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時代的愛情

王清海

一

一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

那是下午三點，夏天滾燙地和開門的黃小龍撞個滿懷。他揉揉眼睛，小院子門前月季紅艷，兩只蝴蝶背著翅膀在上面追逐。慘白的陽光涂了一地，詭異地閃爍著。

屈澤？他驚呼出聲，脊背上一陣涼意攀爬。

黃小龍應該是個膽大的人。畢業(yè)后考回老家的小縣城里做了公務員，別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面爬的時候，他卻在私下里開了個網(wǎng)店。最初的時候，縣城里的快遞公司僅有一家，客戶的訂單只能通過郵局，慢還貴。等到網(wǎng)購忽然成了大眾名詞，快遞公司也在短短兩三年內(nèi)，在縣城里出現(xiàn)十來家，滿街跑著送件攬件的時候，黃小龍的網(wǎng)店已經(jīng)是八年老店了。

八年的歲月，一起步入小縣城的同事們，間或也有一兩個升遷的，大多數(shù)都還在原地徘徊，領了工資算計著家中的吃喝日用。黃小龍卻在縣城里買了一個別墅一樣的小院子自己住，還在中心地段買了兩間門面房收租。雖然稱不上大富，但在很多人眼里已經(jīng)是成功人士了。

他覺得自己是膽小的，舍不得真的辭了工作，離開這里，大干一番。雖然閑的時候梳理一下自己的掙錢思路，開個公司，注冊商標，利用現(xiàn)有的平臺和客源做自己的品牌，再利用網(wǎng)絡上創(chuàng)出的知名度，把貨送到各大批發(fā)市場去尋找各地代理商做實體。這個很多人已經(jīng)屢試不爽的模式，自己不試一試，很是遺憾，但是這個遺憾并沒有真的推動黃小龍往前邁出決定的一步。

生意興隆的時候，會忘了這個想法。生意慘淡的時候，他就會長嘆一聲，自己真是個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網(wǎng)購被大眾熟知后，增多的不僅有買家，還有大量的賣家。一款產(chǎn)品熱銷，同類產(chǎn)品便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好幾頁，比著搞促銷，比著拉客戶。這種競爭下，單打獨斗的小店鋪，是爭不過團隊化的企業(yè)店鋪的。縱然八年老店，面對這種強大的競爭，也慢慢扛不住了。黃小龍就更加抱怨起自己的膽小來。這不，屈澤的出現(xiàn)，讓他更加堅信，自己膽子小。大白天，哪有鬼，明明是老同學上門，還把自己嚇得腿軟。

是不是聽說我死了，看見我很意外？屈澤笑著邁進了門。

院子里花香四溢，葡萄架上青果隱現(xiàn)。一切都還是塵世模樣，卻因談論死亡，而忽然間靜得夸張。

是啊，剛畢業(yè)就聽說你生了一個什么病，然后就沒有你消息了。大家都說你先登極樂了。你不是從那邊回來探親的吧？

屈澤是黃小龍高中時候，睡在下鋪的兄弟。有一年的時間，他們幾乎白天黑夜形影不離，關系非常好。他曾經(jīng)為那個消息傷心了好久，如今屈澤有血有肉帶著一身熱氣出現(xiàn)在面前，他以為已經(jīng)麻木了的感情，竟然在身子里萌動，催得鼻子發(fā)酸。

昨天收到一個快遞過來的請?zhí)?，是一個不太熟的親戚寄來的。上面印了四個二維碼，依次是1000元、500元、200元、100元的掃碼支付。他覺得跟這個親戚的交情，也就只值200元，就拿出手機，用微信掃了200元支付過去。那邊回一句謝謝，他說了一句新婚快樂，就彼此間再也無語。好像是一場交易，就此結束。黃小龍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麻木。不知是自己先麻木了別人才麻木，還是因為別人麻木，所以自己也只能麻木。人與人之間就這么悄然地隔膜了起來。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因為信息的發(fā)展，越來越方便，卻變得越來越奇怪。能對陌生人開心，對身邊人卻都繃住了臉。能在朋友圈不停曬心跡，卻在面對面時懶言語。

是肝癌，把肝換了，命保住了，從此窮了。長在身體上不在意的器官，換一下，原來需要那么多錢。這幾年只顧掙錢還債，少與同學聯(lián)系，好多人都以為我死了。其實人活著，錢沒了，也不比死了好過。屈澤低聲笑著，和黃小龍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

黃小龍也拿出熱情，準備在一個真實的肉體上，回味自己走遠的青春，就也張開懷抱，要來一次緊緊相擁。屈澤卻與他稍一接觸，便分開了。

你這小院子挺不錯的，看來真是發(fā)財了。屈澤在院子里駐足，四處打量，連聲稱贊。來過黃小龍小院子的人，大都會說出同樣的話來。不僅因為這院子確實漂亮，更因為黃小龍空著兩手來到這個小縣城，靠自己的努力，在房價飛漲的時候，住得如此寬敞。而且他的錢還來得光明正大，自己做生意賺來的，可以隨意顯擺。這是讓很多身邊人望塵莫及的。

經(jīng)常有人跟黃小龍討教如何在網(wǎng)上開店。能張開嘴來問的，都是夠得上的朋友。起初黃小龍也很耐心地教他們?nèi)绾紊暾堎~戶，如何上傳商品，甚至還把自己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教給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來詢問的人幾乎沒有成功開店的，有的聽聽就算了，有的開了一半不干了。大都是想把在網(wǎng)上開店當做第二職業(yè)，以為只要店開了，就啥也不用管，只等別人買了，自己賺錢就行了。又哪里曉得做網(wǎng)店的，日夜守著電腦手機，憑著網(wǎng)絡，接待著網(wǎng)上的八方來客，又怎會比坐在實體店里等客戶輕松。

這些網(wǎng)上來的生意，不比現(xiàn)實中的人情網(wǎng)關系網(wǎng)好懂。

黃小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也是白說，就不再愿意跟問詢者多說了。沒想到這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也是為了這事情來的。

小龍，咱們是老同學，你這次可一定得幫幫我。我換了肝后身體差，打工不行，只能自己做生意，賣過服裝、賣過副食、賣過化妝品，都沒有成功過。外債三十多萬，日子過得孤苦伶仃的。你看你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教教我吧。

屈澤說著，眼圈都要紅了。

黃小龍聽得心里難受，就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生意也不好做。賣哪種產(chǎn)品的，在網(wǎng)上一搜，都得好幾頁。好多人在拼價錢，你一個產(chǎn)品做好了，用不了幾天，就有人賣得比進價都低，賠錢在拉銷量。你要不跟他拼價錢，就賣不出去了，你要跟著他賠錢，還做啥生意哩。我都不想做了，這個泥坑，你還是別往里陷了。

