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天
1
混沌的夏天,太陽氤氳著熱氣,抽干了空氣中的水分。四周霧蒙蒙的,柳絮隨風(fēng)飄蕩,落到人的眼睛上;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留下一連串汽車尾氣和灰塵。知了躲在樹蔭里窺探著四周,時不時地發(fā)出一串叫聲。鋪天蓋地的綠色籠罩了下來,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進灰蒙蒙的車窗里,落在我淡藍色的牛仔褲上,只剩下一個亮色的小圓點,照著男人枯瘦的手。
他的眼睛也是霧蒙蒙的,渾濁,一眼望不到底。霧氣進了他的眼睛,灰黑色的眼珠轉(zhuǎn)動著,如同濕軟的舌頭,舔舐著我的臉,我的胳膊,還有我穿著淡藍色牛仔褲的大腿。
那是老舊的褐紅色桑普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座椅洗得有些發(fā)黃了。空調(diào)正對著我吹著,發(fā)出同發(fā)動機一樣的轟鳴聲。還是很熱,陽光太茂盛了,透過沒有一絲遮擋的茶色玻璃射進來,照得眼睛明晃晃的疼。他就坐在駕駛座上,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記得他干瘦的手,和他的手一樣瘦長的身材,一整個夏天都穿著咖啡色的Polo衫,坐在那輛破舊的桑塔納車的副駕駛上,罵罵咧咧地指揮著我們開車,時不時拿起他破舊的濕毛巾擦汗。此刻他瘦長的右手,正隔著我的牛仔褲揉捏著我,有意無意地靠近我的大腿根部,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有長期保持固定姿勢的僵硬感。
午后的夏天太安靜了,只有空調(diào)突兀的轟鳴聲。
他閉上眼睛,聲音幽幽地傳來,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濁氣:“你真是個乖巧的小女孩。”
他突然靠近我,干癟瘦長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太可惜了。要不是我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又只有18歲,我就把他介紹給你了?!?/p>
手機鈴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是Toy的lose my way,低沉的男聲傳來,盡管是聽了無數(shù)遍的歌,卻還是被嚇了一跳。我呆坐在床上,聽著手機里男低音混合著電吉他和貝斯的聲音,頭開始隱隱作痛。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不知什么時候關(guān)了。從夢中醒來的不真實感和眩暈感還很強烈,以至于我看見手機屏幕閃爍著于洋洋幾個大字時,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做一個新的夢。
“喂!”電話不依不饒地第二遍響起,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按下接聽鍵。
“Good morning!Bonjour!Buenos días!Guten Morgen!”電話那頭的于洋洋一如既往的浮夸,先是語調(diào)夸張地用各國語言向我問好,隨后得意洋洋地吹了個口哨。社交風(fēng)范誠然不減當(dāng)年,大清早就聽到她這么聒噪的聲音,我頓時感到頭更疼了。
“大清早的,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把電話夾到耳邊,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邊喝一邊揉著太陽穴。
“這都十點了大姐,太陽都當(dāng)空照了,小朋友早就背起小書包去學(xué)校了,大清早個屁”電話那頭背景聲音很嘈雜,但是她中氣十足的聲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厣w過了背景音。
“北京時間十點關(guān)你這個洋人什么事?瞎操心?!?/p>
我被她大呼小叫地吵得不耐煩,喝了口葡萄酒,懶洋洋地反擊。
于洋洋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舍友和酒友,大學(xué)畢業(yè)后飛到了澳洲讀研究生,朋友圈不是去夜店熱舞就是在別墅開Party,充滿了資本主義的不正之風(fēng)。一年后在酒吧和一個老外一見鐘情,閃電結(jié)婚,朋友圈畫風(fēng)突變,變成了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著實讓我們一眾同學(xué)驚掉了下巴。不過我倒是沒有特別吃驚。于洋洋是個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她想做什么就會立刻去做,完全不計較什么后果。這一點特別吸引我,以至于大學(xué)四年過去后我和她變成了同睡一張床的好友。
此時此刻,我這位雷厲風(fēng)行的好朋友鄭重其事地宣布道:“我已經(jīng)到機場了,一小時后到你家。”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揉了揉因為熬夜加宿醉疼得要命的頭,強打起精神洗漱出門去超市。
一個小時后,于洋洋如約出現(xiàn)在了我家,我們按照老規(guī)矩火鍋配啤酒,在我家狹小的客廳大快朵頤。她還是一點都沒變,黑色的吊帶配上牛仔熱褲,頭發(fā)剪短染成了淺綠色,性感又時髦。
一切都好像心照不宣,我們在火鍋的滋啦聲中涮著羊肉,大口喝著五塊錢一瓶的啤酒。我沒有問她為什么突然一個人回國,她也沒有問我為什么在工作日上午十點還窩在家里面睡覺。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吹牛,老舊的空調(diào)呼呼作響,吹著不算涼爽的風(fēng),汗珠從我們的額頭不斷滴下來,我們不斷在自己的啤酒里加冰塊,看著啤酒泡沫咕嚕咕嚕翻滾,直到消失不見。
2
南方的夏天處處透著濕熱,連空氣中的風(fēng)也是燙人的。熱氣到處流竄,鉆進領(lǐng)口,袖口,灼燒著皮膚,即使在背陰處也沒法躲閃。通城的人們,整日躲在家里、辦公室、商場的空調(diào)房里,對這個熾烈的夏天避之不及。午后的大街更是冷清,除了偶爾有兩三個穿著清涼,打著太陽傘的年輕人路過外,沒有一個行人,四周靜謐的可怕。我卻穿著牛仔長衫和黑色長褲,在38度的夏天依舊把自己包裹的像是在沙漠行軍。我的臉頰因為炎熱而被曬得通紅,汗珠不斷地從鬢角流下,可是我卻不敢脫下我的牛仔外套。因為我總感到不遠處有個不懷好意的目光不時地追隨著我,在炎炎烈日下,讓人忍不住打寒顫。
新買的滑蓋諾基亞不時地閃著亮光,發(fā)出“咳咳”的提示音。
“我覺得那個教練有點奇怪。”
“哪里奇怪?”
