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孩子

那個白亮的夜，月亮停在河中央，一動不動。拂曉的時候，天光泛起魚肚白。月亮成了淺淺的一輪，依然沒能踱到對岸去。那個與我同名的女孩，仰臥在河畔的草叢里，手中抓著一把青草，臉色比天光還要白一些……是的，這不是夢，這是關(guān)于我家鄉(xiāng)“月亮河”的一個真實事件的畫面定格。很多年了，都沒辦法從腦海中抹去它。

自古河流都是謎一樣的存在，我的“月亮河”也不例外。它養(yǎng)育著魚蟲鳥雀諸多生靈，亦是鄉(xiāng)鄰死后的掩埋之所，它還曾經(jīng)是我們一言難盡的樂園。至于它帶走生命這種怪異之事，也許永遠都沒有答案。它以怪異之實，讓人們困惑了很久……

那一年，家里的老房子在地震中倒塌了，我是在睡夢中被父親的舅舅我舅爺給救出來的，貓兒一樣被夾在肘彎里，剛踹開那扇破舊的木門，大梁就塌下來，整個房山子都倒了。活命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當然，死亡也是這樣。我幸運地活下來了，差一點，就讓那些土坯和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木頭覆蓋，那將是怎樣的場面啊。任何災(zāi)難，都有可能成為人世的一種終結(jié)，或者新的開始。

不知道為什么，幼時的記憶就像是被涂抹過一般，似有還無。那時候我應(yīng)該有很多小伙伴，她們都有著花兒的名字：紅梅、迎春、春梅、香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記憶中我總是一個人在正晌午毒辣辣的大太陽下玩兒，陽光透過碩大的洋槐茂密的枝枝葉葉，斜斜地照在籬笆墻和我瘦小的身子上……遠遠地看見那些跳皮筋的女孩子們，在另一側(cè)的一棵老梧桐樹下翻飛。

村里那幾個特別美麗的女孩子都比我年長。那個張姓的女孩，長得眉清目秀，特別耐看。很有意思的是，她竟然與我同名。那時的我長得瘦瘦小小，不太合群，唯一可以表的是學習成績還行。當時對于我來說，努力學習是唯一的出路，因為在我姐之后，父親心心念念的是來一個男娃。而我的到來，注定讓他的夢想破滅了。我知道他很失望，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失望。我總得想點辦法，讓父親感知我的存在，覺得我不應(yīng)該是被嫌棄的。至于身體孱弱的母親，我知道她是深愛我的，雖然她從不表達。其實，我也沒有太多的奢求，彼時生活的重壓，讓母親患上了嚴重的貧血和神經(jīng)衰弱，日日操勞，卻夜夜難以安眠。

那時的我確有一點敏感，但并不怯懦，而且天生膽子就大。我常常在漆黑的夜里，獨自穿過空曠的長街去奶奶家睡覺。那時候鄉(xiāng)村沒有那么多的房子，街道像廣場似的，遠處的燈光鬼火般閃閃爍爍，好多的老樹，它們黑綠的葉子在風里簌簌地響。雖然膽子挺大，但我的內(nèi)心實際上是慌慌的，那種感覺復(fù)雜得說不清楚。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是與生俱來，還是來自夜晚行走時的那些冥想。它們到來的時候，總是攜帶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那種感覺，像是壓迫而又不是，離開父母的視線去奶奶家的心情，分明帶著一絲不動聲色的喜悅，一想到父親的極度威嚴和莫名暴躁，以及母親的一貫柔順，我便難以暢意地歡笑。

那時我常常做夢。夢里我是水草，在水中漂浮，越掙扎越下沉，然后被好多絲狀的東西纏繞，瞬間便粗壯成一團蛇。我奔跑，跑丟了鞋子，腳踏在冰涼的土上，像是踏著蛇。我奔跑似乎我是自由的，可事實上卻并不，因為總像是被設(shè)了障礙。沒有溫暖，沒有力量，沒有安全的感覺。那時侯，我總是偷偷哭泣，在后院沒過頭頂?shù)谋吐榈乩锟?，看著西天滿是紅霞的時候也哭個不停。不過這些都沒有人知道，我也從沒對人說起過夢境中的恐怖，因為我覺得，根本就沒有人會相信。

