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
她“不想改變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變”,游走在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的邊緣,時而迎合,時而挑戰(zhàn),在兩個世界獲得滋養(yǎng),同時也如履薄冰。
經(jīng)常引發(fā)輿論場喧囂的金星女士,此刻安靜得像一尊雕塑。她坐在休息區(qū)紅沙發(fā)上,對著舞臺的方向陷入沉思。
在話劇《父親》排練廳,她裹著棕色毛衣外套、穿著白色蕾絲裙,嘴里一直默默念叨著臺詞??赐陝”竞螅杏X特別虐心。
“那么一個環(huán)境下,20多年的婚姻,夫妻兩個人相互折磨。每天排一遍就夠了,來兩遍我就受不了。”金星告訴火星試驗室。
對她來說,這是一段難得專注的日子。10月開始,每天早晨10點到晚上9點,安安靜靜地排練、對詞、琢磨,沒有開會、沒有打擾。她一起床就能迅速進入排戲狀態(tài),以至于漢斯不得不提醒她,“別把勞拉帶進來啊?!?/p>
“我完全站在勞拉那個語氣里和我先生說話,進入到角色里太深了?!苯鹦钦f。
距離上一次她陷入輿論的“風口浪尖”已過去兩個多月。那是《金星秀》停播,一個每周三晚九點半播出、經(jīng)常摘得全國收視冠軍的節(jié)目,原因不明。
停播連著話劇的排練。作為天生的表演者,金星早已熟練掌控這種情緒不同的場景切換。提到劇本,她聲音洪亮,抑揚頓挫。第一次排練時,她后背直冒虛汗?!斑@個劇本是從男性角度寫的。按照我的脾氣,句句都能反駁回去,怎么可以這么說呢,夫妻兩人過日子,怎么能全是我的責任呢?”
她秉持一種實用主義的性別觀,坦承當下仍然是“男權(quán)社會”。但想起2006年參觀耶路撒冷“哭墻”時,她笑了。
一面墻分割成兩部分,70%供男人哭,剩下有30%用鐵欄攔著,留給女人哭。金星被觸動,“只能把它當成一個旅游景點、一種文化來接受。但在理念上,我是不接受的”。可是,這種“不平等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
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些容易引發(fā)情緒的觀念被引申。她在《南都周刊》的采訪和在自己節(jié)目里的話—“男尊女卑有它的道理”“姑娘越老越難嫁”的截圖,被放在“大男子主義”“直男癌”的論點下,受到指責,遭人攻擊。有人據(jù)此分析,“這是她鞏固自己性別合法性的表現(xiàn)”,“她是安全、傳統(tǒng)價值觀的既得利益者”。
“我是在提醒,別在那兒自欺欺人了。咱們不要回避這個問題,女性是在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但還沒有實現(xiàn)和男人一樣?!苯鹦桥亢苌倩乇苁裁?,在性別觀念上,她選擇了不討人喜歡的表達方式,以一種中國人不熟悉的坦率。
貶抑者對她的抨擊和崇拜者對她的贊譽,看起來一樣毋庸置疑。因手術(shù)差點兒致殘,靠努力重新站回舞臺,又在風云詭譎的娛樂場成為炙手可熱的電視明星—人們需要這樣勵志的故事。某種程度上,金星和作為符號的金星,承擔了這樣的期待。
經(jīng)常在名字前被冠以“中國變性第一人”的金星,代表著打破傳統(tǒng)。而當她帶著這些特立獨行的印記,重新回歸傳統(tǒng)對女性的期待—組建家庭、主持一個需要家長選擇子女伴侶的節(jié)目、肯定“奉行男尊女卑”時,又遭遇那些對她在非傳統(tǒng)上抱有期待的人們責難。
在喧囂的輿論場外,50歲的金星不過是一個帶有她所在年代烙印的普通人。她游走在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的邊緣,時而迎合,時而挑戰(zhàn),在兩個世界獲得滋養(yǎng),也同時如履薄冰。
老虎
“兒子回家和我說,《金星秀》9月1日就停了。然后看著我,問他爸,媽媽是不是受刺激了?”
