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圖尼埃
比多什夫婦給他們的兒子取名為拉斐爾,把兒子托付給這位體態(tài)無比輕盈,聲調無比和諧的天使長拉斐爾去保護,說不定無意之間就是開始接受挑戰(zhàn)了。沒過多久,這個小孩果然表現(xiàn)出特殊的稟賦,聰穎過人,前途不可限量。小孩剛剛長到能坐在琴凳上,他們就把他放到鋼琴前教他彈琴。他的進步也很顯著。孩子長著一頭金發(fā)、一對藍眼睛,面容蒼白,很有貴族氣派,活脫兒是一個拉斐爾,絕不是比多什。
到了十六歲,他無與倫比的才華全面表現(xiàn)出來了。他成了巴黎音樂學院的“鳳凰”。童年過去,青年期到來,他的青春似乎把他從前天使般的容貌給弄得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現(xiàn)在,他的面貌變得七扭八歪、瘦骨嶙峋、眼眶突出、下巴翹起,日漸加深的近視逼著他戴上一副大眼鏡。比多什把這個拉斐爾給徹底打垮了,至少在外貌上是如此。
小貝內迪克特·普里厄爾比他小兩歲,對他面貌的變化好像并不介意。普里厄爾也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不用說,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位未來將會了不起的大演奏家。
拉斐爾以第一名的成績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就他當時的年齡來說,這在學院里還是前所未有的。接著他就在幾個地方教一點音樂課,借以彌補每月月尾的拮據(jù)生活。貝內迪克特已經和他訂婚,準備等日子過得更好些時結婚。
但命運也許是為了取得平衡,所以要讓他經歷一段相反然而同樣寶貴的遭遇。拉斐爾的一個朋友亨利·迪里厄在一家夜總會里給歌手伴奏,他就靠這個來謀生。歌手在臺上唱,他只需在一架舊的豎式鋼琴上配合那些荒唐的歌曲打打拍子,他認為這樣伴奏一下也無傷大雅?,F(xiàn)在這位朋友要到外省巡回演出,所以找到拉斐爾頭上來,要拉斐爾代自己彈四個星期,免得將這么一個得來不易的飯碗白白丟掉。
拉斐爾拿不定主意。在這種黑洞洞、空氣極壞的地方待上兩個小時,還要去聽人家唱那種愚蠢的流行歌曲,他受不了。演出一晚的收入固然抵得上教一打個別課的報酬,盡管這樣,也抵償不了這種褻瀆神圣的行為帶來的痛苦。
他想拒絕。貝內迪克特要他再考慮考慮,這倒讓他吃了一驚。他們訂婚已經很久了。神童拉斐爾要成為演奏家的遠大抱負一晃已過去幾年,他也早就忘得無影無蹤,還要等多久他才會出名,誰也說不上來。然而,去當幾個晚上的伴奏,在經濟上不無小補:他們還要建立一個家,需要的就是錢。所以,他就答應了。
他為之伴奏的那位歌手,姓博德呂什。拉斐爾在第一晚就看出這種演出無非是惡意、下流趣味的無恥展覽。觀眾當中那些體面的布爾喬亞,既不見得比誰壞,也不見得比誰好,博德呂什就憑他那獨特的滑稽演唱把他們搞成最最無恥的貨色。
他竟然要用鋼琴為這種惡俗的蹩腳貨伴奏。不僅是伴奏,他還要去強調、夸張和烘托。所謂鋼琴伴奏,就是用演奏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贊美詩的神圣樂器去干這種無恥的勾當!
