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霞
(上海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306)
英國海洋小說是英國文學重要的文類,從雛形(18世紀以前)→成型(18世紀)→成熟(19世紀)→繁榮(20世紀)有4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在西方社會,特別是在英國和北歐等地,“海盜”不僅僅是指橫行海洋的盜賊,而且是一個影響久遠的歷史和文化符號。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的英國海洋小說中,海盜的形象時常出現(xiàn),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丹尼爾·笛福的《辛格頓船長》/《海盜船長》(CaptainSingleton, 1720)和沃爾特·司各特( Walter Scott,1771—1832)的《海盜》(ThePirate,1822)等。在笛福和司各特的筆下,海盜被塑造為“難忘而令人畏懼的英雄雕像” (Baer,1982: 4)。賽尼爾也指出,海盜這一概念的浪漫化在18世紀達到成熟(Senior,1976: 152)。
《辛格頓船長》以第一人稱講述了同名主人公幼年被綁架,當了海盜,在非洲和東方冒險致富的故事,反映了英國殖民時期的生活、道德和理想,發(fā)表后立即成為家喻戶曉的流行讀物。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更易得到讀者對辛格頓這個海盜的同情,這也許正是笛福的用意所在?!缎粮耦D船長》同笛福的其他海洋小說一樣充滿著英國人的自信,洋溢著英國人對海洋的向往和征服世界的強烈欲望。辛格頓船長劫掠財貨,還以商人的身份用這些貨物和中國人做貿(mào)易,也在印度的果阿和蘇拉特運銷貨物,因此集聚了大量財富。辛格頓在小說中以得意洋洋的口吻告訴讀者:“我是個天生的竊賊,甚至本性的愛好就是做個海盜,現(xiàn)在我可如魚得水了,生平所干的任何事情,從來沒有比現(xiàn)在這個更為心滿意足的了?!?Defoe,1969:140)[注]文中小說引文均由筆者譯自Defoe, Daniel. The life, adventures, and pyracies, of the famous Captain Singleton. Ed. S.K. Kumar.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參考了笛福:《海盜船長》,張培均等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本。后文中出自該著的引文,將隨文標注出頁碼的,不再另行作注。在辛格頓看來,他們這些海盜都是“勇敢而堅強的人”(143),而且他聲稱自己要做一個“杰出的海盜”(148)。成了巨富后,他潛行回國,隱姓埋名以免遭刑戮。在小說結(jié)尾,他對這些不義之財感到懺悔,愿以資財救濟貧窮。他認識到:“至于我那筆無限巨大的資產(chǎn),就像我腳下的塵土,我并不把它視為珍寶,有了它心里不見得寧靜,沒有它心里也不至于怏怏不樂?!?265)他隱居在倫敦的郊外,與好友威廉及他的妹妹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司各特的《海盜》中的海盜船長克利夫蘭相貌英俊,舉止中表現(xiàn)出“航海者具有的真摯、坦誠、機敏、恰當?shù)挠哪?、自信,以及冒險精神”,這些都“能博得女人的歡心”(Scott,1822:Vol.I 309)[注]文中小說引文均由筆者譯自Scott, Walter. The Pirate (Vol.I) &(Vol III). Edinburgh: pr. for Archibald Constable & Company, 1822.參考了瓦爾特·司格特《海盜》,王帆等譯,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本。。他“歷盡艱險但能談笑自如” “像英雄人物一樣才華橫溢”( Scott,1822: Vol.I 313),這自然使他贏得了貴族小姐明娜的愛慕和傾心。在司格特筆下,克利夫蘭身世曲折,在15歲那年由于家里的莊園遭到西班牙人的洗劫,生活困難而被迫和父親當上了海盜,但不久與父親失去了聯(lián)系,這一切都讓讀者心生憐憫之情。雖然是一名海盜,克利夫蘭非常善良并且具有正義感,曾拯救過西班牙省長的兩位千金,“不顧生命危險去保衛(wèi)”她們,使她們免受“同伙的獸性凌辱” (Scott,1822: Vol.III 310)。這也成為他作為海盜被抓獲后被赦免的原因。在小說的結(jié)尾,克利夫蘭因為自己得到赦免而決定為國效勞,他和兩三個罪行較輕的同伙一起服役,在戰(zhàn)斗中身先士卒,并最終光榮獻身??死蛱m由一名海盜成為英雄,這就是浪漫主義小說家司各特書寫的完美結(jié)局。
