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明治中期,在加藤弘之提出依靠宗教發(fā)展德育的提案的觸發(fā)下,關(guān)于宗教在國民教育中的作用以及德育改革的方針路線問題,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論爭格局。這場思想爭鳴圍繞道德教育的標準和主義問題展開過頗具開放性的討論,而論爭本身又使“道德標準”缺位成為愈發(fā)普遍的焦慮。在此氛圍下,作為“欽定標準”登場的《教育敕語》在終結(jié)論爭的同時,也抹殺了論爭中出現(xiàn)的對于“創(chuàng)立國教”的質(zhì)疑,并進而將價值的根源置于國體與天皇。
[關(guān)鍵詞]明治時期,道德教育,宗教,教育敕語
[中圖分類號]K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8)02-0057-08
1890年10月,由日本明治天皇頒布的《教育敕語》不僅與《大日本帝國憲法》一道構(gòu)成了日本天皇制國家的支柱,還在極大程度上左右了日本道德教育乃至整個近代國民教育的性質(zhì)和走向。這份由井上毅和元田永孚共同起草的詔書宣揚神國思想和家族國家觀,聲稱皇室祖先確立了“臣民”的道德,并將“臣民”對忠孝道德的實踐規(guī)定為“國體的精華”和“教育的淵源”。直到1948年國會決議正式宣告其被廢除為止,《教育敕語》一直被視為二戰(zhàn)結(jié)束前日本帝國國民道德的“欽定標準”。然而,長期以來為人所忽略的是,在《教育敕語》頒布前夕,其實出現(xiàn)過圍繞“道德(德育)標準”問題展開的充滿張力的論爭空間。1887~1890年間在教育輿論界爆發(fā)的“德育論爭”就是這場思想爭鳴呈現(xiàn)白熱化狀態(tài)的縮影。①
這場論爭的導(dǎo)火索是時任東京學士會院會長即著名學者加藤弘之的一則演說,加藤主張將神道教、儒教、佛教和基督教教義作為道德教育的內(nèi)容,以自由競爭的形式同步導(dǎo)入全國公立中小學校。這則頗為大膽的提案在當時的教育類雜志上引發(fā)了激烈而持久的論戰(zhàn)。明治日本的近代化是以西方基督教國家為模板的,而在那些國家,國民道德教育往往是由宗教來承擔。對于這一事實,明治時期的知識分子多了然于心。②然而,即使是在主張積極學習西方的近代啟蒙思想家當中,對于是否應(yīng)該以及如何做到將宗教融入國民道德教育系統(tǒng)并未取得一致看法。因此,圍繞宗教在國民教育中的定位以及政府推行的德育改革路線等問題的理解,社會上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論爭格局。
與《教育敕語》的相關(guān)研究在國內(nèi)外都汗牛充棟的情況相比,關(guān)于這一時期知識界圍繞教育問題的思想爭鳴,國內(nèi)極少有學者予以關(guān)注。雖有個別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涉及,③但并未對其中的論爭脈絡(luò)和焦點加以全面把握。日本學界亦僅有久木幸男和西谷成憲等學者曾對這場論爭的輪廓進行過粗線條式梳理,①至于統(tǒng)轄全國教育方針的文部省在論爭中所持的立場,尤其是加藤提案與文部省當時的“倫理”教育改革之間的關(guān)系等問題,鮮有學者加以深入考察。鑒于《教育敕語》的形成并非具有一貫性的教育理念被固定化的必然歸結(jié),而是隨著各方勢力持續(xù)的相互抗爭與妥協(xié),國民道德教育的選項被逐步限定的流動性過程。②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不對這場思想爭鳴加以充分探討,就不可能理解《教育敕語》是在何種言論氛圍和契機下應(yīng)運而生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教育敕語》頒布前夕爆發(fā)的這場“德育論爭”成為了我們進入那段歷史現(xiàn)場的絕佳切入點。本文擬通過對這場論爭的考察,試圖從當時的話語空間中探究這一問題。
一、論爭的背景:德育路線的搖擺
