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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軍營,那群士兵(連載)

      2018-02-24 08:22:42楊西京侯發(fā)山
      時代報告 2018年9期
      關鍵詞:雅雅嵩山

      楊西京 侯發(fā)山

      引子

      張嵩山怎么也想不到,三十五年后的這個春天,當年的他,炮兵H團指揮連連長;楊伊洛,當年的指導員,一對老搭檔,在網絡上見面了。加了微信后,張嵩山便收到楊伊洛發(fā)過來的如下信息:

      已近古稀年,難忘指揮連。

      心系磨劍河,情融城垛山。

      青春今何在,依然伴雄關。

      微信邀老友,重聚老營盤。

      于是,這個早上,當年復原轉業(yè)的那些戰(zhàn)友,從山南海北向當年的營房所在地——城垛山出發(fā)……

      那里,是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們的鄉(xiāng)愁在那里。

      張嵩山和曲高遠

      “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曲高遠一邊開車一邊跟著車子放出的音樂哼唱。

      坐在副駕駛上的張嵩山剛要發(fā)脾氣,瞬間又把念頭給捂了回去,人家已經不是當年的兵蛋子,自己又不是當年的連長,憑啥發(fā)火呢?想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連長,嘆啥氣呢?”曲高遠捕捉到了張嵩山的嘆息,心想,難道連長是傷心他被歹徒砍掉的一只胳膊?不會。連長當年在部隊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從入伍當偵察兵開始,偵察班長,指揮排長,指揮連長,炮兵營長,最后到炮兵團長,一路走來,命運竟沒有給他上戰(zhàn)場的機會,所以復原轉業(yè)時,心有不甘的連長主動要求到公安局去,畢竟那里還是不見硝煙的戰(zhàn)場。因為他有過硬的身體素質和專業(yè)知識,再加上他的敬業(yè)精神,到公安局不到一年便被提拔為平原市公安局局長。在一次辦案途中,他受到四名犯罪嫌疑人的圍攻,被砍下了一只胳膊,成為轟動一時的英雄……這些,都是曲高遠從媒體上知道的。

      張嵩山笑了笑,說:“進山了,好好開車?!闭f著話,他把車窗搖了下來。呼呼……山風毫無遮攔地拱進車里。這山風,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清新,滌蕩著他的肺腑,熏染著他的心情。三十年前,他,還有曲高遠,楊伊洛,牛飛鳴,孫雅雅,張文英等都曾在這山上野營、夜訓,一個個山頭的坐標現(xiàn)在都還能記下來。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甚至連風,似乎都沒有變化。

      正是春天,山坡上披滿了新綠,黃色的迎春花,粉紅色的桃花,還有白色的杏花,點綴其間。那些燕子,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鳥在山谷間追逐,一會兒竄入高空,一會兒翔入谷底,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仿佛似在戲耍。還有那些花蝴蝶,貪婪地附在那些花叢間,有時半天也不動一下,似乎被花香迷醉了。

      張嵩山晃了下右邊空蕩蕩的袖管,說:“我出事后,收到一筆三十萬的匿名捐款,我一直在尋找,可惜毫無線索?!?/p>

      曲高遠說:“會不會是咱那些戰(zhàn)友?”

      “戰(zhàn)友?我也考濾過,不太可能?!睆堘陨捷p輕搖了搖頭。

      城垛山已經在望了。遠遠望去,一道道山脊蜿蜒起伏,在縹緲的云霧間,時隱時現(xiàn),連綿不絕;一道道山脊上的山峰仿佛一個個石人,高低錯落,直插云霄。城垛山又像是整裝列隊的士兵,精神十足,信心滿滿,等待著檢閱,等待著出發(fā)。

      望著城垛山,張嵩山的耳邊回響起那首《城垛謠》,那首在夢中也時常回響的《城垛謠》:

      叔伯們啊,你們在哪頭兒?

      嗨,俺們在嘉峪關這頭。

      兄弟們啊,你們在哪頭兒?

      嗨,俺們在山海關這頭。

      你挽著我的胳膊,

      我拽緊你的手。

      這萬萬塊秦磚吆,

      是咱一代代骨頭連骨頭!

      你抵著我的肩,

      我頂住你的頭。

      這萬里城墻吆,

      是咱一代代用血肉筑就!

      攔胡馬,擋匈奴,

      夷狄難近咱家門口。

      丟了頭,拋血肉,

      長城護家八千秋。

      您的娃,

      俺的妞。

      記住叔叔伯伯骨連骨,

      記住哥哥弟弟血連肉。

      俺在關外頭,

      您在關里頭。

      十三雄關忠魂守,

      家園萬代無邊憂……

      張嵩山揉了揉濕潤的眼睛,目光從城垛山收回。玉帶一般纏繞在山腳下的磨劍河,緩緩流淌,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光亮,一如當年,一如昨天。

      他們當年就在城垛山下當兵,營房就在山下的烈士村。

      半個月前,張嵩山忽然接到楊伊洛的電話,說當年那批兵來烈士村聚會。張嵩山這才知道,楊伊洛已經按照三十五年前的花名冊,多方打聽,聯(lián)系到了當年指揮連那些兵,成立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紅色基因·城垛山戰(zhàn)友群”,建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請大家都來老地方聚會。

      張嵩山打開微信視頻,注意到楊伊洛除了頭發(fā)花白、聲音雄渾外,其他沒有什么變化。

      “三十多年沒見面了,有的平時幾乎沒聯(lián)系過,大家聚一聚,聊一聊?!?/p>

      “我、我……”這事太突然了,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張嵩山不知道怎么搪塞才好。

      楊伊洛朗朗一笑:“老伙計,全部都通知了,大家都來,你是連長,不來說得過去?你想想,咱都奔七的人了,當年那些兵,也都奔六了,還有多少日子?”

      張嵩山有點心動。

      楊伊洛臉上倏地閃過一道悲哀,避開張嵩山的眼,說:“來吧,還有一件大事共辦。”說罷,楊伊洛就關了視頻,發(fā)來一連串握手的表情。

      張嵩山只好回應了一個握手的表情,算是答應了。

      什么要事?難道是當年的單機事件?

      單機事件

      1983年的春天。那天是個星期天,張嵩山正在考慮第二天通訊分隊參加軍里組織的競賽活動細節(jié)。忽然,曲高遠匆忙跑來報告:有人撬開了器材箱的鎖,偷走了一部單機!

      曲高遠是有線排的排長,出事那晚他是值班排長。

      胡鬧!到底咋回事?張嵩山又氣又惱。

      曲高遠不敢正視張嵩山,眼睛盯著地面上一塊凸起的磚塊,心里翻江倒海,又急又難過。他的下巴骨有點機械地運動起來,仿佛在狠勁咀嚼著一塊難以下咽的食物。嘴角向外浸著白沫,悶聲悶氣地介紹事情發(fā)生的經過:星期五下午,全排將野營用的訓練器材擦拭一新,然后放進器材箱。自己親自上的鎖。周六早飯后,他和兩個班長把器材箱重新檢查一遍,看看還缺什么。檢查到二班的五號器材箱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部單機!鎖仍好好地掛在上邊。說到這里,曲高遠抬眼看了一眼張嵩山,解釋道,五號器材箱上的鎖是松鎖,整個二班都知道。

      張嵩山吸了一口冷氣。這年頭,連長們說,帶兵有三怕:一怕連里出事,二怕士兵打群架,三怕哪位腦瓜里冒出“豬八戒上高老莊”的思想(即同地方上的姑娘談戀愛)。張嵩山是全師1973年兵里第一個當連長的,五年里,他帶出了兩個先進連。帶兵的經驗,使得他預防事故那根神經特別敏感。1981年6月,指揮連的行管工作曾出現(xiàn)過一些問題,他奉調于此,僅一年多的時間,就改變了連隊的后進面貌。然而,前車之鑒,后車仍理當勿忘。雖然今天這是個一般的事故,但從性質上講,可能屬于報復型,因為一般有小偷小摸的人,是不會,也不敢拿訓練器材的。此類事故不管大小,都潛伏著影響連隊建設的危險因素。它的出現(xiàn)本身,就意味著連隊行管上的漏洞。也許,行管上的這種漏洞,早就存在。這批兵太“嬌”了,夜間訓練,有的拿軍用水壺裝麥乳精;有的私改宿舍線路,晚上熄燈后,插上電鍋煮雞蛋吃;為達到三天兩頭回家的目的,不是娘被狗咬,就是爹掉溝里了。偵察排個別兵,撲捉目標訓練時,竟用炮對鏡觀看在磨劍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甚至兩只狗“談戀愛”也不放過。夜間作業(yè)時,掰百姓的玉米棒子,點起火烤著吃……最近這段時間,由于各種各樣的因素,張嵩山心里總不太踏實,連隊有點散,總像要出點什么事,今天果然出事了。不過,張嵩山不是那種平庸的干部,一見連隊出事,心里猶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六神無主。他是伏牛山區(qū)人。在他家鄉(xiāng),三村五里,四街八鎮(zhèn),誰不知道他的老爹是位百事不求人的人尖子,耬耙犁鋤,揚場打碾,木匠瓦工,蓋房打窯,農家謀生的十八般武藝,樣樣是行家里手。爹雖然如今老了,可一大家36口人,老少四輩,兒子孫子,媳婦閨女,老爹往那兒一立,誰敢吭個“不”字?他自己16歲當生產隊長,端的就是爹的“本事碗”。隊里的“光棍兒”“人物頭兒”“二桿子”“吃二十四兩手”,誰不被他“治”、“攏”、“玩”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當兵已是十一個年頭了,當兵,硬邦邦;當干部,呱呱叫。當了三個連的連。哪個連不是被他帶得有條有理?這一次,哼,醋溜豆芽,小菜一碟。