以上作品中對海盜的英雄化和浪漫化的描寫背后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海盜的歷史演變成傳奇,衍生出許多約定俗成的元素。骷髏圖案的海盜旗、木腿、鉤子、黑眼罩、鸚鵡和寶藏成為西方人熟悉的海盜符號。歐美文化中,海盜從一開始就不是個反面角色??駳g節(jié)上,經(jīng)常滿地都是爸爸跟兒子化裝成的獨眼海盜——這些男孩子們從三四歲開始讀的就是海盜故事。丹麥最大的海上救生設備廠,名字就是“維京”——曾經(jīng)橫行一時的北歐海盜。北歐的許多旅行社都有專門的海盜之旅、海盜餐。挪威還以地下出土的海盜船為核心開辟了專門的海盜博物館。在英國,海盜傳統(tǒng)和精神不僅為文學家們褒揚傳頌,而且被皇家貴族贊許稱道。蘇珊·羅納德(2009: 14)指出:“常常被英格蘭的盟友和敵人們稱為‘女王的紳士和商業(yè)探險家’的其實就是海盜,他們并不是一般的商人?!钡拇_,開拓新的疆界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他們渴求知識、妄自尊大、渴望發(fā)財、具有商業(yè)頭腦,同時也極其聰明和狡猾。許多人都宣稱熱愛祖國,所有人都誓死效忠于女王。英國歷史上有不少關于海盜和皇家貴族勾結(jié)的記載,最為典型的莫過于伊麗莎白一世時期。伊麗莎白一世也因此被稱為“海盜女王”。她在位的時期(1558年11月17日—1603年3月24日在位)被稱為英國海盜的黃金時期。伊麗莎白不僅稱贊和支持海盜,與他們頻繁交往,而且給他們加官進爵,委以重任。這個時期涌現(xiàn)了許多著名的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Sir Francis Drake, 1540—1596)、沃爾特·羅利(Sir Walter Raleigh, 1552—1618)、馬丁·弗羅比希爾(Sir Martin Frobisher, 1535/1539—1594)、漢弗萊·吉爾伯特(Sir Humphrey Gilbert, 1539—1583)、理查德·格倫威爾(Sir Richard Grenville)、約翰·霍金斯(Sir John Hawkins, 1532—1595)及其兒子理查德·霍金斯(Sir Richard Hawkins)等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們作為伊麗莎白宮廷的中流砥柱,為當時的英國做出了巨大貢獻。海盜德雷克不僅被英國人稱為“民族英雄”,英王伊麗莎白甚至親臨其艦船,為其授予騎士稱號。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時代正是英國早期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像德雷克這樣的海盜在客觀上適應了英國資本原始積累的需要。所以海盜活動一開始就得到了英國政府的默許與支持,甚至女王本人還直接參與、精心策劃。英國和西班牙之間的不睦由來已久。伊麗莎白一世借助各種手段打擊西班牙,海盜活動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她積極鼓勵英國海盜向其勁敵西班牙進攻,專門在大西洋和加勒比海劫掠西班牙運輸船隊,搶劫西班牙在美洲裝滿財寶的商船。海盜們持有女王頒發(fā)的“私掠許可證”(Privateering Commission),即一國政府授予本國私人船只在戰(zhàn)爭期間攻擊和劫掠敵國商船的權(quán)利,這一合法地位一直持續(xù)到1856年[注]執(zhí)行私掠的船只通常被稱為私掠船或武裝民船(privateer),船長通常被稱為私掠船長。嚴格來說,只有在戰(zhàn)時,私掠行為才是被允許的。從歷史來說,私掠船和海盜船(pirate)并無明顯的區(qū)別。