“媽媽怎么那么淡定,和沒事兒一樣。”
“多大的事兒都過來了,這算什么啊,不就一個節(jié)目暫停了嗎,也不是再也不做了,想做再做唄。”金星反過來安慰他。
很多人都知道那些“大事”指的是什么。這些年來,這樣的“事兒”就沒停過。
1996年,她剛在北京做手術(shù)時,《北京青年報》記者寫了一篇文章,“兩棲人出現(xiàn)在首都舞臺上”。金星拿著報紙和中央電視臺的記者直奔報社,想要告他們。
同性戀、跨性別……很多現(xiàn)代觀念在世紀之交仍混沌不清。1997年,中國新刑法才刪除了過去常被用于懲處同性性行為的“流氓罪”和“雞奸罪”;2001年,中國精神病學會發(fā)布的第三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中,同性戀不再“被精神病”。
在進入那扇改變命運的“門”之前,金星記得,媽媽伏在門口的墻上,哭了很久。
紀錄片《金星小姐》記錄下當時的場景。寬寬的樓道,水泥地面,沒有任何色彩,這是紀錄片策劃人寧岱對那個軍隊醫(yī)院的記憶。她對火星試驗室回憶,“金星做胡須手術(shù)時,順著嘴唇的線拉了一個口子,一根一根把胡須的根燙死。因為怕打麻藥后縫合不平整,沒敢打,每燙一下,他的腳就抖一下,但一個疼字都沒說?!?/p>
門里的一切,金星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父母不認,朋友離棄,她就跑到深山里,教孩子們跳舞度過余生。誰也不知道,在門外,等待他們的是什么。
金星喜歡看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派一個人漂在大海上,在眼前沒有一點具象的東西,無邊無際,都是不可預知的災(zāi)難,還有一只在身邊的老虎,無時無刻不給他威脅?!?/p>
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帶著身邊的那只“老虎”—社會上的偏見和流言蜚語,以及她性格中的懦弱、恐懼、膽怯、欲望—漂泊在茫然無依的大海上,并且時刻要和這些作斗爭。
2002年,導演胡雪樺聯(lián)系金星拍話劇《狗魅》時,遭到劇院里很多人反對。
“他們覺得金星有爭議。因為變成女的了,變性了嘛,但這個有什么關(guān)系啊,梅蘭芳還演女的呢,對我來講不存在問題。”胡雪樺告訴火星試驗室。
胡雪樺通過和金星的共同好友謝衍聯(lián)系到她,電話打過去,“金星啊,我雪樺?!?/p>
“哦,雪樺啊,你回來了?!边@通電話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17年了,那時他們還都是赴美的留學生。
早年,在朋友眼中,先鋒、自由這樣的詞都屬于金星。有一次,寧岱和金星去逛街,“你不能老穿現(xiàn)在這樣的衣服,一點沒有女人的感覺,女人就應(yīng)該穿那種衣服”,金星指了一件黑底的繡花衣服,興致勃勃地推薦給寧岱。寧岱掃了一眼,嘀咕起來,“這是睡衣吧?我穿得出去嗎?”endprint
“你管它睡衣不睡衣呢,只要好看就行!”