      張嵩山當即安排人吹響集合哨音,頓時,急驟的號音回響在團指揮連上空。營房里,打籃球的,打乒乓球的,洗衣服的,玩撲克的,下象棋的,看書的……一根根處于松弛的神經,頓時都緊張起來。

      連隊的營區(qū),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坐北朝南的一棟,正中間是連部。連部兩側,有兩個大花池?;ǔ禺斞耄袀€抹得光溜溜的水泥小方臺。每逢連隊點名,點名者總是站在這臺上。于是,便被士兵們稱為“點名臺”。張嵩山站在“點名臺”旁,看著棱角分明的方陣,壓著火燒眉毛般的焦急。曲高遠整好隊伍后,側轉身,敬禮,報告:“連長同志,值班排長曲高遠向您報告:全連除集訓、休假外,應到103名,實到102名,缺一名:生產兵張文英。報告完畢,請指示。”

      “稍息。”張嵩山板著臉,面無表情。其實,他恨得牙根癢癢,心里邊直罵娘。

      等到全連整齊地“唰”地聲稍息后,張嵩山跨上“點名臺”。猛然間,方陣上空爆發(fā)出一聲雷鳴:“立正!”

      張嵩山的口令,在全團是拔尖的,號稱“八月雷”。指揮連的士兵,能從連長的“雷”聲變幻中,習慣地猜測每次集合點名的重要程度。在這聲“雷”落地的瞬間,“咔!”102雙腳后跟同時磕齊,102顆心里同時冒出三個感嘆號:小心!連隊出事了!連長要做重要指示!于是,102雙眼睛,霎時直勾勾注視著正前方位置上高出他們一截的張嵩山,半點都不敢走神兒,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張嵩山陰沉著臉,像是要下雨。平日那對溫和、機智,以及顯得略帶狡黠的黑眸,此刻迸出涼森森的光,從方陣上空慢慢掃過。全連的視覺、聽覺和思維神經,現(xiàn)在全都高度集中向他了,而方陣和“點名臺”,又把他作為連隊的“中心”“壓臺”位置,襯托得極其鮮明。

      張嵩山開始做指示了。他一口中原話,喜歡短句,起音高,落音低。此刻,他的聲音不高,比較溫和,但透著一股威嚴:“一,有線一、二班、總機班,馬上開班務會;二,任何人不準請假,有特殊情況,由我本人批假。就在剛才,有線排報告,有人撬開了器材箱的鎖,拿走了一部單機!大家都知道,明天,我們全連要到城垛山野營訓練,而通訊分隊很快要參加競賽……幸好,只是訓練,假如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呢?后果不堪設想!問題很嚴重!”講到這里,張嵩山停頓了一下,兩只眼睛探照燈一樣,在方陣上空巡視了一遍。接著,他繼續(xù)說道:“從我們連隊的警衛(wèi)部署來看,顯然,這不是外人所為。懷疑對象在本排,本班。眼下首先要集中周五到周六兩晚的哨兵。”

      張嵩山帶兵,素以“點子”多著稱,心眼多,方法活。再調皮的兵,到他手下也服服帖帖,像是老鼠見了貓。在帶兵上,干部們是佩服他的。因此,張嵩山一表態(tài),下面鴉雀無聲,似乎同意了他的看法和判斷。

      解散后,曲高遠跟著張嵩山到了辦公室:“連長,您怎么想到會是值班的哨兵?”

      張嵩山給曲高遠讓了座,然后自己坐下,抖抖精神,額頭上的三根線條一點點消失。骨突的、微微張開的嘴角,向兩邊溢著十足的自信,他說:“咱老張有個體會?;鶎痈刹?,軍隊和地方一個樣。好比農村的生產隊長,社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穿戴住,樣樣都牽掛。一個生產隊,啥樣人都有,老少爺兒們,光棍眼子,你隊長心眼小,沒點子,干不上三天,就得趴架。當連長,‘觀通炮駕炊,吃喝拉撒睡,哪樣不操心?百十個戰(zhàn)士,學生兵多,里邊不少‘秀才‘能人‘候補大學生。這些年輕人,能治得住蝎子,斗得過馬蜂。咱們這些入不了品的芝麻官,要學學二郎神,額頭上再長只眼睛。要不,能帶好他們?”

      燒掉的紙條

      曲高遠按照張嵩山的指示,把周五和周六的哨兵帶到俱樂部。兩晚上12名哨兵,連部兩個,一個是衛(wèi)生員,一個是張文英。張文英一大早打個招呼,掂著挎包出去了。

      十一名哨兵搬著小凳子,在俱樂部中間,自覺坐成兩行。這倒霉的時候叫他們來,誰都知道頭上戴的是可疑帽。張嵩山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四指寬的小紙條,每人分一張,讓各自寫上姓名。

      哨兵們拿著紙條發(fā)愣了,眼光互相詢問,更多的目光是看著連長。張嵩山呢,沒事似的,繞著俱樂部墻上的兩用人才學習專欄,漫不經心地轉著圈。不時回過頭,像是想到了什么,朝哨兵們掃了一眼。待到都寫完了紙條,張嵩山站在哨兵們面前,目光是溫和而狡黠的,嘴角輕輕地蠕動,似乎在和藹地和哨兵們談話:“小伙子們,你們還嫩。我當連長的時候,你們還是學生娃哩。啥樣的兵我老張沒見過?不要糊弄老家伙嘛。拿單機的人,就坐在你們中間……”瞬間,他那濃而長長插向鬢角的眉毛凝成一線,雙眼皮下,一雙大眼睛忽地聚攏,宛如從烏云中突然爆發(fā)的兩道雨后強烈的陽光,這兩道強光般的視線,仿佛是他心中正確無誤、斬釘截鐵的判斷:就是你!

      哨兵們突然而降的感覺像是被一把虎頭鉗子夾住了鼻子,胸膛猛烈地跳動,鼻子里呼不出吸不進,每個人都感到心里發(fā)怵,毛呆呆的。要知道,連長眼皮一眨,就是一個“點子”的。他的目光哪怕是和誰的眼睛對上半秒,對方那高度靈敏的感覺天平馬上傾斜了。瞧吧,有的下意識地低著頭,無措的手拉拉衣襟,拽拽褲腳,而帽沿下的眼睛,悄悄向斜上方翻,偵察一下,看“解除警報”了沒有,當看清那兩道似乎無所不知的目光從自己臉上消失時,不由地長吐一口氣;也有不安的眼睛在尋找著自己一樣的眼睛,眼神在竊竊私語:連長為啥總看咱倆啊?也有的強裝鎮(zhèn)定的眼神尋找自己的“同類項”,互相安慰:咱心里沒毛病,不怕冷水丁。

      張嵩山就這樣默默觀察著,從哨兵們變幻著的眼神、表情上捕捉著,揣測著,最后,激光從他的眼神里消失了。他掏出印色盒,放在曲高遠早已安排好的桌子上,又掏出手中用塑料袋裝著的那把鎖,在哨兵們面前晃了晃,說:“小伙子們,誰拿了單機,還是早交出來的好,要知道,這上邊的指印保存得完整無損?,F(xiàn)在,我要麻煩大家在各自的紙條上摁上指印。不是對大家不信任,你們想,白天有人敢拿訓練器材嗎?明擺著的事……”張嵩山拿捏著分寸,一句一頓,話雖輕,分量重,“咱們都不希望出現(xiàn)不愉快的后果,現(xiàn)在嘛,扭轉這一后果還來得及。老張說話從來都是落地砸坑。我宣布,摁指印半小時后,主動認錯,概不追究。超過規(guī)定時間,查出后,匯報上級,按軍法論處。”說到這里,他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是九點五十,截止十點半?!?/p>

      曲高遠站在桌子邊負責,哨兵們開始摁指印。張嵩山還是繞著兩用人才專欄轉,偶爾回下頭。第一個,手指在印色盒蘸了三下,才哆哆嗦嗦在紙條上留下了紅印子;第二個,似乎要證明自己清白似的,伸出胳膊,手指凌空直下,在紙條上狠狠一戳……最后一名,是二班新兵牛飛鳴。小伙子一副莊稼人的身板,胳膊、腿像四根小柱子。背略略有點駝。臉上的氣色,給人一種憨厚、老實,還略有點遲鈍的感覺。特別是那雙小眼睛,總含著憂郁,看誰都是警惕的色彩。他遲疑著摁完指印,忽然開口說:“連長,我想請假?!?/p>