如前所述,“德育論爭”的導(dǎo)火索是加藤弘之于1887年11月在大日本教育會例會上發(fā)表的演說《有關(guān)德育的一個提案》。在對論爭本身進行考察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加藤演說發(fā)表的時代背景加以考察。日本知識分子早在明治初期就開始關(guān)注宗教在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而加藤提案的發(fā)表,更多的還是與其所處的19世紀80年代知識界的言論氛圍及當局的教育方針密切相關(guān)。
(一)“道德標準”缺失的危機意識
明治時期首屈一指的評論家、激進的民權(quán)理論家植木枝盛曾在1886年3月至4月刊行的《土陽新聞》上發(fā)表題為《論維新后道德之頹廢》的文章。③植木對社會上只重視知識和法律而輕視道德的現(xiàn)狀表示了擔憂,認為固然儒教道德存在種種問題,但最起碼對明治維新前的社會公德起到了約束和規(guī)范作用;而對于造成如今道德滑坡局面的原因,則與當初學習西方學術(shù)時僅局限于制度與法律,未能將宗教與道德一并導(dǎo)入有關(guān)。
長期關(guān)注國民道德問題的思想家西村茂樹于1886年12月在帝國大學發(fā)表系列演說,并于翌年4月將講稿整理成《日本道德論》一書出版。在書中,西村稱“天下宣講道德的教”大致可以分為“世教”和“世外教”兩類,探討現(xiàn)世倫理道德的儒教和西方哲學屬于前者,涉及前世來生與因果報應(yīng)的各類宗教則歸于后者。他認為,“世界萬國,有國則必然有世教或世外教,世教以道理為主,世外教以信仰為主,皆旨在團結(jié)人心,使人去惡從善者也”。即無論世界上的哪個國家,必定有一個特定的“教”作為勸善懲惡的“標準”,唯獨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由于之前充當?shù)赖聵藴实娜褰瘫簧蠈由鐣釛?,“道德的根?jù)不復(fù)存在”,這才導(dǎo)致了國民道德呈現(xiàn)出日益退廢之兆。④正如日本學者子安宣邦指出的,西村對于經(jīng)過明治維新這場近代化變革的日本社會所出現(xiàn)的道德價值真空狀況表現(xiàn)出強烈的焦慮,而這一狀況其實是由于長期以來構(gòu)成日本上層社會價值觀的儒教失去意識形態(tài)支配地位造成的。⑤
同期參與文部省倫理教科書編纂的菅了法在1887年10月發(fā)表的題為《論倫理學之必要》一文中也表達出同樣的擔憂。他認為,正如儒教之于中國人,耶穌教之于西洋人那樣,以往日本人是靠儒教和佛教教義來區(qū)分正邪善惡,將兩教的訓(xùn)言作為自身行為的準則;然而維新以來,“隨著世態(tài)變遷,佛教勢力掃地,隨著學術(shù)進步,孔孟教義亦喪失了根據(jù),我國國民失去了道德的標準與行為的準則,正處于危殆之域”。⑥
可見,“道德標準”缺失的論調(diào)在加藤演說發(fā)表的前夕已經(jīng)成為不少論者的共識。而這一情況的出現(xiàn)實際上又與進入19世紀80年代以來當局在德育路線上的搖擺有關(guān)。
(二)文部省的德育路線轉(zhuǎn)換與“倫理(學)”的登場endprint
80年代前半期,文部省曾推行過被稱為“儒教主義復(fù)辟”的德育路線。在天皇的侍講⑦元田永孚的大力推動下頒布的《教學大旨》(1879年)規(guī)定,德育必須明確儒教的權(quán)威地位,教育內(nèi)容必須以孔子之言為綱。這在當時引發(fā)了德育方面的一系列重大舉措。1880年3月,文部省設(shè)置“編輯局”,專門負責推進符合《教學大旨》精神的教科書的編纂工作。另一方面,同年6月文部省在各地方的學務(wù)局設(shè)置“取調(diào)掛”,負責調(diào)查各府縣的小學所使用的教科書是否符合要求。結(jié)果,明治初期出版的翻譯類教科書多被審定為有悖日本傳統(tǒng)思想和淳樸風俗的反動教材,被禁止在小學流通。①其中不只有民間出版的教科書,還包括早年由文部省翻譯刊行的教材,如弗朗西斯·威蘭德(Francis Wayland)原著、阿部泰藏譯《修身論》(1874年),弗朗西斯·威蘭德原著、大井鐮吉譯《威氏修身學》上下冊(1878~1879年)等。這些教材之所以被禁,據(jù)說是由于其中涉及政體和政治的論述偏向于歐美民權(quán)思想的緣故。②取而代之的,是隨后市面上涌現(xiàn)出的大量以儒教學說為基礎(chǔ),宣揚仁義忠孝的教材,其中民間出版物中普及率較高的有龜谷省軒《修身兒訓(xùn)》(1881年)和木戶麟《小學修身書》(1880年)等。③而將這次復(fù)古風推向高潮的,當屬元田永孚編纂的《幼學綱要》(1882年12月以天皇“下賜”形式發(fā)布)以及文部省編輯局編纂的《小學修身書》(1883年)。這兩套教材在道德條目實踐案例的編寫上都遵循了摒棄歐美、取材江戶時代的原則,后者還加大了水戶學派和國學者著作的引用比例,對忠孝道德以及日本國體特殊性的強調(diào)也甚于以往。
