯罪行為和犯罪對象的特征、被害人的財產法益是否真正受到侵害以及被害人的主觀心態(tài)等角度分析,行為人的行為對店家構成盜竊罪。[11]另一種思路是,認為行為人偷換二維碼的行為屬于運用秘密的手段,非法竊取商家的即時債權,侵犯商家的財物,因此構成盜竊罪。[12]且進一步指出,偷換二維碼僅僅是犯罪的預備,顧客掃碼支付才是犯罪的既遂。
在全國首例更換二維碼取財案中,法院最終以盜竊罪定案,且在判決書中對行為成立盜竊罪的理由進行了闡述:“秘密換掉二維碼是其獲取財物的關鍵?!碳蚁蝾櫩椭Ц敦斘锖?,商家的財產權利已然處于確定、可控狀態(tài),顧客必須立即支付對等價款。微信收款二維碼可以看作是商家的收銀箱,顧客掃描商家的二維碼即是向商家的收銀箱付款。被告人秘密換掉(覆蓋)二維碼即是秘密用自己的收銀箱換掉商家的收銀箱,使得顧客交付的款項落入自己的收銀箱,從而占為己有。”[13]
由上可知,主張成立盜竊罪的觀點主要基于以下的邏輯:作為商家的被害人受到了財產上的損失,行為人獲得了財產上的利益;該行為符合盜竊罪“秘密”的特征,在整個取財過程中作為被害人的商家均不知情,更談不上對財產的處分。但本文認為,以上盜竊罪的邏輯存在著致命的缺陷,下面詳細闡述。
2.問題之所在
首先,以上的思路將對盜竊罪的客觀要件完全以“秘密性”作為全部內容,似乎只要行為滿足“秘密性”,又實現了被害人的侵害與行為人的獲利之間的有機關聯(lián),盜竊罪的要件便已滿足,而這恰恰忽略了(或突破了)盜竊罪的既定行為模式——“轉移占有”。
如前所述,盜竊罪所侵害的是權利人對某一財物管理與控制的狀態(tài),刑法上所使用的“占有”一詞即是該同位語。⑥相應地,盜竊行為的特征即被認為是“轉移占有”。如有學者指出:“竊取就是用隱秘手段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即采取隱秘的手段排除他人對財物的支配關系而建立自己的非法支配關系?!盵14]P935通過這一定義,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盜竊行為的構造,那就是“違背被害人的意志,破舊立新”。所謂“破舊”指的是排除財物的原權利人對財物的控制,“立新”則是指建立行為人對財物新的控制,當然這一過程是通過一個行為完成的。由此可知[15],“占有”是一個形塑“竊取行為”的重要概念,但只有在犯罪對象為物的場合下才有意義,因為只有那些在外部物質形態(tài)上可以被人所控制和支配的物,才可能被人“占有”。這里涉及到的刑法用語中的動賓關系,在以往的討論中沒有得到充分注重。⑦
其實,二維碼的更換或覆蓋本身并未使得商家的財產受到任何損失,因為二維碼本身并非財物,也并非財產性利益的載體,其僅僅是一種交易工具,是基于現代科技下移動支付手段的更新?lián)Q代所帶來的客觀后果。因此,二維碼的更換或覆蓋,正如同有論者所稱的僅僅是“取得了商家的債權人身份”。[16]問題是,能否就此得出取得債權人身份(一種財產性利益)可以符合竊取行為的結論?在刑法理論上,關于財產性利益能否作為財產犯罪的對象得到了廣泛的承認,但是對于財產性利益能否作為盜竊罪的對象,則存在激烈的爭論。[17]本文認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與財產表現形式的變異,適當地對“財物”作擴大解釋,將財產性利益解釋進“財物”的概念是順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也沒有超出一般人對“財物”的理解范疇。⑧但是,當我們具體地討論某一犯罪的客觀行為模式時,必須結合該罪的構成要件定型去認定某一財產性利益可否作為犯罪的對象。