“說不上來,就是每次練車的時候他的手都會放在我的大腿上?!?/p>
“是只有對你一個人這樣嗎?”
“不是的,我也偷偷看其他人練車,她們練車的時候也這樣?!?/p>
“那很正常啊,教練要幫你壓速度,你別多想了,好好練。”
手機QQ的提示音不斷響起,男友的QQ頭像亮了又暗,不一會兒顯示CF在線。我坐在石凳上,看著不遠處車?yán)锝叹殗?yán)肅的表情和女孩專注的側(cè)臉昏昏欲睡。
“安然,到你了,上車?!蔽覐幕煦缰畜@醒,對著教練不茍言笑的臉,慌忙上車。
“腳放松,不要老是踩剎車?!币琅f是不帶一絲溫度的嚴(yán)厲語氣。
我依言照做,因為緊張握方向盤的手有點顫抖。
“今年多大啦?是不是還在上學(xué)啊?”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緊張,教練的語氣有所緩和。
“18,在上大一?!蔽掖鸬馈?/p>
“一看就是個小孩子,在哪里上大學(xué)???”教練的手壓在了我的腿上,突然開始用力,我的后背下意識地挺直,方向打偏了。
“放松,我不是叫你不要死踩著剎車嗎?”教練責(zé)備道,語氣卻沒有想象中的嚴(yán)厲,“你不要緊張,我的手幫你壓著腿控制速度,這樣你就不會突然加速了?!?/p>
我下意識朝他望去,他黝黑瘦長的臉依舊向著前方,漫不經(jīng)心地靠著發(fā)黃的靠背,空出來的手不時拿起身旁的毛巾擦汗。
褲子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教練的手抖動了一下,他望向我,狡黠地笑,露出了黃色的牙齒:“男朋友啊?”
“嗯?!蔽覐娖茸约杭凶⒁饬Α?/p>
“現(xiàn)在的小孩子怎么都這么早談戀愛,我兒子剛上初中的時候,就被我發(fā)現(xiàn)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去了美國讀書后還找了個洋妞,真是不讓人省心。”
“您兒子在美國讀書???”我吃驚地問道。
“嗯。拿全額獎學(xué)金出去的。我們家怎么可能供得起他出國讀書?!苯叹毜氖謴奈业耐壬下查_,愜意地靠在了椅背上。我的大腿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下車吧,今天就到這里?!狈路鹩幸粋€世紀(jì)那么長,我慌忙說了聲謝謝,匆忙下了車。
“等下。”他突然叫住了我,“你剎車和離合老是分不清,明天早點來,我單獨帶你練練。”說完他便不再看我,專心指揮旁邊的男生倒車。
我手抖著給屏幕解鎖,是男朋友發(fā)的信息,“晚上不要一起吃飯了吧,我約了人在網(wǎng)吧打游戲。”
第二天清早,我就坐公交車去了訓(xùn)練場地。教練果然已經(jīng)坐在了車?yán)锏任?。我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四周,像是赴一場不可告人的約會。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在教練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如何控制速度,用適合的力道踩離合器以至于不讓它熄火,我甚至提前學(xué)習(xí)了如何倒車入庫。結(jié)束后,我如釋重負地向教練道謝,昨天的懷疑和不安煙消云散。
教練看了看我,一臉慈祥地問道:“練了一早上,累不累???”
“有點兒?!蔽也缓靡馑嫉匦α诵?。
“來,你坐這兒,把椅子放下來躺著,我給你按摩按摩?!?/p>
我突然有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像深海里的水上涌,四周靜悄悄的,荒無人煙。我坐在碩大的練習(xí)場中間的車?yán)?,渺小得像一顆田野里的種子。
“不用麻煩教練了。”
“沒事,你太緊繃了,我?guī)湍惴潘煞潘??!苯叹毑挥煞终f把我按在了車?yán)铮珠_始按壓我的大腿。我看向他,他的臉上依舊是泰然自若的神情,他的手指細長,因為瘦和發(fā)力青筋凸起,好像樹上纏繞的青藤,彎彎繞繞又躲閃不開。老舊的空調(diào)排風(fēng)口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渾渾噩噩地躺著,似乎是要睡著。
“你只要每天跟著我多練練,肯定能一次性通過?!苯叹氂幸淮顩]一搭地和我說話,手繼續(xù)揉捏著我的腿,忽輕忽重。
“我兒子的開車技術(shù)就是我教的,他去美國前,我讓他一定要把駕照拿到。我只花了一個禮拜,就讓他通過了考試?!?/p>
“怎么做到的?”我問道。
“打唄,我拿著小木棍坐在他旁邊,他一不專心就打?!苯叹氀笱蟮靡?,“到現(xiàn)在他開車,還是像以前一樣特別專心,從不做別的事情。他被我說怕了,開車從不打電話,東張西望,甚至連音樂都很少聽......”
