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2013年7月,我和幾位朋友去山東高密縣,在莫言文學館看到了莫言的小說手稿。工整的鋼筆字,很秀麗,很規(guī)范,一看就是龐中華的粉絲。那一刻,我既感慨莫言的刻苦,也有一種無名的傷感。我們這些出身農(nóng)村的人,幼年沒有受過良好的家教,即便天才如莫言,也走了這么大的彎路,以至貽害終生——龐中華的鋼筆字當時風靡全國,多少人模仿、學習。他的鋼筆字確實易學易成,卻是其俗在骨,一旦中毒,一生無法清除干凈。所以,你看莫言的毛筆字,雖然換為左手書寫,多了一點樸拙,但那種俗氣,依然彌漫,那是骨子里的。
當時,也看了館藏的莫言的一些打油詩,有些不能說沒有一點風趣,但總體來看,依然是其俗在骨,無聊透頂。但想到是莫言的私下玩笑之作,也就一笑了之,沒有當真。2017年,莫言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他的新版《莫言作品全編》時,每部作品前都加了一首打油詩,算是題詞或自序,并用毛筆書寫。有人說:“他的這種方式也還原了其作品的傳統(tǒng)風神,將其先鋒的和現(xiàn)代性品質(zhì)與中國文化的古老根脈實現(xiàn)了內(nèi)在的接通?!蔽抑挥锌嘈α?。
可能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真的看不到自己那些打油詩的無聊、無趣了,但編輯難道也看不見了?
比如,題《歡樂》:
歡樂時光歡樂頌。時運不濟齊文棟,小姐身軀丫鬟命。四面無路壁亂碰,捶胸頓足沒有用。寫小人物之沉痛。
青春年華青春夢,看似多情卻無情。呼天搶地無人應(yīng)。誰不思求泰山重?多半都比鴻毛輕。不嘆英雄嘆雞蟲。
這樣的順口溜,真的都不是好的順口溜。讀著這樣的東西,我們只有哀嘆。莫言自己也說它“不合詞牌,不符格律,純屬農(nóng)村之順口溜,述《歡樂》事”。其實,“農(nóng)村之順口溜”哪里會是如此水平?隨便去農(nóng)村走走,聽聽那些村婦隨口唱的民歌,農(nóng)人信口說的順口溜,那種風趣、幽默,那種來自泥土的文化芳香,是會把人醉倒的?!奥飞献叩男』锪ǎ懵c走哩。我把你看上哩?!倍嗝醋匀?、樸素;“想你想得厲害哩,想得腸子快成盤道哩,想得心都快成核桃哩。”比喻何其生動、形象!哪有莫言這樣的酸腐、矯飾,讓人倒胃口?
另一首,題《愛情故事》:
你也說愛情,我也說愛情,其中的奧妙誰能說得清?
為什么美少女嫁給白頭翁?小屁孩迷戀老知青?
為什么翻山越嶺不嫌累?吃糠咽菜不嫌窮?
請看河邊柳,請聽江上峰,還有那冰雪梅花伴青松。
奧秘盡在不言中。
愛情本來是美好的,人人向往的。讀了莫言這首關(guān)于愛情的詩,我發(fā)現(xiàn)愛情怎么變得如此惡心、不堪了?詩歌,對語言的要求是最高的。有些作家,語言功夫不過關(guān),就以為可以去寫小說,似乎只要故事好,還能湊合著看,尤其是寫長篇小說。莫言的語言,啰嗦、瑣碎,真的很難給人以藝術(shù)美感。用它來寫小說,已經(jīng)讓人讀著捯氣,如今又拿來寫詩,不僅是大煞風景,更是要人命。沒有這樣既侮辱漢字,又折騰讀者的。第一行“你也說愛情”云云,陳詞濫調(diào),是通俗歌曲的寫法;第二行讓人莫名其妙,尤其語言的混搭,文言與白話,雅語與俗語的混搭,完全超乎了“惡俗”兩字;第三行,重復(fù)第二行的意思,而所寫一樣無聊;尤其第四、五行,直接給讀者的碗里放了一只蒼蠅。
至于他給自己那些長篇小說名作的題詞,我這里就不征引了。那些小說并不差,頗有批判精神,我還是喜歡的。但他那些題詞,卻糟蹋了那些作品。我是不會買有這些題詞的書的。
青年批評家張定浩在他2017年12月8日的微信中說:
我要收回“莫言的詩是一個笑話”這句話,因為這句話侮辱了笑話。最好的笑話里所擁有的心智復(fù)雜體驗,莫言是不可能理解的。如果說詩言志,那么莫言的詩就可以讓我們看到一顆投機和偽善的庸俗心靈是如何在當世招搖的。
他說得太好了。我忍不住點了贊。
我有時想,我們從小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真的不是我們的錯,但不知天高地厚就不對了。一個作家,一個文化人,對文學,對文字,對讀者,還是要有一點敬畏之心的。不能因為一點世俗的名聲,就忘記自己的本錢。魯迅的手稿,那一筆書法,真是讓我們喜歡,那是真正的書法。魯迅的打油詩,也不俗。我們沒有魯迅的才力,但要有一種對文化的敬畏。