      “嗯?”張嵩山盯住牛飛鳴,眼神里滿是問號。

      牛飛鳴低下頭:“今天是我生日,明天要進山了,我……我想上街照張像?!?/p>

      曲高遠看著牛飛鳴,眼里滿是同情。他對牛飛鳴有好感。每年分新兵,他挑兵有個原則:個高,體壯,麻利,有勁,頭腦單純。牛飛鳴呢,五條皆備。這時候,曲高遠看著張嵩山有拒絕的意思,趁著他的話沒有說出口,忙幫腔:“連長,叫他去吧?!?/p>

      牛飛鳴也是張嵩山樹立的訓練標兵。小伙子下連后,一有空,不是爬桿,就是放線,堅持每天早晨提前一小時起床訓練。這類兵,張嵩山是完全放心的,并視為“掌上明珠”。但是,在單機丟失的這段時間,他不想對任何人開綠燈。既然曲高遠求情了,他沉吟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便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個“營門出入證”,交給了牛飛鳴。

      走完這兩步棋,張嵩山回到連部,一屁股蹲到椅子上,點上一根煙,搖著身子,輕輕晃著腦袋,椅子忠實地為主人吟起“得意曲”。

      曲高遠催問:“連長,這紙條……”

      “燒掉?!睆堘陨侥弥鵁煹氖窒蛲庖粩[。曲高遠明白了。他看著表,瞧著門,半個小時過去了,屋門外沒有響起他希冀的聲音。

      毫無疑問,這一招張嵩山失敗了。

      牛飛鳴醉酒

      曲高遠開著車,老半天見張嵩山不說話,猜測他還沉浸在往事之中,說:“連長,牛飛鳴復原后弄啥?”

      張嵩山說:“我不知道聽誰說過,他好像留在烈士村,當了哪家的上門女婿?!?/p>

      “是不是那個墨春秀?”

      墨春秀是烈士村的村民,她的爺爺在抗日戰(zhàn)爭中參加了游擊隊,在一次伏擊戰(zhàn)中犧牲了;她的父親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他們的尸骨都埋在了城垛山下。她也要當兵去,因為年齡小,沒有文化,最終沒有實現(xiàn)愿望。

      “聽說是墨春秀……當年,我對牛飛鳴太不了解?!?/p>

      牛飛鳴經常往烈士村跑,幫助墨春秀干活,給她家挑水,砍柴。其實,幫助村民干活的有好多士兵,包括張文英。張文英幫助村民種菜,有時間還把部隊吃不完的蔬菜送給村民。

      曲高遠說:“您怎么沒懷疑是張文英跟墨春秀談戀愛?”

      張嵩山搖了搖頭,說:“張文英老實,不會,再說,他是誰家都幫,不只是墨春秀家。還有,他是心理學教員,不是一般戰(zhàn)士,也不敢?guī)ь^違反紀律?!?/p>

      曲高遠說:“最后您怎么相信牛飛鳴不是跟墨春秀談戀愛?”

      張嵩山說:“有一次墨春秀來找我告狀,說牛飛鳴欺負她。我嚇了一跳,以為出事了,原來是牛飛鳴把墨春秀寫給他的信都原封不動退還人家,還寫了拒絕的信。墨春秀說,牛飛鳴要是不愛他,為啥老去她家?guī)椭N疫@才相信冤枉了牛飛鳴,是墨春秀一廂情愿?!?/p>

      曲高遠摁了一下喇叭,嚇得橫穿公路的一只野兔加速竄進了樹林。他說:“現(xiàn)在看來,當年牛飛鳴是把愛埋藏在心里,要不然他也不會留在烈士村,娶了墨春秀?!?/p>

      張嵩山嘆口氣。他沒想到,那次牛飛鳴請假不僅僅是為了過生日。

      當時,張嵩山正在扒拉飯。聽說牛飛鳴喝醉了,把碗一丟,跑進了有線排宿舍。東、南、北三面,放著雙人床,西面擺著三個器材架,架子上下兩層,齊齊整整地放著線盤、器材箱。

      牛飛鳴的鋪位是排長對面的雙人床上鋪。他睡在班長的床上,地下吐了一堆,酒味直竄鼻子。

      張嵩山端著一缸泡好的濃茶,拿著一瓶桔子罐頭,坐在牛飛鳴身邊。他側身去看牛飛鳴。他發(fā)現(xiàn),小伙子沒喝醉,是因為不會喝酒,喝得猛,心里難受,酒勁上頭了。

      忽然,牛飛鳴在床頭吼叫起來,腿亂蹬,胳膊舞扎著,腦袋往床沿上碰。張嵩山忙放下正撬著蓋兒的罐頭瓶,來按小伙子的胳膊腿。他抵不過小伙子的力氣,被他兩條棒子一樣的胳膊一掃,一個趔趄,險些倒在地上。他急撲過來。晚了,牛飛鳴額頭已碰在床沿的棱邊,左額頭冒出了血?!翱烊ソ行l(wèi)生員?!睆堘陨秸泻舳酥朊鏃l進來的二班長。

      牛飛鳴安定下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曲高遠坐在床尾,張嵩山立在床頭,護著他。衛(wèi)生員給牛飛鳴上了藥,包扎好。吃飯回來的戰(zhàn)士們先是圍上來看熱鬧,見連長一瞪眼,一哄而散,各歸各位。慢慢地,又三五成群地聚攏在一塊,交頭嘀咕,指指戳戳。

      張嵩山聽著這悄聲的議論,臉上熱辣辣的。自己在全連大會上樹立的訓練標兵,請假過生日,喝了個一塌糊涂,丟人現(xiàn)眼,洋相百出。怪誰?怪我?guī)П粐?,強調都不準請假,為啥要批他的假?就因是自己樹的標兵?春節(jié),牛飛鳴的爺爺?shù)讲筷牽赐麑O子,張嵩山叫炊事班炒了幾個菜,請老人家喝幾杯。吃完飯,老人那雙枯樹皮一樣的手,顫著,晃著,拉住張嵩山的手,說個沒完。

      張嵩山鼻子發(fā)酸,潮水似的痛楚涌上心口,腦瓜里的他,在哀求著:老人家,您搧我?guī)锥巫影?,我沒當好連隊這個家,是個不合格的家長,您搧我吧,搧吧,搧幾下,我好受些。

      牛飛鳴睜開眼。張嵩山輕聲喊著:“小牛,小?!彼雅ow鳴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了幾口茶,幾勺罐頭桔子,又把他平放在枕頭上。牛飛鳴發(fā)白的臉,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忽然痛哭起來:“爺,奶,來看看您孫子吧……我對不住您老人家呀……”

      “對不住您老人家?”張嵩山重復著牛飛鳴的話。牛飛鳴入伍后,每月的津貼除留一塊錢外,其余的都寄給了爺爺奶奶。他怎么舍得去喝酒?因為啥對不住老人家?莫非單機?不會!老張眼里有“水兒”,看不準的人,能樹標兵?

      ……

      曲高遠把車??柯愤叄ヂ愤吶瞿?。他一邊晃著身子一邊頭也不回地說:“牛飛鳴也不容易?!?/p>

      是不容易,他是后來從指導員楊伊洛那里才知道牛飛鳴的身世的。張嵩山沒下車,依然沉浸在回憶中。

      牛飛鳴生于1966年4月17日,那天生日才邁入十八歲門檻。他剛滿月,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二十二歲的媽媽參加了“造反組織”,到城里“串連”,和某廠一位造反頭頭勾搭上了,很快和他爸離了婚,老實巴交的爸爸受不了羞辱,在自家院內的彎脖子槐樹上了吊。爺爺、奶奶把他拽扯大,媽媽的丑事,爸爸的短見,灌滿了他童年、少年時期的耳朵……

      楊伊洛對張嵩山說,牛飛鳴獨特的生活經歷,在他心靈上烙下了鮮明的烙印,使他的性格中產生了三個特點:一、顯著的閉鎖性。突出表現(xiàn)有三點:與人交往中的孤僻性。他下班后,從不找同鄉(xiāng),也沒同鄉(xiāng)來找他;日記的絕密性。他的日記,全用的是小本,裝在上衣口袋里,記完一本,鎖進提包;言談缺乏主動性。你不問話,他不搭腔。他肚里有不少東西,但不輕易外露。這一特性,給他帶來了一個內心矛盾:秘密性與自白性。他閉鎖著思想,但為了實現(xiàn)理想,又必須表現(xiàn)自己,引起人們注意。因此,他的這一特性外在表現(xiàn)是:平時少言寡語,一到正事上,該說就說,該寫就寫。往往給人一種突然感覺:他還有這一手哇!二、感情的多層次性。他的感情區(qū),像晚晴后罩著淡霧的遠山,形成清晰、鮮明的多層次,一層比一層深邃、豐富。對這樣的戰(zhàn)士,疏忽了他的追求、愛好、事業(yè),單靠表揚、鼓勵,是難于和他情感交流的。二月初,我看見他寫詩,便幫他推敲、修改,一塊兒研究,他才和我要好起來,向我說了身世。三、帶有警惕色彩的自尊心。來到連隊后,他還習慣于用從小形成的自卑眼光來觀察周圍人對他的態(tài)度,自尊的溫度計靈敏度極高,小小的表揚,輕輕的批評,他都要三思五慮,隨時提防著誰傷害他的自尊心,傷害他自尊心的人和事兒,萬不能容忍。

      ……

      曲高遠回到車上,說:“那次牛飛鳴喝醉,歸根結底都怨我。”

      張嵩山說:“哪里話。”其實,張嵩山心里也挺自責的,只是不愿意說出口罷了。

      張嵩山又說:“老曲,和女大學生過得還可以吧?”

