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溯王 絢
(1.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山東濟南 250012;2.山東博物館 山東濟南 250014)
大汶口文化是分布于黃河流域下游的考古學文化,得名于1959年發(fā)掘的山東省泰安市大汶口遺址。其分布范圍包括山東省全境,往西到豫東,往北越過黃河,往南到蘇北和皖北地區(qū),屬于海岱文化區(qū)范圍內(nèi),分別與太湖文化區(qū)、燕遼文化區(qū)、中原文化區(qū)相鄰。時代上可以分成早、中、晚三期,早期約為公元前3800年至前3300年;中期約為公元前3300年至前2800年;晚期約為公元前2800年至前2400年。大汶口文化延續(xù)了約1500年的時間,至末期仍然不減其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并發(fā)展過渡為山東龍山文化[1]。
大汶口文化墓葬中發(fā)現(xiàn)有幾種獨特的習俗,主要有用獐牙隨葬、口含小球、拔牙、以龜甲隨葬等。其中以獐牙隨葬和拔牙是兩種較為普遍和重要且存在關(guān)聯(lián)的習俗,本文對此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大汶口文化墓葬中墓主手握獐牙的習俗首見于大汶口遺址1959年的第一次發(fā)掘。這次發(fā)掘清理墓葬133座,屬于大汶口文化的中、晚期。墓葬中發(fā)現(xiàn)一種特殊的葬俗,即大多數(shù)墓主手中都握有獐牙,從1件到12件不等,以2或3件居多,共出土186件。不少獐牙尖端經(jīng)過加工,刃部鋒利,有的還有燒痕。另外在M6中還出土一件用角和獐牙組合而成的鉤形器。角柄上端斜向鉆兩孔,獐根部磨平插入角柄。角柄上刻斜線構(gòu)成的紋飾。柄下部鉆有一孔,可能穿繩系于身上使用[2]。
大汶口遺址于1974、1978年進行了第二、三次發(fā)掘,這兩次發(fā)掘位于大汶河的北岸,清理大汶口文化早期墓葬46座。于9座墓中發(fā)現(xiàn)獐牙18件。除大汶口遺址外,在山東曲阜西夏侯[3]、兗州王因[4]、茌平尚莊[5]、諸城呈子[6]、膠縣三里河[7]、臨沂大范莊[8]以及江蘇邳縣劉林[9]和大墩子[10]等遺址的墓葬中都發(fā)現(xiàn)用獐牙隨葬的習俗。其中,以大汶口、劉林、大墩子和西夏侯四處遺址發(fā)現(xiàn)最多(表一)。
從時代上看,墓中隨葬獐牙的習俗在大汶口文化早期墓中就有發(fā)現(xiàn),一直延續(xù)到大汶口文化晚期,由早期到晚期呈逐漸增多的趨勢。如大汶口遺址,大汶口文化早期共46座墓,9座用獐牙,出土18件;到大汶口文化中期,93座墓葬中63座隨葬獐牙,共出土136件;晚期墓25座,21座隨葬獐牙,共計50件,比例逐漸上升(第一次發(fā)掘的墓葬中有15座墓不能清楚斷代,故沒有統(tǒng)計在內(nèi))。在王因遺址的北辛文化層中曾出土有獐牙器,說明使用獐牙的習俗當起源于北辛文化時期。到龍山文化時期,已經(jīng)很少有墓葬以獐牙隨葬,僅在泗水尹家城[11]、諸城呈子[12]和膠縣三里河[13]遺址中有少量出土,而其他遺址墓葬中未有發(fā)現(xiàn),說明這一習俗已經(jīng)趨于消失。
表一// 大汶口文化墓葬隨葬獐牙情況
除了使用獐牙外,有的墓中亦以獐牙鉤形器代替,說明兩者所代表的意義相同。大墩子出土的獐牙多成對出現(xiàn),報告中稱之為“獐牙鉤”,認為原來裝有木柄,為牙木復合而成,這一推測是極有道理的。獐牙太小,持握多不方便,且獐牙有的刃部經(jīng)過加工,有的齒根穿孔或刻紋,裝以木柄易于操持。木易腐朽,故墓主手中只剩獐牙。此外亦有少量使用豬的獠牙代替獐牙者,大約是取其形似而已。
墓中隨葬與墓主人的身份地位無關(guān),大型墓葬和小型墓葬均使用獐牙,也不局限于男性或女性之間,包括兒童墓中都有出土。說明這是一種族群的標志,是氏族內(nèi)部統(tǒng)一信仰的表現(xiàn)。多數(shù)學者都認為,這是大汶口人崇拜獐的反映,他們以獐作為守護神,于是手握獐牙隨葬[14]。
