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彧
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小林一茶
1995.5.5 立夏 細(xì)雨像松針扎得我鼻尖紅通通
今日立夏。
暑假去外婆家的日子,我已迫不及待了。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想念那片在流動的銀色月光下,流光溢彩的森林。雖然同桌小美跟我說前世今生都是騙人的,但是,但是,我以前絕對是去過那片銀森林的!
小美說她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床單上有一塊巧克力色的世界地圖。她得意地聳著鼻子講(小美連鼻子上都長了雀斑),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標(biāo)志了。
當(dāng)女人有什么好的?我愿意永遠(yuǎn)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女孩……唔,還是四年級吧,四年級的時候,我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胖乎乎的。
1995.7.15 大暑 外婆家的風(fēng)比別處的都要好聞些
外婆家后面的銀森林是一個夢境——平時上數(shù)學(xué)課,我五分鐘不和小美說話都覺得渾身難受,可是在銀森林里,我一點都不害怕孤獨。
今天穿了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條白色的棉麻裙子,跑去銀森林。我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啊,矢車菊很熱烈地盛放在裙擺上。要我說,哪一個溫室大棚的跨季節(jié)植物都比不過我一年四季常開的矢車菊?!笆杠嚲?,白花瓣,春天藏在里面……”
春天把草籽溫柔地埋進(jìn)濕潤的土壤,到了大暑,它們就變成清雅恬淡的綠,染綠了我的眼睛,染綠了我揉搓草芽的指尖,外婆的抹茶蛋糕也染綠了我的嘴唇。偶爾會有一小撮掉隊的蒲公英在我的鼻尖打轉(zhuǎn),白絨絨的.在風(fēng)里飄,無數(shù)草本的根莖在地下緊握著手,在地上和著風(fēng)的颯颯領(lǐng)唱。天邊是淡淡的青色,同我腳下細(xì)嫩的草莖一樣的稚嫩色彩。遠(yuǎn)處鴨青色的天空下,小腳的外婆焦急地大喊“甘草!你在哪!”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最后總是被林濤聲淹沒。
唰——唰——唰——
從前我去銀森林,總是和蛐蛐兒斗嘴,或者枕著草睡上一覺(每根發(fā)絲都綴上露珠,像晶亮的王冠)。但是今天,我碰到了一個人。
今天居然寫了這么多……不行,我要睡了。如果不早點睡的話,黑暗里會伸出一只指甲長長的手,攥著一只毛筆,在我眼眶下面抹上黑黝黝的一筆。
1995.7.16 星期一 找到一枝唐菖蒲
昨天我碰到的是一只狐貍……不對,是人……哎呀,不是啦,是狐貍!
我嘟嘟嚷嚷滿臉不爽,因為一只蒼耳從我的衣領(lǐng)里落了進(jìn)去,奇癢無比。然后我便撞上了他的背,他是這樣一個人,連背影都讓人覺得一陣清寒。他穿袖子很寬大的衣服,溫柔地對我笑了起來。
他問我家住哪里,多少歲,喜不喜歡這片森林,又說我這么大膽,和他一個生人都能說這么多。我看著他蹲在我面前,同我一樣高,溫軟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下子都放大了。
我告訴他,能在銀森林里遇到的人,沒有一個是不好的。外婆說森林里原本有礦藏,有松脂,有長達(dá)一個世紀(jì)的時間,森林里老老少少進(jìn)進(jìn)出出。她一個人縮在窄窄的屋檐下,聽到一棵棵大樹尸體轟然倒下。后來,大人們都說森林空了,里面什么也沒有了。所以他們再也沒有來過森林??墒倾y森林明明是滿的,無數(shù)花草大樹滿得要溢出來。到雨天的時候,松鼠會在樹上竄來竄去,樹下青灰色的坑洞里,飄浮著寬闊的樺樹葉子。
“哦,當(dāng)然。”我急急忙忙地補充了一句,“森林最美的時候是晚上,月光流連在樹上,像一條銀色的河。”
他笑得露出牙齒,摸了摸我的頭,夸我說:“銀森林這個名字只有千千凈凈的小孩才能想出來?!?/p>
他說我干凈。我就知道,雖然我肉乎乎的,脾氣有點臭,還不喜歡寫計算題,但是我是一個千千凈凈的小姑娘。
夜深了,我也要偷偷行動了。
他說:“在銀色的月光下面,我們還會見面的?!?/p>
1995.8.1 星期三 月亮是圓滿的