因此,學者們在討論“盜竊財產性利益”的問題時,往往要在財產性利益前加一個限定語——“具有移轉之可能性”[18]:具體說來,能夠以一定的物質載體呈現出來的財產性利益(如欠條、存折等債權憑證)因為具有移轉的可能性自然可以成為盜竊的對象;反之,如果該利益不能夠以一定的物質載體所呈現,則因為不具備移轉的可能性而不可以作為盜竊的對象,此時如果要對該行為實施處罰應考慮其他財產犯罪的規(guī)制思路。[19]如此的限定,既承認財產性利益的可盜性,又不至于為了處罰的需要而任意突破“轉移占有”的行為定型。否則,正如車浩教授所質疑的那樣:當占有對象被延展到權利甚至財產性利益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時,作為謂語動詞的占有的“事實控制力”的核心含義就被消解了。因為人們無法想象,在事實層面用物理力去控制無形的權利或利益,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行為舉止。[20]
因此,當一種財產性利益雖然被侵害但本身不能以一種被“轉移占有”的方式所呈現時,不宜進行盜竊罪的歸責。比如:
例5:童某、蔡某通過盜用交警大隊及財務人員的銀行對賬用戶名、密碼的方式進入公安局道路交通違法信息管理系統(tǒng),利用該系統(tǒng)對電子監(jiān)控的車輛違章行為進行虛假處罰后,在未打印、送達《行政處罰決定書》和被處罰人未實際繳納罰款的情況下,編造收款票據號碼,核銷網上罰款。[21]P112
針對上例中的童、蔡二人,雖然獲得了一定的財產性利益,但法院最終以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罪定罪處罰。理由是:雖然二被告人非法占有的違章人員的財物應當由違章人員上繳國家,但在未上繳前,該財物的所有權主體是違章人員,而不是國家。國家預期罰款收入的流失只是二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的結果,不能因為二被告人的行為致使國家預期罰款收入流失而認定二被告人收取違章人員的違章罰款是竊取國家財產。
例6:甲將乙常年空置的房子出租給丙,并收取租金,一年后案發(fā)。
針對上例中的甲,有論者認為:盜用他人房屋的行為不成立對財產性利益的盜竊罪。這是因為,雖然行為人取得了財產性利益,但這一行為并不符合“盜竊”的行為特征。這種行為如同行為人沒有買票溜進電影院觀看電影一樣,只是沒有交付相應費用,而不是將被害人的財產性利益轉移給自己或者第三人占有?;蛘哒f,行為人盜用他人房屋時,不是將他人利用房屋的財產性利益轉移給自己或者第三者占有。進而指出,對盜用他人房屋的行為認定為非法侵入住宅罪即可。[18]
再回到二維碼案,商家損失的是一種可預期的財產性利益,其雖以一定的可視化數字予以呈現,但既然是說一種可預期的利益,那就說明該利益尚未在商家的控制之下。在商家未取得對這一財產性利益的占有的前提下,何來“轉移占有”呢?對此,有主張盜竊罪的學者意識到了這一點,試圖論證該行為符合“轉移占有”這一特質,其指出:“我們可以將偷換二維碼案件解釋為,顧客支付給商家的錢款。無論在社會觀念上還是在所有權上,至少在掃碼支付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屬于商家所有和占有,行為人采取偷換二維碼的手段,將商家所有和占有轉變?yōu)樽约悍欠ㄕ加?,正符合秘密竊取的本質特征?!盵22]筆者認為,這一見解不僅違背了案件的客觀事實,而且將“所有”與“占有”混為一談。在二維碼案中,對于銀行的債權這一利益商家自始至終未曾染指——不僅在二維碼被更換或覆蓋時商家不曾占有,而且在掃碼支付以及之后商家均不曾占有這一利益。我們不能認為,掃碼交易發(fā)生在商家的店鋪內,因此從社會一般觀念的角度便可以認為商家對該筆債權具有支配關系。而且,“所有”指的是某人對某財物一種法律所承認的權利歸屬,而“占有”指的則是某人對某物的一種事實上的控制狀態(tài)。將二者相混淆的結果必然會導致以下不合理的結論:只要侵害了某人對某物的權利就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構成。
