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成杰
17年前,農(nóng)歷五月初一早晨,我來到父親的床前,撩開帳簾,目睹著父親安詳酣睡的樣子,我本不忍心去打擾他哩!但當我放下帳簾,無意中觸到了父親那冰涼的手背時,我卻大驚失色,愕然無措,頓感天昏地暗,頭腦一片空白,氣息欲斷……
盡管我拼命地不斷搖動父親已僵硬冰冷的身軀,也任憑我緊抱著父親淚如泉涌,號啕痛哭,撕心裂肺地千呼萬喚父親的名字,幻覺著父親的重生,但不得不接受悲痛欲絕的事實:父親走完了81個春秋。
父親是患高血壓,引發(fā)心肌梗塞而猝然去世的,他的離世,兌現(xiàn)了他晚年常與別人所提的心愿:不希望久病臥床、拖累子女,只求走得干脆利落。
民國早年,爺爺帶著父親逃荒,從茂名的小山村來到廉江,就是憑著這把尺、一把剪刀、一架原始的手動衣車和嫻熟精細的縫紉手藝,善待坊里、恪守信譽、踏實辛勤勞作,創(chuàng)下了制作中山裝、女唐裝而享譽廉城的“廣茂隆”鋪號。迄今,上了年紀的老廉城都印象猶存;抗戰(zhàn)末期,日軍潰敗南逃時,日軍的飛機狂轟濫炸,將廉城變?yōu)槿廴鄣幕鸷?,爺爺?shù)臋n鋪被化為灰燼。生活的苦難、煎熬的日子,爺爺奶奶不幸患病先后撒手人寰,父親母親艱難共患,劫后求生,承傳了祖輩的縫紉手藝。
1946年至1956年期間,我們家前后添了一子四女,那時生活極為艱苦,全靠父親憑著這把尺,辛苦地經(jīng)營縫紉手藝生意來養(yǎng)家糊口,父親手藝精細博得了街坊鄰里的好評,為了購進優(yōu)質的布料,父親以步代車,頂著烈日的酷暑,挑著重荷的布料,往來一趟,甚至要花上兩天一夜的時間。
1956年,父親成為服裝廠集體企業(yè)的員工之后,就更像這把尺一樣,做人做事,有分有寸。
1958年,父親參加建設雷州青年運河鶴地水庫的義務勞動,手推木制的獨輪車運泥時,軸心斷裂致車側翻,不幸被車臂打致吐血昏迷入院搶救,母親滿心以為父親這次康復后,可以在家照顧下出世尚未滿周歲的我了,怎知父親傷未痊愈,又服從單位安排,奔赴廣西十萬丈山,參加為建設鶴地水庫裝運木料的勞動。
1961年,二姐剛滿10歲,整天餓得發(fā)慌。有一天,她偷偷跑到附近農(nóng)業(yè)隊田地里挖點番薯,回家煮熟充饑,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二姐遭到了他掌手訓斥:“再窮,再餓,也不能偷,不要給柯家丟臉!”還要帶著余下的幾條番薯跟著父親送返農(nóng)業(yè)隊,向生產(chǎn)隊長道歉認錯。
1964年,就讀于廉江中學初中的姐姐,勤奮好學,成績優(yōu)異,表現(xiàn)突出,是學校和同學們公認的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墒牵啻耗晟俚乃?,由于家境清貧,一襲補丁層層的土布著裝,確是令人心酸。父親單位的一位好心人竊語父親:“你修心啦!放尺頭寬些,估大預算數(shù),在公家來料加工的布里,為你女做件似樣的衣服著下,無咁失禮街坊啦!”父親卻斷然拒絕!
1976年,我上山下鄉(xiāng)插隊到原廉江縣青年水果場當知青時,有一次,剛好是全場知青參加大會戰(zhàn)期間,父親胃疼嚴重復發(fā)需住院,經(jīng)領導批準,我獨自騎自行車,沿著九曲十八彎、險峻崎嶇、幽野的山區(qū)土路,星夜摸黑趕路至凌晨三點左右,行走了幾十公里,回到了父親的身邊。原以為回來看護照顧父親,父親應格外高興的,但意料不到,父親卻忍著痛,沉著臉命令我:“作為宣傳隊隊長,你要起帶頭作用,大家都在農(nóng)場參加大會戰(zhàn)勞動,你因我這點事,就走回來,你想下人家知青、領導是怎睇法?明早,你要趕回去!”
我懷著沉痛的心情,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在父親平時保管自己貴重物品的衣服箱里,竟然發(fā)現(xiàn)了這把珍貴的裁縫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