然而,上述德育路線在1885年12月森有禮就任文部大臣后,迎來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森有禮不僅大范圍廢除了先前旨在實現(xiàn)“儒教主義復(fù)活”的各項政策舉措,還接連頒布了《尋常師范學校的學科及其程度》(1886年5月26日制定)和《尋常中學校的學科及其程度》(同年6月22日制定)等法令。隨著這些法令的出臺,尋常師范學校與尋常中學校中的“修身”學科被“倫理”取代。“修身”的退場象征了森有禮的德育改革對此前儒教主義路線的否定。
那么,“倫理”學科該使用哪些教科書呢?1886年7月7日文部省向北海道廳及各府縣下達的第7號令規(guī)定:尋常師范學校的“倫理”學科暫定使用《修身原論》《論語》《中庸》《大學》等作為教科書。其中,《修身原論》是法國哲學家阿朵夫·弗蘭克(Adolphe Franck)的著作Elements de Morale(1878年在法國出版)經(jīng)河津祐介譯成日文,1884年6月由文部省編輯局發(fā)行的翻譯類教材;《論語》《中庸》《大學》則是以往常在“修身”科目中所使用的經(jīng)書類教材??紤]到當時為“倫理”學科量身定做的新教材尚未到位,這種奇妙的混搭充滿了權(quán)宜色彩。然而,這一過渡性的舉措反而使得社會各界對于新登場的“倫理”學科的定位產(chǎn)生了諸多疑惑。后來被森有禮提拔為文部省書記官的能勢榮曾這樣回顧當時的情形:“當時仍有許多人不知倫理為何物。曾有地方廳專門向文部省咨詢其為何義。余在地方任職時亦屢屢被問及倫理一詞的解釋。期間主持通信講學會,委托三宅雄次郎君出版拙著《通信教授倫理學》后,亦有人致信普及舍詢問“倫理”究竟是怎樣一門學科。”④也就是說,各界關(guān)于“倫理”為何物,“倫理”學科要教授哪些內(nèi)容的疑問在當時層出不窮。
面對這樣的情況,在文部大臣森有禮的牽頭下,文部省終于在1887年5月正式啟動“倫理”學科教材的編纂工作。西村茂樹、能勢榮、菅了法、嘉納治五郎和原英國傳教士沃爾特·丹寧(Walter Denning)作為編纂委員被森有禮招致麾下。同月,由該編纂團隊骨干能勢榮和菅了法主筆的雜志《國民之教育》創(chuàng)刊。筆者在先前的研究中已指出該雜志承擔著為森有禮的文教改革進行輿論準備的特殊使命。⑤其不僅于同年6月至10月間多次刊登兩位主筆撰寫的介紹古希臘哲學史以及主張用倫理學改造道德教育的文章,甚至獨家披露了尚在起草階段的《倫理書》的部分章節(jié)。如此,在《國民之教育》雜志的宣傳下,森有禮推行的以借鑒古希臘哲學傳統(tǒng)為基調(diào)的德育改革理念終于浮出水面。
二、論爭的經(jīng)過:
宗教之于道德教育的意義
作為統(tǒng)管全國文教政策的最高機關(guān),文部省在德育路線上短短幾年內(nèi)的劇烈轉(zhuǎn)向為日后圍繞德育標準的論爭埋下了火種,前文提到的植木枝盛和西村茂樹等人的言論在某種意義上可視為對時局的回應(yīng)。而加藤弘之充滿爭議的演說則更像是導(dǎo)火索,將各方爭鳴推向白熱化,引爆成教育輿論界一場曠日持久的論爭。
(一)加藤弘之的兩場演說
實際上,加藤在1887年發(fā)表過兩場正面探討道德教育路線方針的演說。除了廣為人知的11月12日在大日本教育會例會上的演說之外,在此之前,他還應(yīng)西村茂樹之邀,于同年10月9日在后者成立的民間道德教化團體日本弘道會的集會上發(fā)表過演說。①該講稿經(jīng)加藤本人審閱,被刊登于次月發(fā)行的雜志《學海之指針》第5期。②