至于判決理由中所運用的“收銀箱比喻”,更是漏洞百出的論證。因為首先,如上所述,二維碼的功能不同于收銀箱。二維碼僅僅是一種交易的身份,不同的二維碼代表了不同的交易主體,而收銀箱則是權利人財物的保管場所,其以一種物理實體的形態(tài)所呈現。二維碼由于與背后的支付機構與銀行綁定能夠成為交易的工具,但不代表其本身具有儲存財物的功能,事實上二維碼本身沒有任何的財產價值可言,也不像存折或其他債權憑證那樣可以充當某一債權的證明;其次,收銀箱案中被害人已然建立其對于財物的控制(雖然較為短暫,但是可以得到社會一般觀念的認可的,因為收銀箱當然是屬于主人的專屬領域),而二維碼案中無論是從事實還是規(guī)范的角度,商家從未對這一財產性利益實現控制。相反,這一財產性利益在顧客掃碼之前一直處于顧客的控制之下,而在顧客掃碼之后則處于被告人的控制之下。
因此,僅僅是商家受到了財產損失,行為人獲得了財產利益,并不能說明行為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構成,因為刑法上所有財產犯罪均符合此一犯罪構成。換句話說,“被害人失去財產、行為人獲得財產”不可能作為區(qū)分財產犯罪之間此罪彼罪界限的標準,因為它是所有“取得類”財產犯罪(包括搶劫罪、搶奪罪、盜竊罪、詐騙罪、敲詐勒索罪、侵占罪)共有的行為特征。因此,如果需要論證該行為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還需要對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作更為精細的刻畫與說明。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那樣:將“占有轉移”與“財產轉移”兩個概念的混同,使得物理空間上的概念與思想觀念上的概念完全劃上等號,最終通過將“占有轉移”的含義移位為“一方財產的增加與另一方財產的減少”,其結果就是以“財產損失”的結果替代“導致?lián)p害結果的因果流程”,最終使得盜竊罪構成要件定型的喪失。[23]
結論:由于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之明確性要求,二維碼案無論從事實還是規(guī)范的層面均不能納入傳統(tǒng)的盜竊罪予以規(guī)制,而是應考慮其他的罪名適用之可能性。
1.否定詐騙罪的理由及問題
否定二維碼案成立詐騙罪的理由主要有兩個:一是“處分”財物的是顧客,但顧客并未陷入認識錯誤,因此不存在“受騙”;二是作為被害人的商家并未“處分”財物,而是始終處于“不知情”的狀態(tài)。如二維碼案的判決理由指出:被告人并沒有對商家或顧客實施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行為,不能認定商家或顧客主觀上受騙。所謂“詐騙”,即有人“使詐”、有人“受騙”。本案被告人與商家或顧客沒有任何聯(lián)絡,包括當面及隔空(網絡電信)接觸,除了掉換二維碼外,被告人對商家及顧客的付款沒有任何明示或暗示。商家讓顧客掃描支付,正是被告人采用秘密手段的結果,使得商家沒有發(fā)現二維碼已被掉包,而非主觀上自愿向被告人或被告人的二維碼交付財物。顧客基于商家的指令,當面向商家提供的二維碼轉賬付款,其結果由商家承擔,不存在顧客受被告人欺騙的情形。顧客不是受騙者,也不是受害者,商家是受害者,但不是受騙者。