寧岱回憶:“穿著確實好看,但再沒穿出去過,因為太招搖?!?/p>
“我沒有金星的勇氣?!彼龑鹦堑牡谝挥∠笫撬谋秤埃菚r,他還沒做變性手術(shù),“一個大辮子,黑極了,穿著細布紋的花褲子?!?/p>
胡雪樺再次和金星見面已是手術(shù)之后?!爱吘刮液退珠_時,他還是男孩兒,再見面時,我擔心會不會有隔閡,特別怕會出現(xiàn)一個扭扭捏捏的金星?!?/p>
兩人約在花園飯店。眼前的金星踏著黑色皮拖鞋、一點兒妝都沒化?!疤嵙耍幌戮嚯x全部沒了,就是金星,這樣的她就很舒服?!?/p>
胡雪樺為《狗魅》這個角色找了很多人選,一定要找個舞蹈演員,形體要好,要讓觀眾在相信她是狗的同時,也能覺得她是人。
金星喜歡這個角色的豐富。她在外面流浪過,有閱歷,也有風塵感,既了解男人,也了解女人,晚上一聊就定了下來,“這個戲就要和雪樺合作,其他條件隨便你們”。
沒太多猶豫,錢也沒仔細談,就進了組。
規(guī)矩
當時,金星創(chuàng)立的中國首個私人舞蹈團正處在艱難期,沒錢是最大的問題。
舞蹈團首席舞蹈演員、編舞指導汪濤見證了那段日子。他和金星是校友,2000年就來到金星舞蹈團。
在國外,現(xiàn)代舞擁有成熟的市場和與之匹配的體系。國內(nèi)最早的系統(tǒng)探索是吳曉邦的天馬工作室,中斷后,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重新崛起。1998年,金星舞蹈團在上海成立,她是公認的中國現(xiàn)代舞第一人。當時還沒有私人文藝團體演出的相關(guān)政策,成立的前五年,舞蹈團拿不到合法演出執(zhí)照,只能額外花錢去買國有演出執(zhí)照,“演兩場就要2萬”。
汪濤回憶,當時沒有排練廳,只能到處換?!吧虾H罕娝囆g(shù)館要拆掉他們那棟樓,我們就聯(lián)系他們,到他們排練廳練。樓要拆,不要錢,但已經(jīng)斷水,冬天透風,沒有玻璃,很冷,很冷?!?/p>
“非典”那一年都沒有演出,金星回頭一看,身后還有五六個人。那幾乎是舞蹈團人數(shù)最少的時候了?!把輪T不走,他們相信你?!?/p>
發(fā)不出錢時,金星自己掏錢給演員發(fā)工資。剩下的錢算計著給兒子買本子、買生活用品?!拔疫@么愛美的一個人,3年沒買過一件衣服。不允許就不要買了,撐下來。最窘迫時,我把房子抵押給了別人?!苯鹦腔貞?。
抵押房子的錢沒拿到,被一個商人騙了400多萬。
“那時每天早晨起來開車去法院打官司,打完官司后和律師吵來吵去,吵得不行了,就暫停,休息,回到排練廳繼續(xù)舞蹈。練舞時我都憤怒,回家還得照顧孩子,過的什么日子啊?!?/p>
官司打了3年,拖得她精疲力盡,錢干脆不要了。“花錢買個教訓吧,以后再也不通過賣房子來做事業(yè)了?!?/p>
國內(nèi)演出成問題,金星只能把觸角伸到國外,一家一家遞作品、遞資料。一些公司覺得不錯,就會邀請。
舞團最難時,汪濤沒有走。他始終記得,這個老師口中經(jīng)常提起的“尖子生師兄”—早年比賽時,舞臺上的圈撞歪了,金星能靠自己的控制力又扳回來。
生活中的那個“圈”也很快被她掰回正常。2003年年底,金星舞蹈團開始去歐洲巡演,國外演出機會多了起來。那是她熟悉的市場。23歲時,金星通過美國舞蹈節(jié)在紐約聲名鵲起,被稱為“國際編舞家”。
為了讓舞團向國際職業(yè)團體看齊,金星定了一套規(guī)矩,“我們到了化妝間,進去時什么樣,走后還得把它規(guī)矩到原來的樣子。測試排練時,不要嘰嘰喳喳?!?/p>
金星身上有著鮮明的規(guī)矩意識,那是生長在她身上傳統(tǒng)的一部分。早年部隊生活嚴格,被子要折疊得像豆腐塊,有棱有角。她母親是朝鮮族,禮教多,性格倔,小孩該懂的規(guī)矩,即使打得再狠也得記著。