教練仿佛說了很久的話,他細長的手也不斷在我腿上蠕動,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移動著,想要向里面深入?yún)s又躊躇不前。太陽升得很高了,照射出一個小圓點投射在車?yán)?,我追隨著它,雙眼被刺痛。
3
于洋洋回來的一個星期后,我約了她和宋遠一起吃飯。宋遠是我的男朋友,前公司的直系領(lǐng)導(dǎo)。我們你來我往地曖昧了一個月,終于在一天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正式確立了關(guān)系。公司明確規(guī)定禁止辦公室戀情,于是我權(quán)衡利弊,遞了辭呈。
我和宋遠在餐廳等了半個小時,于洋洋才姍姍來遲,頂著新做的紅色爆炸頭,分外顯眼,活像一顆移動的火龍果。她一坐下,就開始細細地端詳宋遠。
“保養(yǎng)得不錯嘛,一點都不像要奔四的?!庇谘笱蠖嗽斄似?,得出了結(jié)論。
我見怪不怪地吩咐服務(wù)員上菜,倒是宋遠顯得有幾分尷尬。
那天在我家吃火鍋的時候,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宋遠的情況告訴了于洋洋。
老鄉(xiāng),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公司高管,比我大11歲,在美國結(jié)過婚又離了,前妻也是中國人,沒有孩子。成熟穩(wěn)重,對我很好。
于洋洋聽完,對我嗤之以鼻:“安然,要不是我見過你爸,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想再找一個Daddy。你從大一和那個不靠譜的初戀分手后,男朋友一個比一個年紀(jì)大?,F(xiàn)在倒好,直接找了個大一輪的,真行!”
“你懂個屁?!蔽野琢怂谎郏罢覀€年輕的,靠不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回國?!?/p>
于洋洋突然不說話了,喝了口酒,盯著鍋里翻滾的丸子。
這頓飯吃得還算愉快,于洋洋健談,什么話題都能聊得興致勃勃,宋遠又閱歷豐富,什么話都能插上。三個人吃完飯從飯店出來,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于洋洋有點醉了,嚷嚷著要去酒吧再喝一輪。我和宋遠連哄帶騙,把她拽上了車,準(zhǔn)備把她送回我家。
我和宋遠共事的時候,就知道他做任何事都非常專注,包括開車。所以每次我坐他的車時,兩個人都不怎么聊天,我在車上刷刷微博,偶爾看看車外面的風(fēng)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習(xí)慣。今天后座多了個話癆加醉酒的于洋洋,比平時熱鬧了許多。一會兒吵著要開窗兜風(fēng),一會兒又嫌風(fēng)吹的頭疼要關(guān)掉,聒噪得像只鸚鵡。正當(dāng)我們兩個人被他吵得頭疼時,宋遠的電話響了。
“是你爸打來的,要接嗎?”
“一會兒打過去吧,他要是知道我在開車還接電話,準(zhǔn)會罵我?!彼芜h依舊專注地看著路面,并不看我和手機。
“然然,宋遠他爸知道他找了個小女朋友嗎?”于洋洋突然插話問道。
“知道,不過我還沒見過他呢。”我答道。
“這樣啊。你爸是做什么的?。克芜h。”于洋洋估計是吹了會兒風(fēng),酒醒了大半。
“不做啥,就在家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鳥。和老朋友喝喝小酒?!?/p>
“真幸福,我也想快點退休,天天晚上出去跳廣場舞?!庇谘笱罅w慕地說道。
“得了吧,你現(xiàn)在成天瞎玩又不工作,不等于在過退休生活了嗎?!蔽页靶λf。
“我爸也是這幾年才清閑下來的。他以前工作很辛苦的,風(fēng)吹日曬的?!彼芜h答道。
“你爸以前是做什么的?。窟@么辛苦。”我一向崇尚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結(jié)婚才是一個家庭的事。認識宋遠這么久,從來沒問過他家里的情況。今天聊天聊起,不禁也有些好奇。
“他以前是駕校的教練?!彼芜h說道。
我的心里突然一緊,不好的感覺涌上心頭。
“你爸在通城哪個駕校???”我咽了口口水,試圖咽下內(nèi)心的緊張和不安。
“自由路上那個,開了有年頭了。老板是我爸的老同學(xué)?!?/p>
汽車開始加速,上了高架。一盞又一盞霓虹燈從我眼前飛快閃過。明亮的,彩色的,絢爛的,眼花繚亂。砰!我仿佛聽見巨大的彩色氣球在我耳邊爆炸了,粉色的,黑色的,黃色的碎片在我眼前飄過。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我的雙手被桎梏,我頭皮發(fā)麻,眼睛干澀,我的心臟變成了鼓樓的大鐘,被人敲擊著,一下又一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回聲幽長。
我看見宋遠撥開了彩色的碎片在叫我,他敲了敲鐘,問我:“然然,你沒事吧?我們的車被追尾了?!?/p>
我沒有理會宋遠,只是呆呆地坐在車?yán)?,眼前一片模糊,頭暈?zāi)垦!?/p>
我聽見于洋洋在我身后大喊:“靠!剛剛那一下撞得太猛了。我要吐了?!?/p>
4
砰!砰!砰!我媽在大力敲著我臥室的門,“安然你出不出來吃飯?你要不吃就永遠別吃了。大不了和你爸一樣滾出去?!闭f到這里,她把手里的鍋鏟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我隔著門聽見外面哐當(dāng)一聲清脆的聲響,接著就是我媽在門外面罵罵咧咧。
隔了好久,外面突然沒了動靜,我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打開了門,看見我媽坐在沙發(fā)上,圍著圍裙,手里揉著發(fā)皺的餐巾紙,兩眼通紅,呆滯地望著我。
我靠著門,用同樣麻木的眼神看著她;“你別生氣了媽。我以后不去我爸那兒吃飯了?!?/p>
“我知道你爸比我有錢多了,但是他再有錢,也不會給你花的。都是他那些小三小四小五的。”我媽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淚,撿起地上的鍋鏟,走進廚房給我盛飯。“那個女人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你和她聊天的時候還親熱地叫她阿姨?你還教他兒子寫作業(yè)?真夠可以的。你怎么不干脆讓你阿姨收留你呢?”
