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那些被世世代代人們津津樂道的文人趣事,雖然帶有調(diào)侃的意味,但是他們的這些嗜好和缺點,不但無損于他們的道德操守,相反,往往還是人格堅守的一個手段,一種智慧。
追求完美是所有人的本能,每個人都希望成為一個完美的人??鬃釉唬骸熬佑芯潘迹阂曀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保ā墩撜Z·季氏》)這是他對君子提出的九條要求,也是衡量一個人是否君子的九個標(biāo)準(zhǔn)。所謂“九思”,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人不斷追求完美的過程。如果能做到這些的話,那就是一名君子,是一名“完人”。
“君子”這個概念在孔子的心目中有著很重的分量?!墩撜Z》二十篇,篇篇皆講“君子”,有關(guān)“君子”理想人格的描述就達百余次之多。如:“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薄熬恿x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薄熬犹故幨?,小人長戚戚。”“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薄熬右晕臅?,以友輔仁?!薄熬由线_,小人下達?!薄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薄熬映扇酥?,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薄熬玉娑粻帲憾稽h?!薄百|(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本印靶藜阂跃础薄靶藜阂园踩恕薄靶藜阂园舶傩铡钡鹊?。
在孔子的時代,“君子”有著兩個基本含義,一是指統(tǒng)治者,二是指兼具高尚品德和完美人格的人中楷模。這兩種含義在《論語》中雖都出現(xiàn),但更多的還是后一個含義。在孔子看來,“君子”是做人的最高境界,他不遺余力地宣揚君子風(fēng)范,希望實現(xiàn)一個“尊尊、親親”的和諧的理想社會。
孔子極力勸人向上,做一名完美的君子,可是明末文人張岱卻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岱《陶庵夢憶》)清代的張潮在《幽夢影》里也說:“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泵鞔甑勒f得更絕對:“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袁宏道《瓶史·好事》)按照他們的觀點,人不能太完美,必須有點小毛病、小瑕疵,否則就“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都不值得交往了。這跟圣人的教誨豈不是背道而馳嗎?
其實不然??鬃铀?,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子”形象??墒沁@些標(biāo)準(zhǔn)實在難以企及,所以數(shù)千年來能夠被稱為“君子”的人屈指可數(shù)。無論到何時,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肯定是有這樣那樣瑕疵的凡人。反過來講,一個人如果真的十全十美,超凡脫俗,用莊子的話說“畸于人而侔于天”,這樣的人也有點可怕了。如果所有人都成了“君子”,恐怕這個世界也少了好多樂趣。
“癖”也好,“疵”也好,大抵是指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前者是積久成癮的喜好;后者多指缺點和毛病。癖和疵,意味著執(zhí)著,意味著真實。張岱認(rèn)為,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點癖好、沒有一點瑕疵,那么是不可交往的,因為他沒有深情、沒有真氣。細(xì)細(xì)想來,確有幾分道理。君子固然可敬,卻不可親。
中國古代很多文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他們怪誕的行為在當(dāng)時就傳為笑談,并被同時代或后世的文人寫入書中,“流芳百世”。也有不少較有個性的文人,不愿受禮教束縛,成心要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行為。這些文人的行為和怪癖,往往不為當(dāng)世所理解,甚至遭到排斥和非議。但是隔過千百年的歷史塵埃看過去,正是他們身上的那些小瑕疵、小缺點,使他們具有特別的可愛之處。