那不也有很多人在這上面發(fā)了嗎？

是啊，那都是有資本的人?，F(xiàn)在最賺錢的，是做自己產(chǎn)品的人。一手貨源，質量上有保證，還能控制價錢，保證自己的利潤。有了利潤，才好做推廣，越做推廣，就能賣得更好。這是個良性循環(huán)。

是個好辦法，我們也做自己的產(chǎn)品吧。

二

美女的概念不是你穿的衣服多漂亮，而是你穿什么樣的衣服，那衣服都顯得漂亮。

祝小妹就是這樣一個美女。身邊的人在買衣服的時候，都能向往地回憶起她穿過什么款式的，情不自禁地想找個同款試一試，然后羞愧地放下。

她還是個有才華的美女。偶然興起，抱起古箏，隨便坐在那里，手指輕撥的時候，那里就有山有水有安靜。

碩士學歷的她，畢業(yè)后本可以直接留母校任教，卻偏偏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在北京的批發(fā)市場附近租了一間房子，從市場上帶貨，在網(wǎng)上開店。積累了資金后，自己注冊了商標，請了幾個設計師。依然是在網(wǎng)上，為自己的網(wǎng)店客戶量體做衣。

黃小龍說，你這么有錢，得有多少人爭著娶你，咋還不嫁？

咋還不嫁呢？祝小妹說，你也不窮啊，咋還不娶呢？

他們是因為刷單認識的。有人說十個網(wǎng)店九個刷，剩下那個是批發(fā)。其實，批發(fā)的那個也在刷。只是刷的有多有少而已。做網(wǎng)店的，誰敢說自己一單都沒有刷過呢。

黃小龍剛被拉進刷單群的時候，就這么理直氣壯地說，他就一單也沒有刷過，他的信譽，是一單一單真實交易賣出來的。然后就有人在下面附和他說，她的店也從沒有刷過，以前不刷，現(xiàn)在不刷，將來也不刷。

其心明顯與群有異。于是，他們從刷單群中被踢出來了。還好，在被踢以前，已經(jīng)互加了好友。踢出來，互相發(fā)了個握手的圖標，開始聊起生意。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閑聊的時候，總會不自主地加進些個人情況。尤其是單身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就這么熟悉起來。雖然從沒見過面，但是認識的七年間，除了春節(jié)這樣停業(yè)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能在網(wǎng)上看到對方的圖標亮起，問問當天生意怎么樣，有什么煩心事互相訴一訴，或者互相介紹個客戶。有一次黃小龍還把一個在北京工作的親戚介紹給了祝小妹，希望能幫她脫單。

她也興致勃勃地準備好了時間，卻因那個親戚出國而告吹。

可是天天見的黃小龍，卻在冬天，白雪舞動人間浪漫，正是化妝品銷售旺季的時候，失蹤了。

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失蹤，是QQ圖標黑了。她打開他的店鋪，卻發(fā)現(xiàn)他的店鋪也不見了。

網(wǎng)店雖然沒有房租，沒有房子和地理位置承載著日常的運營，但是也有IP地址，有店主自己極具風格的頁面裝修，每一單交易，都是真實的錢。多年的老店，擁有大量的回頭客，有多年來積攢的信譽和人氣。忽然間消失，無疑是砸了飯碗。

祝小妹心頭一陣慌亂，感覺這個朋友，是出了大事情。

有家庭的人，生活重心在家庭上，不太會把別的事情放在心上，與朋友間聊得正酣，玩得正暢，一句老婆（老公）催了，孩子鬧了，就閃電般消失了。單身的人，那飽滿的情感無處可放，只有放在朋友身上。

所以，交朋友，最好交單身的。

單身的祝小妹開始撥打黃小龍的手機，還好通著，可是打了幾次都沒有人接。

手機是什么？已經(jīng)快演化成身體的一部分了，到哪都要跟著。連打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加上別的種種反常，一種不祥的預感，臺風一樣讓祝小妹開始站立不穩(wěn)。

這幾日，微信朋友圈開始流行一個段子，體重與抗風級的關系。把體重與對應的風級列了一個標準，請大家根據(jù)自己的體重合理安排出行。當然，這是一個搞笑的段子，這幾日京城確實風大，可還遠沒有到能刮走人的地步。自然的風，再大，尚有可藏的地方。臺風一樣的不祥預感，祝小妹不僅覺得藏無可藏，甚至還刮出了很多自己平時都沒注意的心情。

黃小龍，他真人長得是不是比相片還要帥？他為什么一直不結婚呢？他要是愿意到北京來，自己會不會考慮跟他在一起呢？

祝小妹多年來拋荒的感情，忽然被這陣臺風刮得春草遍野。

黃小龍在她心頭滾燙的時候，不失時機地回了電話。她看見那個號碼在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的時候，幾乎是跳起來接聽了電話。

黃小龍果然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他在電話那頭，語音舒緩，一字一頓地告訴祝小妹，他被騙了。

是怎么了？

看微信。

黃小龍說著掛斷了電話。祝小妹打開微信，黃小龍的朋友圈有一條更新，是一個相片，黃小龍的自拍照。在冬日的河邊，艷陽掛在藍天，枯草在兩岸瑟瑟，黃小龍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在水中。水面上浮著薄冰，雜草，還閃著太陽的亮光。相片的下面是一段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段干凈的水域，不知道我的死亡，會不會污染了這里。就自私一次吧，永別了，我的朋友們。我的受騙經(jīng)歷留在郵箱里了，歡迎無事閑翻。

另一張圖片是一個郵箱號碼和密碼的截圖，背景用了黃菊和白菊。

三

沒有一個強大的爹替你扛著，一個人拼，誰都會遇上失敗的。受騙不過是N多種失敗方式中的一種。他太脆弱了。

張大梁的語氣中透著幾分輕蔑。這語氣叫祝小妹很不舒服。

不是每個失敗的人都能夠再成功的，成功了才能笑看失敗。不成功，失敗者會敗得生不如死。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且是我們熟識的，請放下你成功者的姿態(tài)，和我們一起悲傷。祝小妹反唇相譏，手指舞動，飛快地敲下對黃小龍的維護。這些話語通過網(wǎng)絡，馬上到了遠在山西的張大梁面前。