“我沒有?!蔽医舆^飯碗,低下頭扒拉著,不敢看她。米飯水放少了,有點夾生,送入口中有硬硬的顆粒感,生澀地難以下咽,我只好小口嚼著,不讓自己噎住。
“媽媽對你哪里不好了?別的孩子有的,你都有吧?!蔽覌尳o我盛了碗湯,語氣緩和了點,“你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要進吉他社。我二話不說給你買了把吉他。別的孩子都穿名牌衣服,我也立刻帶你去商場買。我聽說隔壁琪琪報名去駕校學(xué)車,想著你以后肯定也需要一本駕照的,立馬也給你報了名。一萬多塊錢,我兩個月工資,我一點兒也不心疼。你爸就會嘴上說疼你,他的錢,全都用在那些婊子身上了,哪里會想到你。你說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扒拉了幾口飯,默默收拾碗筷,去廚房找抹布擦桌子。我媽說痛快了,開始打開手機在線打麻將。
第一局胡了,喜氣洋洋的音樂從手機里傳來。我媽面露喜色,著急忙慌又開了一局,玩了會兒,似乎想起什么來,抬起頭問我;“對了,你今天學(xué)車學(xué)的怎么樣啊?”
“噢,挺好的。就是熱了點兒?!?/p>
“熱算什么,就是要吃點苦才能鍛煉你,你好好練,爭取這個暑假拿到駕照。你爸不是之前答應(yīng)給你買車嘛,我看他到時候賴不賴帳?!?/p>
“噢?!蔽液鴳?yīng)了一聲,躲到了陽臺上,就著喜氣洋洋的麻將背景音樂,偷偷點了一根煙,薄荷的清香沁入肺里,頓時覺得舒爽了許多。
于洋洋的電話這個時候打了進來,喊我出去喝酒。
“不了,我今天和我媽吵架了,就不出去了,省得火上澆油。”我看了一眼門外面,我媽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手機屏幕。
“又是因為你爸啊?!?/p>
“嗯,我爸今天中午接我去他那兒吃飯,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氣得要砸我房間?!?/p>
“這叫什么事啊。你也不能一直不見你爸啊。”
“沒辦法,她以前生活重心都是我爸,突然被背叛了,能不恨嗎?”
“要我說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應(yīng)該牽扯到你。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嘛。”
“那我問你,要是有一天你媽突然聲淚俱下告訴你,你崇拜了十幾年的好爸爸,其實是個到處沾花惹草的騙子。你怎么辦?”
“能怎么辦。搬出去,隨他們怎么解決。他們高興離婚就離婚,不離婚就這么過唄?!庇谘笱鬂M不在乎地回答我。
我對著電話苦笑了下,“你不是我,你明白不了的。”
“我說真的,你就是從小沒有獨立意識,才會被你爸媽牽著鼻子走。你就應(yīng)該向我一樣,眼不見為凈,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嘆了口氣,掛掉了電話。樓下小區(qū)公園里,小孩在滑梯旁嬉鬧著,大人們在長椅上坐著聊天,不時叮嚀幾句,囑咐他們不要走遠。微風(fēng)輕輕吹著,樹葉沙沙作響,路燈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樓上空調(diào)掛機的水滴落,發(fā)出滴答的聲音。一切似乎都很美好,我掐滅手中的萬寶路,撣了撣身上的煙灰。在陽臺上吹了會兒風(fēng),散散味兒,以防我媽發(fā)現(xiàn)。
我沒有告訴于洋洋,其實我早在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就知道我爸出軌了。
那時候我們?nèi)易≡谛℃?zhèn)上,家家戶戶信息相通,哪戶人家有什么動靜,街坊四鄰不出一天就全知道了。信息流傳之快,猶如一張緊密的情報網(wǎng)。
我爸的出軌對象,一個長了許多雀斑,毫不起眼的小眼睛女人。她的丈夫在鄰居的好心提醒下,比平常提早了一個小時下班回來。把我爸和那個女人堵在了床上。事發(fā)的時候,我還在教室里上課,全神貫注地背著新學(xué)的古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放學(xué)后,我媽沒有按照約定時間來接我。因為她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火速收拾行裝,頭也不回地離家出走了。
我爸發(fā)動了他的朋友,和他一起找人。他沒有告訴我我媽為什么突然不見,我也一直沒有勇氣去問他,一連三天晚上,我們兩個人都在冷清的客廳默默里吃著方便面和速凍水餃,互相也不敢看對方一眼。在第四天的午后,我爸突然把我從學(xué)校里接了出來,帶著我坐車去了市區(qū)的一家小旅館。
一進門就看見我媽蓬頭垢面、臉色慘白地坐在床沿上,并不看我爸,也不看我,仿佛不認識我們兩個。她直愣愣地盯著對面墻上的一個污漬,似乎想用眼神把它盯出一個洞。
我們四周圍了一圈人,有我的奶奶,我爸的朋友,還有站在門口看熱鬧的旅館老板。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著,無非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有事先回家再說,夫妻之間有什么事不能解決呢……
我看著坐得筆直僵硬的媽媽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爸爸,突然跪了下來,抱住了我媽的雙腿,小聲央求道:“媽媽,我們回去吧?!?/p>
沒有人教我要怎么做,我也忘了我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么做。不過我到現(xiàn)在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媽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抬起腳,把我踢倒在地上。
5
宋遠雖然是第一次開車出事故,但是處理起來卻無比熟練。好在撞得不算嚴(yán)重,可以自己開去修理廠修理。處理完這些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我臉色蒼白,執(zhí)意要帶我去醫(yī)院檢查是不是撞到了腦袋。我拗不過他,只好讓他陪著去了醫(yī)院。
做完檢查拍完片已經(jīng)半夜了,醫(yī)生宣布沒什么事,宋遠長舒了一口氣,放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一旁于洋洋大叫著快被閃瞎了,我盯著宋遠撫過我頭發(fā)的修長手指,有一絲慌神。
送走了于洋洋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了。還好明天是周日,宋遠提議干脆去他家補個覺?;厝サ穆飞希芜h笑瞇瞇地和我說:“我爸知道我被車撞了,嚇壞了。剛剛你在里面做檢查的時候,他又給我打了電話,非要去醫(yī)院看我們。我勸阻了半天才沒過來?!?/p>
疲勞侵襲了我的全身,我無力地躺在座椅上,閉著眼睛假寐。聽見宋遠說這話,我渾身顫抖了下,心臟不知是因為熬夜還是緊張,開始加速跳動。
“你爸還挺關(guān)心你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鎮(zhèn)定。
“畢竟拿駕照這么多年,第一次出事嘛,況且他未來兒媳婦還在車上呢,自然更加緊張了?!彼芜h揶揄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沒有察覺出我的異常。
“宋遠?!蔽逸p輕叫他名字,聲音里充滿了疲憊。
“嗯?”