蘇珊·羅納德認為,18世紀以前,privateer這個詞還沒有出現(xiàn),所以她在她的《海盜女王》中,只用pirate,極力反對使用 privateer。參見蘇珊·羅納德《海盜女王》,張萬偉,張文亭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前言,第XI頁。在16至19世紀間,武裝民船通常被認為是屬于國家海上武裝力量的一部分。當然,許可證并不完全給私掠者提供安全保障。當私掠者與他的武裝民船被敵對國家俘獲時,往往他們會被作為海盜,迅速處死。私掠許可證的使用在1856年終止。當時許多國家在巴黎簽訂了聲明。美國以及若干另外的國家較遲簽訂該國際條約。美國那時候十分依靠私掠者來壯大他們的海上力量,因為他們?nèi)鄙購姶蟮暮\?。。蔡永?2014:117)認為:“正如他們的整個民族那樣,都鐸王朝以及斯圖亞特王朝為了達到致富的目的,對海盜們所掠奪的西班牙財富并不抱有歧視態(tài)度?!痹诤I系膿屄踊顒又?,貴族們成為主導,他們公開資助海盜,“新教主義、愛國主義和搶劫實際上是同義詞”(Andrews,1964:16)。伊麗莎白時期的私掠船和商船從根本上沒有區(qū)別,一艘船往往是一年從事貿(mào)易,而另一年進行私掠和海盜活動,具有兩者合一的身份。安德魯斯認為,這種貿(mào)易和劫掠的混合方式獲利最大(Andrews,1964: 100)。
實際上《辛格頓船長》的主人公波勃·辛格頓的原型是亨利·艾弗里(Henry Every,也被稱為John Avery)[注]亨利·艾弗里在1659年8月23日接受的洗禮,1696年以后死亡,具體出生和死亡日期不詳。,是一個成功海盜的典型例子。在他那個時代,他奪取過最富有的船只,設法逃避當局的追捕,在大量財富的陪伴下安度晚年。關于艾弗里的早年情況說法不一。在1693年,他在一艘名叫查理二世的私掠船上擔任大副,西班牙特許該船攻擊法國在西印度群島殖民地馬提尼克島的各種船只。一天,他率眾嘩變,奪取了該船的控制權(quán),多數(shù)水手支持他。這條私掠船速度很快,并裝有46門大炮,非常適合作海盜船,它被重新命名為凡西。1695年,他聯(lián)合其他海盜攻擊了一支裝備精良的印度運寶船隊,并設法奪下了其中的兩艘船。這些船只屬于莫臥兒大帝,上面裝滿了各種奇珍異寶。在向巴哈馬群島地方長官行賄以尋求庇護之后,艾弗里支付了水手們的所有薪水,這些人作鳥獸散。其中有些人在英格蘭被捕,但艾弗里駕船到了愛爾蘭,在那里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據(jù)推斷他是躲起來繼續(xù)享用他的財富。1694年,西奧菲勒斯·路易斯發(fā)表了《詩的副本,由亨利·艾弗里船長所作》,并指出艾弗里是一位具有人性的英國公民。在詩中,艾弗里聲稱自己是英國忠誠的公民,完全為英國的利益而服務。這首詩歌發(fā)表于艾弗里兵變的幾周之后,成為幫助艾弗里最終被確立為民間英雄的重要因素之一(Barringer,2014: 2)。
蔡永良(2014: 243)認為,英吉利文明是具有海盜傳統(tǒng)的文明。的確,如果追述其源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英國人的海盜傳統(tǒng)和精神來自于他們的祖先之一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謀生方式。盎格魯-撒克遜男子在北海從事漁獵,長年累月跟暴風海浪搏斗,磨練得頑強粗獷。他們時常成群結(jié)伙以海盜的面目遠航劫掠,具有很強的組織紀律性。因此,他們是漁夫兼海盜。貝爾指出,海盜“擁有某種激發(fā)自尊和別人敬佩之情的東西”(Baer,1982: 18)。這種東西也許就是他們的勇敢探索精神。
正是基于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氛圍,笛福和司各特等英國海洋小說家在其作品中大都把海盜英雄化和浪漫化。海盜通過攻擊、擴張和侵略,很短時間內(nèi)積聚大量的財富與資源,迅速地發(fā)展和壯大勢力,這正符合英國宣揚擴張與冒險的時代特征,也是像笛福這樣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所崇尚和追求的。賽尼爾感嘆道:英國海盜是一支非常具有活力的力量,在17世紀,英國海盜的旗幟高高飄揚在海上,而不是英國海軍的,是一種極大的諷刺(Senior,1976: 80-87)。的確,像辛格頓船長這樣的海盜首領“被傳奇的氛圍籠罩著,使得他成為大家崇拜的英雄”(Baer,1982: 26)。