當晚,他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講給貝內迪克特聽。她非但沒有像他那樣生氣,反而祝賀他取得成功。家庭收入增加,她很開心。歸根結底,干這一行就是因為能掙錢嘛,盡可能多掙一點,難道不好嗎?拉斐爾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大陰謀的受害者。
要不是迪里厄回來,結束這種局面,事情肯定會鬧得不可收拾。拉斐爾總算松了一口氣,又教他的鋼琴課去了。不久以后,他就和貝內迪克特結了婚。
拉斐爾結婚后,生活變化不大,只是婚姻給他加上了一種責任感,這是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他得分擔他年輕妻子的憂慮,一起為每月的家用操心,因為公寓房間、汽車、電視機、洗衣機的分期付款每個月都要按時償清。這樣一來,他們晚上的時間就經常花在數(shù)字的排列上,而不是沉浸在巴赫贊美詩的純潔之美中了。
有一天,他回家晚了一些,發(fā)現(xiàn)幾分鐘之前有人來找過貝內迪克特,使她有些激動。果然是咖啡館經理剛才到家里來找他,見他不在,就把來意和貝內迪克特談了。經理想知道,拉斐爾愿不愿意插在兩個戲劇節(jié)目之間單獨演奏幾段鋼琴曲。
拉斐爾一口回絕。再回到那個空氣污濁的地窖,他堅決不干;干他這一行,搞音樂和演出,居然搞得那么丑惡,他算是領教過了。就是那么一回事,還有什么好再領教的呢?
貝內迪克特讓他發(fā)火,等他這陣怒氣過去。但接連幾天,她又慢慢地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人家提出的建議,和為倒霉蛋博德呂什伴奏,根本是兩回事。人家只是要他獨奏,而且喜歡演奏什么就演奏什么。總之一句話,回歸他獨奏家的本行,這才是人家向他提出的建議。這是一個起點,不錯,這個起點并不怎么樣,但總得有一個開始呀。難道他有選擇的余地嗎?
她每天都不厭其煩地講這件事。同時她為了搬家、換個環(huán)境,還四處活動。她希望搬到坐落在住宅區(qū)中比較寬敞的老式公寓里去住。不過改善生活環(huán)境需要做出一些犧牲才行。
他只好做出犧牲,簽了一份為期六個月的合同。合同規(guī)定,雙方誰先毀約,誰就要付一大筆違約金。
從第一晚演出開始,拉斐爾就明白他已經落在怎樣可怕的陷阱里了。他走上臺來,整個身體緊緊地繃在一身過短的黑禮服里面,看上去像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架著那副大眼鏡,修道院的修士似的面孔由于害怕而完全僵化。這一切又好像是專為取得某種高級喜劇效果而故意做出來的。觀眾一見到他這副模樣,立即哄堂大笑,不停地向他叫好。事有湊巧,他的琴凳太矮,他要把琴凳弄得高一點,可是慌亂之中,他擰過了頭,把凳面下的螺母從螺栓上轉下來了。就這樣,面對著發(fā)狂的觀眾,他把一張好端端的琴凳弄成兩半,好比一個蘑菇,蘑菇帽和蘑菇柄完全分開。把這個琴凳弄好,在正常情況下,只消幾十秒鐘就可以辦到??墒牵姑沟氖陆舆B而來,在攝影師閃光燈的圍攻之下,由于驚慌失措而動作不準,他又把眼鏡碰落到地上;眼鏡一丟,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于是,他又想辦法去找眼鏡,他趴在地板上,東摸西找。觀眾捧腹大笑,笑得不可開交。經過好幾分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把琴凳重新裝好,在鋼琴前面坐下來。這時,他雙手發(fā)抖,已經將曲譜忘得一干二凈。今晚演奏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了。每次當他把手放在琴鍵上,已經平靜下來的笑浪,便又一次翻騰而起。觀眾一次比一次笑得厲害。等他回到后臺,渾身上下已經汗水淋漓,簡直羞愧得要發(fā)瘋了。