“你爸,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啊,是個老好人。對朋友、家人還有他的學(xué)員都很關(guān)心。雖然看上去很嚴(yán)肅,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做事很認真,而且待人很真誠。別人有困難也會盡力去幫?!彼芜h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怎么突然想起問我爸了?”
“沒有,好奇。隨便問問?!?/p>
老好人、關(guān)心別人、嚴(yán)肅、認真、真誠......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扭過頭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
醫(yī)院離宋遠的家很近,不一會兒就到了。
“對了,我爸之前還說過,什么時候請你去我家做客。我怕你還沒準(zhǔn)備好,就沒和你說?!彼芜h一邊停車一邊對我說。
“再說吧?!蔽覜]有看他,徑直下車去按電梯。
窗外天空開始蒙蒙亮,周圍的一切是灰白的顏色,空氣中氤氳著水汽,像是大霧彌漫。麻雀飛上枝干,開始嘰嘰喳喳叫喚著。樓下的草坪在露水的襯托下變得青翠欲滴,老人穿上紅色的絲質(zhì)長褲開始打太極;中年人的手里提著從早市買來的各色新鮮蔬菜,眉飛色舞地聚在一起聊鄰居八卦;年輕人拿著黑色的塑料袋,跟在他們?nèi)鰵g奔跑的寵物身后,任勞任怨地撿屎。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拉上窗簾,在宋遠的臂彎里,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很長,我徜徉在各種紛繁復(fù)雜的夢里,遲遲不肯醒來。直到被我媽的電話吵醒,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一陣巨大的饑餓感向我襲來。
我媽聽見我電話這頭慵懶的聲音,嘆了口氣,語氣充滿了責(zé)備:“又睡了一天?”
“嗯?!?/p>
“你打算什么時候重新找個正經(jīng)的工作?公務(wù)員不考,安排相親你又不去,真不知道在挑什么?!笔煜さ男踹秱鱽?。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我趁她喝水喘氣的空隙打斷了她,想早點結(jié)束這場談話。
“下個禮拜回來吃飯?!?/p>
“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沒什么大事,就是你爸想你了。想給你做點好吃的?!蔽覌尩恼Z氣變得和緩,甚至帶著一絲討好。
“哦”我語氣冷淡地答應(yīng),想了一會兒,說道:“我?guī)€朋友一起過去?!?/p>
“誰啊?是不是男朋友?。俊蔽覌層行┮馔?。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我掛了電話,宋遠被我吵醒了,手不安分地開始在我身上游走,輕輕揉捏著我的乳房。
“下個禮拜你和我一起回家吃飯吧?!蔽议]上眼睛享受,身體微微顫栗。
“這么突然的嗎?那我可得好好準(zhǔn)備了,你爸媽喜歡什么,回頭我們?nèi)ド虉鲑I。”宋遠懶散地應(yīng)著,帶著剛睡醒淡淡的鼻音。
“不用,帶兩瓶酒去就可以了。反正你買啥他們也不會滿意的,別費心了?!?/p>
“你爸媽這么難搞嗎?那我可得小心表現(xiàn)了。”宋遠笑著說道,手不停向下,向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進攻。
我感受著他細長的手指靈活的撫摸,時輕時重,力道恰到好處,在我的大腿根部滑動著。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一種強烈地厭惡感突然向我襲來,我盯著宋遠停在我大腿根部的手,綠色的青筋突起,好像綠色的藤蔓,在蒼白的手上蔓延著。我下意識推開了他,逃出了臥房,沖進衛(wèi)生間洗澡。
自從上次從他家失魂落魄地離開后,我和宋遠之間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直到約定去我家的吃飯的日子來臨才有所緩和。
盡管我多次強調(diào)不要破費,宋遠還是拉著我去商場買了套高級化妝品和幾條煙。并且精心挑選了套休閑顯年輕的西裝。在周六的晚上,提著大包小包,敲開了我家的大門。
我爸我媽在大半年前突然宣布復(fù)合。我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也沒有特別意外。倒是我媽,似乎對我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在他們分開的這些年,她為了讓我疏遠我爸,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現(xiàn)在卻突然重歸于好了,多少有點說不過去。為此她多次拉著我爸,動員我回家吃飯,讓我重溫家庭的溫暖,以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來的路上,宋遠一改往日的穩(wěn)重,一直在緊張地問這問那:“我穿這身顯年輕嘛?會不會老氣?。磕惆志屏亢脝??萬一他要和我拼酒怎么辦?你爸媽喜歡活潑一點還是成熟穩(wěn)重一點的?。俊?/p>
我不禁感到好笑:“你不是有經(jīng)驗嗎?怎么緊張的像是第一次見父母呢?”