通過對上述理由的歸納,我們可以看出兩個缺陷:一是混淆了“受欺騙”與“承擔最終的損失”之間的區(qū)別。根據前述,顧客由于掃碼支付的同時獲得了商品的對價,并沒有受到實質上的財產損失,不能作為案件中的被害人,但并不能因此就否認其被騙的事實。因為所謂受騙指的就是對交易中的重要信息受到了誤導,而對方的交易身份毫無疑問是非常重要的交易信息之一,二維碼在交易中一項重要的功能就是交易身份的象征,因此二維碼的更換導致的后果就是交易一方對“與自己交易的相對方是誰”這一關鍵信息產生了錯誤認識,因此說顧客沒有“受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說法;二是作為商家的被害人并未“處分”財物,而是處于“不知情”的狀態(tài)中,這一事實的表述并不能得出行為不構成詐騙罪的結論,因為其忽視了“被騙人”與“被害人”不是同一人的情形,即三角詐騙的情形。例如,
例7:甲使用偽造的銀行卡到銀行柜臺取款,銀行職員乙誤以為是真卡,將1萬元現金交給甲。
上例中,甲的行為成立詐騙罪沒有任何疑問。但是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本案中受騙的人是乙,被害人則是乙所在的銀行,因此本案屬于典型的“三角詐騙”。因此,被害人不知情未必一定能夠得出行為不構成詐騙罪的結論(否則本案只能得出甲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的結論),三角詐騙的概念也不是如同有學者所稱的是“偽命題”。[1]問題在于,在被騙人與被害人不是同一人的情形下,如何從規(guī)范的視角建立“被騙人處分”與“被害人處分”的等置性,使得此時依然維持詐騙罪構造中的“被害人處分”這一要素。下面以財產性利益為背景,闡述二維碼案中“被騙人處分”與“被害人處分”的有機聯(lián)系。
2.三方關系中“處分財產的等置性”
首先,詐騙罪中的被害人處分財物,一般表現為“轉移財物的占有”,但是當行為對象為財產性利益時,處分的成立并不需要“占有的轉移”。通說理解的詐騙罪中的“處分”的含義為“一切對本人或第三人的財產所為的任何事實行為、忍受或不作為,而足以使自己或第三人的財產減低其經濟價值的行為。”[24]P320通過這個概念我們可以知道,詐騙罪中的“處分”不像盜竊罪中的“竊取”一樣具有嚴格的限定條件和語義界限。究其原因,乃在于詐騙罪的客觀行為構造“欺騙行為——被害人認識錯誤——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財物——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行為人獲得財產利益”足夠具體,每一步的要件不僅可以滿足對詐騙罪構成要件明確化的要求,而且通過一個“五步走”的行為結構足以限制詐騙罪的濫用,而這一點盜竊罪并不具備。⑨
其次,當被騙人與被害人分離時,能否建立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涵攝依然取決于“處分財物”的有無,不過此時需要考察的并非“被害人處分財物”這一要素的有無,而是“被騙人的處分”能否與“被害人的處分”之間建立等置性,即,將“被騙人的處分”視為“被害人的處分”。如果答案為否,則由于缺乏“處分財產”這一關鍵性要件而否定詐騙罪的構成要件該當,反之,則依然可以肯定詐騙罪的構成要件該當,此時成立的詐騙類型即“三角詐騙”。