在演說的開頭,加藤就向在場的弘道會會員聲明自己并非該會成員且拒絕了西村會長的入會邀請,解釋道這是由于自身的理念與西村的想法格格不入。在他看來,日本弘道會綱領(lǐng)記載的“本會的主旨在于提高國人的道德,并且探尋道德的真理”中的表述并不恰當,因為他認為“講道與弘道大相徑庭,憑借哲學上對道的考究無法提高日本人的道德水平”。加藤指出,“講道”即“研究艱深的哲學原理”,只是“學者之所為”,與民眾的道德水準無關(guān),而“弘道”除了仰仗宗教之外別無他法;換句話說,“要提高一個人的道德,就必須有值得其信仰的對象,缺乏令人感恩或敬畏的信仰對象則無法提高一般民眾的道德水平”。③加藤對宗教的鼓吹背后,包含著對訴諸理性的德育理念的否定。而西村茂樹早在同年4月出版的《日本道德論》中就明確反對依靠宣揚“來世報應(yīng)及死后魂魄”的宗教(“世外教”)來進行道德教育,主張將道德的標準建立在西方哲學和儒學所共同認可的“真理”之上。從這里,我們可以觀察到加藤和西村在德育觀上的顯著差異。即加藤將德育完全訴諸信仰層面,故而倒向?qū)ψ诮痰睦?,而西村則從尊重理性主義的前提出發(fā),反對將包含有神鬼之說的宗教用于德育。endprint
這場演說的一個月后,加藤在大日本教育會的例會上發(fā)表演講。他指出,“維新以來社會萬般皆以西洋主義為準則”,以往維系“上等社會”道德的儒教和武士道皆被認為有礙于文明開化和廢藩置縣,故而失去權(quán)威,“日本少年所依賴的道德基礎(chǔ)已喪失殆盡”。④加藤認為,放眼世界,“歐洲各國以耶穌教作為道德的根本,土耳其有回教作為道德的基礎(chǔ),支那有孔孟教義作為道德的根基”,反觀當今日本缺乏了這樣的道德基礎(chǔ),因此陷入被動境地。⑤這一帶有危機意識的現(xiàn)實判斷與西村茂樹在《日本道德論》中的認識幾乎如出一轍,這恐怕也是他此前得以被西村邀請至日本弘道會演講的緣由。
與此同時,加藤還對時下中小學將《論語》以及源自西方的翻譯類書籍充當教材的情況表達了不滿,并斷言那些“學者和教育家從道德哲學論中摘抄編輯而成的大雜燴式教科書毫無用處,僅憑說理的教科書沒有出路”。⑥加藤在這里批評的做法,顯然是當時文部省所采取的過渡性措施的真實寫照。對現(xiàn)狀不滿的加藤亮出了自己的觀點,“中小學的修身教育非宗教道德不可”。具體來說,就是在各中小學設(shè)立綜合神儒佛耶四教的“修身”科,由神官、儒者、僧侶和傳教士來擔任教師,讓學生從中任意選擇一宗門進行學習。所產(chǎn)生的費用則由各教派自行承擔,然后根據(jù)學生在校期間及畢業(yè)后的品行來評價各個宗教德育效果的優(yōu)劣。
至于為何必須依靠宗教來進行道德教育,加藤對自己的觀點做了如下解釋:“德育本來就不是靠智識,而是靠感情。必須有令人敬畏且不可思議的本尊方能見效。本尊不在,便無法喚起人的情感。故小生以為所謂哲學主義的德育云云實乃無稽之談。哲學旨在開啟人的智識,對于一般民眾的道德教化,哲學是束手無策的?!雹呖梢姡渲栽谌毡竞氲罆难葜v中強調(diào)信仰,是因為他始終將道德教育放在情感而非理性層面來理解,故而才主張借助宗教的“本尊”(佛祖神明上帝等)來喚起人的敬畏之情,從而達到德育的效果。與此同時,他還對所謂“哲學主義的德育”大加批判,將所有涉及道德哲學的要素排除到德育范疇之外。必須指出的是,這一態(tài)度與加藤本人對哲學和宗教的價值判斷相背離。加藤毫不諱言:“小生時至今日依然鐘愛理學和哲學,對于宗教,無論種類皆厭惡之。宗教所言在理學哲學者看來毫無可取之處?!雹僦栽诘掠龁栴}上貶哲學而重宗教,其實是出于加藤對于社會現(xiàn)狀的認知。他解釋道:“有人云如今智者千人愚者千人,兩千人中智者和愚者各占一半。然依小生所見,兩千人中愚者占一千九百九十七八,智者不過兩三人而已,世間可謂愚民的天下?!雹谶@個比喻頗令人玩味。因為剛在文部省供職的能勢榮在轉(zhuǎn)述文部大臣森有禮的意見時,恰恰就使用過類似的比喻,聲稱:“如今的社會是智者千人愚者千人?!雹劭梢姡犹俚奶岱ê芸赡苁菍δ軇輼s先前所發(fā)表言論的回應(yīng),但他所估算的“智者”人口卻遠遠低于能勢榮的設(shè)想。因此,在加藤看來,道德哲學的說理無異于對牛彈琴,起不到任何德育效果,只能利用宗教“本尊”的權(quán)威來對“愚民”進行道德教化。
