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殊
上午,陽光正好。捧起一本夏傳才先生的著作,開卷即不愿釋手。看夏先生的文章,恰如與他對面相坐一般,言語親切、平和、睿智、深刻,又不失幽默。該去看看先生了,雖如此想,卻不忍合上書。
午飯后,我給好友發(fā)去短信:什么時候去看先生?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城市的那一端,先生正在與世間揮手作別……到了晚上,看到河北師范大學古代文學教研室發(fā)的訃告,我才遲遲地舉起了手,回應先生。
這一天是2017年2月7日,先生于13時06分離世,享年94歲。
是詩人,也是戰(zhàn)士
日軍調(diào)集十二個師團
飛機、坦克、重炮、騎兵
進行血腥的復仇
大迂回包圍徐州戰(zhàn)區(qū)的中國軍
再見!鋼鐵堡壘臺兒莊
再見!十面埋伏的古彭城
我們要突破敵人的合圍
轉戰(zhàn)保衛(wèi)大武漢的新戰(zhàn)場
去冬的一天,我和好友一起敲開了夏傳才先生的家門,濃濃的咖啡香氣氤氳四溢。
夏老是河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也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詩經(jīng)》研究大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學者。雖身體欠佳,對于我們這樣貿(mào)然求教的晚輩后人卻極盡熱情和關愛。
他是一個詩人,這首長詩《麥叢里的人群》,副題叫“徐州半月突圍報告”,是他16歲時的處女作。盡管戰(zhàn)火紛飛、家破人亡,但是,他在詩中卻寫下了樂觀與昂揚,同時,也讓人思考戰(zhàn)爭的殘酷和勝利的艱巨。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茅盾評價說,“用詩的形式寫戰(zhàn)斗報告,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是沒有的?!?/p>
此時的夏傳才已有兩年“軍齡”,既是詩人,也是戰(zhàn)士。
1938年春,夏傳才被抗戰(zhàn)的激情裹挾進了徐州的戰(zhàn)場。當時他才14歲,還沒槍桿子高。作為戰(zhàn)地服務團的團員,他表演抗日話劇,演唱救亡歌曲,在戰(zhàn)壕里為士兵代寫家書。那是國共合作時期,戰(zhàn)地服務團的領導和骨干,都是共產(chǎn)黨人。文藝工作的推動,加之共產(chǎn)黨人的言傳身教,他如饑似渴地閱讀現(xiàn)代革命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并開始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
“我們?yōu)榱瞬燮降茸杂?,愿付任何的代價……”這首青年時代常唱的《熱血歌》,恰是夏老的寫照。無論是寫作詩篇,還是上戰(zhàn)場,抑或是在監(jiān)獄里遭受酷刑,建設一個博愛、平等、自由的新世界,一直是夏老不變的理想。
那個年代,夏傳才寫下了無數(shù)渴求光明、渴望解放和自由的詩篇。他的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火把,像沖鋒的號角,像天邊的啟明星。他筆耕不輟,直至東方泛白,光明來臨。夏傳才以及同時代的詩人們,已將整個身心融化到民族解放的激情之中?!霸缫褵o我,何談名利?”夏傳才用過筆名無數(shù):夏天、夏穆天、尚繼愚、羅克……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寫了多少首詩,用過多少個筆名。所以,夏老才有此說。
飄舞的彩花頭巾
夏老出生于安徽亳州一個城市貧民家庭,母親終日為人洗衣縫窮,一個一個銅板積攢起來,送孩子進最好的學校讀書。夏老的中學成績異常優(yōu)秀,但是,如果不是抗日戰(zhàn)爭,夏老也許不太可能有機會讀高中、讀大學。戰(zhàn)爭中,國家辦了專門收容流亡學生的學校,一切全由國家供給。抗戰(zhàn)爆發(fā)后,青年學生成為各種勢力爭奪的對象,已經(jīng)加入地下黨的夏傳才在西北聯(lián)大求學,并負責發(fā)動和組織“學生運動”。