      曲高遠沒有回答張嵩山的話,咧著嘴笑了,一臉的幸福和甜蜜。

      一張白紙,一撕兩半

      1978年5月,張嵩山在炮四連當連長。曲高遠是四連的有線班長。剛上任,張嵩山便帶著連隊,到城垛山野營訓練。月底,上級通訊部門進行各專業(yè)驗收,開考頭兩天,曲高遠帶的有線班連奪了“千米作業(yè)”和“夜間摸點”兩項第一名。第三天中午,午飯四個菜。張嵩山買了兩瓶杜康,把有線班帶到一塊青草地上。全班圍成一圈,席地而坐。張嵩山親自給每個戰(zhàn)士倒上酒。恰在這時,通訊員送來曲高遠的家信。曲高遠正在興頭上,一看信封筆跡,“嚓”地一聲拆開,遞給了張嵩山:“連長,俺那一口子來信了,咱不保密,你先看?!?/p>

      張嵩山抽出信,大吃一驚,這寫的什么玩藝呀?兩半張白紙,像是一張紙從中間撕開的!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這是分道揚鑣的意思。他媽的,這混賬娘們兒!節(jié)骨眼上來這一手。同時,他心里也惱恨通訊員,早不送晚不送,偏偏這時候來送信。張嵩山把信團在手里,不想讓曲高遠看。

      曲高遠見連長臉色陡變,忙強行奪過“信”,一看是兩半張白紙,他也明白了,頓時,黑黝黝的臉變成淡淡的蒼白,高鼻梁上冒出了汗珠。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一時猜不透什么意思。漸漸地,都明白過來,喧鬧的氣氛一下子沉寂下來——這是要吹燈的意思。

      曲高遠又急又氣又尷尬,他緩緩低下頭,淚,在眼眶里掙扎半天,終于一滴一滴滾落出來。

      曲高遠在穿上軍裝的幾天里,打了場愛情的“閃電戰(zhàn)”。入伍后,一雙只拿了五年鉛筆的手,寫出的情書內容過于“簡潔”,過于“干凈利索”,不會柔情蜜意,不會卿卿我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會哄對方開心。農村話講,悶葫蘆,嘴不甜。對方——一位農村的洋派姑娘,高中畢業(yè)生,心中愛的火苗得不到足夠的呵護和滋潤,一下子枯萎了。

      原因就這么簡單,其實也沒有什么。

      在場的士兵們端著的酒碗放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后是一片低聲的議論、嘆息和詛咒。誰又敢保證曲高遠的今天不是他們的明天呢?

      張嵩山有自己的帶兵理論:當兵的,思想和感情都要單純點,單純得要像領章般鮮紅,軍裝般草綠。不要婆婆媽媽,一肚子女人氣??吹浆F(xiàn)場的氣氛,看到曲高遠的情緒,他猛地端起酒杯,對曲高遠說:“老曲,這樣少情寡義的女人,早散了好。若是兩人過了好多年,她再甩你,怕是你要哭天抹淚了?!?/p>

      張嵩山開了頭,在座的士兵們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勸解曲高遠:

      “強扭的瓜不甜。”

      “太沒眼光了,說不定咱曲班長以后找個更好的呢?!?/p>

      “曲班長,這樣的女人不值得這樣。要擱我,早把她蹬了。”

      ……

      沒成想,曲高遠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更厲害了。

      張嵩山忽地端起酒,聲音提高了八度:“老曲,一個在老婆問題上掉眼淚的人,成不了好軍人!”

      曲高遠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嗚咽道:“連長,俺不是委屈得哭,俺是被您,被大伙的情誼感動得哭了?!?/p>

      張嵩山“噗嗤”一聲笑了。

      “連長,您把心放肚里吧,俺不是沒出息的貨!”曲高遠說罷,也端起了酒碗。

      張嵩山說:“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點骨氣。當兵哩,事業(yè)是第一位的。啥是事業(yè)?就是服從命令,保家衛(wèi)國。記住,等你當上將軍的時候,不怕沒人找上門?!?/p>

      “連長,姓曲的記下了。干!”說罷,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起來。

      在場的其他人,包括張嵩山,也都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起來。

      喝干碗里的酒,曲高遠把碗“咚”地一聲放下,對著張嵩山拍著胸脯:“連長,今晚五公里班架設,俺班拿不回第三塊頭牌,喝到肚里的酒都給您吐出來。”

      喝了酒,士兵們的臉上像涂上了胭脂,紅撲撲的,也七嘴八舌地打著保票。

      當晚,曲高遠穩(wěn)拿頭牌。全班囊括了軍區(qū)有線分隊全部冠軍,集體榮立三等功,本人二等功,提升為團指揮連有線排長。在人生的關鍵一步,張嵩山指點了曲高遠;而在張嵩山的名聲中,又有著曲高遠的功勞。1981年8月,倆人又在一個鍋里攪稀稠了。張嵩山感到老部下用起來得心應手,曲高遠思忖著跟著老上級能長本事。因此,連長交給的工作,從來都是高標準完成。

      女大學生的難題

      在個人問題上,曲高遠記著連長的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曲高遠當將軍還是遙遠的事,娶妻在家,卻迫在眉睫。這年元月,親戚給他介紹了一個,對方師范學院畢業(yè),在某鄉(xiāng)當中學教師。張嵩山馬上給他打了請假報告,來來回回半個月,曲高遠結束了“老光棍”歷史。

      曲高遠歸隊后,接受“吃敗仗”的教訓,給女大學生寫了第一封信,抽了三十三根煙,草稿打了八遍半,都覺得不過癮,寫了撕,撕了寫,冷水澆澆頭,還是澆不出能表達心里那股情感的詞兒。最后,跑到服務社買了一斤糖兩盒煙,請指導員楊伊洛幫忙。

      指導員果然行,略作思考,鋪紙掂筆,十來分鐘時間,便寫好了。輕輕地帶著感情一讀,曲高遠樂得搖頭晃腦,翹著大拇指,連聲稱“妙”!

      姑娘回信了。信封是一張信箋,包著紅、白、藍三個紙包。信箋上寫著:這三個紙包上分別有一句話,我這里還留著三個同樣顏色寫著同樣話的紙包。其中一個內有一張我的彩照,裝相片的紙包留在我這里。請你猜一下,把猜中的退回來,我再把同顏色的寄給你,便知有沒有照片。只準猜一次,猜不對,永不寄相片。

      三色紙包在曲高遠眼前幻化成了一撕兩半的白紙條。啊呀,喝墨水多的姑娘心眼就是多。摸摸額頭,全是冷汗。想了半天,沒辦法,再次煙糖備齊,來找指導員楊伊洛商量。

      三個小紙包放在指導員面前。紅紙包上的一句話是:相片不在這里。白紙包上寫:相片在紅紙包里。藍紙包上的一句話是:相片不在這里。指導員把三個紙包在掌中顛來倒去。最后,他對曲高遠說:“老曲,把藍紙包寄回去?!?/p>

      曲高遠心里蹦得厲害:政工老哥,老弟的愛情命運,捏在你一句話里啊,能不能再想想?

      指導員逗他:“老曲,過去有過蘇小妹三難新郎,今天咱連出了女大學生一難曲排長。老曲,要有準備,恐怕還有二難、三難哩。”

      指導員說著玩的,曲高遠聽著可當真的,心里七上八下亂撲騰,這是一難,還有二難、三難哩。乖乖呀,娶個老婆要像唐僧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要張相片老曲難得差點上吊,將來結了婚還有我的過頭沒有?罷,還是識趣點好,咱生來的爬山命,還是找個掄頭的姑娘好。怪,剛才說罷,眼前她又來了,富太太的身架,黑油油的大辮子……回過神來,又問指導員:“猜中這藍紙包啥根據(jù)?”

