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丹尼
大腦被認為是今天科學上最大的謎。在腦科學的發(fā)展歷史中,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提起來,恐怕神經(jīng)生物學家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我們迄今關于學習、記憶的很大一部分知識都來自于他。但是請別誤會,他不是什么科學家,而只是一位病人,——當然這是一位非常特殊的病人。為了保護他的隱私,過去在科學文獻里他總以“H.M.”的名字出現(xiàn)。直到他辭世后,為了緬懷他,讓人們記住他對科學的貢獻,他的全名“亨利·古斯塔·莫萊森”才被公之于眾。
亨利·古斯塔·莫萊森可稱得上是科學史上迄今最重要的一位病人。
改變對記憶的認識
毫無疑問,H.M.是一位大腦有缺陷的病人,他的缺陷就是徹底的健忘,不能形成新的記憶,對他來說,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是新的:他每一次去街角商店買東西,每一次走過家旁邊的小路,每一次和鄰居打招呼,他都認為是生平“頭一次”,——他一生沒結過婚,倘若他有個妻子,哪怕他跟妻子相處了幾十年,想必每一天起來也會認為他們是初次相識。但他又并非癡呆,智力完全正常,個性也沒有什么怪癖。所以像他這種病例,在醫(yī)學史上是非常特殊、非常罕見的。
H.M.并非生來就是一位病人,他也有過健康幸福的童年。他生于1926年,命運的轉折發(fā)生在他7歲那年。一天他在路上行走,被一輛橫沖過來的自行車重重撞了一下,頭部被嚴重撞傷。自此以后,他患上了癲癇。到他27歲時,癲癇已經(jīng)嚴重到讓他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每周要昏厥好幾次,所以他不得不去治療。
一位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為他做了全面的檢查之后,認為只要切除部分致病腦組織,就可以減輕他的癥狀。1953年9月1日,H.M.躺在手術臺上。醫(yī)生在他額頭兩側鉆了兩個小洞,用一根金屬吸管吸出了大部分海馬組織以及海馬周圍的部分內(nèi)側顳葉組織。單從預期目標來說,手術非常成功,H.M.的癲癇發(fā)作頻率迅速減少。但是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未曾想到的副作用:他再也無法形成新的記憶了。
這當然是一個嚴重的醫(yī)療事故,但并非醫(yī)生不稱職所致,責任在于那個時代人們對大腦的一些錯誤認識。那時的科學界普遍認為,記憶廣泛分布在大腦中,不可能只取決于某一個組織或區(qū)域。所以即便H.M.的大腦被小部分切除,他也只會損失小部分記憶,整體上不會有什么妨礙。而手術后的H.M.卻表現(xiàn)出如此奇怪的癥狀,這讓科學家一時困惑莫解。
1957年,加拿大心理學家米爾納在對H.M.進行了一系列測試之后,發(fā)表了一篇在記憶研究史上堪稱劃時代的論文。在論文中,米爾納將H.M.的健忘癥與他大腦中失去的海馬組織聯(lián)系了起來。換句話說,論文否定了那種認為記憶廣泛分布在大腦中的說法,提出記憶跟大腦的其他許多功能一樣,只取決于某一個腦組織或腦區(qū)。這樣,人們對記憶的認識才算上了一個新臺階。
終身以病人為職業(yè)
H.M.在手術前是一名摩托車修理工,術后,因為嚴重的健忘癥,他已經(jīng)喪失了從事任何正常職業(yè)的能力。而有鑒于這類病例極為罕見,各地的科學家和研究者經(jīng)常不斷地趕來拜訪他,邀請他參加各種實驗。所以,他不知不覺成了“職業(yè)被試者”。此后,病人成了他一生的“職業(yè)”。半個多世紀以來,他與科學家親密合作,參加過幾百次科學研究,無以數(shù)計的論文里提到他的名字。
從此除了參加實驗,他的生活變得很簡單:和家人一起去買東西,偶爾為草坪除草,清理落葉,看看電視。有時候做頓午飯,整理一下床鋪——這些都是他27歲以前就已經(jīng)學會的事情。他能記得一些小時候的事情,記得父母帶他去旅行,但是他總也想不起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叔叔其實已經(jīng)去世,盡管那是在他做手術前3年的事(嚴格地說,手術后他不單是不能形成新的記憶,也喪失了對術前2~3年內(nèi)所發(fā)生事情的記憶)。