經理一把將他抱住,高聲叫道:“親愛的比多什,你真了不起呀!你聽我說,了——不——起呀!你是這個演出季中的偉大發(fā)現(xiàn)。你的即興喜劇表演天分是無與倫比的?!?/p>
在他身后,謙遜的、笑容可掬的貝內迪克特被這一片恭維和祝賀聲淹沒了。拉斐爾一看見她,就好像失足落水的人發(fā)現(xiàn)一塊巖石一樣,伸手抓住不放。他露出苦苦哀求的神色望著她。這個小貝內迪克特·普里厄爾,今晚容光煥發(fā),態(tài)度堅定,真正成了比多什夫人——著名喜劇音樂家的太太。說不定這時她心里在想那套高級住宅區(qū)的公寓眼看就要到手了。
他們搬了家。后來又有一位演出經紀人專門負責經管比多什的權益。有人給他拍了一部影片,隨后又拍了第二部。等到第三部片子拍好,他們就搬到馬德里大街一幢獨立的公館里去了。
有一天,一位客人來訪。亨利·迪里厄前來向這位老同學的輝煌成就表示敬意。在金碧輝煌的房間里,天花板上掛著枝形水晶大吊燈,墻上掛著各個著名畫家的作品。他不免有點手足無措,不知怎么辦才好。他現(xiàn)在是阿朗松市交響樂團的第二小提琴手,即便這樣,也還沒有見過這樣豪華的場面。不過,他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不管怎么說,人們再也看不見他在那種夜總會里彈鋼琴了,這是最主要的。他斬釘截鐵地說,像這樣賣淫似的糟蹋自己的藝術,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們一起談到過去在音樂學院共同度過的歲月,講到他們的抱負和失望,以及為探索自己的道路不得不付出的忍耐。迪里厄沒有把他的小提琴帶來,拉斐爾一個人坐在鋼琴前,彈了一些莫扎特、貝多芬和肖邦的曲子。
“你本來會成為一位多么了不起的鋼琴演奏家啊!”迪里厄不禁感嘆著說,“的的確確,你那時取得成就是大有希望的。不過,不論是誰,都不得不順應自己的天賦?!?/p>
比多什在圣誕節(jié)前夕開始在于爾比諾雜技場演出。
比多什扮演一個倒霉蛋藝術家,糊涂無知,又天真自負,他做出準備彈奏鋼琴的樣子。可是問題就出在他滑稽的服裝上,出在凳面可以轉動的琴凳上,特別是出在鋼琴上。每當他輕輕碰一下琴鍵,就觸碰了機關,鬧出一點什么倒霉的怪事來:噴出水來呀,冒出煙來呀,發(fā)出什么怪聲音呀,無奇不有。于是觀眾發(fā)出一陣陣的哄笑,笑聲從看臺各處洶涌而來,把他淹沒在自己的滑稽表演中。
比多什在這種歡呼笑鬧聲中,兩只耳朵快要被震聾了。有時,他心里想:就是博德呂什都沒有墮落到這種地步。
這個胡鬧的鋼琴節(jié)目是不是到此為止呢?今晚在于爾比諾雜技場還有什么奇跡要出現(xiàn)嗎?原來規(guī)定,在結束之前,倒霉的比多什好歹要彈一段樂曲,然后那架鋼琴還要當場炸開來,噴出火腿、奶油大蛋糕、成串的香腸、一卷一卷黑白顏色的豬血灌腸。然而,這次演出并不是這樣。
這時,粗野的笑聲在突然呆住不動的小丑面前靜了下來。接著,在全場完全沉靜下來之后,比多什開始演奏。他凝神屏息,若有所思,熱情洋溢彈奏起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那首贊美詩《愿歡樂常在》,這首樂曲在他刻苦學習的時代曾經給他無限慰藉。雜技場這架馬馬虎虎修好的裝有機關的破鋼琴,這時在他手下居然變得很聽使喚,神妙的旋律飛向雜技場的黑黢黢的屋頂,在那些依稀可見的秋千和繩梯之間回旋往復。地獄里的奚落嘲笑聲停止之后,出現(xiàn)了天上柔和而空靈的歡笑聲,在深受感動、心靈與樂聲相通的人群上空回旋繚繞。
最后一個音符帶來了全場長時間的靜默,好像這首贊美詩一直要飄揚到另一個世界中去。這時,這位小丑音樂家在他近視的雙眼所見到的一片朦朧中,仿佛看到鋼琴蓋升起。鋼琴并沒有爆炸,也沒有噴出肉類食品。它好像是一朵深色的大花冠,緩緩地開放,一位俊美的有發(fā)光翅膀的天使長從中冉冉升起,這就是那位一直在守護著他,不讓他成為十足道地的比多什的天使長拉斐爾。
(孤山夜雨摘自微信公眾號“經典短篇閱讀小組”,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