沒有哪種姿態(tài)是生命不可以擊跨的。漠視生命，是一個很大的罪名。

張大梁發(fā)了一個瘋狂流淚的圖標，表態(tài)說：真心難過，需要哥們怎么樣維護正義，美女你說話。

他與祝小妹是見過面的網(wǎng)友?；蛘哒f，他們是見過面以后，才成為網(wǎng)友的。

那是幾年前的杭州。西湖水如鏡，細雨中，小舟上，祝小妹幾次向岸邊張望，都找不到柳如煙的感覺。

那個時候，她的網(wǎng)上店鋪剛剛起步，卻被忽然宣布提高技術服務費和押金，而且準入門檻提高，大有將祝小妹這樣的小賣家封殺的危險。他們在網(wǎng)上集結了幾百家店鋪，一起來討公道。那天在西湖船上開會，就是商量怎么辦。

船上的人群情激越，說到激動處，涕淚橫流者有，揮拳跳腳者有，臟話滿口者有，脫衣挽袖者有。只有一個人，在船的一角，自顧自地抽煙，煙霧繚繞，濃眉大眼，面色平靜。

祝小妹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從煙霧中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他們四目相碰時，船上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后，那個男人，向祝小妹走了過來。

吸煙有害健康。她笑著對這個熱情的男人說。張大梁的臉竟紅了。

他有點害羞地掐滅了煙，然后跟她談起自己的店鋪。他是退伍回老家后，在網(wǎng)上開店賣土特產(chǎn)的。相同的境遇只是多了些話題，他的店并沒有在祝小妹心中留下多少印象。

張大梁如今這般黯淡地坐在對面，祝小妹的心也突突地跳了幾下。隨后的幾年，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把自己的店鋪一點點做大做強，杭州集會已成煙云，張大梁的樣子也變得模糊不清。她想替黃小龍出口冤氣的時候，找不到合適的幫拳人，想來想去，第一個竟然想到了張大梁。

第二個她想到的是常綠。

如果想到張大梁是因為可靠，那么想到常綠，卻是因為她的不可靠。她是一個在微信朋友圈賣服裝的大學生。她的服裝說是國外代購，其實卻是從祝小妹這里淘過去的。祝小妹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說自己是大四馬上要畢業(yè)的學生，已經(jīng)四年了，她還是大四沒畢業(yè)。

祝小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是真是假。她說自己是常綠，祝小妹就認為她叫常綠了。她說自己一直在苦等著一段戀情，是自己大一軍訓時候的班長。在朋友圈里時不時煽情來一段思念，祝小妹會看得淚漣漣的，看完之后想，她要是真有這樣一段感情該有多感人啊。

不過，祝小妹不會在乎常綠的這些是真是假的。她是她的客戶，還是有著強大朋友圈的客戶。祝小妹這里滯銷的，到了常綠的朋友圈，轉眼就賣出高價錢來，并且有價有市。她們合作了4年，常綠從不欠賬從不講價。面對著要打垮一個牌子，這樣十分棘手的事情。祝小妹覺得，她需要常綠的幫助。

常綠不是張大梁，不是她祝小妹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

她有些時候想想也很滿意自己的現(xiàn)狀，雖然沒有可以如影隨形的老公，畢竟還有可以這樣呼來揮去的男生，而且還是那么高大英俊。

常綠說很佩服她的魅力，自己天天在朋友圈里曬照片，雖然P圖很精心，還是缺少祝小妹勾魂般的魅力。這般才色，隱身在幕后做個店主太虧了，明明有顏值，掙的都是實力派的錢。

祝小妹說，我還是路見不平喜歡一聲吼的人。給你講個故事，一個讓我最近睡不著覺的故事。

常綠說祝姐姐你不是一直失眠嗎，怎么會是最近呢，是最近又加重了吧。好吧，我愿意聽聽是什么樣的事情，摧殘到了你這顆堅強的心。

祝小妹就翻開了黃小龍的郵箱，給她看了那封遺件。是的，不能算是遺書，電子檔的東西，雖然也是血淚痕痕，我們還是叫做遺件吧。

四

沒有任何一種善良，能躲得過欺騙。我以為我已經(jīng)習慣設防，沒想到還是因為存留的善良，潰掉了心墻。

黃小龍在遺件中的第一句話，是如此的悲觀失望。是啊，不是悲觀失望到極限，又怎么會去自殺呢？

死亡，是每個人終究要面對的事情，也是很多人的終極恐懼。連死亡都敢面對的人，究竟是勇士還是懦夫？

祝小妹覺得如果拿這件事情來評價黃小龍的話，對他的一生，是個不公正的評價。他奮斗過，他善良過，他遠比很多人堅強，而這樣的人生終結法，卻又真的是懦弱的。祝小妹忽然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絕望地提前終結人生。想到這里，忙呸呸兩聲，要吐掉這個不吉利。繁華世界對她的誘惑還是如此之大的，大到想到有一天會離開，都是心頭一陣巨顫。

地球偶而抖一抖，會抹掉許多鮮活的生靈。心靈的巨顫，能讓祝小妹更加珍惜活著的時光。黃小龍以為屈澤面對了死亡，也會如此珍惜。只有珍惜的人，才能更好地活著。

他告訴了屈澤該怎么樣去運營一個品牌。叫屈澤成立了公司，注冊了商標。商標還在“TM”申請階段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熱賣了。熟悉網(wǎng)店運營的黃小龍，前期先是通過中介網(wǎng)站刷單，將銷量排在同類產(chǎn)品前幾名，然后開始在網(wǎng)絡平臺上找尋網(wǎng)絡代理商。

屈澤注冊的商標叫“迷”，這個名字是黃小龍起的。公司是屈澤的名義，運營資金是他的，但是一切的操作，其實都是黃小龍。人會為他人迷，他人也會為自己迷，最看不透的是，自己被自己迷。迷的系列產(chǎn)品，在網(wǎng)上搜索的時候，穩(wěn)穩(wěn)站在第一頁，刷單刷出來的好評讀得人心馳神往，刷出來的銷量，不僅買的人目眩神迷，就連賣家黃小龍，也看得很是自我陶醉。

他本就有多年積攢的人脈資源，有很多批發(fā)商客戶，現(xiàn)在這些資源都變成了自己真正的代理商。他們有的在實體店批發(fā)零售，有的也在網(wǎng)上賣，各有各的渠道和顧客群。

迷，就這樣橫空出世。

只有黃小龍和屈澤知道，前期刷單的成本，耗盡黃小龍全部的積蓄，還抵押了房子。他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迷上。

訂單開始滾滾涌來的時候，屈澤告訴他，以前的新品推廣階段結束了，以后再拿貨，也只能按批發(fā)價給他了。

風涼天冷。金九銀十，正是生意的旺季。黃小龍正在為迷殫精竭慮，拼命招代理商刷銷量，瞬間發(fā)現(xiàn)，代理商網(wǎng)絡已經(jīng)被別人掌握，而自己和代理商拿貨是一個價錢。