獐(Hydro pot)是一種喜暖性的野生動物,又稱土麝、香獐,方言中易稱牙獐或河麂,是小型鹿科動物,并被認為是最原始的鹿科動物,原產(chǎn)地在中國東部和朝鮮半島。獐的獠牙長可達8厘米,因此博得了Vampire deer這一稱呼。獐的獠牙會動,在吃東西的時候會收起獠牙。如果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獠牙則會立起來,鋒利的牙齒能刺破敵人的血肉。在繁殖季節(jié),雄獐也是以獐牙打斗,以取得雌性的青睞。
獐還有Water Deer這一名稱,得名于它喜歡的生活環(huán)境。獐是喜暖動物,喜歡生活在沼澤和其他近水岸邊,亦會游泳,以躲避敵害。現(xiàn)生種多分布在亞熱帶的長江中下游及東南沿海一帶的湖沼蘆葦叢中。據(jù)環(huán)境考古的研究,在距今10000年前后,獐還沒有在華北平原上出現(xiàn),隨著氣候轉(zhuǎn)暖,距今8000—7500年,獐出現(xiàn)在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其后裴李崗、磁山、北辛等考古學文化中,獐已經(jīng)普遍出現(xiàn)。距今6500—5000年,進入了全新世氣候最為暖濕的時期,獐的發(fā)現(xiàn)達到頂峰。距今4200年前后,隨著氣候的轉(zhuǎn)涼,獐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15]。
大汶口文化時期,海岱地區(qū)獐的分布地域主要是圍繞泰沂山脈周圍尤其是魯中南山地的山前丘陵平原上,其外的廣大平原低洼地帶及以膠東丘陵為主體的山東半島則不多見。這與該地區(qū)的古環(huán)境有緊密的聯(lián)系,即該地區(qū)多湖泊、河流、沼澤,又有茂密的森林,為亞熱帶闊葉林—草原植被景觀,是獐理想的生存地域[16]。
魯中南山地的大汶口先民與獐生存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下,獐機敏,擅長奔跑和游泳,這些能力很可能會引起先民的羨慕之情。他們可能認為這些能力與獐的獠牙有關(guān),為了獲得這些能力,他們于是也用獐牙裝飾自己。原始人類存在模擬巫術(shù)或順勢巫術(shù),即以相似性來獲得某種能力或達到某種目的[17]。如非洲的貝專納人(Bechuana)身穿白鼬皮,認為穿上之后也會獲得白鼬頑強的生命力,使他們難以被殺死。還有一些士兵在他們的頭發(fā)上戴上無角公牛的頭毛,在斗篷上縫上一塊青蛙皮,因為青蛙很滑膩而無角公牛又很難被抓住[18]。我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也有將牙作為飾物,以尋求取得動物的特殊能力之目的。唐代樊綽著的《蠻書》中記載:“尋傳蠻,閣羅鳳所討定也。俗無絲棉布帛,披羅籠,跣足,可以踐履榛棘。持弓夾矢,射豪豬,生食其肉,取其兩牙雙插髻傍為飾,又條其皮以系腰?!盵19]尋傳蠻人認為佩帶豪豬牙、穿系豪豬皮帶可以獲得其生存能力。緬甸克耶邦(Karenni States)的蓋柯族認為身上帶著野豬牙可以使人更年輕,并增加氣力,兒童身上掛虎牙,會使身體強壯、健康[20]。考古發(fā)掘中也屢有發(fā)現(xiàn)以獸牙作飾品的,如北京周口店山頂洞遺址內(nèi)發(fā)現(xiàn)堆放在一起的穿孔獸牙125枚,包括1枚虎牙,其余為獾、狐、鹿、貍與黃鼬的犬齒。有5枚牙齒出土時作半圓形排列,1枚穿孔鹿犬齒和石珠位于頭骨處,當作為頭飾或頸飾使用,這說明古人崇拜獸牙的習俗由來已久[21]。