宋遠嘆了口氣,認真地說:“就是因為有經(jīng)驗,所以我才擔(dān)心。擔(dān)心你爸媽介意我結(jié)過婚,介意我比你大這么多。”
我看著他微緊的眉頭,不禁有些感動,握了握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心底嘆了口氣。
我媽今天穿了一件藕色的連衣裙,頭發(fā)在腦后高高地挽了一個發(fā)髻,顯得端莊優(yōu)雅。給我開門后,先是數(shù)落我每次都遲到,接著看見了在我身后的宋遠,微微愣了下,隨即神色如常地招呼我們落座。
晚飯吃得還算順利,按照慣例五菜一湯。高壓鍋里的排骨湯冒著香氣,我爸和宋遠一邊聊天一邊喝酒,他們從最近肉價又上漲聊到了房價還在久漲不跌,繼而聊到經(jīng)濟發(fā)展、國際形勢,還算是投機。酒過三巡,我爸開始試探地問宋遠的家庭情況,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有沒有兄弟姐妹。宋遠一一如實作答。我爸不斷夾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著,含糊不清地繼續(xù)問道:“今年多大啦?”
“37。周歲。”宋遠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爸夾花生米的筷子頓了一下,喝了一口酒,試探地繼續(xù)問道:“結(jié)過婚嗎?”
“嗯,五年前離的婚。前妻現(xiàn)在加拿大。”
“有孩子嗎?”
“沒有?!?/p>
“吃菜吃菜,不要光顧著聊天啊?!蔽野诌€想再問下去,我媽適時地打斷了他們。宋遠像是得救了一般,大口吃著碗里的紅燒肉。
吃完飯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宋遠和我父母恭敬地道別,我爸淡淡地點了點頭,繼續(xù)坐在沙發(fā)上看他的諜戰(zhàn)劇。我媽把我們兩個人送到門口,囑咐我們路上注意安全。
回去的路上,宋遠似乎有些沮喪,一路沒什么話。快到時,手機震動了下,是我爸發(fā)來的微信:“小宋人挺好的,就是年紀(jì)大了點,還離過婚,不適合你。”
“我覺得他挺好的,挺適合我的。”我看了宋遠一眼,他在專心地開著車,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我默默把手機斜到一邊,飛快地打字。
“你現(xiàn)在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看不到利弊。爸爸是過來人,見過的人多了??傊阆嘈盼遥退Y(jié)婚你以后會后悔的?!?/p>
我在心里冷笑,鼓起勇氣發(fā)了六個字過去,“誰說我要結(jié)婚?”
“幼稚!你不打算結(jié)婚了?你打算談一輩子戀愛嗎?你想氣死我和你媽?”我爸一連發(fā)了三個感嘆號表達他的震驚和憤怒。
我沒有立刻回復(fù)他,只是把頭靠在車窗上,呆呆地看著一排排昏黃的路燈和疾馳的車輛飛閃而過。在這樣安靜祥和的夜晚,腦子里總會有許多和此刻無關(guān)的小事像迎面開來的汽車一樣一閃而過。
我突然想起我被我媽踢倒在旅館的那次,我爸聲淚俱下地向我媽哭訴,說他只是鬼迷心竅,那個女人是她小學(xué)時的班長,那時候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好,班上人人都暗戀她。這兩年突然遇見了,所以一時糊涂,才犯了錯,其實自己早就后悔了。我媽愣愣地看著我爸,突然抱住他,和他一起嚎啕大哭。事后,兩人手挽手帶著我回家了,路上給我買了一只很大的洋娃娃。
還有上高三的時候,我媽在餐廳里和我說發(fā)現(xiàn)我爸手機里面和別人曖昧地互動,互相稱對方親愛的,像一對戀愛中的恬不知恥的男女。我媽哭著咒罵那個不要臉的賤女人,罵爽了之后,卻擦干眼淚狠狠地吃了口盤里的意大利面,警告我不要告訴我爸她偷偷向我告了密。我那時候正在為做不完的練習(xí)題和一次又一次差強人意地模擬考成績忙的焦頭爛額,卻還是因此每天浪費十幾分鐘的時間在課上因為這件事分神。
其實我很多年前就發(fā)現(xiàn)我爸手機里的秘密了,拿他手機查資料的時候,我偷偷翻了他的短信記錄。赤裸裸的對話和讓人心驚肉跳的照片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觸目驚心,我握著手機的雙手發(fā)抖,卻還是堅持讀完了所有的對話,我呆呆地握著手機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還是刪除了聯(lián)系號碼。把手機放回了原位。我的父母從我生出來,一直到現(xiàn)在,都自以為在我心里維持著美好的,公開透明的正面形象。他們自以為小心翼翼地把他們骯臟的、羞于見人的、有損形象的秘密藏得很好。密封保存在誰也看不見的漆黑山洞里,不透光,也沒有風(fēng)雨,誰也不會進去窺探一番??墒撬麄兛赡懿恢溃以缇投啻喂律硪蝗俗哌M這個山洞,打開布滿塵土的罐子,把魔鬼從潘多拉的盒子里放出來,小心翼翼地和他對話。
可是我又有什么資格指責(zé)他們呢?我自己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漆黑的山洞,洞里放著我自己易碎的密封罐,罐子里是我濁臭不堪的,同樣難以啟齒的秘密。當(dāng)我打開它時,它就會化作一雙手,修長的,瘦骨嶙峋的、沒有一絲贅肉的手,有時溫柔的撫摸我的大腿,有時輕輕地捏著我胳膊上的軟肉,有時候殘暴地掐住我的咽喉,讓我無法喘息。
汽車下了高架,眼前的燈光變得絢爛又閃爍,路邊的商場里燈火通明,照亮了手挽手逛街的女孩,推著嬰兒車散步的夫婦,在走廊里歡快奔跑的小孩,坐在長椅上聊天的老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我扭過頭去,看著宋遠:“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你家拜訪一下?我準(zhǔn)備好了?!?/p>
6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坐上了公交車。正值下班的時間,車上坐滿了背著書包放學(xué)的學(xué)生;剛剛下班的白領(lǐng);買完菜回家的老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疲憊又如釋重負的神情,只有我在對著車窗偷偷地用手背抹著眼淚。