      “你要不相信,咱倆打個賭。”指導員和他開玩笑。

      “一只燒雞兩瓶啤酒,失信者是‘老圓(當?shù)赝猎?,老鱉的意思)?!?/p>

      曲高遠巴望著自己輸。他寄走了猜的結果。左等右盼,回信一到手,拆開一看,哎呀,一張令他眼花繚亂的照片活靈靈跳出來。他二話不說,借個自行車就上街了。回來后,他拿著相片,掂著燒雞和啤酒,到連部來了。

      曲高遠從桌上取過三個茶缸,開了啤酒蓋,倒?jié)M三缸。第一缸先敬給指導員:“政工老哥,咱算服人。這年頭,談戀愛還得懂邏輯故事,敬上一缸‘拜師酒,老曲當你的徒弟。來,干!”

      曲高遠一口一個“服”,張嵩山聽著直扎耳朵,嘴里的雞肉嚼著嚼著沒了味。一個連隊,不能有兩個“中心”“壓臺人”,就像一家里不能有兩個當家人,都服了指導員,這指揮連誰當家?

      女大學生二難曲排長,是半個月后的事。“情書”是一紙面目嚴肅的試卷。十道試題,涉及大部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基礎知識,曲高遠左瞧右看,只能是眼瞪試卷,試卷瞪眼。不過,難不住他,因為他嘗住了‘甜頭,背后有‘高參,他就又來找指導員了。

      指導員一看卷子,心里贊嘆道:好個聰明有遠見的姑娘。老曲,是你受教育的時候了。他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老曲,你自己答?!?/p>

      自己答?曲高遠又剝糖塊又遞煙,一系列巴結性動作,換來的還是板著臉。

      張嵩山對楊伊洛擠擠眼:“老兄,不用拿捏人,你把老曲吊到半梁上,上不去,下不來,叫他活受罪?”

      楊伊洛說:“不是拿捏人?;镉?,我當了四五年新聞干事,有個發(fā)現(xiàn),咱們部隊一些功臣、先進個人,總是鵬程不遠。為啥?我打個比方,這些英雄鳥只有一只翅膀,缺少另一只翅膀……老曲,人家姑娘盼著你成為雙翅英雄鳥。此刻不奮發(fā),還待何時?我再給你出最后一次主意……”

      張嵩山嘲笑:“啥話叫你們這些人一說,就玄了,一桶水能摸出個魚來?!?/p>

      曲高遠知道楊伊洛的脾氣,再求也是白搭。從此,校正了自己的愛情路線:自力更生,不要外援。他上街買回學習用品,下決心打場愛情翻身仗。三天后,他艱難地寄走了答案。附上一筆一劃的“拜師信”。得了“18”分的卷子飛回來,女大學生以熱得燙人的情話,贊揚自己決心當雙翅英雄鳥的心上人。信的最后,一改前幾封的“?!?,換上了標志著愛情新階段的“吻”。哎呀呀,曲高遠神魂顛倒了,“核動力”厲害呀。他拿著信,單露出個“吻”字,讓指導員分享他的幸福。連部里,爆炸了笑的“原子彈”。

      “強將手下無弱兵”

      連隊院內有五個花池,唯有線排花池吸引力強。年初新戰(zhàn)士下班后,來自牡丹鄉(xiāng)的牛飛鳴向曲高遠自薦,當了本排的義務花工。牛飛鳴家住牡丹城郊區(qū)農村,爺爺是個老花工。耳濡目染,小家伙自小對花就有一種癖愛。春節(jié)前,爺爺說來信來看他。他拍了電報回去,叫爺爺帶盆牡丹過來。他把爺爺帶來的牡丹移栽到花池正中。松土、澆水、護理,都是他親自動手。四月中旬,鮮綠的牡丹枝葉,開出了九大朵花兒,內有兩朵,花開兩色,半為胭脂紅,半為粉白。

      那天是星期一,曲高遠的女友到某地參觀教學,路過部隊,拐到這兒來看心上人。星期三中午,未來的小兩口雅興大發(fā),坐在花池邊照相。背景選中了這兩大朵一分兩色的花兒。排里的小年輕們都為小兩口助興。三四個圍著照相機,五六個人糾正著合影者的姿勢、神態(tài)。照完相,女大學生請教曲高遠:“這花兒是啥品種?”曲高遠不知道,助興的人群中也沒人答上來。操!這不顯得部隊沒有人才嗎?曲高遠也沒加思索,朝排里喊:“牛飛鳴?!迸ow鳴聽排長叫,跑出宿舍:“排長,啥事?”“來,露一手?!鼻哌h讓牛飛鳴立在身邊。

      明白女大學生的問題后,牛飛鳴張口就來:“這花兒品種為‘二喬,是牡丹中的珍品。據(jù)說,九百年前就有這一品種。”

      “這是什么品種哩?”曲高遠一看女大學生的眼神,心領神會,馬上代問。

      一看到周圍眾多的尊敬的目光,牛飛鳴來勁了,眼神里常有的那種憂郁色彩消失了。他雖然平日話不多,卻有內秀。上高中時尤喜文學、詩詞,曾有一篇作文在本市中學生作文比賽中獲一等獎,登在市報上。這時展現(xiàn)他的口才、學識來,來者不拒,有問必答,神采飛揚地賣弄起來:“這叫‘洛陽紅,洛陽的老品種,排長,春節(jié)放假叫我回去幾天,說不定能帶回更為名貴的品種哩。‘姚黃啦,‘魏紫啦,‘夜光白啦,還有‘歐家碧‘青龍躍墨池……那才叫美哩!聽說王城公園還有黑牡丹哩?!?/p>

      乖乖,小兵娃子懂得還真不少哩。女大學生被牛飛鳴給吸引住了。

      看到女大學生羨慕的表情,牛飛鳴有點飄飄然了,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道:“排長,前人留下了數(shù)以百計的詠牡丹名篇,讀過不少吧?”

      曲高遠搖搖頭,臉一下子紅了。

      牛飛鳴口若懸河:“白居易的《牡丹亭》中有這樣的佳句,‘映葉鄉(xiāng)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南宋名家陸游,有句為‘蝶穿密葉常相失,蜂戀繁香不記歸;歐陽修則說,‘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長篇歷史巨著《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為了看‘姚黃,不怕風吹雨淋,作詩道:‘勸君披取蓑衣去,走看姚黃拼濕衣;大詩人蘇東坡,為了欣賞洛陽牡丹,特地把家由汝南遷到洛陽。有詩為證,‘花從單葉成千葉,家住汝南移洛陽。排長,聽說過吧?”

      “……”曲高遠斜眼瞧下右邊的女大學生,剛褪了顏色的臉又紅了,張口說出不出話來。

      牛飛鳴根本沒有顧及曲高遠的感受,繼續(xù)發(fā)問:“排長,此外,有關牡丹的傳說可多了。武則天有話書,‘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fā),莫待曉風催,百花屈于權勢,獨牡丹剛直不阿……”

      曲高遠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打斷牛飛鳴的話,不自然地笑了笑,對女大學生說:“看到了吧,強將手下無弱兵……我手下的兵都這么厲害,何況我呢?”

      女大學生噗嗤一聲笑了,忙點頭稱是。

      晚上,曲高遠獨自到火車站送女大學生。兩人揀一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坐在一起,說著離別的話。

      “高遠,從信上看,這兩個月你進步不小,我為你高興。”女大學生溫潤的氣息,一團團撲到曲高遠的黑臉上。這小小的“口頭嘉獎”,聽進耳里,不亞于一等功嘉獎令,曲高遠心里美滋滋的。

      “高遠,我問你個問題……”

      曲高遠的身體神經質地顫了下,我的“心上明珠”哇,我的“老愛兼老師”哇,口下留情,可憐可憐老曲吧,不用“三難”“未婚郎”了。

      溫潤的氣息有一團兒一團兒撲過來:“假如我在課堂上講課,學生一問我三搖頭,我這老師稱職不稱職?”

      “這……”省略號里的話,該“填”什么“空”,曲高遠不明白了。

      “高遠,今兒晌午看牡丹,我替你臉紅。你的兵一問你三搖頭,你能帶好人家?你不能跟人家學學?……”女大學生心底是善的,話兒是柔的,提出的問題是尖的,說到最后幾句,那雙軟軟的纖手,深情地拉住了“學生”那雙手,安慰著,囑咐著。

      原來人家不傻啊,人家是給自己面子啊。曲高遠心跳著,手顫著,口張著,一口一個“是”,心里默記著“情人首長”的“分別指示”。

      火車開動了,女大學生從窗戶里探出頭,招著手,兩眼里,亮晶晶的。曲高遠跟著火車跑,直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從月臺上方馳過。遠遠地,那雙大眼睛里滾落出晶瑩的東西,一團兒一團兒溫潤的氣息撲過來:“高遠,有時間多學點東西……”

      送走女大學生,曲高遠的臉還是滾燙發(fā)熱,心里很是后悔:為啥要在花池邊照相?為啥要喊牛飛鳴?咳,牛飛鳴呀,你真沒眼色,為啥老問我哩?老曲呀,你為啥要搖頭哩……這一系列“為啥”,使他興奮中又有些窩氣,窩火?;氐脚爬铮魂囆难獊沓?,開起班務會來,他先總結了近幾天的工作,然后話題一轉,“敲”起牛飛鳴來:

      “咱有線班這套功夫,好比孫猴子的火眼金睛,靠煉出來的,不是靠幾句詩呀詞呀吹出來的!新同志嘛,要尊重干部,不要以為懂幾句詩詞,尾巴就翹到南天門了。有本事,軍里這次競賽,抓個名次我瞧瞧,這才叫當兵的正經本事!”

