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污血

丁秀紅

南燕皇帝慕容德生來就喜歡吃甜食，無論是做任何膳食，都用糖做調(diào)料，鹽則一次都沒碰過。大臣們?yōu)榱擞纤?，也跟著吃甜食。久而久之，凡是有點地位的人，為了趨炎附勢，無論做什么飯菜，都用糖做調(diào)料。在南燕，糖的價格非常昂貴，一般百姓是吃不起的。相比之下，備受達(dá)官貴人冷落的鹽則很廉價。吃糖吃鹽的數(shù)量，似乎成了南燕人品位高低的分水嶺。

大臣季春性格耿直，粗懂醫(yī)道。他懂得鹽的價值，所以，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都毫不避諱地大談鹽的好處，并且多次向皇帝進(jìn)言，從國人強(qiáng)身健體，國家長治久安方面考慮，應(yīng)該多吃些鹽才對，不要一味地偏食糖。

慕容德表面不以為然，心里卻是老大的不痛快。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什么好什么孬還用一個大臣來指教？豈有此理！在他看來，勸他吃鹽，就好像讓他脫下華麗的絲織品龍袍換穿布衣一樣，成何體統(tǒng)？難道高高在上的皇帝還能跟低賤的平民一樣吃鹽嗎？季春簡直是太狂妄了！絕不能讓他任意妄為下去。否則，皇帝的威嚴(yán)何在？

這一天，皇帝早朝議事時提出了一個問題，讓大臣們說說到底是吃鹽好還是吃糖好。大臣們一來都知道慕容德的嗜好，也了解他的秉性，無論什么事，都聽不得和自己意見相左的話;二來，要是誰說吃鹽好，就等于降低了自己的品位，貶低自己。所以，自然眾口一詞：吃糖好。還各自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一大堆理由。譬如，一把糖，可以當(dāng)美味幾口就能吃下，一把鹽吃下去，就會咸出毛病來。吃多鹽傷身，會得癆病喪命。唯獨(dú)季春，還是堅持說吃鹽好。

為了定奪是非，皇帝命人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盤糖塊和一盤鹽塊端出來，說：“這分別是五斤糖和五斤鹽。既然季春說鹽好就讓他吃。這糖嘛，誰來吃吃試試？”話音一落，就有不少人站出來要求一試。季春的臉都變白了。

皇帝便從自告奮勇者中挑選出飯量最大的一人，讓他與季春比賽。眾目睽睽下，吃糖的大臣很快就把糖吃完了。季春的鹽只吃了少許，就再也咽不下了。他知道這是皇帝故意整治他，吃下吃不下，都沒有好結(jié)果。于是，就不再往下吃?；实垡姞睿蛦柤敬?，到底吃鹽好還是吃糖好。季春不卑不亢地回答：吃鹽好。

皇帝大怒，認(rèn)為季春這是故意忤逆自己，便命人掰開季春的嘴，把鹽硬往他的嘴里塞，咽不下就用硬棒搗入胃里。結(jié)果，一盤鹽還沒完全塞進(jìn)去，季春便連急帶氣加上鹽的腌殺，當(dāng)場斃命。

皇帝還不肯罷休，命令將季春的尸體裝入棺材里，把很多鹽撒到他的尸體上。然后，將棺材懸掛在城門樓上，作為警示。

第二年仲夏的一天，慕容德帶領(lǐng)衛(wèi)隊，在大臣們的陪同下到郊外狩獵。車駕通過北城門，他抬頭向城門樓看了一眼，季春那副烏黑的棺材還懸在上面。算算日子，這棺木被吊在這里也有半年多了。他不禁想到，季春的尸體被鹽腌著會不會腐爛？自己這么做是不是有點過分？不，他馬上就否定了這種想法。季春不識時務(wù)，堅持錯誤觀點，竟然公開與皇帝過不去，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

大隊人馬出了城門不久，慕容德忽然感覺饑餓，并且伴隨著心慌氣短、渾身乏力，急需食物充饑。于是，他命隨從趕緊弄點兒吃的。

皇帝出宮狩獵，也有個講究，都是事先算準(zhǔn)了黃道吉日的。常言說，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出城門，沒有收獲，斷不可回頭。否則出師不利，則為不吉。隨從慌忙跑到附近守門的衛(wèi)士伙房，讓廚子趕快做點兒好吃的飯食，火速給皇帝送去。