大汶口遺址第一次發(fā)現(xiàn)墓葬中人骨的牙齒被拔除的現(xiàn)象[22]。此后在曲阜西夏侯[23]、兗州王因[24]、邳縣大墩子[25]、膠縣三里河[26]、諸城呈子[27]等大汶口文化墓葬中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標本。其中以大汶口、大墩子、西夏侯和王因四處經(jīng)過較詳細的人骨鑒定和研究(表二)。大汶口遺址早期的人骨標本有26個,其中男性17人,12人拔牙,占70.6%;女性9人,7人拔牙,占77.8%。男女總比率73.1%。大汶口遺址中晚期樣本31個,23人拔除了側(cè)門齒,其中男性11人,7人拔牙,占比64%;女性20人,16人拔牙,占比80%,總比率為74.2%。大墩子大汶口文化早期有66個人骨樣本,其中男性44人,27人拔牙,占比61.4%;女性22人,15人拔牙,占比68.2%。男女總比率為63.6%。西夏侯20個人骨樣本,男女各10人,男性6人拔牙,女性4人拔牙,總比率為50%。王因有366個人骨標本,屬大汶口文化早期。其中男性265人,205人拔牙,占比77.4%;女性101人,76人拔牙,占比75.2%。拔牙人數(shù)總計281人,比率為76.8%[28]。總體來說,拔牙比率大約為三分之二。
大汶口文化居民的拔牙習俗非常統(tǒng)一,即拔除上頜兩顆側(cè)門牙。只有個別例外,如大墩子遺址中有1人拔掉左中門齒,另有人拔去上左犬齒或第一前臼齒。西夏侯遺址M22墓主只拔掉了上左側(cè)門齒。這種少見的現(xiàn)象可能因為牙齒損傷或牙病的原因[29]。
除了大汶口文化之外,在江蘇常州圩墩、上海青浦崧澤馬家浜文化遺址,湖北房縣七里河、河南淅川下王崗屈家?guī)X文化遺址也有少量發(fā)現(xiàn)。據(jù)考古資料,大汶口文化之前的北辛文化人骨上也存在拔牙風俗。那么拔牙習俗的起源時間當在距今6000年之前,位于魯中南和蘇北地區(qū)。其余地區(qū)的拔牙現(xiàn)象可能與大汶口文化甚至與大汶口古居民的南遷有關(guān)。到龍山時代和更晚階段,拔牙習俗出現(xiàn)在上海、浙江、湖北、福建、廣東、香港、臺灣地區(qū)的遺址中;并且隨著緯度的下降,這一習俗出現(xiàn)的年代也越往南越晚[30]。如在廣東金蘭寺貝丘遺址發(fā)現(xiàn)4座墓葬,兩青年男性拔去側(cè)門齒或前臼齒;廣東佛山市瀾石鎮(zhèn)河宕貝丘遺址發(fā)現(xiàn)77座墓葬,可供鑒定的人骨有22例成年標本中,19例拔牙,拔牙率占86.4%,且多為上頜側(cè)門齒(比率為73.7%);南??h大同圩灶崗、西鄉(xiāng)魷魚崗貝丘遺址,香港馬灣島北部東灣仔沙堤遺址都發(fā)現(xiàn)了少量拔牙現(xiàn)象。其時代大約為龍山時期和夏代,距今4200—3500年左右[31]。學界普遍認為,魯中南、蘇北地區(qū)的拔牙習俗為其原生形態(tài)[32]。
表二// 大汶口文化主要墓地拔牙情況
牙齒是人類重要的消化器官和發(fā)聲器官。拔牙需要承受相當大的痛苦。沒有足夠的理由,古人不會采取這一愚昧的行為。我國少數(shù)民族中也有拔牙習俗,原因各異。如貴州仡佬族的拔牙行為。仡佬族來源于僚族,兩者都有拔牙的習俗,究其原因主要有兩種,一為少女拔牙,清代田雯在《黔書》卷一記載:“打牙仡佬,彪悍尤甚,女子將嫁,必折其二齒,恐妨害夫家也?!盵33]當少女需要出嫁時,拔去兩個門牙,以防止禍害丈夫;另外,仡佬族有以牙殉葬的習俗。陸次云《峒溪纖志》記載:“有打牙犵狫者,父母既死,子婦各折二齒投棺中?!盵34]湖北和四川地區(qū)的僚人,鑿齒以防瘴毒?!段墨I通考》引唐房千里《異物志》:“又有烏武僚,地多瘴毒,中者不能飲藥,故自鑿齒?!盵35]僚人還以拔牙為美,西晉張華著《博物志》卷二異俗條中記載:“荊州極西南至蜀,諸民曰僚子,婦人妊娠七月而產(chǎn)……既長,皆拔去上牙齒各一,以為身飾?!盵36]
這幾種拔牙習俗都與大汶口先民不同。仡佬族的少女拔牙只限于女性,而大汶口先民則男女皆有。以牙殉葬當系成年之后,與大汶口的拔牙年齡也不合,且大汶口文化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以人牙齒殉葬的習俗。大汶口人亦不以人牙為飾。防瘴毒說理由更不充分,該地區(qū)不太可能有瘴毒,且何以大部分人拔牙,而小部分人不拔牙也無法解釋。