市場拼來拼去，拼到最后，制勝法寶還是價錢。屈澤給他的價錢，他批發(fā)不動，零售利潤極低，前期的謀劃和投入，都是替他人做嫁衣。

而公司是屈澤的，商標擁有人是屈澤，代理商的網(wǎng)絡屈澤也掌握，自己在網(wǎng)上的那點伎倆，屈澤也一清二楚。

這算是被騙嗎？他這才想起，他謀劃這一切的時候，屈澤從來沒有承諾過他，商標算他多少，公司算他多少，將來要怎么樣分配利潤。

這不算被騙嗎？從公司的成立到商標的注冊到品牌的運營，都是黃小龍在操作啊，他以為迷是他的，至少也是屈澤和他的。

他刪了店鋪，對代理商講了迷的故事。

迷已經(jīng)開始賺錢了，迷已經(jīng)迷住了代理商。他的故事，沒有錢精彩。他刪了店鋪，別人店鋪里迷的銷量就會更高。黃小龍推動了迷，但卻擋不住迷往前走。他愛迷，像愛自己的孩子。孩子辛苦養(yǎng)大了，卻認了別人做父母，看見他如同路人。還時不時提醒他，原來他就只是路人。

黃小龍覺得自己生不如死。

常綠看完遺件后，搖搖頭說他還是太脆弱了。能把迷做起來，也能把別的牌子做起來。一個刷起來的網(wǎng)絡牌子，再紅火，又能持續(xù)多久，很快就會沉在網(wǎng)絡的角落里，被喜新的人拋棄。多少耳熟能詳?shù)拇笈谱?，說倒下就倒下了，何況迷這樣的代工產(chǎn)品。想報復屈澤，可以做同類產(chǎn)品打垮他。

常綠是一個經(jīng)常臉上微笑的快樂女生，說這些話的時候，依然淡淡地帶著笑容。她留著長的發(fā)，長發(fā)揚起的時候，帶著一股香味。她多年來一直用這種香水。

這個味道有點刺鼻，是那種劣質香水里的香精味道。這個味道與常綠的品味和穿著打扮非常不般配，但是她多年來一直就用這個。

祝小妹問過她是什么香水，她總是笑而不答。偶然間，祝小妹覺得有點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是在哪里聞到過。

也許是跟她太熟了吧，祝小妹想。

她跟黃小龍也熟，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在報復計劃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了解他。他的運營思路和產(chǎn)品定向，她竟然那么清楚。

相隔千里，一網(wǎng)成知已。她感嘆道。

她和張大梁、常綠迅速做好了分工。她負責出資。常綠負責用這些錢在不同的刷單群中，購買迷的產(chǎn)品，然后刷差評，不停地要求售后服務。看見這個牌子有違規(guī)的地方，不停地投訴。經(jīng)營網(wǎng)店規(guī)矩越來越多，迷在產(chǎn)品宣傳上，難免有些字眼夸大，常綠一天就給它十多個投訴。雖然下架后能再上架，卻也讓它的經(jīng)營者焦頭爛額，商品排名就受了損失。

張大梁則自己獨自出資，按照迷的產(chǎn)品定位，一個叫心愿的產(chǎn)品，異軍突起，很快霸屏。他們謀劃好這一切，開始出手的時候，其實只用了三天，迷就被擠出了第一頁。

而在這個時候，祝小妹在迷的店鋪下了一個千萬元的大單。她知道他們沒有這么多貨，下了單付了款后一直等。她知道這批貨，會讓屈澤背上貸款，她不知道這么打擊對不對，下單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就又看了看黃小龍的遺件，才下的決心。

她故意不在訂單上留下任何字眼。在屈澤給她打電話確認訂單的時候，她說可以晚點發(fā)。電話掛斷后，她就扔了那個電話卡。

京城大雪的時候，迷開始發(fā)貨了，它貨發(fā)出后的兩個小時，祝小妹果斷地申請了退款，理由是違背承諾。

按網(wǎng)店的規(guī)矩，屈澤只能給她退款，并且如果她投訴，迷的店鋪還要背上違背承諾的處罰，有罰金、有扣分。但是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千萬元的貨，會讓剛起步的迷，資金鏈徹底斷裂。

而在這個時候，心愿的同款產(chǎn)品，正在低于成本價錢外拋。常綠的不斷售后和差評，讓迷的店鋪幾無銷量。

越?jīng)]有人買，就更沒有人買。網(wǎng)絡時代就是這個樣子，崛起迅速，倒下也迅速。

迷倒下了。

祝小妹本來還準備再舉報他幾款侵權，然后再來一次那樣千萬元的單子，把他嚇得從此不敢接單為止。但是看著迷的生意已經(jīng)一落千丈，便借著黃小龍的名義，在網(wǎng)上說了迷的故事，就此收手。

五

遇上一個知己很重要。遇上一個能讓自己發(fā)財?shù)闹焊匾?/p>

心愿在打倒迷后，張大梁并沒有停步。他不斷完善心愿的產(chǎn)品體系，打造了幾個網(wǎng)絡熱賣品后，便開始開發(fā)能在商超專柜上架的產(chǎn)品。多年的網(wǎng)絡銷售經(jīng)驗告訴他，只有線上線下同步開發(fā)，這個牌子才有持久的生命力。迷之所以那么不堪一擊，就是因為黃小龍的思路剛開始走出來，就被屈澤迫不及待地踢開了。

網(wǎng)絡有著很強的吸金能力。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心愿不僅在國內(nèi)大型連鎖商超上架，而且在網(wǎng)絡上，國外的單子也不斷飛過來。張大梁想起一句話來，身在山西，貨通天下。

他真的做到了，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是不是太快了？他有時候也有點害怕自己的步伐。網(wǎng)絡時代，什么都快，又有誰敢慢下來呢？他決定還是不能放慢，就把原來的土產(chǎn)百貨那一塊分成一個公司，把心愿分成另外一個公司，分別高薪聘請了兩個經(jīng)理，自己則閑了出來。

這個時候，京城大雪還沒有結束，春天還在沉睡待醒。

張大梁說祝小妹，我成了真正的老板了，我可以對自己愛的人說，我愛你了。

祝小妹說恭喜發(fā)財啊恭喜發(fā)財，好奇問一句，你愛的人是誰啊。

張大梁說，是你。

祝小妹說又開玩笑。這么大老板了，一點不自重。

張大梁說真的是你，真的愛你。以前你比我生意好，比我掙錢多，我不敢說出來，但是這些年，我一直等著你。

兩個人是用微信聊的。聊得久了，祝小妹覺得手機有些滾燙，雙手拿著，從床上起來，站在窗邊。窗外一片蒼茫的燈火。

祝小妹一開始，知道自己在等一份純凈而熱烈的愛情。到后來，她想要一份安穩(wěn)的幸福。而在徹底淪為大齡剩女，許多人覺得她應該隨便嫁了的時候，她依然不肯將自己歸在超市處理商品的晚九點檔。