      差四天才十八歲的牛飛鳴,也不傻,知道曲高遠是敲打自己,心里很是委屈:排長,晌午是你喊的我,你問的我的呀?換個角度講,我是給部隊爭光了啊。假如我也回答不了女大學生的問題,不更顯得咱指揮連沒人嗎?十八歲的小哥哥把入伍后第一次挫折想象得像塌了天似的。

      假電報

      車子在山路上盤旋,不知道為什么,離烈士村越近,張嵩山的心情反而變得輕松了,變得愉快了。

      張嵩山問曲高遠:“老曲,轉業(yè)后都干了些啥?”他和曲高遠雖是鄰縣,平時因為忙,忙工作,忙家庭,忙孩子,忙應酬,幾乎沒有聯(lián)系。他們也是前幾天在群里才知道電話的,張嵩山這才讓曲高遠開車接上他。

      曲高遠說:“我轉業(yè)后就到鄉(xiāng)鎮(zhèn)去了,因為老婆在山區(qū)教書,她不愿意調動,我也就一直沒有挪窩?!?/p>

      “鎮(zhèn)長還是書記?”

      “副書記。咱當兵的人到地方干不來一把手,得罪人不說,還辦不成事?!?/p>

      張嵩山又問:“孩子都上學了吧?”

      曲高遠不由得身子一直,聲音也洪亮了:“軍校!你的孩子呢?”

      張嵩山不好意思一笑,說:“孩子不爭氣,軍校沒考上,上了個警察學校?!?/p>

      曲高遠說:“這年頭,警察比軍人還要辛苦?!?/p>

      張嵩山嘆了口氣。說:“人,都不是圣人,所以也都不是全才,也許正是這樣,女大學生當年才原諒了你,接納了你?!?/p>

      張嵩山又把話題給繞了回去。

      “我老婆也是這樣說的?!鼻哌h不住地點頭。

      張嵩山感慨地說:“譬如我,可能業(yè)務上比指導員強,但是,在帶兵上,在做戰(zhàn)士的思想工作上,我確實不如指導員。我當時還譏諷他是‘婦女隊長呢。”

      曲高遠目視前方,拍打了一下方向盤:“哈哈,有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p>

      張嵩山說:“咱十六歲當隊長時,隊里的那個婦女隊長當?shù)木筒毁嚒,嵤滤龜埻炅恕fㄦ矀儺斨袚v疙瘩、戳閑話,婆子媳婦之間慪氣斗嘴兒,大閨女相女婿,小伙子辦親事,她都管。指導員幫你搞對象這事后,我心里不平衡,就說他是‘婦女隊長?!?/p>

      曲高遠說:“憑心而論,指導員是我終生受益的老師?!?/p>

      這時,張嵩山的微信響了,是孫雅雅的:“老連長,我已經在路上了。您跟誰一路?是曲高遠吧,你們住的近。走到哪了?”

      張嵩山回復后,曲高遠說:“是孫雅雅吧?這小子當年真讓我頭疼?!?/p>

      想起那次識破孫雅雅假電報的事,張嵩山笑了笑,沒有吭聲。這可是張嵩山當年的“得意之作”呢。過往的一切畫面一般在眼前閃出來。

      那天,張嵩山正在辦公室看報紙,有線二班新戰(zhàn)士孫雅雅勾著頭走進來。平常那藍天白云似的臉,此刻堆滿陰沉沉的云塊。

      “孫雅雅,有事?”張嵩山問。

      “連長……”孫雅雅平時那張刀子嘴,這會兒鈍得像桐木片,眼睛向上一挑,看了眼張嵩山多云而沒下雨征候的臉,手足無措地立在桌子邊,掏出兩盒“白金龍”名牌煙,放到桌子上:“憑良心說,這陣子不該打擾您……”

      此類動作,張嵩山一眼看穿。對這個剛下連便扮了自己“長臉”的新兵,他并不反感。他看看兩盒煙,拉下了臉,問:“小孫,想跟我交朋友哇,還是想把我當外人?”

      “還用說嘛,連長哪個蠢兵想把連長當外人?”

      “那好?!睆堘陨诫S即從玻璃板下,取出一張字跡工整的信箋,遞與孫雅雅。

      孫雅雅接過信箋看,只見上面寫道:

      遞人一支煙者,遞的是友誼,是尊敬;為的是同志情,戰(zhàn)友愛——是朋友。

      遞人一盒煙者,遞的是希求,是巴望;為的是讓人為其辦什么事——是外人。

      遞人一條煙者,遞的是賄賂,是目的;為的是要人出賣原則——是別有用心者。

      去年十一月底,老兵轉業(yè)時,張嵩山每天都碰到此類事。凡是定入名單者,不遞煙不說話。麻煩事逼著他想出了這“點子”,請指導員代筆,草成一簽,壓在玻璃板下。

      孫雅雅看完,扭扭捏捏地收回“白金龍”。拆開一盒,遞給連長一支,“咔嚓”劃著火,兩手捧著,送到張嵩山面前。張嵩山也不謙讓,吸了一口,吐出一縷煙,禮讓孫雅雅坐下。對這號“立體型”,你必須比他腦袋的“馬蜂窩”多幾個“窩兒”,比他那“篩子心”多幾個“眼兒”。他用商量的口氣和孫雅雅談話?!靶O,如果你的事兒與單機無關,明天談好不好?”

      “連長,”孫雅雅欲言又止。眼睛隨著嘴唇的動作,觀察著連長的表情變化?!皠偛盼业街蛋嗍胰ネ?,有我一封電報,便拿回來了。排長看過了,他同意……”說著,從口袋里取出電報。

      電報?是電報。電文:母亡,速歸。昨天孫雅雅來了封電報。電文是:母被車撞,速歸??戳穗妶蠛?,張嵩山讓曲高遠和孫雅雅好好談談,眼下訓練緊張,新兵嘛,剛到部隊,要正確對待。誰知出了這等事?張嵩山心里自責,不好受,后悔昨天沒打請假報告,讓孫雅雅下午就走。他喊來文書,說:“你趕快給孫雅雅打個請假報告。星期天,機關沒人,你把報告送到管理股長、軍務股長家,叫他們批?!彼謱O雅雅說,“你回去準備?!?/p>

      孫雅雅下吊的眉毛微微翹起,一絲令人難以覺察的笑意浮上嘴角,給張嵩山又遞上煙。

      張嵩山大眼一撲閃,瞥見了孫雅雅這瞬間的反常舉動,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示意孫雅雅先坐下,決定借此剎剎連隊的“假電報”風,于是,他攔住正要出門的文書,下達第二條指令:“請假報告批了后,你到郵電局去一趟,給孫雅雅他爸爸工作單位拍個唁電,代表連隊黨支部,向孫雅雅他母親致哀?!?/p>

      文書一邊點頭,一邊在記事本上劃拉著。

      孫雅雅被這瞬間的決定弄懵了,張大嘴巴,揚起的眉毛垂了下來,兩個眼睛和鼻子、嘴唇構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慢。”張嵩山又攔住了欲收本子的文書,下達第三條指令:“拍了唁電后,你再拐到西街,買個花圈,寫上挽聯(lián),落款:指揮連全體。下午,團保衛(wèi)股杜干事要到W市軍區(qū)保衛(wèi)部辦事,請他務必捎到孫雅雅家?!?/p>

      文書后腳剛邁出連部門,孫雅雅呼地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面紅耳赤,口吃似的嚷道:“連長,連長,我……不走了,這何必……”

      “何必什么呢?”張嵩山心里明白,臉上倒裝起糊涂,一本正經地說:“打請假報告,是對你的關心;拍唁電,送花圈,是表示全連同志的悲痛。小孫,我這個連長做的還不夠嗎?是不是我沒有親自到你家,心里對我有意見?”

      “這……”孫雅雅語塞,瞠目??粗B長那副威嚴、令人捉摸不透的臉,真正體味到了“點子”的厲害。不過,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心虛,嘴不軟,“連長,您把文書叫回來吧,我不走了。您太不相信人了。我的格言是:任何時候,都不做一點可恥的事,年輕人最要緊的是自尊。想我堂堂五尺男兒,還說假話不成?”

      “我把你的格言改一下:糊弄不住連長的事,也不要糊弄排長,堂堂五尺軍人,最要緊的是自覺!”他擺擺手,帶有警告味道地說,“此事到此為止,我為你保密。不過,你要記?。耗愕倪B長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光會吃干飯的!”