真實的斗爭總比舞臺要殘酷得多。因為地下黨組織被破壞,夏傳才在上了一個學期之后,被迫離開了學校。上級安排他去延安繼續(xù)學習,第一站是到寶雞找“東大街石印場李執(zhí)中”接頭。夏傳才乘著羊皮筏子,披著月光從黃河口入水漂流而下,凌晨從蘭州十三鋪上岸,踏著沒膝的雪路西去。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理智與感情相逢,總是后者占據(jù)上風。當夏傳才得知自己的初戀女友被捕入獄,關在了西安的一座集中營時,他沒有去找接頭人,而是直奔西安而去。
這真的像是電影里的鏡頭,但是,生活不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電影嗎?初春的古城,冷冷凄凄。夏傳才在西安的街頭狂奔,皮衣搭在臂上,早被怒火中燒的主人遺忘。夏傳才要在最快的時間找到他的心上人,他要像英雄一樣把她從那人間地獄里解救出來。待他跑到南城門,雨不期而至。一個寒顫,夏傳才清醒了——這哪里是去救人,我是去送死!冷雨無情地敲打著一顆熱切切的心,他久久地佇立在原地,不能前進,但也不愿后退。
一段愛,被戰(zhàn)爭埋葬。夏傳才一下子病了。
她揮舞的彩花頭巾
十年來,常常在我心頭飄蕩
在我們告別的村頭白楊樹下
還有她那勝過千言萬語的目光
在這首《彩花頭巾》里,夏傳才寫下那美麗的倩影,無盡甜美,還有那無盡的悲傷。
按原定計劃,艾青夫婦、羅峰、張丁四人來寶雞與夏傳才集合,持特別通行證先到綏德,然后進入延安。十多天后,大病初愈的夏傳才趕到了接頭的地點,此時,艾青夫婦等人早已出發(fā)。
時隔半個世紀,再回想這段往事,夏老給了自己一個這樣的評價,“犯了一個年輕人常犯的錯誤,太渾!”——這一段“犯渾”的經(jīng)歷,卻造就了一個《詩經(jīng)》研究專家。當然,這是后話。
因延誤了行程,組織上安排夏傳才到寶雞鄉(xiāng)下去教書,并讓他改名叫李寶三。在這段相對安定的生活里,夏傳才被當?shù)赜凭玫闹艽甲嫖幕蜆闼氐拿耧L所感染,心中萌生思古之幽情。讀《詩經(jīng)》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郭沫若先生的《卷耳集》好多地方不符合原意,于是,便想試著翻譯《詩經(jīng)》。此時,恰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我們的民族正與敵人作殊死搏斗,這一種子剛萌芽,夏傳才便又接受召喚,到了上海前線。
戰(zhàn)火中可以創(chuàng)作詩篇,卻無法進行系統(tǒng)的學術研究。夏傳才只好把研譯《詩經(jīng)》的想法深藏于心底。
詩三百,恩無邪
夏傳才和《詩經(jīng)》結緣是在1941年的寶雞鄉(xiāng)下,再有機會深入研究《詩經(jīng)》,是在內(nèi)蒙古草原被流放的歲月。在這23年里,他白天勞作,夜晚,那十平米的土炕茅屋,便是他的“自由天地”,研讀《詩經(jīng)》成為夏傳才平復心緒的一劑良藥。endprint
老妻挑燈補戰(zhàn)袍,
雞鳴重上京華道。
何必再提傷感事,
重展旌旗,
四海笙歌起。
正像這首詞里描寫的那樣,1979年,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夏傳才忘我地投入到了學術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
夏傳才的臥室也是他的工作室,名叫“思無邪齋”,地方不大,名號卻響亮。他的很多作品,是在這方小小的“思無邪齋”創(chuàng)作完成的。一米多寬的床,旁邊就是他的辦公桌,桌上有電腦,有眼鏡,還有隨手要用的工具書等。自1979年后,他便放棄了午休,起床之后就是工作。家人說,他一投入工作就像玩兒命。但是,不“玩兒命”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著作呢?!