因為網(wǎng)上的生意，晚上九點和十點，是正忙的時候。

生意和生意的時間段不一樣。人和人的想法也不一樣。她說，我只有一輩子，哪怕等不到，辜負了時光，也不能將就日子。

這句話讓很多人汗顏。汗顏的人，大都覺得日子將就了，而內(nèi)心里還有一種不肯將就的想法。苦于不曾堅持。

張大梁單刀直入的話語，卻將祝小妹的最后防線撕開了口子。如果年輕的時候，遇到如此的話語，該是一夜未眠。她那夜睡得很香，很踏實。天亮醒來，陽光灑滿一床，窗邊風鈴叮當。她也為自己的坦然而詫異，想了許久，心想，這也許就是成熟吧。

她很鄭重地答應了張大梁要來北京玩的請求。他們都知道這一面意味著什么。有情千里來相見，該是為自己的未婚生活畫一個句號的時候了。祝小妹甚至還想到了領著張大梁去見父母時候的畫面。這么高大帥氣又有錢又踏實的女婿，父母臉上一定笑開了花。

新年的時候，總有些激動的情緒在空氣中流動。雖然年味已淡，雖然人已長大，不再盼望新年，新年卻總還是帶著喜悅來了。

京城的人流像是久堵的水突然被疏通，一下子從四面八方流走，走在街上，竟然有些寂寞。雪在這個時候突然示威，紛紛揚揚，一夜間飛滿了大街小巷。

張大梁下車的時候，京城都在白著，雪繼續(xù)飛著。飛在他的國字臉上，飛在他耀眼的紅圍脖上，飛在他藍色羊絨大衣上，飛在他的黑色皮包上。

他也在頃刻間白了。白成一尊古希臘的男人。他的心怦怦跳著，這也是多年從未有過的激動。

這個時候，常綠來了。是的，是常綠。祝小妹正在指揮著員工，整理最后一批貨物。臨近年關，快遞即將停運，客戶比平時更盼望新衣，而在這個時候，突然大雪封路。依祝小妹的經(jīng)驗，雪落當天，如果貨不出京城，第二天快遞就會到處爆倉。這批貨，年前就到不了客戶手里，會被退回來?？蛻粢矔藛?。這個時候的退單，退掉的還有客戶熱乎乎的心。所以這批貨，一定要趁著大雪還未結冰，叫快遞加速運出京城。

說好的去接張大梁，這個時候，只能委托給常綠了。

常綠就這樣穿著紅色羽絨服，戴著紅色帽子紅色手套，披著一身白雪，出現(xiàn)在張大梁面前?？粗┗ㄖ械拇蟾邆€子，她突然流出熱淚。

班長，是你嗎？她說。廣場上雪花飛舞，狂風怒吼，人來人往，各種聲音高低起伏。

張大梁對這一句呼喊卻聽得真切。好多年，沒有人喊過他班長了。這是他最鐘愛的稱呼。這個稱呼里有他的青春年少，有他引以自豪的過往。

他已認不出她來，而她卻真切地記得他的樣子。誰說現(xiàn)在的少女不夠純情，常綠就是守情的典范，大學入校的一場軍訓，她就將張大梁刻在心里。校園里多少成雙成對的機會她放棄了，畢業(yè)后多少花好月圓的人在面前，她拒絕了。就像是班長身上的香水味，這么多年，她一直這樣簡單劣質地用著。她也知道這個香水不是現(xiàn)在的她該用的，可她就是一直用了，而且從不想改變。就像是感情，她就等著，她以為只是無望的空等。然而，蒼天不負，她等到他了。卻是替別人來接他的。她當然知道祝小妹的心思。她也知道張大梁此行的目的。

誰說世事熙攘，人皆為利。張大梁與祝小妹杭州一面，便將對方印在心里，終于敢開口表白，終于敢來北京找她，卻遇上了常綠。他知道祝小妹一直在等誰，卻不知道還有人更加牽腸地等著他。

大雪中，常綠沖動地撲向張大梁，雖然奔跑的速度很快，卻仍是一步一個腳印。腳印在火車站廣場上很快就與別的腳印重疊，大雪很快就又將這些腳印覆蓋。她卻在張大梁的懷抱中，再也不想離開。

張大梁當時就懵了，隨后就更加懵了。他的心如雪一般紛亂，迷茫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直到他在賓館的床上裸身起來，看看躺在床上的人，仍覺得如夢一場。

男人與女人的距離，陌生與熟識的距離，感情與感情的距離，網(wǎng)絡上的千言萬語，卻終沒抵過一場擁抱。

他看著鏡中自己茫然的眼睛，點燃了一根煙，吐了個圈，看著煙霧在室中裊裊。也沒有再穿起衣服，繼續(xù)裸著身子，回到床上人身邊，蓋上了被子。

房子隔開了雪，便是又一個世界，溫暖的空氣包圍著他。剛下車時候的冰天雪地，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六

祝小妹好久沒有彈古箏了。久得她都忘了，自己是一個會彈古箏的人。

她再拿出古箏的時候，發(fā)現(xiàn)箏依舊，自己眼角已微現(xiàn)皺紋。年紀，不是化妝品能遮得住的。歲月，不是你忘了，它就不走了。

只是箏音響起的時候，她便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漸漸老去的祝小妹，忘了約好來見的張大梁最后送了一張結婚請柬給自己。

常綠和張大梁的婚禮，在山西太原。此時春暖花開，萬物開始歡騰。

祝小妹彈完一曲，還是決定按常綠的要求，送她一套新娘禮服。禮服做好，在即將打包的時候，她決定再送張大梁一身西裝。畢竟，他們都不欠自己什么。是啊，他們真的不欠自己什么。而自己似乎欠他們一場交情。

雖然沒有得到什么，但是這場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的戀情，祝小妹也沒有失去什么。要真的說失去了什么的話，那就是失落。是的，她的心情好久都沒有平靜下來。網(wǎng)絡是虛擬的，但人是真實的。人說的話和投入的情，都是真實的。

錢掙得再多，總得有地方花才行。不結婚，不買房，不養(yǎng)孩子，又不生病，祝小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只是數(shù)字，自己也缺少了讓這個數(shù)字增長的動力。她決定把生意放一放，全身心投入一場戀愛。