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我每天都會重復(fù)做同一個噩夢,夢里面我被困在那輛老舊的桑塔納轎車?yán)铮腥嘶颐擅傻难劬Σ粩嘧⒁曋?,讓我無處閃躲。汽車空調(diào)突突地轟鳴著,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無法動彈,大腿被一雙瘦長的手死死地按壓住,那個男人沖我曖昧不明地笑著,露出發(fā)黃的牙齒。后座上,坐著和他一樣眼睛渾濁,臉龐黝黑,身材瘦長的青年男子。他微微前傾,身體靠近我,在我耳邊溫柔地囈語:“不要怕,我爸爸只是在教你怎么開車。他也是這么教我的?!?/p>
到家時,我媽正在廚房做飯,她用黑色的橡皮繩把頭發(fā)隨意地綁在了腦后,專心致志地炒著青椒,額頭上不時冒出細密的汗。
我忐忑地走到她面前,最終鼓起了勇氣。
“媽,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有什么事等我做完飯再說,你沒看見我忙著嘛。”
“好的?!?/p>
“幫我把這盤炒肉絲端出去?!蔽覌屧趪股喜亮瞬潦?,招呼我開飯。
“對了,你聽沒聽說,對門的琪琪今天死活不肯去學(xué)車,和她媽吵了一架?!蔽覌屢贿吺堃贿厗柕?。
“沒有???為什么不肯去學(xué)車?!蔽业男耐蝗惶岬搅松ぷ友?,撲通撲通地,隨時準(zhǔn)備跳出來。
“她說你們教練摸她大腿?!蔽覌尳o我夾了一筷子肉絲,語氣嘲諷地說道:“你說這個琪琪也真是的,小姑娘家想的倒挺多。那教你踩離合剎車手放大腿上不是正常的嘛。再說那其他小姑娘怎么沒意見,就她一個人事多。馬上就要考場地了,她來這么一出,我看哪個教練還敢教她?!?/p>
我的心突然沉沉地墜了下去,撲通一聲,掉進了大海,沉進了水里,缺了氧,奮力地想要呼吸。
“對了,你剛剛說要和我說什么事???”我媽津津有味地吃著飯,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沒什么,我忘記了?!蔽掖掖野抢藘煽陲垼与x了餐桌。
路考考完那天,我一個人站在陽光明媚的馬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吹著溫?zé)崾孢m的風(fēng),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在這過去短暫的十幾年里,經(jīng)歷過很多考驗和抉擇,大大小小的畢業(yè)考試;偷偷消滅父親偷情的證據(jù);勸小旅館里離家出走的母親回家;向暗戀很久的初戀表白;父母離婚后在他們之間做出選擇……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結(jié)束后如釋重負。像在海里溺水了很久,突然間被拉了上來,海浪撲打著腳面,愜意又舒爽。
遠遠的,我看見教練朝我走來,他瞇著雙眼,微笑的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我那天破天荒穿了一條牛仔短褲,此刻在烈日下卻不由自主的無端感到寒冷。他伸出瘦長的、熟悉的雙手,摸了摸我的頭,用親切的,活潑的語氣和我道別:“小姑娘拿到駕照后好好開車啊,以后有空了回來玩。”我定定地看著他,企圖用目光一刀一刀凌遲他的雙手。耳邊卻響起了自己熟悉溫順的聲音:“謝謝教練,教練再見。”
砰的一聲,我又被扔進了海里,我雙手不停掙扎,雙腿蹬著想要浮起來,但是我只能任憑自己越飄越遠,越沉越下。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戰(zhàn)勝我內(nèi)心隱秘的,我一直避而不見的恥辱感,我終其一生,都要和它對抗。
7
我和宋遠約好了下個周末去他家吃飯,我終日處于惶惑不安的狀態(tài)里,每到夜里就開始做同一個夢,然后掙扎著醒來。任由自己置身于巨大的黑暗之中,被黑夜吞噬。后來我實在疲倦得不行,索性強行把于洋洋拉到我家,每天和她對飲到神志不清醒,才掙扎著睡去。于是我倆每天早上醒來時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晚上睡在了不同的地方。不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是在書房的飄窗上,又一次甚至醒來發(fā)現(xiàn)兩個人東倒西歪在了浴缸里,渾身肌肉酸痛。一個禮拜后,于洋洋直呼受不了了,她語重心長地教育我,見公婆是每個女人都要經(jīng)歷的事,他們又不是魔鬼,沒必要怕成這樣。
我默不作聲,隔了半晌才說道:“我沒打算和宋遠結(jié)婚?!?/p>
“那你見他父母干嘛?”于洋洋不解地問道。
“有個噩夢在我腦子里纏繞了好多年,我想徹底擺脫它?!蔽业皖^喃喃自語,頭腦里有清晰的回憶起那個我做了無數(shù)次的夢。
“這和你見家長有什么關(guān)系?”于洋洋更加費解了。
我看著于洋洋,沒有說話,給自己到了一杯酒,葡萄酒在燈光下閃著猩紅色的光,像是鮮血一樣在酒杯里緩緩地流淌著,我一飲而盡,雙手雙腳有了一絲暖意。
“我上大一的時候,我媽幫我在家附近的一個駕校報了名。教我的教練是個50歲左右的老頭兒,黑黑瘦瘦的,看起來特別嚴(yán)肅。我一上車,他就開始按壓我的大腿,有時候還捏。我一開始以為學(xué)車的時候教練要幫我們壓離合,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對幾個女學(xué)員這樣。”“我靠,他媽的老色鬼。”于洋洋顯得很吃驚,忿忿不平地大叫道。
“后來時間久了,他開始單獨約我,說教我學(xué)車,給我開小灶。每次教我練車的時候,都會摸我的大腿和胳膊,有幾次甚至隔著褲子摸我的私處。有時候一車人路跑的時候,他會讓我坐在副駕駛位上,當(dāng)著后面學(xué)員的面捏我的胳膊。”我回想著自己坐在老舊的充斥著劣質(zhì)煙味的桑塔納里的畫面,一口氣說完,心里居然有一種惡心的快感。
于洋洋這次沉默了,隔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我:“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你爸媽呢。”
