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很早很早就想寫黃公望,寫他的《富春山居圖》,寫那條他的江——富春江,但一直遲遲沒有動手。及至很多讀者問起,你寫了王維、八大山人、徐渭、倪瓚……為什么單單不寫黃公望?我答不出。去過臺北故宮兩次,無緣見到《富春山居圖》的《無用師卷》,卻能感受到它在。這張畫的情緒一直蔓延著,近千年不散。
有一天夜里夢到前世。居然是一個童子,跟在一個老者身邊占卜。我們周游江海,我們云游四方。我們在一條江的四周吟唱、占卜,道途自在。老者不讓我問他的名字,我更不知道那條江。但有一天我們遇到一個和尚,和尚叫無用,他喚老者:黃公望,然后指著那條江:小禪,那是黃公望的富春江。
這個夢讓我驚喜了很久很久。如果真有來世,我愿意做這個童子,跟在黃公望身邊去流浪、占卜,用易經(jīng)點破人的一生。
那條江真的是黃公望的江:一葉舟輕,雙槳鴻驚……霜溪冷,月溪明……但遠(yuǎn)山長,云山亂,曉山青。這是蘇軾的詞,好像是在寫那條江,但更多的仿佛是寫黃公望。懂曉易經(jīng)的黃公望早早預(yù)言了這張畫會成為傳奇,更在題跋中預(yù)言了它的命運(yùn):巧取、豪奪。
黃公望的一生是傳奇的——他本姓陸,幼年父母雙亡,幾歲的時候被一個姓黃的老先生要去,那時黃先生已經(jīng)90多歲,算老來得子。一直奇怪,為什么90多歲了才想起要一個兒子?在元代,90多歲是如此高壽。
十二歲參加少年科考,可謂洋洋得意,46歲有牢獄之災(zāi),50歲出來后入“松雪堂”學(xué)畫,松雪堂,乃趙孟頫之齋號——黃公望的畫,得了趙孟頫真味:禪意、空曠、寂寥、孤獨……但還是懷著心里那舍不去的喜悅。
之后,他開始用易經(jīng)占卜,與僧人無用師游蕩在富春江周圍,一個50歲才開始學(xué)畫的人,因了天分,在隱居漂泊的三十年,有了一段我無法想象也無法企及的生涯——這30年其實是黃公望人生中最有趣味的30年,以為結(jié)束的人生卻開始了豐沛的精神旅程。試想一個人整日游蕩于山水和街頭巷陌,信奉道教,又研習(xí)易經(jīng),在占卜的過程中早已將光陰也提前占卜了。更有意思的是,他號“大癡”,跟隨身邊的僧人叫“無用”,兩個名字都有天意。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秉S公望與無用師結(jié)了無情游,80歲,他開始畫《富春山居圖》,無用跟在身邊說:要給我!黃公望:一個出家人,叫無用,但還求這些東西……但到底給了他,三年后畫完,寫明了給無用師。無用白白叫無用,心里裝的還是“有用”。這張畫斷斷續(xù)續(xù)畫了三年,很是欣賞這斷續(xù)的三年,畫累了就去玩了,去山水間占卜光陰,不為這張畫所累,畫畫不也是玩嗎?沒有必要咳了血還畫,生生死死還畫……這是我更為欣賞黃公望的地方。
畫完那年,是庚寅年。
每逢庚寅年,這張畫就要出事了——明代大畫家沈周得到又失去它是庚寅年,吳洪裕想燒掉陪葬是庚寅年,乾隆皇帝找到真跡是庚寅年,2011年,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庚寅年——《無用師卷》和《剩山圖》山水合璧,一張被燒成了兩段的《富春山居圖》在幾百年后終于見了面。庚寅年是這張畫的劫數(shù)。是江河、光陰、定數(shù)、盛年、怒放,是見證它成為奇跡的年份。
我一直想2011年我在干什么。庚寅年,60年一個甲子,虎年。哦,我在焦灼中,在亂石飛雨中,在張慌失措中……但又在風(fēng)雨湖中借了傘,渡了舟船,慢慢地自渡彼岸。人生縱然有年華綻放的盛年,一定也有不得意的衰年,所有的荼蘼、消耗、損傷、因緣,不過是人生江上的一道風(fēng)景,沒有它們,怎能顯得那風(fēng)和日麗和靜空燦爛的好呢?