大汶口文化拔牙的時間一般在13—18歲之間。在大汶口遺址中有1例12—13歲個體,牙齒未被拔去,另1例為19—21歲,牙齒已經(jīng)拔掉[37]。西夏侯拔牙的男性最小的是16—20歲(M8),女性是21—22歲(M10);大墩子最小的男女都在15—20歲之間。拔牙時間大約在14—15歲的恒齒長成步入青春期的時期。因此,拔牙這一習俗是進入青春期的標志,屬于古人的成丁禮[38]。大汶口古居民在青春期拔牙同世界上許多氏族、部落的成丁禮有相似之處。如澳大利亞部落中,舉行成丁禮時一般會把一個男孩的一個或幾個牙齒拔掉。拔掉牙齒之后,男孩才獲得成年人的待遇和特權(quán),可以結(jié)婚、參加部落會議和活動。新南威爾士的土人的默林部落,被拔掉的牙齒要由一位長者加以保存,然后傳到一個又一個頭人那里,直到傳遍整個公社,才回到這位少年的父親那里,最后又回到他本人手里。且牙齒不得裝入一個已裝有某種含魔力物品(石英石、水晶石)的袋子里,因為如果這樣做,他們相信牙齒的所有者將陷入巨大的危難之中[39]。伊里安島約克角的土人在舉行成人禮時也要拔除受禮者的牙齒,并轉(zhuǎn)動吼聲器,使之發(fā)出響亮的吼聲。拔牙者仰臥于地,他們的頭安置于施手術(shù)者的膝上;后者左手拿著一條袋鼠骨,右手拿著一塊石頭,起初把骨插入要拔門牙的一邊,然后移插到另一邊,側(cè)面地運動著;這個工作重復多次,一直等到牙齒松動方才完畢。然后輕輕地敲擊牙齒,而且每一次敲擊要說青年的母親、父親或別的親屬的氏族名稱之一。這些名稱依次說出,當牙齒落掉時所說氏族的名稱,即為那青年將來所屬的氏族。隨后給青年一些用以漱口的水,讓他將凝血的口水落入小籃內(nèi),老人細心察看凝結(jié)的血塊所形成的形狀,推究出與某種動植物或石頭相似——這個將來就是新成年人的“亞利”(ari),即個人的圖騰[40]。
我國古代文獻中也記載有結(jié)婚時拔牙的習俗?!短接[》卷三六八引《臨海土水志》曰:“夷州人俗,女曰已嫁,皆缺去前上一齒。”[41]清郁永河《裨海紀游》記載:“久之,女擇所愛者乃與挽手。挽手者,以明私許之意也。明日,女告其父母,召挽手少年至,鑿上腭門牙旁二齒授女,女亦鑿二齒付男,期某日就婦室婚,終身依婦以處?!盵42]可見,古今中外均有將拔牙作為成年和新生活開始的標志的習俗存在。
拔牙習俗和用獐牙隨葬的習俗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在大汶口、西夏侯、大墩子三處拔牙最興盛的遺址,出土獐牙的數(shù)量和比例也比較多。有些大汶口文化墓葬中拔牙和隨葬獐牙的現(xiàn)象同時出現(xiàn)。如大汶口遺址早期墓葬M1006、M1014、M1033,王因遺址M121、M124、M138、M145、M205、M2145、M2234、M2240、M2338等墓主拔牙又以獐牙或獐牙鉤形器隨葬。其中王因M2240為23人合葬墓,均為男性,可鑒定的人骨中,全部拔牙,其隨葬品中僅發(fā)現(xiàn)有獐牙。一般認為,合葬墓中的人屬于同一氏族,這說明拔牙習俗和使用獐牙器的習俗是同一氏族的特征。
筆者認為,大汶口先民青春期拔除上側(cè)門齒與他們的崇獐信仰有關(guān),是模擬巫術(shù)行為。如非洲的巴托克部落模仿牛而拔去上門齒。巴托克人將牛當作神來崇拜,因此部落成員模仿牛而拔牙,認為這樣是美的[43]。同樣,大汶口先民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拔牙,即他們崇拜獐,以獐作為圖騰和神靈。獐是沒有上門齒的,突出的特點是有長長的大獠牙,因此大汶口先民拔掉兩個側(cè)門齒,模仿獐的樣子。拔掉側(cè)門齒后會突出兩個犬齒,由于牙齒變得松弛,從而使犬齒更有利于生長,更加強壯,犬齒便得以彰顯。14至15歲進入青春期后,大汶口人會為本氏族的成員舉行成丁禮,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便是拔牙。可以想象,同世界其他存在拔牙習俗的民族一樣,拔牙之后,會經(jīng)過一個痛苦的過程,有時甚至引起拔牙者的昏厥。但當他們跨過這門坎,便正式成為氏族成員。