值得注意的是,加藤的這番言論絕非止于個人德育理念的陳述,而極可能是意有所指的。截止加藤發(fā)表該演說時,文部省依然沒有就新設(shè)置的“倫理”科目的教育方針給出明確信息,而當時市面上流通的“倫理”教材除了1886年7月頒布的文部省令中規(guī)定的《修身原論》《論語》《中庸》《大學》之外,僅有井上圓了的《倫理通論》(普及舍,1887年2月出版)和松田正久翻譯的《布氏道德學》(1887年4月出版)而已。④后兩者都是以西方倫理學為基礎(chǔ)的教材,即屬于加藤所排斥的“哲學主義的德育”范疇。更為重要的一個事實是,當時參與文部省組織的倫理教科書編纂的菅了法和能勢榮在同年6月至10月間通過《國民之教育》雜志接連披露出倫理教科書的草案,并宣揚用倫理學改造德育的主張。菅了法在《蘇格拉底的事跡及其教育手段》一文中明確表達出“真正的道德乃基于智見,以道理涵養(yǎng)之”的觀點。⑤加藤的主張顯然與其針鋒相對。雖然加藤沒有在演說中指名道姓地進行批判,但他對于菅了法和能勢榮在《國民之教育》雜志上所宣傳的德育理念——文部省的“倫理”教育方針——不可能全無察覺。如此一來,聚集了眾多教育界相關(guān)人士的大日本教育會例會自然成為了他傾吐不滿和表達抗議的絕佳場合。
(二)教育輿論界的反響
加藤的上述演講稿在當月就以《德育方法案》為題由哲學書院出版,同時還刊登在當月30日發(fā)行的《大日本教育會雜志》第68期上,被派發(fā)到全國各地的中小學教師手中。據(jù)統(tǒng)計,《德育方法案》出版后,截止1888年6月,僅《教育時論》和《大日本教育會雜志》這兩份當時發(fā)行量最大的教育類雜志就刊登過16篇回應(yīng)性質(zhì)的文章。
這些文章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對加藤提出的儒佛神基四教并行方案的質(zhì)疑,另一類則是對將宗教導(dǎo)入學校教育這一做法本身的批判。前者的代表人物包括兵庫縣尋常師范學校教師河野於菟麿和評論家菊池熊太郎。河野在對借宗教之力振興道德教育的理念表示贊成的同時,對加藤的實施方案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將選擇接受哪一種宗教教育的判斷交給尚不具備辨別是非能力的學生是不妥的。⑥菊池則認為如果要使用宗教的話,必須選擇最行之有效的一種來導(dǎo)入,否則各宗派各說各話的情況勢必引發(fā)德育的混亂。⑦另一類批判性代表人物是《教育時論》的編輯西村正三郎。他在千葉縣教育會上發(fā)表演講,主張學校的道德教育無需依靠宗教,直接否定了加藤所謂德育非宗教不可的論調(diào)。在其看來,教師的言傳身教和校長對校風及校園秩序的管理是可以起到陶冶學生品性的德育效果的,不應(yīng)也不必貿(mào)然導(dǎo)入宗教。⑧
出現(xiàn)多方批評的局面后,大日本教育會于1888年5月13日召開了第五次總集會,設(shè)專場討論加藤弘之的提案,由文部省官員辻新次任議長,邀請加藤本人和相關(guān)論者出席。討論原本計劃圍繞“德育是否應(yīng)該依靠宗教”以及“具體實施辦法為何”這兩個主題展開,然而實際情況是,與會者的提問大多集中在后者,即對加藤提案可行性的質(zhì)疑。事實上,在《德育方法案》中,加藤花了大量篇幅闡述宗教之于德育的必要性,而有關(guān)具體實施方案的論述只占了一小部分,因此總集會上有此遭遇倒也理所當然。endprint
試舉一例來說明。色川圀士就教材問題向加藤提出質(zhì)詢:“德育若要采用宗教教義,那么是否有必要修改教科書使其與各門宗教的不同教義匹配?”對此,加藤竟回應(yīng)道:“以余之所見,耶穌、孔子、佛祖并無太大差別……只是所信奉之對象是神還是佛,信奉一神還是多神的差別而已,其教義在修身方面可謂大同小異”,因此沒必要根據(jù)不同宗教而修改教科書,況且“有關(guān)此等細枝末節(jié),文部省的人自會考慮落實”。①可見,加藤一方面鼓吹依靠宗教來確立德育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又對教育方法等具體層面的問題——而這恰恰是全體與會者最為關(guān)心——做消極回應(yīng),不但沒有給出任何具體方案,還屢屢將問題推給文部省。②
由此可見,加藤事先未能也沒有興趣精心設(shè)計一套系統(tǒng)的基于宗教的德育方案。其立論的出發(fā)點僅僅在于喚起輿論對于道德標準缺失現(xiàn)狀的危機感以及批判當時逐漸抬頭的“哲學主義”德育,至于宗教,對于加藤而言不過是帶有權(quán)宜色彩的替代品。那么,正在編纂倫理教科書,積極推進加藤所說的“哲學主義”德育的文部省方面對此又作何表態(tài)呢?