進入維多利亞時代,特別是19世紀中后期,人們對海盜在態(tài)度上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由仰慕變?yōu)楸梢?,由贊美變?yōu)樽l責。如果說弗雷德里克·馬里亞特上校(Captain Frederick Marryat,1792—1848)的《海盜》(ThePirate,1836)中的海盜船長還具有向善和向惡的雙重性的話,后來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金銀島》(又譯《寶島》)(TreasureIsland,1883)和詹姆斯·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的《彼得·潘》(又名《不會長大的男孩》)(PeterPan:TheBoyWhoWouldn'tGrowUp,1904)中海盜形象的妖魔化書寫就反映出此時期人們對海盜態(tài)度上的巨大變化。
超越了之前的小說家,史蒂文森在他的《金銀島》中塑造了終極版的海盜形象,這是任何人一想到海盜就會想起來的形象:獨眼、木腿、鉤子手、目露兇光且衣衫不整……據(jù)說,海盜史上的傳奇人物“黑胡子”愛德華·蒂奇(Edward Teach,1680—1718)就是留著雜亂的胡子,獨眼獨腿,一年四季穿著鹿皮靴,肩上站一只鸚鵡。這一形象影響了后來無數(shù)小說和電影中關于海盜角色的描繪(特拉弗斯,2010: 214-221)。這部小說沒有像以往18世紀的作家一樣對海盜進行美化,相反的,在這本書中,海盜們身上集中了殘忍、陰森、狡猾、自私自利、背信棄義等種種特征,讓人不寒而栗。他們殺人越貨,殘忍血腥,背信棄義,陰險狡詐,唯利是圖,邪惡墮落??邓顾氛J為,根據(jù)《金銀島》首次以系列形式出現(xiàn)在兒童雜志《年輕人》(1881—1882)上的題目“海廚,或金銀島”判斷,在斯蒂文森的心目中,男主角是大個子廚子約翰·西爾弗,而不是吉姆·霍金斯(295)。被稱之為“獨腿海上漂”的海盜西爾弗不是浪漫的角色,他兇殘暴戾,心狠手辣,且奸詐狡猾。
詹姆斯·馬修·巴利是蘇格蘭小說家及劇作家,他寫《彼得·潘》時先是把它當做小說寫,后來改編成舞臺劇。二者皆講述了彼得·潘,一個會飛的拒絕長大的頑皮男孩在永無島(Neverland)與女孩溫迪以及她的弟弟們所遭遇到的各種歷險故事?!侗说谩づ恕?904年12月27日在倫敦首演,這個拒絕長大的男孩的故事很快獲得成功;鐵鉤船長(也有譯為胡克船長)也很快成為一個海盜惡棍的代名詞。康斯塔姆(1928: 296)認為:“舞臺版的《彼得·潘》給我們的深刻印象是,海盜不僅有鉤子,還戴著畫有骷髏和交叉人骨頭的帽子,走在跳板上?!北睔W海盜蒙住受害者的雙眼,強迫他們沿著懸在船舷外邊的跳板前行,最后落水而亡,這種殘忍的謀財害命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走跳板”(walktheplank)這樣一個英語新短語。這實際上是對史蒂文森小說中的海盜惡魔形象的進一步補充。鐵鉤船長作為永無島上的海盜頭,是以面目可憎、殘酷無情的形象出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的。他總是千方百計地和彼得·潘及孩子們作對,對待孩子們心狠手辣。巴利貼切地用“最黑暗的”(the Blackest)描述鐵鉤船長的惡魔本質(zhì):殘忍、狠毒。他對于孩子們的所做作為可見其心之“黑暗”。史蒂文森和巴利小說中對海盜的妖魔化書寫與18世紀和19世紀初笛福和司各特等小說中的英雄化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與其背后的歷史形成映射。英國和西班牙戰(zhàn)爭期間,盡管伊麗莎白女王大力支持私掠船和海盜船對西班牙船只的攻擊和搶掠,但是海盜們在地中海地區(qū)更傾向于瞄準中立國家船只上的貨物和財富,這讓她非常難堪。詹姆士一世即位后,英國與西班牙停戰(zhàn),在1604年簽署倫敦條約之前的1603年6月開始,英國就宣稱所有形式的私掠行為都被視為非法(Senior,1976: 80-87)。英西戰(zhàn)爭的結(jié)束伴隨著大量水手失業(yè),他們在社會上惹事生非,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戰(zhàn)爭早已使他們失去了踏踏實實生活的耐心,他們期盼的是快速發(fā)財?shù)氖侄危@也是驅(qū)使他們成為海盜的重要原因。