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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好萊塢頒獎季大幕拉開,六位頂尖電影人共聚《好萊塢報道》導(dǎo)演圓桌會議,講述他們?nèi)绾芜x擇影片題材、如何解雇員工,以及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萊塢報道》:如果可以在歷史上任何時刻、任意地點架設(shè)攝像機,拍攝的題材完全不受限,你們會想拍些什么?
吉爾莫·德爾·托羅:“有了限制才能有自由”,不過我很愿意拍一部關(guān)于我祖母的影片,考驗一下自己的記憶力。
派蒂·珍金斯:我想要拍蘇格拉底和狄奧提瑪?!秾υ掍洝防镉涊d著女祭司狄奧提瑪是蘇格拉底的老師,教導(dǎo)了他有關(guān)愛的知識。我想聽聽這個女人自己是怎么說的。
丹尼斯·維倫紐瓦:耶穌。
喬·懷特:我想通過天使的眼睛看看這個世界。
安吉麗娜·朱莉:說實話,我想拍的都已經(jīng)被拍過了,無論是敘利亞的生化襲擊還是羅興亞難民。況且把這些拍成電影并沒有起什么作用,外界不會因為一部電影而有行動上的表示。
《好萊塢報道》:假如你們坐在一艘救生艇上,身邊只有一臺藍光播放機,你們會帶哪一部電影上船?
吉爾莫·德爾·托羅:這個問題有點難度。我小時候看《瘋狂的麥克斯2:沖鋒飛車隊》(The Road Warrior),這部電影徹徹底底把我顛覆了,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攝像機是這樣工作的,鏡頭還可以那樣移動。不過我也可能半道改變主意,《科學(xué)怪人》(Frankenstein)怎么樣?
派蒂·珍金斯:估計我的答案也很奇葩,我選《我走我路》(I Know Where I'm Going)。我愛那部電影,它的設(shè)計迷住了我。那部片子太浪漫了,簡直出人意料。
《好萊塢報道》:你從這部電影里學(xué)到了什么?
派蒂·珍金斯:浪漫情感的隱藏和釋放——那種真誠、真實,又讓人小心翼翼的情感。我眼里的愛情,是一種恐懼和欲望的集合,發(fā)生的瞬間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好萊塢報道》:生活中真有電影里那樣的愛情嗎?
格蕾塔·葛韋格:一定有。
派蒂·珍金斯:我想是有的,不過恐懼和欲望對等才是關(guān)鍵。電影里會任兩者的沖突發(fā)展;但在生活中,我們本能地會阻止它,盡管這可能無濟于事。一旦欲望占了上風(fēng),那種感情就不再是愛了。電影為了照顧觀眾的心理,會把美好的瞬間延長,延長,再延長。
格蕾塔·葛韋格:我會選《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或者《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坐在船上看很不錯。
《好萊塢報道》:對于其他人的好作品,你們會模仿呢,還是會反其道而行之?
吉爾莫·德爾·托羅:唱唱反調(diào)挺好。
派蒂·珍金斯:這兩件事并不是對立的——向前輩學(xué)習(xí),并在作品中致敬,最終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不就是我們一直在做的嗎?
喬·懷特:對我來說,我所做的就是和我父親的工作唱反調(diào)。他是一位木偶制作師,會演出很多精彩的木偶劇。1961年他在倫敦成立了當(dāng)時的第一家木偶劇院。對他的事業(yè)來說,最大的障礙就是人們總覺得木偶戲是小孩子看的東西,而他把木偶劇視為一種嚴肅藝術(shù)。很多時候,他的失意反而激勵了我,大概是我想要比他做得更好吧。
丹尼斯·維倫紐瓦:在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做過一個短片,電影前輩皮埃爾·佩羅(Pierre Perrault)很喜歡。他是紀錄片大師,在上世紀60年代,他是第一批拋開三腳架,用輕型攝影機直接記錄真實人物的電影人。他曾在加拿大一個小島上花三年時間拍攝漁夫,拍了一部《為了世界的繼續(xù)》(Pour la suite du monde)??傊?,他很喜歡我,也為我選擇拍虛構(gòu)電影而不是紀錄片感到遺憾。我一直覺得欠他很多,總覺得自己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
《好萊塢報道》:所以你會因為內(nèi)疚,而帶著他的作品上船?