“因為我覺得很羞恥,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媽開口說出。我不像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講出來。我從小就不知道怎么和我爸媽溝通。談戀愛,認識新同學(xué),出去玩這些小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和他們說?!蔽铱嘈χf道,“我記得有一次,我終于鼓起勇氣想說的時候,我媽當(dāng)著我的面,諷刺了對門一起學(xué)車的女生向駕校投訴教練摸她大腿這件事,說她大驚小怪,說她丟臉?!?/p>
“還好都過去了。你媽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于洋洋嘆著氣安慰我道。
“不是的,最讓我耿耿于懷的不是我媽,而是我自己?!蔽业难蹨I不知不覺中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掉進酒杯里,變得無比渾濁。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正常的,學(xué)車就是難免會有身體接觸的,況且他對別的女生也這樣??墒俏覅s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到最后都沒有勇氣站出來指責(zé)那個教練。我甚至覺得我是個賤貨,以后如果有領(lǐng)導(dǎo)想潛規(guī)則我,我可能也會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的。因為我根本沒有勇氣反抗!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駕校教練我都沒有勇氣反抗!”
我扯下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塊遮羞布,把自己曝露在陽光下,灼痛了我的雙眼,我的皮膚。我雙眼通紅,頭發(fā)凌亂,像只發(fā)怒的獅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怒吼。
于洋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她只能跟著我一起流淚,抱著我輕輕拍我的背,不斷喃喃地重復(fù):“不會的,不是你的錯。然然,不是你的錯。”
許久,我終于平靜了下來。于洋洋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去見宋遠的父母,是為了見他爸爸吧?”
“嗯。”
“就算宋遠的爸爸也是駕校教練,但是這也只是巧合啊。你怎么確定就是他呢?”
“那個老男人在摸我的時候,經(jīng)常和我聊他的兒子。”我冷笑著說道。
于洋洋沉默了半晌,擔(dān)憂地看著我,“然然,你想好了嗎?”
“我就是好奇,他現(xiàn)在還認得出我嗎?我再看見他時,有沒有勇氣問他一句:你現(xiàn)在還摸小姑娘大腿嗎?”我閃過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感。
“那你和宋遠呢?你打算繼續(xù)和他在一起嗎?”于洋洋突然問我。
我沒說話,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離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自從把傷疤揭給于洋洋看后,我的期待居然漸漸戰(zhàn)勝了恐懼。我?guī)е鴲鹤鲃“愕目旄?,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我幻想著他看見我時錯愕的神情和不自然的眼神,我甚至都想好了見面第一句話該問什么來讓他難堪:“你不是說想把兒子介紹給我嗎?現(xiàn)在我自己找到了你兒子,驚喜嗎?”想到這里,我像是小時候找到了尋覓已久的玩具,興奮地想要手舞足蹈。
周日的下午,我?guī)еY物和宋遠去了他家。傍晚的通城,大片的橙色投射在天空上,紅色的云朵籠罩在上空,好像隨時都會覆蓋下來,把人吞沒。我出乎意料地十分淡定,仿佛已經(jīng)把見面演練了無數(shù)遍,現(xiàn)在早已麻木;又好像已經(jīng)等了太久,現(xiàn)在早已失去耐心??謶謪s還是在宋遠敲門的一剎那背叛了我,心跳仿佛戛然而止,又突然加速跳動,莫名的情緒不斷涌現(xiàn)著,緊張、興奮、期待、還有報復(fù)的快感......無數(shù)情緒交織在一起,我只能用出汗的手拼命握緊宋遠,緊緊抿著雙唇才不至于透露一絲一毫。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門終于開了。對面站著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身材矮胖,皮膚白凈,略微有些禿頂,圍著米色的圍裙,笑得一臉慈祥。他伸出手,熱情地和我問好:“你就是安然吧。我是宋遠的爸爸,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一切和我預(yù)想的完全不一樣。我茫然失措著他和藹的面龐,時間好像禁止了,在我腦海中盤旋了很久的臺詞剎那間變成泡沫,在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場景消失了,我頭暈?zāi)垦!?/p>
我呆呆地看著他白白凈凈的手,肉呼呼的手指上還沾了些許油,閃著亮晶晶的光,那只手舉起來,不斷地朝我靠近,直到伸到了我的跟前。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緒轟然倒塌。我就這樣盯著這只手,凝視了十幾秒,胃里開始翻江倒海,涌上一層惡心。
“不是他”我喃喃地自言自語。突然狠狠地推開那只手,沖到樓梯口,抱著欄桿,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