對于如何建立“被騙人處分”與“被害人處分”的有機聯(lián)系,刑法理論上大致存在著“權限理論”、“貼近理論”、“陣營理論”的不同見解(這也是“三角詐騙”與“盜竊之間接正犯”相區(qū)別的理論):[25]P194“權限理論”(Befugnistheorie)認為,被騙人必須具有被害人的法定授權,其處分才可以視作被害人自己的處分,從而行為最終成立詐騙罪;“貼近理論”(Nahetheorie)認為,如果被騙人與被害人有事實上的密切關系(特指被騙人與被害人的空間距離較為接近),則被騙人的處分即可視作被害人的處分,行為人通過欺騙獲得財物最終成立詐騙罪;“陣營理論”(Lagertheorie)認為,即使被騙人與被害人沒有事實上的密切關系,但被騙人是基于被害人的立場,或者說按照社會一般觀念可以將被騙人與被害人視作屬于“同一陣營”,則被騙人的處分即可視作被害人的處分,行為人通過欺騙獲得財物最終成立詐騙罪。
以上三種觀點,“權限理論”明顯使得“處分”的范圍過于狹窄,對于日常生活中的第三方基于合理理由而處分他人財產的行為,一概不承認處分的有效性似乎不妥。即使是主張應限制“三角詐騙”成立范圍的觀點也不反對應對“權限理論”予以適當地擴張;[26]“貼近理論”以被騙人與被害人二者的空間距離關系為標準,缺乏規(guī)范的判斷。如甲欺騙酒店服務生乙“大廳的皮箱是我的,請幫我裝上車”,乙信以為真照辦,皮箱實為另一顧客丙所有。本案中,假設丙不在現場,則乙顯然與丙的空間距離較遠,而與甲較近,根據該理論甲的行為應成立詐騙,但該結論明顯不當,甲應成立盜竊之間接正犯;相比較而言,“陣營理論”考察被騙人與被害人二者的規(guī)范關系,思考方向是正確的。在德國,當前司法判例和學說多數的見解都主張“陣營說”。根據該說,只要被騙人事前可以被歸屬于被害人的陣營、與被害人具有臨近關系,并且在法律上或事實上具有處置被害人財產的可能性,其行為就能夠被認定為財產處分。這里的臨近關系當然可以是基于民事法律關系產生的,但并不必然局限于民事法律關系。[7]P210但該理論的問題在于過于模糊,認定結論未免流于恣意。因為二人是否歸屬于同一陣營,需要綜合考慮諸多事實,尤其是二人的社會關系如何。當二人關系一直融洽卻由于某事臨時交惡時,二人是否仍處在同一陣營則必然會見仁見智,這是該理論最大的問題,因此應對“陣營”的含義作更為細致的注解與細化。
為此,我們不妨將思考問題的視角稍稍作以轉換:三角詐騙之所以最終依然成立詐騙,其本質不在于“三角”而是依然符合詐騙罪“被害人自我損害”的實質,只不過從表現形式上不是被害人自行處分,而是由被騙人“代勞”,也就是說依然不缺乏“被害人處分財物”這一要素。而一旦缺乏這一要素,則行為就脫逸了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之預設范圍,而有可能進入到“未經被害人同意取得財物”這一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之預設范圍。因此,我們不妨作如下的思考:被騙人怎樣的一種處分是被害人能夠同意的。[27]首先,最沒有爭議的一種情形應該是,如果被騙人的處分是經過被害人的授權,則被騙人的處分就是被害人同意的,我們就可以將被騙人的處分視為被害人的處分。當然,這里的授權既包括法律上明示的授權,也包括對處分財物的概括授權。因此,上述的權限理論可采;其次,如果被騙人主觀上是為了被害人的利益而處分財物,我們也會覺得被害人應該同意被騙人的這一處分,但是僅此是不夠的,因為如果被害人僅僅是有為被害人著想這一“好心”,客觀上卻“好心辦壞事”,被害人又怎么會同意呢?因此,這種情形下還應該再加上一個條件,那就是被騙人已經盡到了在處分他人財物時必要的審查核實義務,而審查核實義務的一項重要內容便是審查收取財物的相對方是否具有資格(我們不妨稱之為“審核理論”)。如果被騙人業(yè)已盡到該種義務或者在交易中無需履行該種義務,進而處分他人財產或使他人財產受到損失,我們就可以將被騙人的處分視為被害人的處分,即使結果違背被害人的真實意愿,也不妨礙我們將其評價為“被害人基于同意處分財物”,只不過這一“同意”是有瑕疵的,但這恰恰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在本文看來,以上兩個標準并非對立的關系,而是補充關系,權限理論為主,審核理論為輔。