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前陣子去里斯本旅行,住在圣喬治城堡下的阿法瑪山坡。小巷小弄,忙碌的28號電車載著殷切的旅人,車內(nèi)人拍車外,車外人拍車子。
晚上11點多,我對老婆說出去走走,敷著面膜的她不忘說:“記得回來。”
多好的叮嚀。
鉆進小巷,東兜西繞,然后選在最窄的巷子轉彎處等待最后一班28號電車下山。
說不出為什么,總覺得等電車收班,世界可能會變得不一樣。
世界果然變了。巷子里只剩下昏黃的路燈,陰影里是破敗的矮樓與高低不平的石塊路面,帶咸味的風從山下的大西洋吹來,偶爾有迷路的海鷗飛過電線桿時叫兩聲。一路上只有我一人,忽然間覺得整個阿法瑪都是我的。
連著幾晚我都等待末班車下山,那么到底我等待的是安靜,還是被遺忘很久的寂寞?莫非我愛上了寂寞?
早上照例是電車聲吵醒我,旅行社里的年輕人聚在藤架底下吃他們的早餐,摻雜著笑聲、叫聲、刀叉磨盤子聲,甚至聽得到陽光透過窗簾暖暖的聲音。又回到熱鬧的新的一天。
夜晚的散步能讓腦袋清空,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單純地走路。周圍連野狗野貓也沒一只,夜晚的黑暗把人包得緊緊的,虛空的感覺又把我放得很大,大到明白自由沒有界限。
我對老婆說,有時候享受一下寂寞也挺不錯。她說今天晚上輪到她去等末班電車,有沒有什么建議?我說盡量放慢速度,什么也別想,讓寂寞領路,就能感受到平常沒機會接觸的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沒有相機,沒有手機;沒有期待,沒有懊惱;沒有好奇,沒有失落?;貜偷饺说脑紶顟B(tài),保證回到床上,一覺到天明。
里斯本的電車大多古老,維持原來木地板、木車廂的模樣,無論旅客多擠,市政府顯然都沒有換新式車廂的意思,可能這是城市特色。若想得浪漫一點兒,可能是管理者刻意如此,讓里斯本某個部分別隨著時代前進。停下來,未必不是一種進步。
即使離開里斯本已一個月,我仍經(jīng)常夢到28號電車的屁股消失在小巷的轉彎處。其中一個夢很特別,兩位頭戴圓帽、身穿三件式西裝的紳士坐在空蕩蕩的車廂內(nèi),一個面對車子前進的方向,一個相反,他們的側面像保羅·西涅克畫里留小山羊胡、拿魔術師帽子的男人。
我試著解釋這個夢:也許看著前方的男人期待未知的旅途,往后看的男人則緬懷他走過的路。
寂寞會使人的心情從日常和忙碌的當下,逃脫至空洞卻新鮮的領域。雖然我在臺北也常晚上散步,也曾走過無人的巷道,那卻僅僅是走路而已——也許離開熟悉的地方,心情空出來的地方更大吧。
一路往北,到了西班牙西北角的圣城圣地亞哥,它是和耶路撒冷、羅馬并稱的天主教三大圣地。城里宏偉的教堂正在整修,正面被鷹架擋住,少了點氣氛,不過沒關系,我照樣半夜散步。
教堂前躺了不少人,倒不是流浪漢,很多是從比利牛斯山走朝圣之路來的旅人,他們的終點站便是圣地亞哥。他們舍不得朝圣之路結束便夜宿廣場,抓住最后那點一個人才能享受到的寂寞。
我也躺下,望著滿天星斗,難怪圣地亞哥的全名是星光燦爛的圣地亞哥??粗苊苈槁榈男切?,其實每顆星星之間的距離都很遠,以光年計算吧。究竟光年是什么?我懶得想,只要光年這兩個字夠深不可測就行。
大部分人不喜歡寂寞,覺得那是種悲傷,幾近絕望。其實未必,偶爾的寂寞是面對自己,尤其是放空的自己。
塞太多東西了,就空一下吧。
哦,那天在圣地亞哥大教堂前的廣場,有個德國來的年輕人跟我說話,他問我有沒有煙?我們躺著抽煙,沒有再說話。直到我離開時,他開玩笑地問:“如果從外太空看見地球上我們兩個人閃著光的煙頭,會不會以為也是兩顆星星?”
我用直覺回答:“以為我們兩個人其實相距幾個光年?!彼麤]回話,我則踱回旅館。
寂寞是以光年來計算,無論其實多遙遠或多靠近,就像寂寞和喧嘩的距離一樣。
(步步清風摘自《新民晚報》2018年1月3日,123RF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