她開始相親了。在網(wǎng)絡上面對過林林總總的朋友，沒想到，到最后，還是要靠最古老的手段來解決自己的婚姻問題，祝小妹覺得可笑。但是她還是一臉堆笑，步履輕盈，來面對每一個約見的男人。

每個男人都是自己的樣子，她努力地想從他們身上找些張大梁或者黃小龍的影子，但是沒有。祝小妹這才明白，原來她不曾真正愛過。她的腦海里，男人是一片空白。所有的自以為愛，只是填補網(wǎng)絡的網(wǎng)友。她要的是柴米油鹽的生活，這不是網(wǎng)絡能給她的。

她聊起這些的時候，齊方也有同感。他毫不諱言地告訴祝小妹，從最初的聊天室到后來的貼吧、QQ群、微信群，他有很多網(wǎng)友，也見過很多網(wǎng)友，甚至還跟其中一兩個發(fā)生過性關系。他說這話的時候，公園里燈火平靜，夜色如水掠過他們的肌膚。

他是祝小妹姑媽同事的兒子，國外留學回來后自己辦了個旅游公司，平時也經(jīng)常在網(wǎng)絡上聚團，搞些特價活動吸引游客。兩個人見面的時候，在公園的長椅上，分坐在兩端，聊起網(wǎng)絡，便湊得近了些。說起網(wǎng)友經(jīng)歷的時候，祝小妹覺得他這個人真的很坦誠。

坦誠得連婚前的外遇都交待了?；蛘?，那也不該叫外遇吧，那只是別人以前的生活。而在這以前，他是他，她是她，原本就不該計較人家以前做了什么。

她也很坦誠地跟他聊了黃小龍和張大梁。沒想到齊方竟然面色一片尷尬，一種讓別人搶了東西，又不敢說話的表情。這個表情讓祝小妹不自覺地往那個熱乎乎的身體旁挪近了些。而他，竟然趁著夜色，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交往一個月后，齊方當著她的面，刪光了微信和QQ里所有網(wǎng)友。也許，在他的觀念里，網(wǎng)友再緊密，終究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累贅。在他尋到了想要的人時，那些交往多年，聊天記錄密密匝匝的網(wǎng)友，只需要“刪除”兩個字，便從此消失于網(wǎng)絡，永絕于生活。

祝小妹并沒有要求他這么做，他卻非要堅持這么做。他這么做了以后，祝小妹的心里踏實了很多。

他們的婚禮是在國外舉行的。在希臘的一個荒島上，祝小妹一襲白裙，頭頂花冠，齊方頭插著羽毛，裸著上身，運動短褲，抱緊了她。他是想要全裸的，藍天之下，萬物之中，安靜的兩個人，毫無拘束地發(fā)出海誓山盟?？墒窍氲揭谂笥讶锇l(fā)相片，讓大家見證，就還是穿上了運動短褲。

想真正毫無束縛，看來是做不到了。

祝小妹在朋友圈里發(fā)出相片后，立刻點贊聲一大片，卻大都是夸獎新郎的一身肌肉。齊方的朋友圈里，也是一片倒地稱贊新娘漂亮。兩個人發(fā)出相片后半小時，看著點贊和評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齊方說，早知道我們這么在乎別人的評論，何必跑這么遠來躲清靜。

祝小妹說，本來是想脫俗的，一不留神成了擺酷。

他們正享受著贊美和祝福帶來的滿足，祝小妹卻看到了常綠發(fā)來的微信。

她說你也找到了幸福，何必再來報復我們。祝小妹忙問這話從何說起。常綠說從你的手段說起，別以為悄沒聲息，就看不出來是你做的。

祝小妹說美女，開什么玩笑。我這正新婚大喜呢，你沒看朋友圈嗎？我悄沒聲息做什么了？

常綠說，心愿被兩個新牌子圍殲，產(chǎn)品賣點和暴紅手段，與當時心愿攻擊迷的手法如出一轍，而且這次是兩個牌子一起上，可見背后操作人的資本豐厚。心愿怕是抗不住了。

祝小妹說你可以拓展營銷渠道啊，比如現(xiàn)在新起的村淘，還可以去客源集中區(qū)發(fā)實體廣告啊。你們束手待斃，無端地懷疑我做什么。

常綠說這兩個牌子的攻勢非常凌厲，不僅是為了自己站起來，而且把心愿能突出去的渠道，比如線下專柜、實體廣告，全都封死了。他們這會兒是在賠錢堵路，一定是跟心愿有仇，張大梁畢竟剛剛起步，根本沒有那么多錢突圍。想不到會是誰，真的想不到會是誰。

祝小妹說現(xiàn)在網(wǎng)商也開始團隊運營資本碾壓了，小賣家在這樣強大的攻勢面前，根本不能自保。網(wǎng)商成功模式太過于簡單，復制起來也非常容易。不是誰跟心愿有仇，可能是心愿擋了人家掙錢的路。我沒有這么大資本來做這件事，而且我也沒有興趣做這件事。你們自求多福吧，但愿能扛過去。

常綠給她發(fā)了幾個痛哭流淚的圖片。祝小妹說，我們都以為自己在改變生活，都以為網(wǎng)絡改變了生活。其實只是生活改變了這一切。她說完，覺得心情沉重。

齊方說，笑一笑吧，活著多美好，何必計較得失，尤其還是別人的，跟咱們沒關系。

是啊，人一生中要面對多少得失榮辱甚至生死，你要覺得跟你有關系，便每件事情都跟你有了關系。你要覺得沒關系，便能活得開心，可是那笑容，卻是無心無肺冷血的笑容。

七

婚后的祝小妹，總覺得齊方的笑就有點冷血。朋友的公司破產(chǎn)了，他淡淡一笑，勝敗乃兵家常事;自己的公司困頓了，他也淡淡一笑，困難是暫時的;偶見車禍，血淋淋的場面，祝小妹都不敢睜眼看，齊方卻淡淡一笑，命啊。

也許這是一種得道吧。世間事都看透，得道高僧的感覺。

祝小妹慢慢習慣了他的這種冷漠，甚至自己也開始浸染了這種態(tài)度。她想，要是自已幾年前就有這種心態(tài)的話，便不會為黃小龍的死而憤怒了。

齊方雖然開著公司，大部分精力和錢，都是放在股市里的。祝小妹忙，稍閑一點，他就開始和她聊股票，還勸她也投身股市。祝小妹禁不住誘惑，投了幾十萬進去。中間有漲有跌，她也沒怎么在意。