至于莫言那些毛筆字,僅僅是寫字而已。有些捧莫言“書法”的人,如果自己不懂書法,最好讀幾頁書法史,翻幾頁歷代大家的法帖,不要一看是莫言寫的字,就抽風似的胡吹亂捧。莫言那些毛筆字,就是放到“寫字”里面,也不是好的,頂多就是還能認識;至于書法藝術(shù)云云,那就免談了。
好了,說了莫言的“詩”和“書法”,我們再說他的“近作”。
莫言自從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五年以來,只見到處演講,卻不見作品問世。而他那些演講,水平也似乎在下降,沒有他以前的演講有干貨。2017年,他一下子拿出了好幾篇作品,被《收獲》《人民文學》等雜志重點推出,結(jié)果如何呢?除了獲得幾個莫言“粉絲”的捧場之外,似乎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反響。
我也是最近才從圖書館借來這幾期雜志,抱著虔誠的心,開始了認真閱讀。先讀的是《故鄉(xiāng)人事》(《收獲》2017年5期),這題目就很讓我喜歡。第一篇《地主的眼神》,有點意思,遂仔細去讀,感覺語言不那么啰嗦了,似乎干凈了好多,但讀完后,卻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小說一共分四小節(jié)。第一節(jié)寫了“我”在農(nóng)村勞動時,與地主孫敬賢的交往,說他是一個好勞力,收割莊稼技術(shù)超群,卻“裝病”,混在婦女老人堆里干活;也提到“我”曾經(jīng)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作文,其中有一句話,當時影響很大,也影響了他以后的生活,備受折磨,這句話是:“這老地主看似低眉順眼,但只要偶爾一抬頭,就有兩道陰森森的光芒從他的黃眼珠子里射出。”第二節(jié),寫多年后,“我”與孫敬賢的孫子孫來雨的對話,一頁文字,基本沒有什么內(nèi)容。第三節(jié),寫“我”當時與孫來雨的娘于紅霞一起勞動,被人傳出謠言,說我倆有不正當關(guān)系;也通過于紅霞的嘴,側(cè)面寫了孫敬賢要喝兒媳的奶水,兒媳不肯,被他趕出家門。接下來,寫了孫敬賢死后,他的幾個兒子給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但農(nóng)村早就沒有多少人了,這個耀武揚威的葬禮,“其實毫無意義”。小說寫得有點亂,語無倫次,不知道作家要表達什么。小說里寫道:“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壞人,但我也知道,這個孫敬賢的確不是一個好人。這其實跟他的地主身份沒有關(guān)系。”但為什么“孫敬賢不是一個好人”,卻并沒有“寫”出來。除了道聽途說,就是“我”看到的那個眼神。相反,“我”對自己給他帶來的傷害,卻沒有一點懺悔之意。
然后讀第二篇《斗士》。這一篇寫了一個叫武功的鄉(xiāng)村無賴的故事。讀完故事,感覺沒有一點說服力。這個武功為什么這么壞,小說并沒有寫清楚。母親說:“這個武功,真不是個東西啊。誰要得罪了他,這輩子就別想過日子了。”他父親說的也是這個話。最后,小說寫道:“他的仇人們,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個笑到最后的勝利者,一個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边@篇小說,沒有豐富的細節(jié),沒有對人物進行哪怕一點點耐心的描寫,只是先入為主地判定這個無賴是個壞人。我們讀出的更多的是作家的傲慢,和對底層人的血與淚的視若無睹。以前的莫言好像沒有這么傲慢。人性的善與惡,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哲學命題,但作為一位作家,你不是僅僅“認定”你筆下的某人是壞人,是“兇殘的弱者”;你不能如此。你必須一筆一劃地“寫”出來,讓讀者感知到。
于是第三篇《左鐮》,我就粗略翻了翻,沒有仔細看下去。我無法容忍一位作家的武斷,還有他對筆下人物的“兇殘”。我從這兩篇小說里,沒有感覺到溫暖,沒有感覺到一個作家的人文情懷。我看到的只是偏見、歧視、草率,和自以為是。
