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牧笛 圖_溫艾凝
抵達威尼斯的時候,我隨身帶著約翰·伯蘭特的《天使墜落的城市》。這本書通過記敘發(fā)生在威尼斯歌劇院的一場火災(zāi),細(xì)致梳理了關(guān)于威尼斯這座古城的文化與記憶,寫它的華美,也寫它的興衰。“威尼斯的律動就像呼吸一樣。高水位,壓力就大,人也緊張。低水位,壓力就小,人也輕松。威尼斯人跟車輪的律動一點也不搭調(diào)。那是別處有機動車輛的地方的律動,我們的律動是亞得里亞海式的,是海的律動。在威尼斯,律動隨著潮汐一起波動,而潮汐每隔六小時轉(zhuǎn)變一次?!边@段話,在我看來就是對威尼斯最好的注解。
我是從巴黎搭夜間火車到威尼斯的,車程長約13個小時。翌日早上,我滿心疲憊地下了火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藍。威尼斯的藍不是那種暴風(fēng)雨將至的沉甸甸的黑藍,端莊卻帶著抱怨,也不是嬰兒眼中映出的一塵不染的天空藍,單純但不通世故。它的藍是歷經(jīng)了千年的風(fēng)霜,在戰(zhàn)火中焚燒過,品嘗過苦難的滋味,但仍然不忘初心的那種藍。就仿佛來了又去的人,周而復(fù)始的光陰對它來說,不過是落入水面的一顆顆石子,而當(dāng)水面歸于平靜,它也就又回到夢里??磻T了大都市的燈火霓虹,濃墨重彩,猛然間看到這樣的藍色,竟覺得美得讓人心碎。
作為一個地理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認(rèn)為威尼斯是座海上城市。真正來了才知道,威尼斯所在的水域被稱為瀉湖,也就是與外海隔離的海邊湖泊,因此這里既有海的壯闊,也有湖泊的靜謐。這是全世界唯一一座沒有汽車的城市,人們的往來出行全靠船只,而這類擔(dān)負(fù)著公交車一般重任的船只,也被人們戲稱為公交船。
我所住的青年旅舍就在一座名叫Giudecca的小島上,每晚乘坐公交船從主島回到旅舍的短暫旅途是我最愜意的一段時光。船上的乘客或是剛在主島上暢飲過,身上還帶著微薄的酒氣,或是剛剛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此時正踏上歸家的路途,那些或興奮或疲憊的臉龐,就像是狹窄的船廂中相互映照的燈火。而船外夜色安寧,星光燦爛。
詩人拜倫曾經(jīng)贊頌過威尼斯的風(fēng)采:“歡愉最盛的樂土,人們最暢的酣飲,意大利至尊的化妝舞會?!甭皆谕崴沟南锏乐?,每隔三五米就有一家面具店鋪。店面通常都不大,但是格外幽深,一走進去就仿佛被卷進了時光的漩渦,一跤跌回了中世紀(jì)。店里最常見的面具是配有黑色天鵝絨與面紗的Moretta,通常與三角帽和斗篷一起穿戴的Larva,會使人聯(lián)想起小丑臉譜的Jester,以及在意大利語里意味著貓的Colombina。老板多是些不大熱絡(luò)的中年人,安靜地坐在店鋪的一隅,專心雕刻著手中的面具,見到客人走進來,最多也只是點點頭,而后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除了面具店鋪,威尼斯街頭隨處可見的大約就是冰淇淋店了。有些店鋪是外賣性質(zhì)的,但也有一些可以坐下來的冰淇淋店。溫馨的小店里到處都是誘人的顏色,有櫻桃的紅、哈密瓜的黃、開心果的綠、椰子的白、卡布奇諾的灰。冰淇淋口感綿密,一口咬上去,牙齒被冷得直打顫,心里卻冒著幸福的粉色泡泡。直到走出店鋪,又在街上游逛了許久,那甜甜的味道才依稀散去。
說到美食,與羅馬那樣的國際化都市相比,威尼斯的食物顯得有些單調(diào)。每家餐廳的菜單都大致相同,總是離不開比薩、意面、通心粉、千層餅這幾樣。比較有趣的是一種名叫墨魚面的意大利面,它是用墨魚汁做成的,所以一眼看過去黑漆漆的有些嚇人。傳說吃過墨魚面之后會把舌頭染黑,然而我吃過之后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它成了我在威尼斯最喜歡的一道菜肴。
在街邊的咖啡廳買杯咖啡坐下來,很容易就會與鄰座的人攀談起來,有時候是和像我一樣的游客,有時候是和在此地長居了幾十年的本地人。我遇到一個日本女生,在30歲的年紀(jì)辭去穩(wěn)定的工作,花掉大半的積蓄開始環(huán)游世界,她說威尼斯是她在歐洲的最后一站,而她的下一站是南美洲的玻利維亞。我也遇到兩個結(jié)伴而行的法國人,他們是背包客,一路搭順風(fēng)車和住帳篷旅行,計劃要在外漂泊9個月再回家,他們兩個的職業(yè)一個是正骨師,一個是護士,對于旅行中的健康問題,他們可謂是信心滿滿。
還有那些本地人,他們其實和你我一樣,不過是一群居住在城市的普通人而已。他們也要面臨生老病死,也要為孩子上學(xué)而發(fā)愁,也要為晚飯吃什么而糾結(jié),也會抱怨。我所在的旅舍老板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他說他在威尼斯住了一輩子,從未離開過。雖然他知道,威尼斯的繁華時期已經(jīng)過了,如今的它就像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但他仍是眷戀著她的美,不愿意舍棄。
在威尼斯的主島上停留了兩天之后,我搭乘公交船來到了大名鼎鼎的布拉諾。這座小島也被稱為彩虹島,因為島上居民的房子全都被漆成了五顏六色的,一眼望過去好像彩虹的光譜。或許因為我來的時候已近傍晚,游人并不多,島上顯得格外安靜。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就這么靜靜散落著,任由藍色的墻面蜿蜒成溫柔的湖水,綠色的窗戶生長成安靜的植物,粉色的屋頂笑成了天邊的晚霞。沒有喧囂,只有窗外用一根根長繩掛著的晾曬的衣物,隨風(fēng)輕輕搖曳著。
小島上盛產(chǎn)蕾絲。琳瑯滿目的小店里隨處可見蕾絲的掛毯、衣物和手工制品。隨意地逛了一圈之后,我找了一間水邊的餐廳坐下來。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整片湖泊都被染成了粉色,偶爾有船只從水面上劃過,也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是怕飛濺的水花攪擾了這方天地的寧靜。
我忍不住又想起《天使墜落的城市》中的一段話:“要當(dāng)個威尼斯人和知道如何在威尼斯生活,是種藝術(shù)。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跟世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威尼斯不僅建立在土石之上,更奠基于極微細(xì)的口述和記憶,掌故和傳說。這表示,要在威尼斯工作和經(jīng)營事業(yè),首先得理解個中細(xì)微的差異與脆弱的平衡。在威尼斯,我們舉止優(yōu)雅,行動無聲,敏感細(xì)膩。我們很拜占庭,的確不太容易被了解?!?/p>
在短暫停留的這幾天,實在不敢說我已經(jīng)了解了威尼斯人,了解了威尼斯這座城市。它太美麗,太古老,也太復(fù)雜,即使在這里住上一輩子,或許也只能了解到這部巨作中的一個小小章節(jié)。然而我卻知道,在我從此以往的人生中,那片藍色,那抹夕陽,彩虹一樣的街道,咖啡廳里微笑的人,香甜的冰淇淋的味道,橘子與花朵,喧囂與靜謐,將再也不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