每個人都在辛苦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最后的成敗，很多時候由不了自己的。

一夜之間，齊方的股票全線大跌。公司也因他將資金陷在股市，而不得不關門大吉。

他破產(chǎn)了，擊垮了他的底線。那淡定的笑容，變成了愁苦的哀嘆。而他心中的哀嘆，似是多年一直存在心中，一旦沖出，便如決堤之水。

沒有誰能在生活面前永遠保持笑容。

笑容只是勝利者的姿態(tài)。常綠是笑著回到京城的，身邊簇擁者無數(shù)，卻獨獨沒有張大梁。

心愿負債累累，張大梁絕望得也想學黃小龍往水里一鉆，一了百了的時候，常綠將心愿的一款美白產(chǎn)品，從網(wǎng)店下架，放到微信朋友圈銷售。原來賣價30元，在朋友圈賣300元。

一級代理商需訂貨10萬，送10個長期客戶，然后每發(fā)展一個客戶，成為她的二級代理，還能再享受百分之二十的回款。如此模式，無限往下復制。

張大梁不反對她在朋友圈賣，反對她招代理的模式。

張大梁說，交易就是物與錢，簡單的買與賣。這么多花花架子，越看越像傳銷。生意可以賠，這種違法的事情不能干。

常綠說腦袋要跟上時代，沒有花花架子，怎么能把人套進來掙到錢？你看有多少國外的大公司是用這個模式在中國銷售的，國內(nèi)多少小公司也在玩這個套路，誰違法了？不都賺得盆滿缽滿。

張大梁說，我們是夫妻，你得考慮我的意見，我覺得不能這么干。

常綠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可不想有一天窮到坐在你的自行車后面哭。

兩個人就開始了冷戰(zhàn)。常綠風光無限地回京城召開代理商頒獎會時，他們依舊在冷戰(zhàn)。

頒獎會祝小妹也去了。臺下的追隨者大聲呼喊著常綠的名字，她站在聚光燈下，給大家講著聚財之道，每講一句，臺下就掌聲雷動，甚至有人痛哭流涕，覺得與心愿相遇恨晚，之前的幾十年都覺得白白度過。頭獎是一輛寶馬汽車，竟然被一個只有19歲的小伙子領走，這讓所有人更加尖叫歡呼。

然后有銷售冠軍上臺分享銷售經(jīng)驗，每個人的演講都很專業(yè)，很投入?；虼沸仡D足，或大喊大跳，或滿場奔跑。后來祝小妹才知道，都是常綠請的托。但在當時的那種滿場瘋狂的氛圍下，沒有人會懷疑到這些銷售冠軍的虛假。

祝小妹在臺下覺得一陣窒息。她喜靜的性格，實在不愿意被這種場面點燃血液。更令她無語的是，身邊的齊方，最初倒也安靜，可是到后來，竟然也跟著歡呼起來，扯著嗓子尖叫的樣子，與平時判若兩人。

常綠還是資金不足，為心愿找的品牌代言人，是一個剛出道，只在某熱播劇中露了幾秒鐘臉的群眾演員。但是依然傍上了那個熱劇的大名。代言人出現(xiàn)在臺上的時候，差點被臺下的歡呼聲嚇倒，明顯有點腿發(fā)軟聲發(fā)顫。

其實這個頒獎會，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人都在演與被演中得到了滿足。這樣的滿足感，讓常綠快速斂財。一夜暴富的事情，在網(wǎng)絡時代里，真的是尋常見幾度聞了。

但那都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身邊的人這樣發(fā)了跡，祝小妹心中也是不平衡，但也只是稍覺郁悶。剛經(jīng)歷了失敗的齊方，卻看到了東山再起的希望。

他開始不斷地跟常綠聯(lián)系，向她討教經(jīng)驗。

祝小妹說，辛苦錢萬萬年，飄來錢隨時散。咱們還是腳踏實地，一點一點來吧。齊方說，等到一點一點的錢攢成大把大把的票子，咱們都老了。吃啥不香走路直晃，享受人生都是空談。祝小妹說，那可以想別的法子，把生意做上去，常綠的方法不靠譜。齊方說，不靠譜的人多了，不靠譜的事也多了?；畹煤檬峭醯?。

兩個人起初是談，后來是吵。吵到后來，齊方承諾，再想想。祝小妹以為他放棄了。等到半個月后驚覺不對的時候，齊方和常綠已經(jīng)共同出現(xiàn)在了一個新產(chǎn)品發(fā)布會上。

那是心愿推出的又一款微商專賣品。用于女性美白，售價388元。身為男性的齊方，站在臺上，竟然也口若懸河，大談自己妻子的嬌嫩白皙，臺下噓聲、驚呼聲、尖叫聲一片。這聲音更加刺激了齊方的健談，說這才是心愿之道。

祝小妹覺得他口中的那個女人，自己離得好遠。她站在臺下看齊方，覺得他離自己也好遠。燈光閃爍，他臉上光彩飛揚，常綠在他旁邊，一臉嬌媚。她忽然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認識過這兩個人，她甚至都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如在微信上或者QQ上，那眾多的好友懸掛著，頭像或忽然亮起，或忽然暗淡。每個頭像其實都是一個人，但是在電腦或手機屏幕上，他們就是一個符號，只是一個符號而已。你好像懂得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但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們真正的喜怒哀樂。他們今天和你親密地聊天，也許隔了幾天，就根本找不到那個符號了，而在記憶里，這個符號也會很快消失，大腦皮層會很快抹掉關于這個符號的所有痕跡。

常綠是她面對面認識了很多年的人，齊方是跟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可是她對他們卻也有這種符號般的感覺。祝小妹很害怕，怕自己的思維被網(wǎng)絡給改變了。

她試圖對齊方親近些。她開始放下生意，逛街給齊方買衣服，給他做菜，小貓一樣偎在屋子里等他歸來?？墒驱R方顯然把她當成了符號。偶然歸來的時候，不是一身酒氣就是一身香氣，對她視若無睹。他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搬出去的時候，祝小妹很平靜地看著他離開。明知道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卻覺得一輩子有沒有這個人都沒有什么關系。彼此之間，只是那網(wǎng)上或明或暗的頭像。她已忘記，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夫妻。

他們沒有辦結婚證，只是在希臘的小島上海誓山盟過。那散開，就沒有什么約束，一個人搬離了另一個人的地方而已。人走了，就什么都結束了。原來所謂海誓山盟，真的抵不過一紙文書的捆綁。

八

心愿涉嫌傳銷被查，齊方和常綠雙雙逃往海外。

這個新聞，祝小妹是在一個小網(wǎng)站上不經(jīng)意間看到的。她只在無聊的時候才會看這種小網(wǎng)站。平時都是大新聞主動從網(wǎng)站彈出來，她才看的。這樣彈出來的重大新聞，幾乎人人皆知。