長年的戰(zhàn)爭也使這些水手成為富有經(jīng)驗的戰(zhàn)士,即使和平時期到來后,他們也不會輕易忘掉這些已經(jīng)練就的技能。1603年后,英國海盜的人數(shù)大增,除了這些急于發(fā)財?shù)乃?占據(jù)四分之三)加入外,還有一部分是海軍的逃兵,因為當時海軍待遇極差,而且體罰殘酷(Senior,1976: 13-17)。17世紀的英國海盜比以往更加獨立,武器更加先進,更有組織性。他們以愛爾蘭和北非為基地,馳騁萬里,越來越傾向于從新世界(美洲)海域獲得好處。到了1608年,外國船主和大使的怨聲不斷增加,使詹姆士一世不得不親自干預。議會成立委員會,開始調(diào)查從1603年開始頻繁發(fā)生的海盜活動,到1610年西南沿海居民參與海盜活動的行為也開始受到調(diào)查(Senior,1976: 134)。大約到1615年前后,英國海盜的勢頭開始衰落。1616年后英國海軍開始在海上巡邏,大力打擊海盜,而繳獲海盜船只和財寶是海軍積極行動的誘因。1700年英國起草,并于1701年頒布生效了“更加有效打擊海盜行為法令”。在接下來的兩百年里,成千上萬的海盜在這個法令下受到審判(Marley,2012: 196-205)。1700年以前,在英國殖民地抓住的海盜都要送回英國受審,但是1700年以后,當?shù)卣@得委托可以就地審判和懲罰海盜,這就大大加速了西印度群島海盜的滅亡(Baer,1982: 6)。巴林杰認為,1714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結(jié)束后,海盜更加無約束地襲擊英國船只,此時,人們對海盜的同情開始減少,盡管還沒有完全消失;公共領域的主導思想在18世紀英國的咖啡館中輕易而有效地形成,人們最終達成一致的觀點就是:海盜是惡棍(Barringer,2014: 6-9)。
隨著各國海軍對海盜活動的打擊,海盜越來越遠離文明社會,與一般人的生活越來越遠。海盜逐漸由單純的賊、野蠻人,最后成為了“全人類的敵人”,他們成了所有國家的敵人。貝爾認為,在這種孤獨而危險的境地中,成為一名海盜,用當代的一個短語來形容就是——“向全世界宣戰(zhàn)”,這是一種“自己招致的孤立”,代表了絕望和“自我憎恨”,是“精神自殺”(Baer,1982: 9-10)。他們拒絕那些將人和野獸區(qū)分開來的社會情感,他們沒有基本的人性,不遵守信仰、承諾和誓言等。殘忍與嗜血成性逐漸成為人們腦海中海盜的標志特征。在法律文獻中,海盜常被稱之為殘忍的野獸,他們不僅搶掠財物,燒船,甚至把殺人當作娛樂。海盜所犯的罪行往往不僅僅是搶劫,很多時候會與更加嚴重的罪行交織在一起,如叛國、謀殺和暗殺等,因此,對于他們的處罰也更為嚴厲,不僅處以絞刑和沒收所有的財產(chǎn),還會將他們的尸體懸掛在港口區(qū)域以示其罪行的丑惡。
在英國皇家海軍強大之前,英國的海盜助推了英帝國的建立,成為英國強盛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正如里奇指出,“海盜和私掠伴隨著歐洲帝國的興起”(Ritche,1997: 10)。但是,依靠海盜發(fā)家,畢竟不是一段光榮的歷史,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者也急于翻過這不光彩的一頁,以扭轉(zhuǎn)人們對他們這個“海盜之國”的看法。一旦帝國利益受到海盜勢力威脅時,英國政府則立即調(diào)轉(zhuǎn)矛頭,開始對海盜進行打擊,于是,海盜便變成了人們所不齒的罪人。在維多利亞人的心目中,最偉大的海上英雄當屬1815年打敗拿破侖的威爾遜將軍,他足可以成為所有父母教育孩子的最好榜樣,而海盜隨著英國皇家海軍的逐步壯大,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遁入維多利亞人的記憶。此時期海洋小說中海盜的妖魔化形象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代人們對英國紳士形象的追求,顯示了英國社會對文明和秩序的追求,也反映了英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社會現(xiàn)實的變化與進步。而如何在帝國文本之中制造一塊遮羞布掩蓋這段并不光彩的發(fā)家史,成為史蒂文森和巴利等文人們的潛意識追求。