他們得到了或自以為得到了獐靈的庇護,變得或自以為變得更機敏、善于奔跑,身體更加強壯。更重要的是他們真正成為了氏族成員,享有氏族成員的權(quán)利和義務,有了結(jié)婚的權(quán)利,可以參加本氏族的活動,有了氏族內(nèi)的議事權(quán),最終成為氏族中的一員。為了強化這種圖騰認同感,大汶口人制作獐牙器配帶在身上,有的以骨角作柄,有的以木作柄,柄端穿孔,以繩系于身上。用獐牙器并不是嚴格必須成年之后才可以使用的,有的兒童也使用,以驅(qū)邪避穢,企盼獐靈保佑其茁壯成長。氏族成員死后,也以獐牙握于手中隨葬??傊P者認為,大汶口人拔牙和佩帶獐牙和獐牙鉤形器是崇拜獐的反映。
人類學研究表明,圖騰崇拜曾廣泛分布于美洲、澳大利亞和亞洲等地區(qū)[44]。圖騰包括動物、植物和自然現(xiàn)象等,以動物為主。圖騰是氏族、部落的標志,氏族成員視圖騰為自己的親屬,從而使他們有意模仿自己的圖騰動物。大汶口人崇拜獐,因此拔掉上側(cè)門齒以模仿獐的樣子,同時他們隨身攜帶獐牙制作的小型工具——骨柄或木柄的獐牙勾形器,以作為圖騰神靈的護身符。隨身攜帶獐牙器的氏族成員仿佛得到獐靈的福佑,得到了獐靈活機敏、善奔、善游的能力,這對處于森林、湖泊、沼澤環(huán)境的人類是至關(guān)重要的生存能力。
到了大汶口文化末期和龍山文化時期,氏族社會解體[45],同時,魯中南地區(qū)的氣候亦由大汶口早中期的溫暖濕潤逐漸變得干冷,獐的生存北線逐漸南退[46]。拔牙和隨葬獐牙的習俗也就急劇消失了,僅在個別地區(qū)和個別墓葬中有少量發(fā)現(xiàn),可視作大汶口文化古老習俗的孑遺。拔牙這一習俗被記載于后世文獻中,稱作“鑿齒”?!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就有記載:“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墟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持戈?!盵47]《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記載:“有人曰鑿齒,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國,桑姓,食黍,射蜮是食?!盵48]漢晉時的人已經(jīng)不明白鑿齒的具體意義了,郭璞注曰:“鑿齒亦人也,齒如鑿,長五六尺,因以名云?!盵49]高誘注《淮南子·墬形訓》云:“鑿齒,吐一齒出口下,長三尺也?!盵50]高誘于《淮南子·本經(jīng)訓》則注云:“鑿齒,獸名,齒長三尺,其狀如鑿,下徹額下而持戈盾。”[51]當代學者袁坷則提出“鑿齒大約是一種獸頭而人身的怪物”[52]。通過大汶口文化的發(fā)現(xiàn),我們才明白歷史的真相。學界常常將“鑿齒”理解成“拔牙”,實際上不僅如此,大汶口人確實有拔牙后突出犬齒,且以獐牙為飾的習俗,因此才有了“齒長三尺”的傳說和記載。
文獻中記有堯時后羿伐鑿齒的記載,《淮南子·本經(jīng)訓》中說:“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盵53]由于鑿齒民是中原王朝的敵人,因此堯命羿誅殺之。大汶口文化中晚期至龍山文化時期,兩者所代表的東夷人一直西進中原擴張[54],在逐鹿中原的過程中難免與中原族群發(fā)生沖突與斗爭,而最終大汶口文化中的鑿齒民被中原王朝打擊,被迫外遷。也許正是由于受到了中原王朝的打擊,魯中南汶泗地區(qū)拔牙和崇獐習俗逐漸消失了。
大汶口文化拔牙和以獐牙隨葬的習俗均為大汶口人圖騰崇拜的反映。在大汶口文化最強盛的中期,大汶口文化西進中原。逐鹿中原的包括許多族群,包括被后世稱作鑿齒民的鑿齒部族,另有崇拜太陽的太昊、少昊部族[55]。太昊部族逐漸融入華夏文化之中,并與伏羲合并,被尊為人文初祖、青帝和三皇之首。而一度強盛的鑿齒部族被堯和后羿驅(qū)逐,被迫南遷,拔牙習俗也逐漸往南擴散。到龍山文化時期,拔牙和崇獐習俗基本不見于海岱文化區(qū)內(nèi),而長江中游和東南地區(qū)則出現(xiàn)了拔牙習俗。漢晉時期,學者將崇獐牙的傳說釋讀作長有長牙的部族,從而視之為異類。歷史事實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鑿齒民逐漸被傳作邪惡的部族或吃人的怪獸。羿誅殺鑿齒的行為理所當然地被當作為民除害和與邪惡勢力作斗爭的壯舉來加以歌頌,這顯然是勝利者的話語權(quán)使然。