如果一則案例中被害人已經對被騙人處分財物作出明確授權或概括授權,則將被騙人的處分視為被害人的處分沒有任何障礙;當某一案例中被騙人處分財物的權限不明顯時,被騙人是否盡到必要的審核義務或者根據日常的交易規(guī)則是否需要進行審核義務就顯得異常重要,而何為“必要的審核義務”則無法一概而論,必須結合現實中的人際交往和交易習慣來予以認定。我們可以用幾則理論上經常討論的案例予以說明:
例8: 乙在某停車場停放一部私人轎車,并將一把車鑰匙留存給停車場的管理員。甲為乙之友人,數次在經過乙允許的前提下單獨到停車場向管理員領取鑰匙使用該車。某日,甲乙二人交惡,乙再次到停車場欲將車開走不還,管理員一如既往交付鑰匙。
上例中,管理員為被騙人,但被害人是乙,此時管理員處分該車是否可以視作是乙的處分?答案是肯定的。首先,雖然管理員未得到乙的具體授權,但考慮到二者的保管關系可以認為其得到了乙的概括授權;其次,由于之前甲數次提車的事實,使得管理員對甲與乙的關系產生合理的信任,當甲再次提車時,根據社會交往的一般原則,管理員無需再次核實乙的身份及權限,因此管理員的處分可以視作乙的處分,甲的行為最終成立詐騙罪。
例9: 顧客乙將提包放置超市營業(yè)員丙處寄存,丙將寫有編號的號碼牌交給乙。行為人甲拾得乙的號牌,從丙處將提包取走。
上例中,營業(yè)員丙為被騙人,但被害人是顧客乙,顯然丙不具有處分乙財物之權限,因為即使按照社會一般觀念,乙的授權內容也僅僅是保管提包而不包括處分提包。那么此時丙是否有對取包人的身份進行核實的義務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根據社會通常的做法,存包號牌是不記名的,營業(yè)員的職責就是“對方出具號牌,我就返還物品”,其不具有審核對方是否是財物主人的義務,即使營業(yè)員未實施審核行為,也不影響我們將他對財物的處分視作顧客乙的處分。因此甲最終成立詐騙罪。
例10: 甲對在乙家工作的保姆說“我是乙的同事,乙今天會見重要客戶需要著正裝,讓我來取”,保姆便將名貴西裝交給甲。
上例中,保姆是被騙人,但主人乙才是被害人,其損失為西裝這一財物。針對該案有論者指出,保姆雖不具有處分主人財物的權限,但居于處分主人財物的事實可能性,因此本案中的甲應認定為詐騙罪(三角詐騙)。[28]P1011但如果按照本文前述的思路,該觀點對于本案的認定便過于籠統(tǒng)。而且,為什么保姆就處于處分主人財物的地位,缺乏必要的論證。按照本文的觀點,對于該案件的定性應區(qū)分不同情形:第一種情形,甲為乙的同事,且經常去乙家做客,在乙家工作的保姆也認識甲,甲對保姆實施欺騙,保姆基于對甲的信任而將西裝交付給甲,甲將西裝據為己有。該種情形中,保姆顯然主觀上是為了主人乙的利益而處分財物,那么此時就要看保姆是否盡到對交付財物的相對方作必要的審查核實義務,而對于這一點的認定需要結合社會人際交往的一般習慣。由于甲確是主人乙的同事,而且由于經常到乙家做客而被保姆熟知,因此根據社會一般的交往法則,保姆此時無需進行對甲的身份以及甲是否得到乙的授權的核實,⑩因此保姆對于財物的處分應視為主人乙的處分,進而甲的行為成立詐騙罪(三角詐騙);第二種情形,甲冒充是乙的同事,在乙家工作的保姆也從來不認識甲,此時甲對保姆實施了詐騙,保姆基于對甲的信任將西裝交付給甲,甲將西裝據為己有。該種情形與上述情形相比,保姆的主觀心態(tài)都是一樣的,均是為了主人乙的利益而處分財物。不同的是,甲乃是保姆并不認識的人,此時根據社會人際交往的一般習慣,保姆就應該對甲的真實身份以及甲此舉是否得到了乙的授權進行必要的核實(比如給乙打個電話),如果保姆沒有進行該工作便輕易地相信了甲而將西裝處分給甲,則其自身的處分不能視為主人乙的處分(乙怎么可能同意保姆將自己的財物隨隨便便處分給一個不認不識的人呢?)。既然不存在被害人的處分,則甲的行為即可以被評價為“違背被害人乙的意志轉移占有財物”的盜竊罪,此時保姆即為甲實施盜竊行為的工具,而保姆之所以成為甲犯罪的工具則是源于甲對保姆實施的欺騙行為。