“觸犯她規(guī)矩的時候她會發(fā)火?!蓖魸浀?,去法國演出時,北京現(xiàn)代舞團的一個老演員跟著一塊兒出來散心。本來兩點開始上課,那個演員三四點才來?!敖鹦欠浅I鷼猓f行了行了,你明天買機票就回去吧,晚上也不要演出了?!币驗樯倭艘粋€人,汪濤他們當天下午臨時調(diào)了10個作品。
規(guī)矩之外,金星私下里柔和多了。她善于自黑,也不怕別人嘲笑。她曾和工作人員打賭,說一個月內(nèi)要瘦掉幾斤,結(jié)果輸了1000塊錢。
為了表演,她經(jīng)常突擊減肥。汪濤記得,在阿爾斯堡演出時,他們住在不同的公寓,晚上想出去逛逛,“等金姐怎么等也不下來了,我上去一看,她在那邊吃,吃得正歡呢”。
“但她嚴厲起來時就非常嚴厲,就像你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樣?!蓖魸f。
“毒舌”
上電視參加《舞林大會》是一個很快的決定。
金星在綜藝《舞林大會》中點評張一山片段
“就是掙錢啊,我沒有那么崇高的理想說繁榮舞蹈事業(yè),就是為了掙錢養(yǎng)舞蹈團?!苯鹦欠锤信匀藙硬粍泳桶选笆姑小边@種大詞架在自己身上。
她一絲不茍堅持著某種真實。她在很多場合繪聲繪色講起過一個例子。1994年,她給春晚編過一個舞蹈,“好好一段舞蹈被改得一塌糊涂,錄出來全是臉部大特寫。我說你不懂舞蹈,也不要強奸舞蹈”,她當場摔了話筒。
“她根本不掩蓋?!焙寤貞浧鹨淮尾稍L,他提到和金星在紐約留學,勾肩搭背的。旁邊的金星忽然說了一句,那個時候“我還是男孩呢”。
2011年,對金星來說,具有特殊意義?!段枇执髸泛汀斗峭岔憽凡コ龊?,她開始被電視媒介從小眾的現(xiàn)代舞推向更大眾的視野。
“一開始很多人說讓金老師做評委,但文廣局的領(lǐng)導不買我的賬,我也不尿他們—他們不喜歡我,我不聽話。后來這個節(jié)目幾乎沒有收視率了,我那個學生說,還是把金老師請出來吧?!彼诓稍L中曾這樣提到。
節(jié)目組和金星之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她身上的一部分特質(zhì)—真實和她過往經(jīng)歷自帶的關(guān)注度是節(jié)目的看點;節(jié)目需要收視率,人們需要真話。金星愛說真話,她身上的這個特質(zhì)被攝像機放大,以至于“毒舌”成為長在她身上的標簽,盡管—據(jù)她的朋友轉(zhuǎn)述—那不完全是她。endprint
“她就是性格比較直吧,她也沒有和我評價過誰?!背煞綀A對火星試驗室這樣評價自己這位老朋友。
“很多時候電視節(jié)目就是這樣的,前因后果都經(jīng)過導演的剪輯,就變樣了?!苯鹦钦f。
《舞林大會》的一些場景被媒體津津樂道。一個女孩兒在舞臺上受傷,金星說,如果換成是自己,就算化膿,也要想辦法掩蓋起來。
選手解釋:“我今天站在這里,并不是希望用我的腳來博取同情,但是我知道……”
金星打斷,“在我這,沒有但是。”
或者是另一個故事—“比賽之后,再也不要跳舞了,你一跳舞你真是個傻女人?!苯鹦钦f。
選手不甘示弱:“其實我有時候還挺愿意讓別人說我是傻女人的?!彼旖巧蠐P,不屑地笑了笑。
“真正的性感不卑不亢,也不張揚賣弄,而是尊重一種自然存在,去釋放它正常的光亮。”金星總結(jié),一字一頓。
這并不是一個被大眾熟悉的表達方式,顯然也破壞了很多心照不宣的平衡?!皩а莺臀艺f,金老師,你也太嚴厲了吧,她是我們請來的明星,又不是專業(yè)的舞蹈選手,你搞得和真的一樣,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對不起,你請我來,是來評判他們跳舞表現(xiàn)的,他是天王巨星也好,董事長的二舅媽也好,和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p>