丹尼斯·維倫紐瓦:也許吧。但如果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也許我會帶《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也是最接近生死存亡的主題。如果我要登上一艘毫無救援希望的救生艇,有它做伴是最好不過的。
安吉麗娜·朱莉: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們不是在選最喜歡的電影,而是選一部能讓你熬過孤獨或者陪伴你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電影?不過我不知道到那時候我會不會還想看電影。我喜歡《山丘》(The Hill),也許它能在救生艇上給你戰(zhàn)勝一切突發(fā)狀況的勇氣。但真實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好萊塢報道》:安吉麗娜,做導(dǎo)演時你很容易受到影響嗎?
安吉麗娜·朱莉:是的。柬埔寨的波爾布特政權(quán)一直頗有爭議,但是這段歷史并不為世人所知。我的養(yǎng)子麥克斯出生在柬埔寨,我認為他有理由了解這段歷史,了解他的親生父母經(jīng)歷過什么。但這件事是否該由我來做?我有沒有這個資格?有一陣每天醒來我都會想,我是否已經(jīng)夠好?是否有資格做這件事了?
丹尼斯·維倫紐瓦:我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事情的影響力可能沒那么深遠。我曾經(jīng)在中東拍攝過一部關(guān)于黎巴嫩內(nèi)戰(zhàn)的片子,《焦土之城》(Incendies)。意外的是,那里的人們很歡迎由我這樣一個外國人來講述他們的故事,盡管實際上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好萊塢報道》:派蒂,拍《神奇女俠》時,華納是不是和你一拍即合?
派蒂·珍金斯:整個過程說來話長。我第一次和他們談這個項目是在2005年,當(dāng)時他們手頭事情太多就擱置了。對這類概念電影,我感覺就像戀愛,是一種很認真的承諾,而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錘子買賣。我那時已經(jīng)完成了幾部電影,也沒遇到太多困難。所以去談《神奇女俠》的時候,我非常慎重。我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和我很不一樣,我的反應(yīng)就是“哎呀,真遺憾,我想我們談不來”。等他們再次找到我的時候,他們想做的事情基本上就和我的設(shè)想差不多了,所以接下去我也得到了很多支持。我也要在此給年輕電影人一個最重要的建議:拍電影就像是婚姻,慎重地選擇你的項目和合作伙伴,誰都不想困在一樁失敗的婚姻里。endprint
《好萊塢報道》:第一次做導(dǎo)演,你都學(xué)到了什么?
格蕾塔·葛韋格:我學(xué)到的就是,我可以??赡苤挥薪?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我在說什么。那種感覺就像高空跳傘。有時候?qū)W習(xí)怎樣做導(dǎo)演,我會把自己設(shè)想成演員放到場景里。我早期參演過的電影也有一定的啟發(fā)。正是那些經(jīng)歷讓我明白,困難或者失敗是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
喬·懷特:而且,面對阻礙找到解決辦法的過程,會更有意思?!囤H罪》(Atonement)里有一處敦刻爾克撤退的長鏡頭,那純粹是因為拍攝時間的限制??紤]到潮汐問題,我們實際能拍攝的時間只有3小時。按照蒙太奇的手法拍攝,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解決方案就是,一鏡到底。
《好萊塢報道》:丹尼斯,在做《銀翼殺手2049》過程中,你曾經(jīng)解決的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丹尼斯·維倫紐瓦:我接下來說的話絕不能外傳。
《好萊塢報道》:別擔(dān)心,我們都沒聽見。
丹尼斯·維倫紐瓦:我該怎么說呢?這是我第一次當(dāng)導(dǎo)演。在這之前,我以為我很喜歡跟別人合作——我愛電影就愛它能讓大家為了一個目標共同努力——我以為,我能讓每個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使勁兒?!躲y翼殺手》讓我明白,對某些人,就該堅決讓他走人。認識到這點對我非常重要。
《好萊塢報道》:為什么必須讓他走人?