以上案例的討論,均是建立在處分對象是有體財物的基礎上的。當行為給被害人造成財產性利益損失的場合,情形多少有所不同。因為一種財產性利益很難被“占有”,也因此很難被“轉移占有”,這也是詐騙罪中往往使用“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財物”的表述而不是“基于認識錯誤交付財物”。也正因為如此,在德國司法判例和大多數學者對被騙人與被害人之間鄰近關系的要求比較寬松。一般而言,當被騙人依據法律規(guī)定享有使被害人權利歸于消滅的可能性時,二者之間就已經存在著鄰近關系,屬于同一陣營。因此,只要被騙人善意地處分了被害人的權利或財產性利益,原則上就可以肯定三角詐騙的成立。[7]P211在二維碼案中,我們可以說顧客已經盡到了審核的義務。理由有二:第一,二維碼交易中顧客往往依據商家的明示或默示而進行掃碼,對商家的支付二維碼產生一定的信賴。在實際交易中,顧客要么依據商家的明確指示(如將二維碼遞給顧客)來掃碼,要么依據商家的默示指示(如二維碼置于商店的某處)來掃碼,其基于對商家二維碼的信賴使得已然盡到了必要的核實義務,或者說我們只需要賦予顧客形式上的核實義務即可;第二,二維碼交易中,更有能力保障支付設備安全與檢驗付款賬戶是否真實的是商家,而并非顧客。因此賦予能力更高的一方保障安全的義務無疑是更符合經濟學原理的責任分配。這從反面的角度也可以證明,顧客只需盡到一般的、形式的審核義務是合理的。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從規(guī)范的視角建立被騙人與被害人的有機聯(lián)系,將顧客對于財產的處分能夠視為商家對于財產的處分,因此,更換二維碼獲取財物的行為完全符合詐騙罪“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財產”的本質,應以詐騙罪予以論處。
3.“素材同一性”的檢驗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對二維碼案以詐騙罪論處既合理地容納了民法原理的成分,維持了民刑之間的一致性,又全面評價了案件事實,維護了“處分”這一要件對于詐騙罪的重要性。剩下的問題在于詐騙罪犯罪審查中的“素材同一性問題”。所謂“素材同一性”是指,行為人所追求的非法利益與被害人的財產損失之間必須具有素材上的同一性,也即前者必須源于后者,換言之,行為人所追求的非法利益與被害人的財產損失必須是由同一個財產處分行為所導致的,是互為表里的關系。[7]P229
二維碼案中,顧客(被騙人)處分的是自己對銀行的債權,商家(被害人)喪失的是本該屬于自己對銀行的債權,行為人獲得的則是對銀行的債權。上述三者不僅是由同一個財產處分行為(顧客的掃碼)所導致,而且具有完全的同一性。經過了這層檢驗后,我們可以說,二維碼案以詐騙罪論處不存在任何理論上的障礙。