鏡頭之外,金老師似乎又是另一個人?!督鹦切恪分破恕⒖倢а堇罱ㄖ邢蚧鹦窃囼炇一貞?,“之前錄舞蹈節(jié)目認識的一個學員家里有人生病,和她提了一句,金星會立刻放下手邊的事,直接去幫她找醫(yī)院,向認識的醫(yī)生朋友打聽,然后去安排解決?!?/p>
曹啟泰是真人秀《非同凡響》的導演,作為朋友,“開口讓金星來幫忙做評委她就幫了”。他告訴火星試驗室,“當時有人要改金星他們作為評委判的成績,他們不肯,要罷演,整個制作團隊要退出。金星也是這樣的人,我們在同一節(jié)點,就會走在一起?!?/p>
爆發(fā)點是2011年的9月20日,金星和節(jié)目的相對平衡徹底打破,消費與被消費的分歧撕開了最后溫情脈脈的面紗。
這一天,金星接到曹啟泰的電話,她在《非同凡響》總決賽的評委資格被取消。
金星反復問曹啟泰,是否親眼看到通知文件?作為總導演和好朋友,曹啟泰一開始也不相信,直到真的看到了文件—取消資格的原因是金星的變性經(jīng)歷,對社會風氣造成不良影響。金星反反復復確認,發(fā)了微博,告知“粉絲”,要求電視臺道歉。
“那時電視臺炒作嘛,拿收視率嘛,總用我說事,其實什么事兒都沒有?!苯鹦钦f。
曹啟泰有時會懷念早年共事的情景,他和金星正是在2000年年初的一檔節(jié)目中相識。
與現(xiàn)在萍水相逢、很快就分道揚鑣的錄制方式不同,他們有大量的時間在一起,經(jīng)紀人也和他們泡在一塊兒?!拔覀兲炷虾1比ズ芏嗟胤匠鐾饩啊=鹦窃谡剳賽?,我們坐隔壁桌,你會看到她女人嬌羞的一面,漢斯正在追她。我們當時還一起在黃河灘上過了中秋節(jié),一起吃農(nóng)家樂,每個人都喝得大醉?!?/p>
“那時候做真人秀全是真的?!笔嗄赀^去,內(nèi)地的娛樂節(jié)目生產(chǎn)方式早已換了幾茬,曹啟泰也和金星五六年沒有聯(lián)系,“很想念她”。
記憶中的金星很能說,“段子多,笑話多,黃段子也多,講什么都講得眉飛色舞,我們以前總說,金姐有一天你應(yīng)該做自己的show”。
只有一件事情,金星背信了?!八f,如果將來有一天要上電視去說話,非得有我在場不可,那樣,她說話就放心了,怎么樣都不會說錯,話也都不會掉地上。后來,她自己單干了,把我甩了?!辈軉⑻┑匦χZ氣悵悵的。
傳統(tǒng)
2013年秋,燦星公司制作人李建中在沈陽見到金星時,覺得她不適合做脫口秀。
見面約在金星家樓下的咖啡廳。眼前的金星一邊滔滔不絕、充滿霸氣地講著“我做脫口秀肯定能行”,李建中一邊在心里嘀咕“到底能不能行”。
“舞蹈演員做脫口秀?臺詞功底也是一個問題。金星老師語速很快,普通話上,咬字沒有主持人那么標準,這都是缺點?!绷硗猓邦I(lǐng)導、導演,也對于金姐到底能不能做脫口秀有過爭議。”
顧慮在錄樣片的那一刻被打消,“她這個人的狀態(tài)能夠把整個場子都撐滿,配合著她的身體和語言,整場有點兒蓬蓽生輝的那種感覺?!?/p>
那就做吧。
平臺的落成差不多花了近一年的時間?!爱敃r電視上那個板塊空下來了,領(lǐng)導說‘試試看吧?!苯鹦菍W著領(lǐng)導說話的語氣,似乎隨時準備講一個逆襲故事。
最開始有點兒青黃不接。沒有一個贊助,節(jié)目幾乎是裸著開始,也沒什么宣傳經(jīng)費,都是通過朋友幫忙。
開局不錯。半年后,冠名植入越來越多,在接代言和冠名贊助上,李建中感受到金星身上傳統(tǒng)的一面。有一段時間,好多互聯(lián)網(wǎng)游戲會找上來,特別有錢,投一期相當于聯(lián)合冠名一季的價格。但金星不喜歡網(wǎng)絡(luò)游戲,覺得這個東西可能對孩子不好,在節(jié)目里面哪怕念一句她都會考慮要不要加上。