今天我們?nèi)ズ呑?,我抱著一捧金絲桃醒來的時候,船不見了。湖不見了,他也不見了。
但我還是開心得不得了。
我要睡了。
1995.8.15 星期三 熱得要融化了
風(fēng)比時光長,我的帽子被風(fēng)吹走了,我的時光也要被吹走了。
整整一個月我都和他一起在銀森林里游蕩。他說,甘草,你的名字聞起來就有一股初夏的味道。他又說,甘草,你最好永遠(yuǎn)都留在十歲,不要再長大了,長大是世界上最辛苦最心酸的事情。說完這句話,他抬眼望了望遠(yuǎn)方,他的目光像一根線,緊緊縈繞著萬水千山,最后繞在我的心尖上。
我答應(yīng)他我不會再長大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暑假快結(jié)束了,我該回家了?!彼鋈凰砷_了我的手,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蹲下來,摸摸我的頭。
我的記憶又回到一個多月前,他站在草木繁茂的銀森林中,伸出雙手對我微笑的樣子。
他長出了兩只耳朵,我用食指戳了戳,軟軟的,還有細(xì)密的血絲。他輕輕推了推我,溫聲道:“是你該走的時候了……”
我固執(zhí)地告訴他,我就算肉體坐上綠皮火車回到了城市里,但是我的靈魂就住在銀森林中央的湖泊里。我也不會再長大,我會永遠(yuǎn)當(dāng)個小孩子。
他微微詫異地笑了,又嘆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
當(dāng)?shù)谌囷L(fēng)吹鼓我的裙子,上面的矢車菊綻放得很大很大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再見?!?/p>
我的目光緊緊揪住遠(yuǎn)方的麥浪,拔腿就跑,好幾次我都故意摔倒在原野上,但是沒有人扶我起來了,真委屈。無邊的曠野,我看不清原野盡頭外婆家的紅頂小房子,我只知道不停地跑,跑,跑……
風(fēng)把他的消息從遠(yuǎn)方帶來,他說,甘草,別回頭。
2001.1.16 星期四 花落了
我是逃了課趕回外婆家的。外婆家這邊果然下起了雪,白得那么蒼涼。
因為外婆在電話里不無惋惜地說:“造孽啊,森林又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
掛掉電話我就開始收拾行李,我也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說政府要把一些未開墾的荒地改建成貿(mào)易流通中心。沒有和上班的爸媽說,也沒和老師說,我一個人去了外婆家。隔得很遠(yuǎn),我就看到了一股子的青煙。這樣的煙,我在城市里看習(xí)慣了,每次看見,我都會想起銀森林。想著它在仲夏的靜夜里披著星光的樣子,想著它偶爾升起的縷縷寒煙。我也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只是嗅起來有淺淺的草木苦寒味。endprint
可是那些人毀掉了銀森林。
我恍惚地拖著行李箱,從我打小就知道的一條秘密通道進(jìn)了銀森林。我聽到它的啜泣,還感受到無數(shù)樹木和動物的亡靈,它們細(xì)小的腳印從我頭頂踩過,踩得我心頭一時如死灰,一時怒火起??菽荆瑲埜?,我知道銀森林的土地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我知道來年的春,會有一株矢車菊在風(fēng)里顫動花莖。
然而我在森林的中間,看到了一小攤積雪。純白無瑕,不似這污濁世界的凡物。
我走近了瞧,我跪下,我捂住了嘴,我把身子伏在那凄慘的雪上,我痛哭流涕,我的指甲摳進(jìn)泥里。
那是一張純白的狐貍皮,還有淡淡的血味。撩開白色的皮毛,我看到了錯綜復(fù)雜的皮下肌肉,跳動的紅色。
我慌亂地把皮毛塞進(jìn)了我的行李箱,拖著它在原野上奔跑,邊跑邊千嘔。風(fēng)從遠(yuǎn)方帶來他的遺言,他說:甘草,別回頭,也別難過。
我今天要回家了,昨天晚上我坐在屋頂上向遠(yuǎn)處看銀色的月光,我再也不愿意眷顧遍體鱗傷的銀森林了。暗淡的光線在它身上流淌,像行將千涸的血。
我再不會碰這本日記了,我的銀森林,我的千千凈凈的年華和他,要永遠(yuǎn)安穩(wěn)地活在里面。
鴨青色的天空下,小腳的外婆喊:“甘草,甘草啊……”
甘草匆匆地從遠(yuǎn)處的草叢里跑來,溫和的臉上閃爍著歉意的微笑。她笑“外婆,您讓我多在森林里待一會兒,明天我又要趕一個野生動物保護(hù)會議……”
外婆把手里的檸檬茶往木桌上一放,張開癟癟的嘴——
“甘草,你都三十二了,你的小學(xué)同學(xué)都該結(jié)婚生子了吧?”