以二維碼支付為代表的移動支付不僅改變了財產的表現形式,而且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易模式。二維碼本身是與銀行卡相綁定的,是一種財產性利益的表現形式,同時其被運用在商品的交易中,又是一種交易身份的體現。因此,更換二維碼的行為毫無疑問具有侵害他人財產的性質。問題在于,這一具有刑事可罰性的行為應納入何種罪名的犯罪構成予以規(guī)制。對此,本文的立場是:在被侵害對象為財產性利益的場合,對盜竊罪的適用應嚴格遵守其“轉移占有”的犯罪定型,不能將“秘密性”作為盜竊罪的唯一特征而取代其他構成要件要素的檢驗,更不能將盜竊罪作為取得類財產犯罪的“兜底罪名”。同時適當擴張詐騙罪構成要件中“處分”的范圍,在被騙人與被害人產生分離時,與時俱進地建立被騙人基于合理信賴實施的行為對被害人的結果歸屬,從而通過詐騙罪的歸責彌補盜竊罪處罰之漏洞。
注釋:
①移動支付指的是利用手機等通訊網絡終端轉移貨幣價值以履行對價義務的支付方式,按照支付過程是否需要經過第三方為標準,又可以分為手機銀行支付和第三方支付。參見劉憲權:《論新型支付方式下網絡侵財犯罪的定性》,《法學評論》2017年第5期。本文此處討論的移動支付主要指的是以微信或支付寶為代表的第三方支付。
②基本案情與該事例基本相同。具體案情,請參見福建省石獅市(2017)閩0581刑初1070號刑事判決書認定的事實。不過行為人使用了兩種方式,一是將商家的二維碼替換,二是用自己的二維碼將商家的二維碼覆蓋,但兩種方式手段的不同并不影響行為的應然評價。為論述的方便和一致性,本文統(tǒng)一使用“更換”。
③從目前掌握的文獻來看,對于二維碼案的爭議基本上是集中在構成盜竊罪抑或是詐騙罪的問題上。
④需要說明的是,我們說行為人的主觀認識決定了其行為的最終定性,并不是否認了其客觀行為的意義,而是認為考察一個人的客觀行為的最終目標依然是通過客觀事實為主觀目的的內容予以證明或證偽,而并非有的人擔心的“行為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⑤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第二款規(guī)定,他人善意取得詐騙財物的,不予追繳。
⑥在下文的論述中,“占有”與“控制”、“支配”在同一含義上使用。
⑦比如,我們日常生活中也會經常使用“偷”或“竊”這個詞,但是根據具體的語境和指涉的對象,“偷”或“竊”未必能夠涵攝到“盜竊”的概念中,前者如“你偷走了我的心”,“后者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顯然這兩種行為均不能認定為盜竊行為。
⑧其實,刑法92條對財物的解釋就已經將其范疇擴張至財產性利益。
⑨如果不對盜竊罪中的“竊取”行為作出“轉移占有”的限制,那么很多侵害財產性利益又無法納入其他財產犯罪予以規(guī)制的行為都能裝入盜竊罪這一口袋中,而這一做法不僅破壞了盜竊罪的構成要件定型,而且會導致刑罰手段過多地涉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惡果。比如,對于臨時起意的“無錢食宿”事例,也似乎符合盜竊罪的犯罪構成,但是一味地對該類案件不加甄別地適用刑罰手段并不是一個恰當地選擇,不如將類似的案件留給民法或其他法律予以處理。再比如,“惡意欠薪”的案件似乎也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但是我國現行刑事立法并未將其納入盜竊罪的規(guī)制范圍,而是另設“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予以規(guī)制。
⑩我們可以試想,如果此時保姆再打電話向主人乙核實反而顯得有些“見外”,相信甲而按照他說的做反而是一種符合理性的做法?;蛘呶覀円部梢赃@樣說,此時如果我們賦予保姆審查核實的義務會顯得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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