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七歲那年,媽媽牽著我的手帶我上小學(xué),我問媽媽:“一節(jié)課40分鐘有多久?”媽媽說:你認真聽老師講課就很快很快,但你要是老想著下課就很久很久?!笨墒俏矣卸鄤影Y,甚至沒有辦法短時間集中注意力,然后每節(jié)課就真的好久好久。
一年級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才終于最后一批入了少先隊,戴上了紅領(lǐng)巾。但是快樂沒持續(xù)多久,我就去了上海。在上海我的紅領(lǐng)巾又被取了下來,換上了綠領(lǐng)巾,老師給我的解釋是,我們只能算“苗苗團”,要到三年級才能戴紅領(lǐng)巾。
那年,我連普通話都說不溜,就直接說起了上海話。我時而粵語,時而普通話,再憑著滿嘴“十三點”、“豬頭三”,很快就和上海小伙伴打成了一片。
不久之后我成了孩子王,每天放學(xué)帶著鄰近幾個小區(qū)的一群孩子到處跑。我是總司令,跟一個小胖子特別要好,我只要手指一指,大喊一聲“有敵人”,他就會邊喊著“殺啊”邊朝著一片空氣沖去,一頓手舞足蹈后,回頭認真地跟我說:“報告總司令,敵人已經(jīng)被消滅了!”我頗為欣賞他這種認真的態(tài)度,封他做了副司令。
我們這支部隊存在的意義就是每天瞎逛,敵人基本上除了空氣就是地上的小昆蟲。同住一棟樓的施阿姨每天站在三樓晾衣服,看著我們在樓下跑來跑去,然后她抓一把糖果撒給我們,跟喂狗似的,但是我們都不在乎,一頓哄搶。
家旁邊有個社區(qū)幼兒園,周末我們常常爬進去玩。那里有個怪老頭,負責(zé)看守幼兒園。我們難免開始了長達一整個夏天的游擊戰(zhàn)。
某天,我和幾個小伙伴趁怪老頭不在,爬進幼兒園的草坪上玩放大鏡,用放大鏡對準了一堆草,那堆草就冒煙了。小胖掏出了一盒火柴,我點燃了一根火柴,丟到草坪里,大喊了一聲:“跑?。 蔽覀兌家詾檫@次也會像玩放大鏡一樣,過一會兒它自己就滅了。只是跑到草坪邊緣的時候,小胖突然拉住了我,我們回頭一看,火沒有滅,而是呼啦啦地越燒越大。當(dāng)時我們腦子一片空白,迅速地翻出了圍欄,然后小胖拉著我一路狂奔,跑到遠處時,那片草坪已經(jīng)冒起了滾滾黑煙。
我一個人回到家,一整晚都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那片焦黑的草坪。第二天我跟媽媽坦白了錯誤,于是我再也出不了門了。我整個人變得郁郁寡歡起來,覺得自己就要去坐牢了。
終于有一天,有人急促地敲打我房間的窗戶,我把早就給爸爸媽媽寫好的信放在桌子上,準備去坐牢的時候,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是小胖。
小胖一臉高興地跟我說:“沒事了,沒事了,小區(qū)里所有的草坪都燒掉了!原來那些人本來就要燒草坪,奶奶說這樣來年才能長得好!”
我如釋重負,覺得自己的人生又迎來了曙光。但是,之后每天放學(xué)我被要求準時回家,每個周末我就傻坐在院子里發(fā)呆。
爸爸覺得我可憐,就在院子里挖了一個水池,用水泥鋪好,然后在水池里放了好多魚,沒有魚鉤和魚餌,我就坐在池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魚游來游去。
后來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在水池旁邊的一片小泥地里種東西,不管吃了什么水果,只要有核,我都往里面丟。每天蹲在旁邊盼著它們開花。后來爸爸和我在那里用竹竿修了一個葡萄架,十多天過去,除了雜草,什么都沒長出來。我想起了幼兒園那個怪老頭,因為他的傳達室旁邊種了好多青菜和蘿卜。
我跑到幼兒園的傳達室門口,說:“上次我把草坪燒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說:“我知道。”“我要種東西,可是我不會?!彼糁碱^看了我一會兒,笑了起來,問我種什么,我也不知道種什么,我就拉著他往家里走。
之后回傳達室拿來小鏟子和肥料,一整個下午他帶著我把泥地上的小石頭、磚塊都拿了出來,然后用鏟子一直松土,第二天他又給我拿來一些不知名的種子,幫我撒進土里。
某個傍晚我放學(xué)回家,他手里拿著一包東西,說要幫我種在葡萄架下,到時候就會長很多東西,以后就可以在葡萄架下乘涼了。沒過多久,果然長出了很多蔓藤植物,爬滿了整個架子。
爸爸看我小有成效,又找人在水池和泥地之間挖了一個水井,方便我澆水和換水。我漸漸就變得不再瘋野,每天放學(xué)狂奔回家去看我種的花花草草和養(yǎng)的魚。那些魚已經(jīng)跟我很熟了,我只要站在池邊,它們就會自動全部浮出水面,數(shù)數(shù)發(fā)現(xiàn)一條都沒少,我就安心了。我偶爾也去跟花花草草說說話。
那時我們正好學(xué)了一篇課文,講述一只蝌蚪怎么長尾巴又長腿,然后有一天它就“呱呱呱”了,學(xué)完我就很好奇,每天吃完飯準點趴在家門口的人工水池邊撈蝌蚪,撈了以后就全放進了我家院子的小水池里,并且告訴那些魚不準吃。
我每天對照著課本,觀察小蝌蚪們。直到有一天它們真的長成了青蛙。每天夜里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叫喊一個通宵。后來整幢樓都受不了了,鄰居們站在自家陽臺對著院子里喊:“則林啊,求求你把它們放了吧。”
后來我只能放了那些青蛙。把它們?nèi)垦b進桶里,帶到外面的草地上時,它們都傻在原地不動,我感到很心酸。最后我猶豫了一下,又偷偷裝了兩只在褲兜里,帶回了院子。
媽媽后來給我買了一只烏龜,說烏龜不吵,又好養(yǎng)。
我漸漸就習(xí)慣了自己玩,小胖來找我,我說我現(xiàn)在是國王了,不帶兵打仗了。
那只烏龜成了我的大將軍,兩只青蛙是我的參謀,水池里的魚是我的一艘艘軍艦。我那些玩具、賽車、機器人,則是士兵和戰(zhàn)士。
它們每天被迫打仗,被迫講和,被迫上演著一幕幕自編自導(dǎo)的故事。它們有些成了壞蛋,有些成了英雄。兩只小青蛙總是被迫乘上四驅(qū)車到處晃,而烏龜被我固定在水池邊,因為我覺得它要指揮那一艘艘軍艦。我時常玩累了,就把烏龜和青蛙放在我的肚子上,躺在地上聽著周圍不知名的昆蟲和鳥叫聲,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某個清晨,我爬上院子里的雜物房,趾高氣揚地俯瞰著整個院子。那一刻我斷定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一切。
之后十多年過去,我走過了許多地方,搬離過許多房子,我早忘記了許多關(guān)于童年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一篇別人寫的故事里提到了上海,才忽然想起我曾有過一個王國。去翻舊照片,我看到那時的“小國王”正站在院子里,對著鏡頭不諳世事地傻笑著。
很明顯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最終沒有成為船長,也沒有成為帶領(lǐng)千軍萬馬的司令,更沒有成為一個國王。但他曾經(jīng)雖然渺小,卻能站在高處,充滿驕傲、心無旁騖地看著自己喜愛的風(fēng)景,沒有一絲惶惶與不安,是那么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