三、文部省“倫理”教材編纂方的回應(yīng):
宗教批判的不同維度
面對加藤的提案及其所引發(fā)的爭議,文部大臣森有禮本人并沒有出面回應(yīng)。然而,這不代表“倫理”教育改革的推進方?jīng)]有表態(tài)。在森有禮身邊從事倫理教科書編纂的起草人員,以及與其支持者,通過《國民之教育》這一特殊平臺參與到了加藤提案所引發(fā)的論爭中。與此同時,曾在《倫理書》編纂初期被森有禮招致麾下,而后由于立場相左而分道揚鑣的西村茂樹也加入到對加藤的批判行列。以下,筆者將通過對比《國民之教育》上出現(xiàn)的加藤批判和西村的觀點,從多角度把握森有禮團隊所展開的宗教批判的內(nèi)涵。
(一)對宗教中非理性元素的批判
西村茂樹是最早對加藤提案加以駁斥的論者之一。在邀請其到日本弘道會演講的次月,西村就在下野喜連川教育會的演說中含沙射影地批判了加藤?!敖諏W者社會中竟有人主張日本的道德必須依靠宗教,此言實乃謬論……日本有遠勝于宗教的道德,根本無需動用宗教”。③這里雖然沒有直接點名加藤,但考慮到加藤時任東京學士會院會長——無疑可視為“學者社會”的代表——及其同期所發(fā)表的言論,西村的矛頭顯然是對準了加藤。至于所謂“遠勝于宗教的道德”指的應(yīng)當是他在《日本道德論》中歸為“世教”的儒教和西方哲學。已有研究指出,西村的宗教觀是基于孔德提出的社會發(fā)展三段論。④根據(jù)這一法則,社會從“神跡時代”向“形而上時代”轉(zhuǎn)變,進而再向“現(xiàn)實時代”進化?!度毡镜赖抡摗分小叭酥侨找骈_啟,信奉神怪之念逐漸消退,崇尚道理之念與日俱增”這段表述亦可視為這一認識的體現(xiàn)??梢姡瑢τ谖鞔宥?,通過“道理”啟迪民智實乃大勢所趨,而宗教中的“妄言”和“神怪之念”則是需要摒棄的對象。
《德育方法案》出版后三個月,《國民之教育》雜志上也出現(xiàn)了批評的聲音。能勢榮的支持者,該雜志的主編河田鏻也在1888年2月發(fā)行的第9期上發(fā)表了題為《讀加藤弘之先生德育方法案》的文章,直接對加藤的觀點進行回應(yīng)。河田在文中對加藤提出的利用宗教“本尊”的權(quán)威誘導(dǎo)人心的做法提出異議。河田認為:“借助宗教之力恫嚇人心,使其去惡從善雖然可暫時起到維系社會道德的效果,但之后吾人還是不得不去除宗教之虛妄,使民眾進入哲學真理的領(lǐng)域?!雹菘梢?,河田在這里并沒有否認宗教可能帶來的道德教化效果,甚至坦言“余對于借宗教本尊之威光抑制人的邪念使其從善這一點從不懷疑”,然而問題在于,“宗教所言極樂世界和地獄之說在學術(shù)上無法解釋,彼此終究不可調(diào)和”。換言之,河田是從與科學的兼容性角度,對宗教中的神佛鬼怪前世來生等要素予以否定,在利弊權(quán)衡上將科學的理性價值置于宗教的教化功能之上。這一點與加藤的取舍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一方面承認利用宗教來確立道德的基礎(chǔ)將“阻礙該國開啟民智,故確有缺點”,但另一方面更強調(diào)以宗教“確立不可動搖的善惡是非標準之后,就可以奠定國民德育的基礎(chǔ)”。顯然,在思考道德教育時,加藤將啟迪民智放在了次要地位。對加藤而言,在明治維新后價值混亂的局面下,確立道德基礎(chǔ)和價值標準才是當務(wù)之急,而面對構(gòu)成教育對象的廣大“愚民”,宗教無疑是最可能奏效的選擇,即便以犧牲民智為代價亦在所不惜。
在河田的文章發(fā)表后一個月,《國民之教育》又刊登了倫理教科書編纂委員之一的丹寧執(zhí)筆的《豈能退步耶》一文。丹寧在文中對當時日本知識界對宗教的期待表示困惑不解,指出如今“西洋各國為了使道德基礎(chǔ)牢固,都不得不與其自古所依賴的宗教保持距離,使道德從宗教中獨立出來。而東洋卻恰恰相反,竟有學者主張脫離了宗教的道德便不具有效力”。①作為后者的代表,丹寧直接點名加藤弘之,顯然是針對加藤此前在大日本教育會上發(fā)表的演說。面對加藤對宗教的鼓吹,丹寧深表懷疑。在他看來,“宗教主要有關(guān)來世的賞罰與無形的神佛鬼怪……宗教的隱秘之說即使再過千年也不可能發(fā)展出足以稱為智識之物”。②若僅就這一點而言,丹寧的觀點不但與河田的上述主張基本相同,也與加藤對宗教的價值判斷并無二致。然而,丹寧更明確地點出了雙方分歧的根本在于對教育目的的把握。丹寧對加藤企圖利用宗教的“本尊”來恫嚇“愚民”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認為“教育者的目的本來就是使愚民成為智者”,而加藤主張的宗教主義德育反而是在“迎合愚民的心理”。換言之,對丹寧來說,教育對象中有多少“愚民”并不是問題,而加藤以“世間乃愚民的天下”為由,放棄啟迪民智的做法才有悖于教育本身的目的。