比如潔癖。元代畫家倪瓚(云林)的“性好潔”已廣為人知。最近翻了一些閑書,才知道原來古代以“好潔”聞名的并非只有云林一個人,很多文人都因好潔而“青史留名”。比如唐代大詩人王維,唐人馮贄《云仙雜記》中有一篇《王維居輞川地不容塵》:“王維居輞川,宅宇既廣,山林亦遠(yuǎn),而性好溫潔,地不容浮塵。日有十?dāng)?shù)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而有時不給?!蓖蹙S的輞川別業(yè)當(dāng)時就是一處名勝,他在此做了不少好詩。比如那首有名的《終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痹娙嗽谶@所別業(yè)中豢養(yǎng)了多名園丁負(fù)責(zé)灑掃,并由兩個童子專司做掃帚,居然都時常來不及。宋代書法家米芾,每天要洗幾十次手。他最喜歡硯臺,一次皇上賜他一方瑤池硯,他請?zhí)K東坡觀賞。東坡曰:“此硯雖好,未知發(fā)墨何如?”就蘸著口水磨墨。米芾當(dāng)場變臉大罵:“胡子壞吾硯矣!”干脆把硯臺送給了東坡。清朝人邵僧彌,每天擦帽子,擦鞋子,擦硯臺,不厭其煩,“雖僮仆患苦,妻子竊罵,不為意也”。清中期雍正時代文人汪積山,文采斐然,詩寫得很好,但他因為嫌考場臟,寧可舍棄功名也不去考試。
有以“好潔”聞名的,也有“不潔”到極致的。魏晉的嵇康是個公認(rèn)的美男子,卻從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因此身上常長出許多虱子。王安石不拘小節(jié),衣著邋遢,《宋史》稱其“衣垢不浣,面垢不洗”?!妒盅嗾Z》載:“王荊公性不喜修飾,經(jīng)歲不洗沐,衣服雖敝,亦不浣洗。”一次上朝,身上的虱子從領(lǐng)子里爬出來,順著胡須往上爬,把皇上逗得哈哈大笑。因為臉黑,仆人以為其患病,請來醫(yī)生,醫(yī)生看了說:“此垢污,非疾也?!苯鷮W(xué)人章太炎也以不講衛(wèi)生而出名,三個月不洗澡,衣服也不換,身上長有虱子,指甲里污跡斑斑。章太炎還愛罵人,別人只能聽之任之,不能答之,更不能附和,否則就要打人。
在各種牲畜中,驢叫的聲音算是比較難聽的,可是偏偏有人喜歡聽,喜歡學(xué),并因此而青史留名。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平生喜歡聽驢叫,時常以學(xué)驢叫自娛自樂。所以,王粲去世之后,曹丕在他的葬禮上提議大家一起學(xué)驢叫為他送行?!妒勒f新語》中是這樣記載的:“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边@起歷史上最滑稽最搞笑的驢叫送葬禮,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千古絕唱。
西晉詩人孫楚(字子荊),也是一個喜歡學(xué)驢叫的人。孫楚和王濟(字武子)是好朋友。王濟死后,孫楚前去吊唁,當(dāng)著眾多名士的面撫尸痛哭,引得大家都跟著落淚。孫楚悲傷地說,你生前不是喜歡聽我學(xué)驢叫嗎?我再給你學(xué)一次。說罷,他真的學(xué)起了驢叫,引得眾賓客破涕為笑。誰知孫楚卻一板臉,說,你們都活著,竟然讓這樣的人死了!“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蕻?,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世說新語·傷逝》)
魏晉時期的文人大都怪誕率性,放浪形骸。王粲、孫楚二人性格孤傲狂放、桀驁不馴,喜歡學(xué)驢叫,一點也不奇怪。他們借學(xué)驢叫排遣內(nèi)心的郁結(jié)之氣,表達對懷才不遇的不滿;他們以驢鳴代替悲歌,表達對好友的思念之情。王安石在《驢二首》中寫道:“力侔龍象或難堪,唇比仙人亦未慚。臨路長鳴有真意,盤山弟子久同參?!蓖豸优c孫楚模仿驢叫,倒是讓我們感受到了魏晉文人率真的一面。正如袁宏道所說:“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云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塊壘俊逸之氣者也?!?/p>
當(dāng)然,所謂的“癖”或“疵”,只是指習(xí)性上的小毛病、小瑕疵而已,絕對不是人格缺陷或道德缺失。如果一個人人格卑劣,品質(zhì)低下,那么他們身上的缺點只會更加令人憎惡。那些被世世代代人們津津樂道的文人趣事,雖然帶有調(diào)侃的意味,但是他們的這些嗜好和缺點,不但無損于他們的道德操守,相反,往往還是人格堅守的一個手段,一種智慧。比如倪云林,不畏強權(quán),堅決不為“王門畫師”,他的“好潔”,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懷才不遇,只能以學(xué)驢叫自遣;宣稱“人無疵不可與交”的張岱,明朝亡后,“披發(fā)入山”,隱居不仕,生活窘迫,常至斷炊,寧死不與滿清統(tǒng)治者合作。他們不但藝文成就出眾,而且道德操守令人尊敬。所以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人無疵不可與交”,與孔子提倡的“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無友不如己者”,是并不矛盾的。
其實,世間并沒有絕對的完美,所謂的完美不過是人們的一種美好愿望罷了。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任何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這樣那樣的缺點;也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總是多多少少會有些小遺憾。正是這些小缺陷、小遺憾使我們的生活豐富多彩。因此,我們對別人的缺點、毛病應(yīng)該多一份寬容,多一份理解。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