[1]欒豐實:《大汶口文化的分期和類型》,《海岱地區(qū)考古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
[2]山東省文物管理處等:《大汶口》,文物出版社1974年。
[3]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山東隊:《山東曲阜西夏侯遺址第一次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64年第2期。
[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山東王因》,科學出版社2000年。
[5]山東省博物館等:《山東茌平縣尚莊遺址第一次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4期。
[6]昌濰地區(qū)文物管理組等:《山東諸城呈子遺址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80年第3期。
[7]昌濰地區(qū)藝術(shù)館等:《山東膠縣三里河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1977年第4期。
[8]臨沂文物組:《山東臨沂大范莊新石器時代墓葬的發(fā)掘》,《考古》1975年第1期。
[9]江蘇省文物工作隊:《江蘇邳縣劉林新石器時代遺址第一次發(fā)掘》,《考古學報》1962年第1期;南京博物院:《江蘇邳縣劉林新石器時代遺址第二次發(fā)掘》,《考古學報》1965年第2期。
[10]南京博物院:《江蘇邳縣四戶鎮(zhèn)大墩子遺址探掘報告》,《考古學報》1964年第2期;南京博物院:《江蘇邳縣大墩子第二次發(fā)掘》,《考古學集刊》第1集,1981年。
[11]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教研室:《泗水尹家城》,文物出版社1980年。
[12]同[6]。
[13]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膠縣三里河》,文物出版社1988年。
[14]李健民:《大汶口文化時期原始居民隨葬獐牙和獐牙鉤形器習俗試析》,《文物資料叢刊》(9),文物出版社1985年;劉慧、徐存鳳:《大汶口獐牙習俗考略》,《民俗研究》1998年第3期;王永波:《獐牙器——原始自然崇拜的產(chǎn)物》,《北方文物》1988年第4期;吳汝祚:《大汶口文化獐牙勾形器和象牙雕筒文化含意考釋》,《東南文化》1988年第1期。
[15]王青等:《海岱地區(qū)的獐與史前環(huán)境變遷》,《東南文化》1994年第5期。
[16]同[15]。
[17]﹝英﹞J.G.弗雷澤著、徐育新譯:《金枝》,第三章“交感巫術(shù)”,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6—87頁。
[18]同[17]。
[19]唐·樊綽:《蠻書》,名類第四,中國書店1992年。
[20]李健民:《大汶口文化時期原始居民隨葬獐牙和獐牙鉤形器習俗試析》,《文物資料叢刊》(9),文物出版社1985年。
[21]賈蘭坡:《山頂洞人》,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3年,第66頁。
[22]顏訚:《大汶口新石器時代人骨的研究報告》,《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