綜上所述,西村也好,河田和丹寧也罷,都是從“開啟民智”的角度對加藤提案中利用宗教的“本尊”來開展德育的觀點加以批判。換言之,基于理性主義的宗教批判構(gòu)成了西村茂樹和《國民之教育》主筆陣營之間的最大公約數(shù)。
(二)對待“信仰”的態(tài)度
然而,雙方對加藤提案的批判之下潛藏著更深層次的矛盾。同樣在1887年,西村茂樹在與森有禮就教科書編纂方針協(xié)商未果的情況下,與副島種臣等人聯(lián)名上書宮內(nèi)大臣土方久元,希望仿照清朝康熙雍正二帝制定圣諭之先例,以天皇敕撰形式編訂修身教科書并向全國發(fā)布,如此,相當于將德育方針的決定權(quán)由文部省轉(zhuǎn)移給皇室。這一由西村茂樹發(fā)起的修身教科書敕撰運動因遭到森有禮強烈反對而被迫擱淺,③也正是這次行動引發(fā)了西村茂樹與森有禮及其團隊的對立,使得潛在的矛盾完全浮出水面。在批判宗教主義德育問題上處于同一陣營的雙方的矛盾沖突源自何處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endprint
事實上,西村采取這一行動的初衷在之前提到的下野喜連川教育會演說中就有所表露。西村在演說中批評加藤倒向宗教的同時,還談到日本開展道德教育的幾項劣勢,其中一項就是缺乏統(tǒng)一的“道德的主義”。他指出:“如今日本的道德既非儒教,又非宗教,亦非哲學,乃是一種缺乏主義的教……當?shù)赖略砀髡f各話,缺乏統(tǒng)一的主義時,便很難確立道德教育所必需的信仰?!雹芗粗鲝埻ㄟ^統(tǒng)一德育的“主義”以確立信仰。這一點從“德育論爭”爆發(fā)后改訂再版的《日本道德論》(1888年3月出版)的增補部分也可窺見一二。例如,西村特意指出:“蓋如前所述,世教以道理為主,世外教以信仰為主。然此僅就其主體部分而言。世教亦并非不重視信仰。踐行道德時,教與學雙方都必須尊信其道?!雹輰τ谶@里出現(xiàn)的“尊信”概念,西村后又做了如下說明,稱:“宗教最可貴之處就是尊信,尊信可謂宗教之精神也;儒道雖非宗教,但同樣重視布道,故而也是靠宗教之精神來踐行的?!雹蘅梢姡鞔逅f的“尊信”是指與宗教心性相通的廣義上的信仰。結(jié)合上述謀求敕撰教科書的行動來看,西村的構(gòu)想其實是將皇室作為宗教“本尊”的替代品,利用天皇的權(quán)威以喚起國民對特定價值體系(“道德的主義”)的信仰(“尊信”)。由此看來,西村的宗教批判指向的其實是作為實體的宗教,而對作為“宗教之精神”的“尊信”在學校教育中的導(dǎo)入并不排斥,甚至是有所期待的。⑦
那么,《國民之教育》陣營的立場又如何呢?讓我們再度回顧河田鏻也對加藤的批判。在《讀加藤弘之先生的德育方案》一文中,河田從理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對宗教中的神怪之說進行批判的同時,還對加藤預(yù)設(shè)的“統(tǒng)一道德主義”的立場加以抨擊。比如,加藤在演說中感嘆明治日本“德育主義”缺失,主張走“宗教主義德育”路線。對此,河田明確予以否定,認為“即便可以做到統(tǒng)一德育的主義,此舉亦不可為”。雖然加藤舉出歐美的基督教、土耳其的回教、中國的儒教在統(tǒng)一各自的國民道德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但河田認為“這是各國歷史演變的結(jié)果,并非一朝一夕之間靠政府的一則命令通告可以確立的”,“若是由政府強行下令,豈不是將歐美各國幾近廢除的創(chuàng)立國教之弊害轉(zhuǎn)移至我國”。①也就是說,政府利用行政手段將宗教導(dǎo)入學校的做法不僅不現(xiàn)實,也不可取?!皠?chuàng)立國教之弊害”一語更反映出河田對于國家干涉國民信仰領(lǐng)域,引導(dǎo)其信仰特定宗教這一做法的擔憂。