她身上也有另一重與之相背離的東西—比如上世紀90年代開酒吧時,她率先開通了網(wǎng)絡(luò);又比如,她特別豁得出去,也舍得消費自己。
《金星秀》的大部分題材源于她的經(jīng)歷,制片會把聊到的內(nèi)容寫成稿子。到后來,邀約金星的節(jié)目組越來越多,很多影視劇也會找上門,李建中他們經(jīng)常跟著金星去片場對稿?!芭摹读趾Q┰?,真的在下雪,北京那時很冷,零下10多度。金姐當時在北京郊區(qū)的一個片場,周圍沒什么建筑物,都是小山包,地上淺淺的積雪,穿著很厚的棉鞋還覺得腳底冰涼,我們抽空對了對脫口秀的內(nèi)容。一起在帳篷里,站了1個多小時?!?/p>
“金姐在節(jié)目里消費了很多她個人的性格,我覺得這個是比較裸露的,不能太持久,因為保護不夠。她只在必要的時候凸顯性格就行?!辈軉⑻┱f。
但正是這種坦率,讓她從用網(wǎng)上俗段子堆積的脫口秀節(jié)目中脫穎而出?!督鹦切恪坊鹆?。
找過來的嘉賓越來越多,金星有自己的選擇標準和堅持:一些流量小生哪怕免費來,哪怕別的節(jié)目要花大價錢才能請到,她也不要。endprint
你很容易在金星的表達中找到一個“斗爭”對象,她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都愛憎分明。
《金星秀》里也是這樣。范冰冰、成龍、張藝謀……這些炙手可熱的大腕兒,都是她調(diào)侃的對象。一些“調(diào)侃”或“文藝批評”—用李建中的話說—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公關(guān)。一個版本是—“明星本人會通過各種人傳消息給金星:是不是我們沒跟金老師處好,金老師,以后遇到這樣的事情,可不可以和我們預先說一下?”
金星身上很少有這樣的負擔。早年她沒有經(jīng)紀人和團隊,后來事情越來越多,找了助理,主要是安排工作和演出,束縛較弱。
她性格中的自由—如果把那些“批評”視為善意的話,再次觸碰到現(xiàn)實的邊界。
制片人李建中有時也會和金星溝通,商量著讓她說得隱晦一點兒,或者不提那些能想到是誰的細節(jié),“她也明白這個意思”。后來,在節(jié)目里,她一些會隱晦,但一些還會堅持,“猜金星在節(jié)目里說的是誰”又成了網(wǎng)友定期消費的項目。
“有時在微博上,有人可能會故意拿一些問題刺激她,一旦她覺得不對勁就要回擊,可能又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爭論,這就難以避免。”李建中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也好,文藝環(huán)境也好,畢竟她也是60后,還不是特別了解這一塊兒?!?/p>
金星出生在1967年。他來到這個世界時,武斗正酣,母親在醫(yī)院地下室生下他。他和母親睡在床下,聽著窗外呼嘯的槍聲,熬過擔驚受怕的一夜。13歲去部隊,金星就被訓練如何引爆炸藥包,她至今還能飛快地組裝手槍。一些意識潛移默化地在心中生長,惡劣的環(huán)境讓她始終以一種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面對周遭,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像他第一眼看到這個不平靜的世界時一樣。
悲劇
“理查德·帕克在這里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痹凇渡倌昱傻钠婊闷鳌分?,派曾一度想要殺死老虎,也設(shè)想了很多方法,直到他發(fā)現(xiàn),“沒有它,我可能早就死了”。對那些災(zāi)難或偏見的恐懼讓他時刻保持警惕。
“那只老虎還在嗎?”