當人類世界進入現(xiàn)代,人們對于海盜的記憶更加遙遠和陌生,而正是這種遙遠感和陌生感使海盜這個詞匯產(chǎn)生了神秘感。人性化,甚至是浪漫化的書寫開始回歸,理查德·休斯(Richard Hughes,1900—1976)的《牙買加颶風》(TheInnocentVoyageorAHighWindinJamaica,1929)就是其中一例?!堆蕾I加颶風》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孩子與海盜之間的故事,被譽為“描寫兒童心理動蕩的經(jīng)典之作”,堪與諾貝爾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媲美。但是,除了孩子們,小說中海盜的形象也同樣給讀者留下了深刻而難忘的印象。19世紀上半葉,牙買加島上一陣颶風過后,九死一生的桑頓夫婦決定讓他們的五個小孩和鄰居費爾南家的一對姊妹隨商船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英格蘭。在途中,孩子們遇到海盜,并被帶到了海盜的船上。這群海盜是“溫柔的”,他們把孩子們當成客人一樣款待,并與孩子們建立了親密的關系。孩子們都認為“他們不可能是海盜”,因為“海盜都很壞”,而“他們極為正派”(Hughes,2002: 90-91)。然而,當船長費盡周折把孩子們送上了另一艘去英國的商船時,他卻不知道自己這群只越貨不殺人的“文明”海盜也即將進入英國海軍的虎口。對于艾米莉來說,在船上和海盜們的溫情以及與瑪格麗特的同舟之誼一走上陸地就好象蕩然無存。她不僅將海盜船的行蹤告訴了軍方,而且將她弟弟的意外死亡和自己失手殺死遭劫的荷蘭籍船長的責任都有意無意地推卸給海盜們和瑪格麗特。故事的結(jié)局是“罪惡”的海盜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無辜”的孩子們除了失憶的瑪格麗特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休斯在《牙買加颶風》中對海盜豐富復雜的性格所進行的客觀而中立的展現(xiàn)代表了現(xiàn)當代文學中人物形象性格復雜化的人性化書寫潮流。在以保守著稱的維多利亞時期,作家深受傳統(tǒng)的倫理教化思想的影響,因此他們筆下的人物形象個性一般不會太張揚,復雜的人性也無法彰顯,其人物形象便難免打上了臉譜化、類型化的烙印。19世紀末期,大英帝國與維多利亞價值觀都逐漸走向衰落。在海外英國雖然還是最大的殖民者,有著不可敵勝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但它的領袖地位已經(jīng)開始面臨正在崛起的德國的挑戰(zhàn),與美國的競爭也傷害了英國的經(jīng)貿(mào)壟斷地位。對一代知識分子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使1914年成為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入口,所有價值觀再次遭到懷疑與重估。20 世紀西方文壇受到非理性主義思潮的影響,很多作家的關注點從社會生活轉(zhuǎn)向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休斯也不例外。基于現(xiàn)代意識的要求,他的人物書寫突顯深度,特別是越來越注意人性的開掘,明顯區(qū)別于以往小說中所塑造的扁平人物。另一方面,正如新歷史主義者指出的那樣,文學、文化和歷史是相互生成的,休斯這部小說中海盜形象的人性化重構(gòu)影響著現(xiàn)當代人對于海盜歷史和文化的重新認識和客觀評價。
英國海洋小說中,海盜形象經(jīng)歷了從笛福和司各特的英雄化、浪漫化書寫到史蒂文森和巴利的妖魔化書寫,再到休斯的人性化重構(gòu)的嬗變過程。從歷史和社會意義上說,作品中海盜形象的這種變化映射著英國不同時期的政治和經(jīng)濟目的,表達了英國社會中人們的精神要求和對文明和秩序的追求,也反映了英國社會現(xiàn)實的變化與進步。西方人,特別是英國人的歷史與海盜有著較深的淵源,所以他們對海盜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英國海洋小說中的諸多海盜形象證明了這種傳統(tǒng)關聯(lián)。時至今日,我們不能把海盜一概而論地視為邪惡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