黃公望畫的是畫,更是交響樂、一出戲、電影、一段生命旅程、一條江水的四季、一個人的一生,他畫的是生命洪荒中的哲學(xué),多少年后與黃公望遇見、照見,是見天地見光陰見自己,一時間不能自已,潸然淚下。
這是兩個懂得生命的人的相遇,是仁慈,更是成全,是懂得,更是照見。我愿來生,跟隨黃公望先生浪跡天涯,游蕩于富春江,占卜、周游,亦喜亦悲亦禪?;畹綁劢K、正寢。活到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想想一生中的時光,無非是起起伏伏,淺灘、湍急的河流、高峰、低谷,正是《富春山居圖》中的一段段風(fēng)景,看似平靜的風(fēng)景中暗含急流,而險峻中又孕含著時光的玄機(jī)——說到底每個人都是時光的過客,在消耗中等待死亡,或早或晚。只不過這個消耗的過程每個人都不一樣。黃公望走了嗎?當(dāng)然走了。但他還在,他的情結(jié)、命數(shù)、藝術(shù)全在這張畫里,這張畫是黃公望啊,既是他的江,也是他的人。
那些丘陵起伏是他,峰回路轉(zhuǎn)是他,遠(yuǎn)意蒼茫是他,魚舟出沒是他,那些千秋萬壑、層巒疊嶂是他。那質(zhì)地柔軟的煙霧是人生的絲緞么?那濃濃淡淡的遠(yuǎn)山是一個人的禪意嗎?
它的出現(xiàn),必定就是傳奇——黃公望用自己的心和易經(jīng)中的生命哲學(xué)預(yù)言了它的命運(yùn):一路坎坷,巧取豪奪。
果然,只能簡短寫到幾個重要人物經(jīng)過的《富春山居圖》,有多少人看過《富春山居圖》,得到過《富春山居圖》,總有上百人……最后卻化成了云煙,剎那可以頓悟一切:人生不過都是過客,何況一張畫?但富春江還在,那個叫黃公望的人,還讓人心心念念——藝術(shù)讓銹了腐了的人可以栩栩如生,斯人已去,但藝術(shù)的芬芳、永恒之氣,蕩漾環(huán)繞,永不停歇。
1350年,黃公望以83歲高齡完成此畫,將自己一生畫于畫上,也把自己的爐火純青和人書俱老畫在了這張畫中。隨后,贈與相伴多年的僧人無用師。
畫卷是六接紙本,展卷,是峰巒疊嶂、小橋流水、漁舟唱晚、沙汀平岸、村舍亭臺,這些風(fēng)物組合在一起,有了說不清的屬性和味道。這是1350年的元朝,一個外族統(tǒng)治了90年的壓抑朝代,由元入明,這張畫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洪武、永樂、宣統(tǒng)年間,它在哪里?不知道。歷史真有趣,真好玩啊——你知道的往往是真相的萬分之一,是無意之間泄露的,而最真的歷史,早已被掩埋。這張畫在那段時間去了哪里?天知道。擁有它的人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和事故,不知道。
直到明成化年間,我們知曉的吳門四家之首沈周找到了它,并且置于案頭日日驚喜觀摩。以沈周的財力、才氣擁有它是多么恰當(dāng)。有時候默默看沈周的畫,看出一身貴氣來,愈到中年愈是喜歡沈周的畫,圖的就是個花開富貴吧。但沈周沒有留住它。他去找人給畫寫個題跋,那人是故交,也是詩人。拿去后多日不還,一問再問,才知詩人兒子拿去賣了。endprint
我無法想象沈周當(dāng)時的心情。有一年,我失了自己的處女作樣刊,再也找不到了,我茫然地翻箱倒柜,都沒有。那種茫然絕望的情緒幾個月都不散。想必沈周也是一樣吧?后來1487年秋天,沈周又在一個畫廊中發(fā)現(xiàn)了被轉(zhuǎn)賣多次的《富春山居圖》,他心跳啊著急啊,他叮囑畫廊給自己看住這張畫,然后回家取錢,當(dāng)他取回錢時,畫被賣掉了,一個人出更高的價買走了這張畫。沈周的情緒一定跌到了谷底——他是怎樣晃悠著回家的呢?蘇州的那些小橋流水大概也構(gòu)不成吸引了,他當(dāng)天晚飯吃了沒有?還是借酒消愁了——寫到這,我都心疼沈周了,恨不得替他搶回這張畫,但那張畫的一草一木一山一丘是刻在沈周心中的,他居然靠著自己的記憶“背臨”了這張畫!是的,背臨。像失去了自己的戀人,那最愛的戀人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于是用時光中的每段回憶想念她,每段情緒想念她——這是我們私奔過的站臺,這是我們初吻的地方,這是你愛抽的煙,這是那個我們慪過氣的機(jī)場……沈周憑著對這個“戀人”的記憶,一筆筆畫出了它的情緒、氣場、呼吸、山水間的纏綿,他甚至記得每棵草的態(tài)度,甚至記得每段山巒的呼吸。這是肝腸寸斷的“背臨”啊,用所能記起的一切回憶那曾經(jīng)肌膚之親的戀人。于沈周而言,《富春山居圖》不僅僅是一張畫,更多時候,是一種精神《圣經(jīng)》,是情人、故交,一次巧取,一次豪奪,全部應(yīng)驗,恰如這不可預(yù)測的人生。沈周背臨的那張《富春山居圖》,現(xiàn)在在故宮博物院。沈周不在了,畫還在,那“背臨”時的絕望和懷念還在。