有時候，我要穿過另一條街到同學平、安家或者軍家寫作業(yè)，那是值得珍藏的極其短暫的一小段快樂時光。軍是跟我競爭第一名的對手，也是好朋友，平與安是一對長相完全不同的雙胞胎男孩兒。那時侯，還沒有到懂得男女有別的年齡，內(nèi)心純凈，心無芥蒂。有時候也會互相爭吵，但那種爭吵就像四月的風，過去便了無痕跡。長大之后，那一切便成了永遠的過往。

在夢里我一再見到老婦人，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律穿著潔凈的素色長衫。她們坐在土炕上交談，但沒有聲息。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卻能感覺到她們溫婉、美麗的樣子，舉手投足那樣的輕盈。每天夢中醒來，我都大汗淋漓，乏累無比，儼然重生一般。因此我恐懼睡眠，但又特別渴望見到她們，潛意識中她們就是我的親人，在那里等我。即使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覺得有相見的必要。而且，在夢里我從來不懷疑她們的來處和身份。因此，夢里從窗口往里望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安然，且生出莫名喜悅。

也許，是因為內(nèi)心對彼時我能看到的故事書中那些長相柔美、聲音柔和的古代女子的喜愛，也許，只是孤寂成長中的一份溫暖佇望，就像望向蒼茫雪夜里的一盞燈。

時間像草，生命也像草一樣，荒蕪之后適時又萌新芽，無論怎樣磕磕絆絆，人總得走出最初生活的那個小小院落，然后走過荒原。昨日那個因為夢魘而哭泣的小娃，轉(zhuǎn)眼就成了心事重重的少女，再轉(zhuǎn)眼，已是悲喜不定的中年。瑣碎的講述似乎沒有半點憂傷，那些無從解釋的孤單和神秘，像是從來沒有靠近過自己。

回頭再說說那個與我同名的美麗女孩兒吧。她十一二歲時，已經(jīng)有了窈窕的身段，特別溫和、愛笑，從不大聲說話，走路時也靜悄悄的，像極了一個慢性子的小兔子。我常常在校園中的花叢里撞見她，有時候，她的小伙伴喊她的名字，我會下意識地回一下頭，便恰巧看見她慢慢抬起的清澈眼眸。而我的小伙伴從來不喊那個名字，他們都喊我的乳名。

不知是什么時候她在校園里消失的，等我意識到很久沒有見到她時，已經(jīng)是雨水蒼茫的暑假。聽說她得了怪病，一個人常莫名地笑個不停，然后又突然狂躁作爬行狀，整夜整夜地不睡，還常偷偷跑到“月亮河”去，每一次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是沿村東南方向呈圓弧狀蜿蜒的一條大河，如果在空中俯瞰小村，它便像一條舞動的白綢，如果視野再寬一些，俯視的角度再大一些，它便如一彎閃著銀輝的月牙兒，靜靜地，映襯得小村又黯然又明亮。如果不是這樣，人們又為啥叫它“月亮河”呢？

有著流動的水、蔥蘢的林、奔跑的生物的土地無比豐茂，充滿活力，擁有這些的鄉(xiāng)村，才是芬芳的鄉(xiāng)村、生動的鄉(xiāng)村，才是可以?？康泥l(xiāng)村。月光下的“月亮河”，多像是一段明亮的憂傷啊。那時候，它對于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就像磁石之于鐵屑，晃動后的指南針最后停靠的方向。而對于那個突然瘋癲的女孩，則成了危險的所在。endprint

她的家人因為忙于生計無暇顧及她，便將其整日鎖在屋子里。村里放電影的場地就在她家門口，但是在奔跑的那些小小身影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聽說她父母找大仙掐算，說她是被蛇精給迷住了，一定要遠離水才能夠保平安。大仙作法讓她吃燒成灰的符，折騰得死去活來……我根本不相信這種鬼事，但卻開始隱隱覺得，美麗是個不詳?shù)念A(yù)兆。