在網(wǎng)絡大世界里，一個牌子的陷落，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像心愿這樣能被電商網(wǎng)站提及，可見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受害的人也是不少。祝小妹想，看來齊方和常綠，是賺了錢的。

她也就是這樣想了一下，并沒覺得有什么大快人心或者切膚之痛的感覺。她強迫自己去想這件事情，畢竟這是與她有過密切關系的兩個人?？墒呛芸炷抗饩捅幌乱粋€新聞所吸引。在讀完那個新聞之后，上個新聞已經(jīng)忘光了。

要不是張大梁把那個新聞從QQ上發(fā)過來，她都忘了這兩個人跟他也有關系。而他，好像以前跟自己也有關系。

張大梁說，他們逃跑了。

祝小妹說，祝他們幸福。

張大梁說，是的，祝所有人幸福。

然后他們就沒有再說別的。一陣無語之后，祝小妹覺得好久不聊，總要說些什么吧。就又問了一句，生意怎么樣？

張大梁說不太好，最近好像大家都不太好。

祝小妹說是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感覺好累，賺點錢好吃力。她說這話的時候，覺得很疲倦，閉上眼睛想放松一下，沒想到竟然在電腦前睡著了。她的長發(fā)凌亂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睛微閉，面色蒼白。林黛玉的弱不禁風是有男人想扶的，疲憊的祝小妹也如風中的枯草，卻是無人能見，無人能憐。

算起來，她開始在網(wǎng)上做生意，已經(jīng)十年了。最初做個體小店鋪，然后成立公司。公司里也有幾個一路跟著她的員工，但是很多事情，祝小妹還是親力親為的。尤其是在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前幾年，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在做。長期在電腦前管理店鋪，她的頸椎腰椎都落下了毛病。

這幾天更是渾身疲軟，懶言懶語，小肚子隱隱作疼。每個月例假來得倒是及時，可是最近幾個月明顯流得太多。

她坐在電腦前疲憊不堪的時候有很多，可是這樣毫無防備地熟睡，卻是第一次。醒來后，發(fā)現(xiàn)張大梁又說了一大串話，大抵是回憶過往。她沒有細看，回了一句，抱歉，剛才睡著了。

張大梁說，沒人愛的時候，只能自己愛自己了。注意身體。

這話提醒了她，她決定自己應該疼惜自己。就去了醫(yī)院。

很多自己騙自己的事情，只是騙了自己的心，卻騙不了身體。

醫(yī)院的檢查結果是子宮肌瘤，需要手術。

她以為是一連串感情上的打擊和勞累，給自己造下了禍端。她也只能這么認為了。醫(yī)生也無法告訴她，究竟這個肌瘤是因為什么來的。

誰又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給自己的身體造下了禍端呢，如同人生，禍福難料。很大程度上，身體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身體。

祝小妹從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這么大的轉折。雖然醫(yī)生安慰她，如果是良性的，只需一個簡單的小手術就行了?？伤苍谙耄绻菒盒缘?，人生要么開始凄慘，要么就這樣畫一個句號。

她再也無心生意，開始住院治療。她慶幸自己這些年的努力，這會兒有足夠的錢來面對厄運。她住進昂貴的單間，關閉了手機和電腦，不想再看到鍵盤，不想再聽客戶來訪的叮咚聲。雖然開始有些不習慣，但是很快她就適應了在白色的海洋里，不停地量體溫血壓，排隊做這樣那樣的檢查，吃寡淡無味的病號飯，接受護士每天晚上9點強行關燈睡覺的作息。

原來，病人也是一種生活。

也交了些病友，問及做何工作時，她說是開網(wǎng)店的，便有人會跟她聊一些網(wǎng)上的事情，她卻已覺得是前世的生活。

那些拼搏和追求，都已是過去，此刻只有回味，只有平靜如水的日子。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彼裏o端地想起聞一多的這句詩，也只想起這一句而已。學過背過已多年，能想起這一句，已是不易。

人生中有多少當時非常在意的東西，轉瞬便一錢不值視若敝履。

祝小妹平靜如死水般的日子，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他帶著一束花來到病房里。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一束紅艷的玫瑰。

花香和他身上的荷爾蒙，將病房里的陰晦一掃而光。

相交相知多年，祝小妹卻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她看著電腦里的影像忽然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真人，心里止不住狂跳幾下。要不是一直記得自己是個病人，她想她都無法平靜地跟他說話。

而他，竟然說出讓她心緒如波濤洶涌的話。要知道，這是祝小妹生死攸關的時候，她即將手術，她需要人陪伴，她需要人安慰。所有的平靜，其實不過是刺猬為了保護自己立起的堅硬而已。

這個男人是張大梁，他說，讓我們今生做伴吧。

祝小妹說，感謝你能來，你還是走吧。

張大梁面色一紅，便轉身而去。病房的門被掩上的時候，屋子里的安靜讓人窒息。

祝小妹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會，還是決定起來看看。她站在走廊里向著張大梁消失的方向望去，走廊很長，很安靜，白色的燈光在白天很微弱，微弱得迷離而虛幻，讓她不由滾落兩行清淚。

她覺得走廊都有點傾斜了，而自己再也無力面對這種傾斜，手扶著墻，想要蹲下的時候，身后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她回過頭去，張大梁嘴角上翹，微露出潔白的牙。

那刻他的微笑是忠厚而迷人的。后來祝小妹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的臉上都是這種表情。就連他們在婚禮上，他臉上的笑容亦不曾再多半點夸張。

祝小妹這次是非要辦一個盛大的婚禮。有閨蜜問是因為郎君如意嗎？她笑而不答。是因為那個良性腫瘤帶來的一場虛驚嗎？她亦不語。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一向低調的祝小妹不僅要辦一個盛大的婚禮，還要把婚禮直播。

公司的職員在他們老板大婚這天并沒有放假，而是加班加點，隨著直播婚禮大促銷，回饋祝小妹和張大梁兩個公司的客戶。

夜里12點是促銷結束的時候，公司員工歡呼一片，慶祝自己的店鋪，創(chuàng)了一個開店以來的最高銷售額。

而此時的祝小妹，坐在房中，輕輕彈起古箏。古箏后是嘩嘩的流水聲，那是張大梁正在洗澡。在浴室的玻璃門上，他用身子映出一個濃重的山影。

祝小妹一曲彈完，張大梁仍未洗完。祝小妹便聽著水聲欣賞晃動的山影。

臥室里是少不了電腦的。電腦的QQ上，有個圖標忽然閃動幾下，顯示對方上線。

是黃小龍的QQ頭像。

祝小妹已經(jīng)忘了他是誰，以為是一個久不聯(lián)系的網(wǎng)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