這恰是藝術(shù)的魅力。將藝術(shù)家永遠(yuǎn)放在刀尖上跳舞,一邊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一邊享受著任何東西給不了的快感。甚至友情。甚至愛情、親情。斯人去了,藝術(shù)以它的光芒照耀著每個懂它的人,重新被喚醒、照見,然后淚流滿面,然后以臣服的姿態(tài)與它成為知己、情人。感謝藝術(shù)。
一切皆是定數(shù)與天意。沈周兩次錯失《富春山居圖》,于是寫下:“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yuǎn)失真,臨紙惘然?!钡@張畫越飄越遠(yuǎn),終于永遠(yuǎn)離開了他的視線。當(dāng)它輾轉(zhuǎn)來到明末大畫家董其昌手中時,連我也以為他會存一生——以董其昌的身份、地位、財富,收藏它不是問題。巧的是,31年后,沈周背臨的《富春山居圖》也到了董其昌手里。晚年73歲的董其昌對照兩卷《富春山居圖》,畫下《仿大癡富春大嶺圖》,但他命中不該有此畫。晚年他自己和兒子的德行惹惱眾鄉(xiāng)里,慘遭屠燒,一夜之間全部家財被燒毀,滅頂之災(zāi)的董其昌把《富春山居圖》抵押給收藏家吳正志,說有了錢贖回,卻再也沒能收回……難以說清是不是這張畫帶給他的滅頂之災(zāi)?
吳正志的兒子吳洪裕繼承了這張畫,從此鋪寫另一段傳奇——吳洪裕把它視作命、戀人、親人,終生未娶,每日抱著它入眠。以室藏之,喚“富春軒”,1650年,吳洪裕彌留之際,告訴自己侄子一個斬釘截鐵的字:燒!之前智永法師的千字文已經(jīng)化為灰燼,當(dāng)《富春山居圖》被投燒焚毀時,那些山巒、樹木、河流、茅屋都發(fā)出了痛苦的號叫,吳洪裕閉上了眼睛——最美好的東西就應(yīng)該被毀滅,就像日本僧人燒了金閣寺,李世民讓《蘭亭序》殉葬,但他侄子一把搶了出來,可惜已經(jīng)燒成兩截——這就是《無用師卷》和《剩山圖》。
侄子吳子文把燒焦的部分重新拼接,《剩山圖》一尺五,正好一山一水一丘一壑,《無用師卷》五米多,把位于末首的董其昌題跋放在了前面,從此,身首異處。這一年,又是庚寅年。
多少年后的乾隆年間的庚寅年,乾隆收了一張假的《富春山居圖》,大臣們皆奉迎是真跡,第二年真跡出現(xiàn),躲過乾隆的無數(shù)題跋贈詩,而在1350年,黃公望的題跋中早已經(jīng)寫下語言:乾龍勿用。實為命中天機(jī)。
其間又經(jīng)無數(shù)人轉(zhuǎn)手的《剩山圖》,最終落到大畫家、收藏家吳湖帆的手中,最終在五十年代,以5000元高價賣給浙江省博物館。
此畫問世近700年,身首異處360年,2011年6月,在臺北,一幅完整的《富春山居圖》終于山水合璧。這是歷經(jīng)600多年的一幅畫作的命運(yùn)。
畫猶如此,人何以堪?
寫《富春山居圖》和黃公望的這天,是麗日晴空的春天午后,一個人泡了鳳凰草樅,又泡了老白茶,聽著余叔巖的《魚腸劍》,一邊寫一邊慨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如果有來生,我愿跟隨黃公望大癡先生,游蕩于富春江,占卜、聊天、游歷。這樣的一生,豐沛、飽滿、生動,可抵別人八生塵夢。
池藝給我留言:姐,希望有一天你老時,握筆而逝,無疾而終。我把這句話寫到此文中,立此為證。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今古皆空名。
但仍聞得700年來遠(yuǎn)山長、云山亂、曉山青。又想700年后又有人看到我寫黃公望,這條一個人的江,寫我的凝視、我的絕望,還有內(nèi)心的噴薄、較量、平靜中的光芒……
寫完這篇,如釋重負(fù)。一個人下樓,陽光下走走。北國春意晚,還有積雪,但是已經(jīng)有樹發(fā)芽,臘梅也開了。邊走邊想,如果此時遇見一個人多好,這個人如果恰好叫黃公望,我們就一起去富春江兩岸走走,看看春色中的富春江。多好。
責(zé)任編輯:姚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