值得一提的是,河田在把握宗教與德育的關(guān)系上表現(xiàn)出了微妙的分寸感。他在該文中還做出了如下表示:“若是中小學校教授的道德尚有不足之處,或者教化凡夫俗子非宗教之道德不可的話,亦可在校園之外建立教堂寺廟進行說教……唯獨不可在以學術(shù)為專門的學校施行此事。”②這一主張沒有否定宗教所具有的道德教化功能,但將關(guān)鍵點置于對學校教育的定位。既然是“以學術(shù)為專門”,那么那些與學術(shù)上的道理相悖,或者是科學理性層面之外的元素就必須加以剔除。河田對于學校的定位與其對統(tǒng)一“德育主義”的批判相輔相成,劃定了學校教育的邊界——如此一來,不僅宗教中的神佛鬼怪前世來生等要素不得進入學校教育的范圍,對任何形式的“本尊”的“尊信”亦是如此——從而在結(jié)構(gòu)上構(gòu)成了對西村茂樹構(gòu)想(尊奉天皇為“本尊”)的挑戰(zhàn)。這一批判邏輯與森有禮對于西村茂樹發(fā)起的修身教科書敕撰運動的反對立場一脈相承。
綜上所述,1887年爆發(fā)的“德育論爭”固然是圍繞將宗教導(dǎo)入學校德育的正當性與可行性所展開的激烈交鋒,而其深層卻是對明治維新后出現(xiàn)的道德標準即價值缺位現(xiàn)象的集體焦慮。“德育的主義”該如何確立等路線層面的問題隨著文部省德育政策的幾次轉(zhuǎn)向而日益凸現(xiàn)。隨著文部大臣森有禮被暗殺(1889年2月),明治日本的文教政策和德育路線再次面臨洗牌。1890年2月召開的地方長官會議不僅全面否定了森有禮的德育改革,更呼吁政府早日基于“傳統(tǒng)倫理,確立德育的主義”??梢?,“標準”“主義”的缺位伴隨著論爭的深入逐漸成為了教育輿論界不同立場的論者之間的共識??梢哉f,正是這樣的共識催生了“欽定標準”《教育敕語》的登場。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教育敕語》的制定方利用了“德育論爭”所形成的輿論氛圍并進而推動了《教育敕語》的頒布。
隨著國民教育“欽定標準”的出臺,那些在這場思想爭鳴中被提出的命題也幾乎被順理成章地忘卻,這其中就包括了道德教育需要啟迪民智的觀點以及對于“創(chuàng)立國教之弊害”的擔憂。自此以后,圍繞道德教育“標準”“主義”問題的討論被徹底邊緣化,因為所有潛在的質(zhì)疑都被《教育敕語》這一國教色彩強烈的“標準”所消解。后者將價值的根源置于神話的國體觀,強調(diào)對“國體”絕對的“尊信”,這對于日本之后的歷史進程乃至戰(zhàn)后教育體制產(chǎn)生了長期而深遠的負面影響。
【作者簡介】林子博,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日〕同志社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近代日本教育史/思想史。
【責任編輯:杜敬紅】
Abstract: In the mid-Meiji Period, triggered by Kato Hiroyukis proposal to rely on religion for moral education, a situation occurred in which the role religion should play in moral education and the principles of moral education itself were hotly debated. This debate launched an open discussion about the standards and principles of moral education;meanwhile, it also made the absence of moral standards become a much more common anxiety. With the promulgation of Imperial Rescript on Education, not only did the debate itself come to an end, but also the question and warning about the danger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a national religion was eliminated.
Key Words: the Meiji Period, Moral Education, Religion, Imperial Rescript on Educatio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