“一直在。但它已經(jīng)干擾不到我了?!苯鹦钦f。
她沒能殺死老虎,也沒有被殺死。派和金星都要帶著那只老虎繼續(xù)前行。
“用外在的力量把《金星秀》暫停下來,對節(jié)目不是一個損失,對我也不是。”她沉吟,這回答不屬于曾經(jīng)的她。
你很難在這些話之外,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事實上,她很少袒露脆弱?!懊總€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標,這個道路上,金星吃了太多的苦?!辈軉⑻┱f。
20多年前,金星摔過春晚話筒;20多年后,她住在上海最繁華路段的頂樓,每到夜晚,端起紅酒杯坐在大露臺上,俯身望去,十里洋場盡收眼底。
“人就是孤獨的?!苯鹦?0年前看清了人生的這部分真相,并把它們對著紀錄片《金星小姐》靜默的鏡頭說出。從6歲開始,性別焦慮就一直伴隨著他,他甚至希望雷電能把自己變成女孩。
一次,金星帶領(lǐng)舞蹈團去內(nèi)蒙古采風,節(jié)目叫“不同的孤獨”。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看到草原上的大月亮,看到牧民在唱歌,方圓幾里內(nèi),只有他的聲音嘹亮蒼涼。金星哭了。沒人知道,在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
金星說,她喜歡凝視那些黑影,那里孕育的神秘力量讓她敬畏。那里,也是人們在舞臺上凝視她的地方。在半明半暗中,她一個人和身上的那些綢緞旋轉(zhuǎn)、拉扯、糾纏……舞蹈是她的起點,也是她最后的歸宿。
年齡、衰老和生命,對于這些終極命題,金星抱有一如既往的坦率。她有時會和汪濤說,“你們有一天在舞臺上,覺得我跳的難看了,一定要告訴我”。她覺得,那大概就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站在舞臺上,我完完全全是個悲劇角色。很多人看我跳舞,不知不覺要落淚。我問他們:是為我難受嗎? 他們沒有答案?!?/p>
金星也問過《金星小姐》紀錄片導演張元:“我是一個悲劇的角色嗎?”紀錄片拍了十幾本黑白膠片,張元說是。
紀錄片從一個長長的凝視開始,畫面里是金星布滿憂傷的臉。那還是手術(shù)之前。張元告訴火星試驗室,他想讓大家多看金星一會兒。
張元從金星受困于男性身體的掙扎中感受到孤獨,又從她的選擇中看到人的希望和力量。盡管手術(shù)結(jié)束后,因為醫(yī)療事故,她的小腿肌肉到腳趾尖神經(jīng)全都壞死。父親、母親、好朋友、醫(yī)生都哭了。
“每天像有千萬根針扎著?!痹谀侵蟮膬蓚€半月,她一直插著導尿管,堅持每天電擊小腿,硬是恢復到可以跳舞的水平。
那些努力和逆境,使她獲得一些相對來說比較保守的老年人的喜愛,那構(gòu)成了她粉絲中的大部分。他們從一個疼痛的時代走出,也曾歷經(jīng)苦難。
金星出過一本自傳,《擲地有聲》。書的封面赫然印著—“我不想改變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變”。
很難說清她究竟改變和被改變了什么,只是現(xiàn)在的她,再也不敢一個人走進人群。
制片人李建中記得,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去坐游輪,“她一出去,就會被一群40到60歲的中老年人包圍。她怕被人群淹沒,一步都不敢出去,躲在房間里?!?/p>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偷偷出來,在海風吹拂的甲板上散步,一個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