廚子接到命令，非常高興。這是上天賜給他接近皇帝的機(jī)會，可不能錯過。這個廚子最拿手的廚藝就是做面。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做好了一大碗自認(rèn)是色香味俱全的面。然后親自用托盤端著，昂首挺胸地往城外走。碰見了熟人，他都會美滋滋地主動打招呼，順便說出自己的使命——給皇帝送面。他端著湯面，低頭跨過城門坎。突然，“吧嗒”一聲，有東西從天而降掉到面碗里。他定睛一看，落到湯面上的是一坨黑乎乎的黏稠物。再一觀察，這東西原來是從季春棺木里滴下的污血。廚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將手里的托盤扔到地上。稍微定下心來，他想：回去再做碗面，一定還要好多時候?；实奂毙枭攀?，不能及時吃上，一發(fā)怒，怪罪下來，自己的小命也就沒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怎么做也難逃一劫，干脆，他趁人不注意，拿起筷子，將面條攪了攪，污血便均勻地拌入面條里。從外觀上，既看不出也聞不出什么異樣來，說不準(zhǔn)還真能蒙混過關(guān)……

皇帝已經(jīng)餓得虛火上升、大汗淋漓，幾近虛脫。他把面接過去，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將湯面吃完，方覺原神歸位。

看皇帝的眼神恢復(fù)了神采，廚子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皇帝用毛巾擦了把嘴，突然問廚子：“朕怎么感覺這碗面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廚子一聽，嚇壞了，腦子“嗡”地一響，一片空白。他咕咚跪下，一邊叩頭，一邊哀求說：“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慕容德非常詫異。這從何說起？難道他在里面下了毒？不可能，量他沒有那個膽量。即使他自己不怕死，還要顧及家人，而且自己吃過面后也沒有任何不適。但是看他的表現(xiàn)，面里一定有蹊蹺。于是就溫和地說：“朕饒你不死。你說吧，面里到底放了什么？”

廚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過城門滴污血的事情說了出來。

皇帝還沒聽完，就“呃”的一聲，把吃進(jìn)去的面條全吐了出來。他真想把這可惡的廚子千刀萬剮?？墒牵鳛榛实?，一言九鼎，不能出爾反爾，既然答應(yīng)不殺他，就不能反悔。否則，以后還怎么服眾？但是，這口惡氣實在是咽不下。這該死的廚子，竟敢把從死尸身上滴出污血的面條給皇帝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于是，命人先將廚子拿下，關(guān)入大牢，等候發(fā)落。

慕容德惡心了好多天，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過后，他冷靜下來，回想事情的經(jīng)過，忽然有所醒悟。其實，那天，他嘗到了有生以來最有滋味的面。本來還以為那廚子使用了什么祖?zhèn)髅胤剑砑恿耸裁刺厥庀『钡淖袅?，于是才隨口問問。就沖著這個味道，以后可把這廚子弄到御膳房專門做面給自己吃。哪里想到是滴入了季春的污血？季春尸體腐爛的污血應(yīng)該是腥臭無比才對，滴入面里怎么會有那么好的味道？慕容德派人去城門口重新弄點季春的污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季春的污血除了苦咸，再沒有別的味道。慕容德明白了，季春是吃鹽而死，他的尸身也是被鹽腌漬，那污血水就相當(dāng)于鹽水。

再說他那天本來是剛剛用過早膳，吃飯時還特意多吃了些，怎么會不到一個時辰就餓了呢？按常規(guī)說不應(yīng)該啊！那種餓的感覺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慕容德恍然大悟，這不是季春在向自己喊冤嗎？再說那個廚子，要不是天意作弄，給他一千個膽子，諒他也不敢做出如此卑劣之事！事實證明，用鹽做調(diào)料，飯食的味道比用糖好多了，是自己冤枉了季春！

慕容德這才從心里佩服季春敢說真話，堅持原則的精神。他立刻命人將季春的棺木放下來給予厚葬，并且撫恤他的家人，廚子無罪釋放。從此，食鹽食糖不再是區(qū)分貴賤之分的尺子。一直到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糖是很好的調(diào)味品，可非必須，沒有鹽可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