《人民文學》2017年11期推出的莫言新作《天下太平》,題目是莫言的手書,字不算很差,看來是練了好長時間,但俗氣卻是骨子里的。這篇短篇小說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孩小奧到村西大灣玩耍,遇到來這里偷著打魚的父子倆。父子倆用漁網(wǎng)打了很多魚,還打了一只大鱉,讓小奧看著,他們繼續(xù)去打魚。結(jié)果,小奧的手指被鱉咬住了,村里人營救,還打了110,叫來了警察,終于把小奧的手指解救出來。小說結(jié)尾寫道,侯科長發(fā)現(xiàn)鱉蓋上有字,四個字:天下太平。于是眾人都喊:天下太平。這真是一篇無聊透頂?shù)男≌f,結(jié)尾有張藝謀電影《英雄》片尾的痕跡,而小說的標題又讓人想到馮小剛的電影《天下無賊》。但天下無賊,還頗有一點趣味,天下太平,卻毫無情趣,而且與小說正文沒有一點關(guān)系。這篇小說主題模糊,或者說就沒有主題,作家自己都不知道要表達什么;其中也寫到環(huán)境保護云云,但都是只言片語而已。
納博科夫說,撫摸你那神圣的細節(jié)。莫言的這幾個短篇小說的最大癥結(jié),就是沒有細節(jié),何談神圣的細節(jié)?讀完《天下太平》,我發(fā)呆了很長時間。難道一位作家的才華,喪失如此迅速嗎?我們知道,莫言是靠那點鄉(xiāng)村記憶寫作的。他接續(xù)的不是中國文學的精英傳統(tǒng),他來自民間,是民間文化養(yǎng)育了他。他的水平,不至于下滑得如此慘不忍睹吧?
至于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第9期的組詩《七星曜我》,還有劇本《錦衣》,我就不想多說了,因為那更不值得一談。我們已經(jīng)討論了他的順口溜,結(jié)論也已經(jīng)得出,再讀他的詩,就只能佩服他的膽量了——看來,“諾獎”還是有用的。比如:
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英文版《紅高粱》/我摸摸頭頂有些恐慌/他笑著說:你不是本土作家呀/但他還是將這本書/從陽臺上撇了出去/四只海鷗接住/像抬著一塊面包/落到教堂的圓頂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歸宿嗎
呵呵,這是詩嗎?這比那些打油詩、順口溜好不到哪里去??梢哉f,他自以為的“詩”,依然是蹩腳的順口溜或分行文字;他對新詩的語言把握,還基本是一個外行。
有人說:“組詩《七星曜我》中,出現(xiàn)了君特·格拉斯、勒·克萊齊奧、帕慕克、奈保爾、大江健三郎、馬丁·瓦澤爾等七位世界知名作家的名字。作者將自己與多位國際知名作家的交往與感悟,融合在詩句的意象中,惺惺相惜中折射出開放包容。這是莫言與文學大師們的對話,而更深層次所要傳達的是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的交流?!蔽艺媾宸戇@段話的人。這話說得多動聽,多得體!但愚笨如我,從這組詩里,根本看不到“開放包容”,也沒有看到“對話”,至于“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的交流”,那恐怕需要有神異功能的人,才能從中看到吧?
有人說:“盛名之下,莫言在不斷尋求突破。他不再單純依賴小說,而是向詩歌和戲劇領(lǐng)域挺進?!钡@個“挺進”的效果如何呢?莫言自己也說:“先發(fā)一些戲劇、短篇和詩歌向讀者證明我沒有偷懶?!边@話倒說得真實。
高爾泰在《莫言的高處和低處》一文中說:“高處和低處之間,是民俗、獵奇的盛大排擋,豐乳肥臀,熱氣騰騰。你只要不嫌腥膻,可以吃得很撐,但沒有營養(yǎng)。和那些自以為是在游泳,但不自覺地被潮流帶著走的作家不同,他游走于商業(yè)和政治、時代潮流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之間,分寸掌握精到,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p>
可以說,獲獎五年之后,莫言歸來,沒有體現(xiàn)出王者風采,相反,卻讓人看到了他的失敗,很不體面的失敗。這也印證了高爾泰接下來的話:“……不,也不是無一害。害在作品的文學價值:道義感和同情心的闕如,也就是思想性和人文精神的闕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