去拜訪夏先生時,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中華詩詞分類鑒賞辭典》的清樣,足有一尺多厚。這與滿墻的書相比,實在微不足道。自1982年起,夏老幾乎是以每年一部著作的速度,釋放他對詩、《詩經(jīng)》以及中華文化的熱情。
三十多年前學術界關于《詩經(jīng)》學史的研究基本上是空白的,胡適認為千年《詩經(jīng)》研究的歷史是一本爛賬,夏傳才卻認為有跡可尋,還有規(guī)律可尋。1982年《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一書出版,作為第一本討論《詩經(jīng)》學史的著作,在學術界引起了巨大反響,被許多學校定為研究生必讀書目。此后,夏傳才又出版了《詩經(jīng)語言藝術》《十三經(jīng)概論》《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思無邪齋詩經(jīng)論稿》等專著,并寫了《思無邪齋詩抄》《思無邪齋文鈔》等大量散論文稿和詩稿。
除了作《詩經(jīng)》的研究外,在古籍整理方面,他還出版過《曹操集校注》和《曹丕集校注》,主編《建安文學全書》《詩經(jīng)學大辭典》《中華詩詞分類鑒賞辭典》《詩經(jīng)要籍集成》等。
82冊的《詩經(jīng)要籍集成》歷時最長,問世最晚,內(nèi)容也最詳盡最權威。自1993年起,夏傳才倡立并任會長的中國詩經(jīng)學會在與臺灣專家學者及日本、韓國詩經(jīng)學會的交流過程中,倡導編輯《詩經(jīng)要籍集成》一書。此書由夏傳才、董治安、王長會等七位著名學者組成編委會,夏傳才、董治安任主編。夏傳才說,為了這套書,他“動用”了國內(nèi)很多詩經(jīng)研究專家,還有國外的諸多學者。因為工作量巨大,時間跨度特別長,有的編委甚至未等到書卷問世便已作古,或者因年齡太大退出了學壇。2015年11月,82冊的《詩經(jīng)要籍集成》終于編竣出版,主編唯余九十多歲的夏傳才了。
“老朽眼花手顫,每日要工作到深夜十二時許,但畢竟完成了中國詩經(jīng)學會會員大會交托的一項重大工程?!痹凇对娊?jīng)學大辭典》上冊的前言中,我看到了這樣一段話。在經(jīng)歷了人生跌宕起伏后仍保持智慧、平和的心態(tài),和為博愛、平等、自由新世界奮斗的英氣,這正是對《詩經(jīng)》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好的詮釋。
中華赤膽一書生
從事教學科研六十余年,夏老桃李遍天下?!耙娕c師齊,減師半德”是夏老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夏老上課有一個特點,很少集中上課,而是因材施教,個別輔導,耳熏目染,言傳身教,為社會培養(yǎng)了不少棟梁之材。他說,他的學生“沒有殘次品”,他唯愿他的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有如此,我們的科學才能進步,我們的民族才有希望。”
即便像我這樣,只在他人生的最后歲月見過數(shù)面的晚輩學人,夏老也是再三勉勵:“讀書,讀書,多讀書,厚積薄發(fā)!”
最后一次去看望夏老是在1月24日。
那是河北省人民醫(yī)院的一間高干病房,床前有一方小小的書桌,報、紙、筆,都有。夏老精神矍鑠,他一面招呼護工為我們洗蘋果,一面拿過我的一篇文章,細看。他圈了一個符號,說,“這句話不準確……”夏老說,當他握起筆的時候,就感覺自己還年輕,就會產(chǎn)生信心和力量,好像什么病都沒有了。他希望自己像馬克思那樣,面向?qū)懽峙_,坐在靠椅上,沒有痛苦,沒有依戀,安靜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澳鞘嵌嗝创蟮男腋0?!”
不敢久坐,起身告別時,他與我們一一握手,重重地,很有力,并且約定:“過了正月初三,我們再見。”
怎知此一別,便成永遠。
長年皓首窮古經(jīng),夜半文章五更鐘。
瀝血非謀名與利,中華赤膽一書生。
這首《病中吟》是夏老百歲人生的真實寫照。即使年事已高,但內(nèi)心的英銳之氣不減,他不敢有一時的懈怠,因為夢中依然金戈聲聲,回蕩著新曲長歌。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