丹尼斯·維倫紐瓦:說到底,是尊嚴問題。沒有和解的可能。也許在別的電影里,還有緩和的余地。但是《銀翼殺手2049》,拍到最后我簡直要崩潰了,絕無和解的可能。
格蕾塔·葛韋格:在我當(dāng)導(dǎo)演之前,其他導(dǎo)演曾經(jīng)告訴我,“如果你不喜歡某個鏡頭,關(guān)上燈,好好想想你為什么不喜歡它?!边€有人告訴我說,“如果有人對電影不利,就換掉他?!?/p>
派蒂·珍金斯:一部電影就像一個巨大的有機體,導(dǎo)演必須擔(dān)負起領(lǐng)導(dǎo)者的責(zé)任。我的理念就是,“原本這群人一起干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開始不對勁,那么問題核心在哪兒?哦,因為你?!蔽揖蜁埬莻€人離開。有時候他的想法不一定是錯的,但是每天要和幾百號人一起工作,那樣的人沒辦法留下。
安吉麗娜·朱莉:開始做這一行時,我會希望每一個人都把它看作一次美好的體驗。后來我明白了,我必須接受被人討厭這個現(xiàn)實。不過我寧愿他們討厭我,為我們做出的東西感到驕傲就行。
丹尼斯·維倫紐瓦:我們不是去交朋友的。
吉爾莫·德爾·托羅:另一種情況是,有可能你的團隊中的大部分人都覺得你做的東西一塌糊涂,這時候作為導(dǎo)演一定要有堅定的信念。私底下我們自己可以垂頭喪氣,但在團隊其他人面前,我們還是要保持信念。
《好萊塢報道》:說說拍《水形物語》時,你經(jīng)歷過的最糟糕的一天吧?
吉爾莫·德爾·托羅:第一天簡直不堪回首,而第二天比第一天還慘。實際上,在65天的拍攝期里,我們有64天都過得無比艱難。有一場戲是邁克爾·珊農(nóng)(Michael Shannon)停下車,沖上樓梯。結(jié)果珊農(nóng)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車子還在繼續(xù)往前走。那輛車很舊了,它一直在走,珊農(nóng)跑步追車,想把它停下,結(jié)果車子拖著珊農(nóng)在雨里繼續(xù)前進,直到撞上布景。火花四濺之下,又軋過了第二個布景,朝著我們的工作區(qū)沖過來了。大家都在喊“快跑”,我這輩子從未跑得這么狼狽過。我邊跑邊想,我要死在這兒了。最后那車在第二個和最后一個布景中間停下了,因為那兩個布景是固定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嚇壞了。
《好萊塢報道》:你們遇到的銀幕英雄中,有誰和想象的不同嗎?
喬·懷特:很多大牌演員,拍戲時還詢問我的意見,讓我十分意外。
《好萊塢報道》:比如加里·奧德曼(Gary Oldman),在《至暗時刻》中,你都給了他什么意見?
喬·懷特:角色的節(jié)奏感吧。做導(dǎo)演時我會經(jīng)常強調(diào)節(jié)奏,電影比任何其他藝術(shù)形式都更加接近音樂。我把自己看作場景里的指揮,告訴大家高低音的位置,比簡單討論背景故事要好得多。雖然我不是一個體驗派的演員,但我絕對是體驗派的導(dǎo)演。我必須要親自感受人物的感情,所以我會去找我自己和人物的相似之處。說到加里·奧德曼飾演的丘吉爾,他和我有一樣的地方嗎?完全沒有。但這部電影講述的其實是個自我懷疑的故事,而我恰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段自我懷疑時期,甚至打算徹底離開電影界。2015年我執(zhí)導(dǎo)過一部《小飛俠:幻夢啟航》,賠了1億美元,評論界是一邊倒的批評,我當(dāng)時真的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xù)拍電影了。
吉爾莫·德爾·托羅:人們以為你已經(jīng)跨過那個坎了,但翻篇并不那么容易。
喬·懷特:因為我們的作品最接近自我,是自身靈魂的寫照。
《好萊塢報道》:什么是做導(dǎo)演最需要的品質(zhì)?
喬·懷特:導(dǎo)演必須在電影拍攝過程中思考。我說的不是思考視覺效果或者劇情,而是把這個世界看作一部電影,看成一種基于時間的視聽體驗。能做到這點很不簡單。
派蒂·珍金斯:導(dǎo)演必須對電影制作的現(xiàn)實負責(zé)。制作一部大片,導(dǎo)演必須心里有數(shù)。比如我經(jīng)常會想,“天哪,我竟然是唯一知道該如何把這17000個鏡頭拼成一個完整故事的人。”
吉爾莫·德爾·托羅:還要無所畏懼。畢竟有時候妙不可言和荒誕不經(jīng)只有一線之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