      孫雅雅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老老實實地走出去。

      望著孫雅雅的背影,張嵩山心里像有蟲兒咬,不是癢,而是疼,心疼。唉,這能算自己有能耐?子之過,父之責;兵之過,干之責。指揮連有這號兵,是我的恥辱。我沒把他帶好。指導員老兄呀,就這號兵,還叫他當“美術書法組”組長哩。本來就不是老栗木料,非用來當柜子腿,你一寵不當緊,他不知道自己小二哥貴姓了。新兵痞子,像剛上套的馬駒子,正是嚴加調教的時候,“嬌”不得,也“慣”不得!瞧瞧,假電報,咒老娘,這樣下去,對得起人家的父母?

      處理罷這件事,張嵩山心里一陣亢奮:指導員政工老兄,孫雅雅這事擱到你頭上,你用啥鮮招高門兒巧法子哩?老張的“點子”咋樣?

      孫雅雅

      孫雅雅一位同學來信說,W市要舉辦一期青年美術書法展,叫他寄幾幅作品回去試試。孫雅雅抽著空兒創(chuàng)作了五幅美術作品。恰巧指導員因家屬生小孩回家休假,他家離W市只有百十里,便把孫雅雅的作品帶走,答應送到美展負責處,還說要找軍區(qū)小報的美術編輯,給推薦出去。最近幾天,一到課間休息,孫雅雅便往收發(fā)室跑,總不見指導員的來信,他禁不住志趣的誘惑,悄悄上街打了個長途電話,讓那位同學拍來了假電報。

      沒想到,連長一下子識破了假電報。曲高遠擔心軍里通訊競賽時孫雅雅操蛋,便找他談心。

      作個人才類型的對比吧。當孫雅雅這類家庭“明星”,在課堂上童音十足背念英語單詞的時候,腰纏草繩、背插鐮刀的曲高遠,正在兔子都不拉屎、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爬高上低,割草放牛。入伍后,曲高遠靠著山里孩子的吃苦勁,成了頂呱呱的訓練尖子。這兩個情感、氣質、性格、能力、愛好完全不相同的一官一兵,便在“美展”與“通訊競賽”這兩個各自喜愛、追求得近乎于癡呆的事業(yè)中,心分兩道。于是,他們的談心成了戲劇性的對話。

      曲高遠說:“我說你們W市這茬子兵呀,有點邪門兒。成天一有空就搗鼓集郵呀,彈吉他、畫畫;瞅著空兒,兩個大小伙子還拉著手跳舞哩,少臉沒皮。星期天上街,瞅見‘廬山戀‘海之戀‘生死戀,你們的腿都走不動了。一提‘苦練巧練拼命練,腿就像抽了筋。小孫呀,你可不要‘雞子跟著鴨娃鳧。我當兵那陣,都是‘三牛式的;訓練像牛犁地一樣踏實;搞副業(yè)生產像牛拉車上坡一樣掏力;守紀律像牛拉磨一樣聽吆喝……小孫呀,要發(fā)揚老兵的好傳統(tǒng)。星期一要進山了,心要用到正事上?!?/p>

      孫雅雅坐在排長對面,頭勾得低低的,兩手在沙坑里玩沙子,嘴像縫上了似的,一聲不吭。曲高遠知道他想的啥,把話題轉向電報:“電報嘛,正確對待,我當兵那陣兒,哪有過電報?五年頭才探家。誰像現(xiàn)在,當兵才幾個月,電報追著屁股攆來了?!?/p>

      孫雅雅頭上像挨了一棒,他悄悄把兩手伸進褲子口袋,摳索了一會兒,喉嚨里一陣咳,立起來朝旁邊走了幾步,趁勢把揉得實實的紙團塞進耳朵,若無其事地坐回原處,一副標準的坐姿,眼瞅著排長大嘴巴張張合合,聽到的只是嗡嗡聲,心里,泛上一股難言的傷痛。心往正事上用?我怎么心沒往正事上用?基礎訓練考核,本人成績優(yōu)秀呀!排長,咱們如果能夠談一談梅的冰肌玉骨,蘭的秀質清芳,竹的虛心有節(jié),菊的傲霜斗雪,能吹一吹“云破月來花弄影”的詩情畫意,能研究研究狂草,講究大小相隨、疏密相間、肥瘦相形……我就會對你實話實說的。

      曲高遠見孫雅雅端坐靜聽,說得更來勁了??蛇B問了幾次,對方毫無反應,心里犯了疑?!靶O!”他小聲叫。孫雅雅沒有反應?!靶O!”曲高遠大聲喊。

      “??!”孫雅雅打了個激靈。曲高遠這才發(fā)現(xiàn)他耳朵的紙團。

      還有一次,吹了起床哨后,孫雅雅蒙頭酣睡,班長喊他五次,動都不動。曲高遠火了,一把扯下他的被子,吼道:“新兵蛋子,三天不管,想上房揭瓦哩?!?/p>

      這下捅了馬蜂窩,只聽孫雅雅嘰里咕嚕一陣吼。曲高遠傻了臉。后來,他才知道,孫雅雅用英語罵他。

      曲高遠氣不過,去找張嵩山告狀。張嵩山一反常態(tài),開導曲高遠:“老曲,學會鍛煉氣度嘛。我不是給你說過,當連長、排長和自己的士兵發(fā)生矛盾的時候,在笑聲里說服士兵,是第一流的連排長;靠板著臉批評治服士兵,是第二流的連排長;依仗大嗓門拍桌子壓服士兵,是末流的連排長。對號入座,看你是哪一流的連排長?我送你的處理問題四句順口溜咋忘了?”

      “沒忘?!鼻哌h張口就來,“心里有城府,煩惱事自無;肚里有江湖,消火又去愁?!?/p>

      張嵩山擺出一副搖鵝毛扇的風度,向自己的得意門生傳經驗:“老曲,不是我說你。對你這號‘立體型,該嚴格處則嚴格,該糊涂處則糊涂,事事計較,累死累活,也解決不完矛盾?!?/p>

      曲高遠愣了一下,這不像張嵩山一貫的作風啊。把“鬧人孩子交給娘”,無非是叫連長把孫雅雅教訓一番,挽回面子。誰知,連長倒埋怨他。怨氣從喉嚨眼沖上來,臉一黑,嘟囔道:“對這號‘立體型,你不是說‘先上籠頭后加鞭嘛?‘籠頭戴不上,加鞭他‘尥蹶子……連長,現(xiàn)在的兵和以前不一樣了,到了前村,用不得后村風俗。我看,該學學指導員那一套了?!?h3>見面禮

      連隊軍政兩個主官,實際生活中,在部屬、士兵的心里,往往只有一個“中心”,既所謂“當家人物”。張嵩山五年連長的歷史,都處于這個“中心”“當家”的位置。到達指揮連一年多,這種“中心”似乎有所動搖,悄悄在移動。是什么時候有了這種感覺呢?

      1980年12月。新兵剛下連,還沒分到各班,暫住俱樂部里。一天晚飯后,兩個主官來看望新兵。剛進俱樂部,新兵“唰”地起立,尊重的目光一齊射向身材威武、派頭十足的張嵩山。張嵩山滿面掛笑,隨和地招招手,先來個自我介紹:“我是你們的連長,咱們先見見面,坐下吧?!?/p>

      新兵們坐下。這時,張嵩山瞧見角落地鋪上,有位新兵一坐下,就往膝頭放一本小冊子,不知寫畫什么。張嵩山面有不悅,向那新兵打招呼:“小年輕,時間抓得好緊嘛?!?/p>

      那新兵忙又起立,順嘴答道:“連長,抓不住啊。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視的雙眼里過去。我覺察它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它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

      張嵩山側愣著臉,白了一眼那新兵,心里老大不高興:酸溜溜的學生腔,文縐縐的作文話,光看柔紅細白的臉,準是個高中生,賣弄啥哩?想到這里,便開玩笑道:“東山日頭多著哩,吃勁抓嘛。”

      那個新兵一臉掃興,慢慢坐下。

      坐在靠門口地鋪上的楊伊洛,心里震了一下,有意思,新兵竟考起自己連長了。嗯,肚里有貨。他輕聲問了句身邊的新兵班長,眼看著那新兵,說:“孫雅雅,朱自清《匆匆》這篇散文記得好呀?!?/p>

      孫雅雅的臉一下子扭向指導員,眉眼、嘴角都掛上了笑,略一思索,只見小嘴巴一張,又考起指導員來,呼呼啦啦,像是掂著布袋倒核桃:什么當代青年的愛好,什么野人、飛碟、百慕大三角之謎,什么足球明星,什么交際舞與彈吉他,什么《紅與黑》,什么《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等,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

      楊伊洛還真不含糊,孫雅雅問得嘎巴脆,他答得啪啪響,滿屋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這場奇特的“考試”上。突然,孫雅雅站起來,一清嗓,唱起流行歌來:“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著我的校園……”只唱了兩句,戛然而止。兩只纖纖的姑娘般的手掌,對拍起來:“咱們歡迎指導員來一個,好不好?”

      楊伊洛沒有音樂細胞,急得直搓手,忙向新兵們道歉:“我這破喉嚨爛嗓門難聽,請原諒。我給大家背背這首歌詞,好不好?”