“甘草,你整天對著花花草草和動物,它們春天也會交配生娃娃的。你呢?”
“甘草,外婆活不過幾年啦……”
每次聽到這里,一聲不吭的甘草才會抬眼:“外婆,你別亂說?!?/p>
只有甘草自己知道,她的一顆心都留在一九九五年夏天的銀森林了。蟬鳴,熱浪,銀色月光下的銀森林??墒悄侵缓偅僖矝]有回來過。她只覺得自己眼眶泛著酸,一閉眼就會滾出淚來。甘草抽動著鼻子,溫聲對外婆講一
“我遇見過他啊,在銀森林里?!?/p>
外婆咋咋呼呼:“森林!那么近!你怎么不請他到家里來吃頓飯?告訴他,你外婆自己做的蕨菜可好吃了!你們之間鬧什么別扭了是不是?是好姑娘就主動去認(rèn)個錯?!?/p>
“哪有別扭,沒什么,沒什么的?!备什菡f。
“只是,他死了而已?!?/p>
甘草老了,坐在廊前曬太陽。
死神裹著黑色的長袍,坐在旁邊的藤椅上和她一起曬太陽。他惱羞成怒:“你怎么就是不肯跟我走呢?我氣啊,但是我更奇怪,其他人不和我走也就算了,他們兒孫滿堂膝下承歡,誰肯走啊。你瞧瞧你,七十多了還是一個人。最嘲諷的是,你這輩子保護(hù)了這么多野生動物,自己卻連只貓也沒養(yǎng),一點牽掛也沒有,你好意思死賴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嗎?”
甘草軟軟地拋出一句:“我不喜歡貓,我只喜歡狐貍,白色的那種?!?/p>
她滿頭銀發(fā)在陽光下,倒像當(dāng)年月光下銀森林流連的光彩。她不疾不徐地走到屋子里,踮起腳摘下那塊平滑的皮毛,純白的皮毛。她又從屋子角落里抽出一個筆記本,重新坐回廊前曬太陽。
她想起有一次記者到家里采訪,無意中拍到了掛在墻上的狐貍皮。頓時,她“野生動物保護(hù)泰斗”的名號被撼動,她被鄙視成表里不一的假圣母——一面在全世界高呼誓死保護(hù)動物,一面買著漂亮養(yǎng)眼的狐貍皮,還張揚地掛在墻上。她沒有辯解,一如既往做著自己的事。只是深夜十二點,月光踩進(jìn)她的門戶時,她愣愣地盯著墻上的狐貍皮,會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不知不覺,她哼起了小時候外婆唱的歌謠,閉上眼睛,走進(jìn)了夢里的銀森林。
死神哼哼著:“這就對啦,我們快啟程吧?!钡恢朗裁礃拥牧α浚屗滩蛔≌鄯?,把那張白狐貍皮和日記本一起埋在了一株唐菖蒲下面。
甘草看見了一九九五年的銀森林,什么都沒變,連成片的森林在月光下流動著碎銀樣的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