我們現(xiàn)在知道,從時效上來說,記憶可分為長程記憶和暫時記憶。暫時記憶一般只能持續(xù)數(shù)十秒鐘,而長程記憶有時可以保存終生。暫時記憶需要通過橋梁——就是大腦中的海馬體——才能變?yōu)殚L程記憶,這好比電腦內(nèi)存里的東西需要保存到硬盤里,下次開機時才不會丟失一樣。
其實,H.M.的長程記憶和暫時記憶的功能都完好無損,只是它們之間的橋梁斷了,所以暫時記憶里的東西永遠無法“刻錄”進長程記憶中去。他是真正活在進行時中的人。
對他來講,時間并不是連貫的。他沒有意識流,只有稍縱即逝的意識點滴。如果你問他吃過午飯了沒有,他一般會說:“不知道?!被蛘摺俺粤税?。”卻說不上吃了什么。在十幾分鐘的談話里,他可能會把一個笑話重復講三遍,每一遍都是一模一樣的句子和語氣,而一點也意識不到自己已經(jīng)講過了。
他形容自己的生活:“像是大夢初醒……每一天都和其他日子沒有關聯(lián)……”
H.M.有正常的智力。有一次,加拿大那位心理學家米爾納要他盡量地記住“584”這個數(shù)字,H.M.甚至編了一套復雜的口訣來幫助自己記憶,他對米爾納解釋道:“這很容易。你只要記住8。你看,5、8和4加起來是17。你記住了8,17減去8等于9。把9分成兩份就是5和4,這不就得出584了嗎?”他專心致志地把這套口訣背了好幾分鐘,但是一走神,這個數(shù)字就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他甚至不記得剛才有人要他記住些什么。
有一些事他也能記住
按理說,像H.M.這樣隨學隨忘的人是不可能學會什么新東西的。但隨著深入的研究,科學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也能學會一些新的技能。
1962年,米爾納發(fā)現(xiàn),H.M.竟然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學會一些復雜的操作。在一次實驗中,她讓H.M.照著鏡子里的圖像,在紙上描五角星。H.M.一開始也描不好,但是隨著日復一日的練習,他畫得越來越好。他自己卻一點也不記得以前畫過這種東西,每次著手畫時,總以為這是第一次。當他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畫得不錯時,還很高興地說:“哈,這個比我想的要容易嘛?!彼稽c沒意識到這是多次練習的結果。但不管怎么說,他畢竟通過反復練習,掌握了一個新的技能。這可有點出乎科學家的意料。
也正是通過這個實驗,科學家對記憶又有了新的認識?,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很明確地把記憶分為兩大類:外顯記憶和內(nèi)隱記憶。外顯記憶是那些你知道自己記得的東西,比如你的生日,比如今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失去了海馬的H.M.完全喪失了形成新的外顯記憶的能力。而內(nèi)隱記憶是那些你不用刻意去回想就能知道的東西,它形成于另外的大腦部位。它使得一個已經(jīng)20年沒有騎過自行車的人仍然能在跨上車的一瞬間找到感覺,使得一個多年沒有拿起吉他的人能夠順利彈出熟悉的曲調(diào),也使得H.M.在一天天的練習中學會復雜的操作。
再比如說,盡管H.M.總也記不住經(jīng)常來他家的研究者蘇姍娜·科金的名字,但如果給他一串c打頭的名字讓他選,他會選出科金的名字Corkin。他說不上來這個人到底是誰,但他覺得熟悉。
H.M.生前起初由父母照顧,等雙親去世后,又由一位親戚照顧。等這位親戚也去世,他就住進了一家養(yǎng)老院。2008年,他在養(yǎng)老院中去世,享年82歲。他的全名也是在這一天公布的。同時,他的大腦還被保留了下來。2009年,他的大腦被制成了2600多個切片。歷時30多小時的切片過程在網(wǎng)絡上進行了實時直播,得到了超過300萬的點擊量。死后大腦享有被保存和解剖待遇的,迄今只有他和科學巨匠愛因斯坦兩人。
H.M.盡管一生大部分時間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但他卻填補了記憶研究中的許多空白;他雖然記不住別人,但許多人卻記得他。一個人不論以何種形式豐富了人類的知識,人類就會感激他,所以這是他應得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