      一片叫好,屋內肅靜。

      “……漫步走在這小路上,腳印留下一串串……”楊伊洛背完歌詞,笑著問:“小孫。你唱這首歌時,心中有什么感想呢?”

      感想?娛樂還要感想?孫雅雅有感無想,卡殼了。他反問:“指導員,你背這首歌詞時,有什么感想?”

      “我背這首歌詞時,眼前是一幅校園雪景圖,天上地下,一片潔白。是誰?你?我?還是他?行走在小路上,身后,留下各不相同的一串串腳印,有的扎扎實實,直直正正,有的東扭西歪,浮浮淺淺。年輕人,你們剛踏入軍營,才邁入人生,每個人的腳下,不都有一條潔白如雪的人生道路嗎?是直還是斜,是深還是淺,關鍵靠你們自己去走?!?/p>

      新兵們的目光像一條線似的,系在楊伊洛的臉上,那瞪到極限的眼睛中,歡樂漸漸轉為深深的思索。不少人抿著嘴,看看孫雅雅,看看楊伊洛,看看他們誰能“斗”過誰。

      孫雅雅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個紙團,然后展開,說:“指導員,我寫了一首詩歌,請你幫我斧正一下?!睕]等楊伊洛開口,孫雅雅又說,“是寫給我女朋友的。”隨后,孫雅雅清了清嗓子,念道:

      你是我心中的恒星,

      我是你忠誠的衛(wèi)星。

      愛有愛的軌道吆,

      我永遠環(huán)繞你飛行……

      張嵩山的臉上霎時變了色,但很快忍住了心中的火氣。記得新兵下連頭一天,這個城市兵就給他了一個別樣的“見面禮”。大冬天,這個孫雅雅晚飯后居然在衛(wèi)生間洗冷水澡,肩上搭條毛巾,手敲著洗臉盆,邊走邊哼,哼的就是這個“娘娘腔”。當時,張嵩山本想熊他一頓,礙于剛下連,沒有熊他。今天,這家伙竟然當眾“燒”起來,本想發(fā)作“熊”勁,又想,何必呢,坐山觀虎斗,看看楊伊洛咋辦吧。誰料想,楊伊洛不慌不忙,嘿嘿一笑,順手推開俱樂部的窗戶,一股冷冽的北風趁機鉆進來。楊伊洛看著遠處的城垛山,說:“小孫,我一不會改詞,二不會改曲,但我給你改意?!?/p>

      什么?改意?孫雅雅驚了一下,在場的也都驚了一下,包括張嵩山。

      “對,改意?!睏钜谅鍥]有轉身,繼續(xù)說道,“年輕人,你知道對面這山叫什么嗎?”

      孫雅雅遲疑了一下,說:“城垛山?!?/p>

      “為啥叫城垛山?”楊伊洛轉回身來,追問道。

      “這……”孫雅雅卡殼了。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覷,顯然,都不知道答案。張嵩山垂下頭,他也不甚清楚。

      接下來,楊伊洛滔滔不絕說開了。

      烈士村,最早的名字是墨家樓,村里人多是墨子的后代,以墨姓居多,故此墨家樓。史上令墨家樓歷代驕傲的是他們的先祖——曾是隨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名將蒙恬的部下,在陰山大草原抗擊過匈奴,還參加了蒙恬主持的萬里長城在九原的合攏慶典。這位老兵解甲歸田時,曾用一塊羊皮包了兩塊累死在長城腳下的父親和哥哥的骨殖,帶回來了。當時,村里的成年男子都去修長城了,回來的沒有幾個。他們的老娘和婆娘就把他們留在家里的衣服,連同那對父子的骨殖埋在了村邊。當時,由回來的這位老兵主持,全村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那天,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幾乎一夜之間,村子周圍豎立起道道山峰,像一個個石人一樣守圍著墨家村。之后,這座山就叫城垛山,墨家樓被人稱為城垛村。后來,這個村歷朝歷代都有男人外出當兵,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當兵的更多。村里的男人當兵前,都要就著村前的河水磨礪自己帶的刀、劍,甚至是鐮刀、鋤頭。時間久了,這條河被稱為磨劍河。村里當兵的人凡是戰(zhàn)死疆場的,他們的家人就整個衣冠冢埋在城垛山。解放后,當?shù)卣块T把城垛村改名為烈士村。

      楊伊洛一一講來,直講得每一個新兵都彎腰伸脖,眼望著遠處的城垛山,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張嵩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心說在這個地方這么長時間,居然不清楚這個村的歷史,只是知道村里人每逢清明節(jié)到城垛山上祭拜先人的時候,哼唱那首《城垛謠》。恰好這時,楊伊洛就輕聲哼唱起《城垛謠》:

      叔伯們啊,你們在哪頭兒?

      嗨,俺們在嘉峪關這頭。

      兄弟們啊,你們在哪頭兒?

      嗨,俺們在山海關這頭。

      你挽著我的胳膊,

      我拽緊你的手。

      這萬萬塊秦磚吆,

      是咱一代代骨頭連骨頭!

      你抵著我的肩,

      我頂住你的頭。

      這萬里城墻吆,

      是咱一代代用血肉筑就!

      攔胡馬,擋匈奴,

      夷狄難近咱家門口。

      丟了頭,拋血肉,

      長城護家八千秋。

      您的娃,

      俺的妞。

      記住叔叔伯伯的骨連骨,

      記住哥哥弟弟血連肉。

      俺在關外頭,

      您在關里頭。

      十三雄關忠魂守,

      家園萬代無邊憂……

      聽著這首歌,想起烈士村的歷史,想起烈士村的先人,張嵩山心里一酸,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他發(fā)現(xiàn),在場的不少士兵也都受了感染,有的揉著鼻子,有的擦著眼睛。

      楊伊洛唱罷,對著孫雅雅說:“小孫,我們中華民族,軍人自古就有崇武敬和、保國衛(wèi)家的情懷傳統(tǒng)。那首《城垛謠》唱出了我們中華名族的長城精神。你愛你的女朋友,好,很好,但是,你剛才吟誦的,那是你作為高中生的人生軌道。有點小家子氣,不夠大氣。作為軍人,我把你的歌意改一下:

      祖國是我心中的恒星,

      我是祖國忠勇的衛(wèi)星。

      軍人自有軍人的人生軌道,

      永遠環(huán)繞祖國飛行……”

      “嘩——”現(xiàn)場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等到掌聲落下,張嵩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也給拍紅了。

      當天夜里,張嵩山睡不著了,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眼前就浮出這個場面。離開新兵排時,新兵從頭起立,目送兩位主官。三十二個新兵的眼睛,一齊注向楊伊洛,流露著佩服、尊敬……這樣的目光,從來都是射向自己的,而這次,他被冷落了。一股火療般的痛苦襲上來。

      凌晨一點了。張嵩山還被三十二雙眼睛攪擾得睡不著。干脆,查鋪去。他把手電筒用手巾蒙上,輕輕推開俱樂部的門,耳中馬上涌入一陣呼嚕,拉風箱的,刮小風的,搖扇子的……他晃著手電,從外向里查。

      咦!這位小年輕側身睡著,嘴角流著長長的哈水,枕邊印上片片濕點,兩片嘴唇不時吧嗒著,吸溜著,像是夢里在吮吸甘蔗,甜吶。

      哈!這位“二虎頭”蹬開了被頭,兩只大腳片露在外邊,這腳,足有一尺,腳板寬厚,底板上一層硬皮。火氣足,不怕冷。看,大衣還是支支楞楞放在枕頭一邊,是個出力氣的人。他蹲下身子,把大腳片蜷回被里,扎緊被頭。

      嘻!這位“小哥哥”蜷伏著,胳膊、腿縮成一團,小腦袋還蒙在被子里。在家蓋慣了厚被子,睡慣了熱枕頭,這不,受不了。他爬在兩鋪間隙,取過大腳板的大衣,抖開,搭在“小哥哥”身上。輕輕拽開蒙著小腦袋的被頭,露出鼻子眼,周圍掖得嚴嚴實實的。

      ……張嵩山像母親一樣,仔細地查完三十二個鋪,當那微微的光亮從每一張臉上掠過時,他總要看一看那些緊緊閉著、微微睜著的眼睛,從這里尋找著他失去的什么……他站在兩行鋪位中間,呆立了一會兒,感到肩上很沉:遠方,三十二位父母們,恐怕正在夢鄉(xiāng)里牽掛著這些小年輕,這些學生娃娃。對,他感到突然開了一竅:是穿著軍裝的學生娃兒。他們佩服一個人,還是以課堂上講課為衡量標準的,而這里是軍營!他找到了答案,重新滿懷自信地向外走,臨出門,他又轉過身,手電輕輕地掃了一圈,這一掃,仿佛三十二名小年輕都站起來了,在他面前列成三行,聽他訓話:兵坯子們,當你們在老兵連這個熔爐上燒上半年,你們就該知道該佩服誰!誰?我!你們的連長——張嵩山!他忍不住笑了,忙掩口躡腳,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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