[23]顏訚:《西夏侯新石器時代人骨的研究報告》,《考古學報》1973年第2期。
[24]同[4]。
[25]韓康信等:《江蘇邳縣大墩子新石器時代人骨的研究》,《考古學報》1974年第2期。
[26]同[7]。
[27]同[6]。
[28]韓康信、中橋孝博:《中國和日本古代儀式拔牙的比較研究》,《考古學報》1998年第3期;同[4],第399頁。
[29]嚴文明:《大汶口文化居民的拔牙風俗和族屬問題》,《大汶口文化討論文集》,齊魯書社1979年。
[30]韓康信等:《我國拔牙風俗的源流及其意義》,《考古》1981年第1期。
[31]彭書琳:《嶺南古代居民拔牙習俗的考古發(fā)現(xiàn)》,《南方文物》2009年第3期。
[32]同[30]。
[33]清·田雯:《黔書》,中華書局1985年,第15頁。
[34]清·陸次云:《峒溪纖志》(上卷),《犵狫》篇,1936年,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
[35]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百二十八“四裔考五”,中華書局1986年,第2579頁。
[36]西晉·張華原著、祝鴻杰譯注:《博物志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4頁。.
[37]同[22]。
[38]同[30]。
[39]同[17]。
[40]﹝英﹞A.C.Haddon:《南洋獵頭民族考察記》,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63—165頁。
[41]宋·李昉編纂、夏劍欽校點:《太平御覽》(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73頁。
[42]清·郁永河:《裨海紀游》,世揩堂藏板影印版,第二十八卷、第20頁。
[43]﹝俄﹞普列漢諾夫:《論藝術(shù)》,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第12頁。
[44]﹝美﹞摩爾根著,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古代社會》,商務印書館2012年;﹝法﹞列維·斯特勞斯著、渠敬東譯:《圖騰制度》,商務印書館2012年;何星亮:《中國圖騰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
[45]孫波:《再論大汶口文化向龍山文化的過渡續(xù)——也談仰韶時代與龍山時代之間的轉(zhuǎn)折》,《早期中國研究》第1輯,文物出版社2013年。
[46]同[15]。
[47]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241、429、241頁。
[48]同[47],第429頁。
[49]同[47],第241頁。
[50]劉安等編、高誘注:《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4頁。
[51]同[50],第80頁。
[52]袁珂:《中國古代神話》,中華書局1960年,第181頁。
[53]同[50],第80頁。
[54]欒豐實:《仰韶時代東方與中原的關(guān)系》,《海岱地區(qū)考古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欒豐實:《試析海岱龍山文化東、西部遺址分布的區(qū)域差異》,《海岱考古》第九輯,科學出版社2016年。
[55]杜金鵬:《試論大汶口文化潁水類型》,《考古》1992年第2期;杜金鵬:《大汶口文化潁水類型為太皞文化考》,《史學月刊》1993年第2期;欒豐實:《太昊和少昊傳說的考古學研究》,《中國史研究》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