有一天村里放電影《遠山的呼喚》，我打著喝水的借口獨自走進她家，舉著水瓢喝水的當口，我瞥見她蜷縮在上了鎖的堆放糧食的西屋里，一動不動，無聲無息，一抹月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后來終有一天，她破窗而逃。她的家人找了一天一夜，天蒙蒙亮的時候，她聲嘶力竭的母親，終于還是在“月亮河”畔找到了她。她的腳上沒有鞋子，手里攥著一把青草，慘白的面龐就像白月光一樣，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那恐怕是我少年時所接觸到的最切近的死亡，殘酷的死亡，謎一樣的死亡。美好的消亡，是觸動心弦最重的彈撥。在我的心中，她那樣的美好。我真切地感覺，憂傷像滴水成冰一樣慢慢變硬，某一個瞬間，堵在我的心口，然后漫上喉嚨，幾乎沒有辦法呼吸。我也知道，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可是為什么她逝去了，卻如同我已經(jīng)逝去。

那時候，沿海已經(jīng)開始搞旅游開發(fā)，成片的槐樹林幾乎一夜之間就消失了。開發(fā)區(qū)建起了幾十家療養(yǎng)院，并且已經(jīng)開始起高樓。十幾層的高樓，人們還從來沒有見過。村北面大片黃土坡地上的十米黃土層被出賣搞建筑，一時間，小村變得喧嘩、沸騰。后來，村里的青少年接二連三發(fā)生災(zāi)禍，都是突然暴亡。三年里，在“月亮河”溺水而亡的就有七八個，都是俊秀仁義的孩子。人們議論紛紛，老人們不斷嘆息。也有人去百里之外的寺廟占卜，說是北嶺黃土坡已被掘地八尺，傷了龍脈，破了風水，還會不斷有災(zāi)禍發(fā)生。果然，兩個月之后，一個二十幾歲膀大腰圓的后生，竟然在挖黃土時被土坯埋了，瞬間沒了呼吸。

我又開始噩夢連連。衰草連天的季節(jié)，我卻在尋找麥地，尋找成片金黃的麥子，還有成片菱角的水塘……多么可疑的季節(jié)，多么可疑的尋找。我不停奔跑，不停摔倒，眼前只有干涸的河床，它的裸露讓一切失去了流動……時間或者思維，都有些混亂。醒來是凌晨，這么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古老的座鐘真實地敲響，窗外的天空就像潑灑在大地上的水，有著無邊無際的潮濕。

我知道，是突然而來的死亡事件讓我變得脆弱，并開始質(zhì)疑生命。那個年齡還不足以承受那些無常，以及生命里那些不能承受的重。那時候，我沒有慶幸我不是美麗的孩子。那時候，被帶走成為我心深處最重的渴望。因為似乎只有那樣，心里的痛才會減弱?！胺彩敲利惖暮⒆?，都是要被收回的?！边@個隱秘的讖語，不為外人所知，不能與外人言說。有時候想想，便感覺時光是一個虛無的場景，甚至空缺，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將要到哪里去。

如今“月亮河”的絕大部分已經(jīng)徹底消失，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河中的那些游魚、菱角、浮萍，河畔那些參天的槐、柳、桑，以及那些被野菊和苦艾覆蓋的墳塋……存在著的另一小部分，已然成為某個景區(qū)賣門票出售的項目“水上蹦極”的“水”。一切都改變了，那個女孩的一切，也早已讓村里其他各種各樣好的壞的事件覆蓋了。畢竟已經(jīng)三十幾年了。

是時間讓曾經(jīng)的過往變得遙遠，變得依稀。我的內(nèi)心也早已慢慢變得堅硬，又變得柔軟。有時候也還會有惶惑，當然也有特別柔軟的時候，特別是在雨水蒼茫的季節(jié)，繁花盛開的日子，特別是想起鄉(xiāng)村，想起我的親人和小伙伴，想到他們離開了，為什么我還在。前幾天回家，不知怎么就問起張家那個逝于花季的女孩，母親淡淡地說，記不得了。就好像那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楊宏玲，筆名紅菱。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百家》《河北日報》等報刊。）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