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2009年,蘇童的長篇小說《河岸》出版,美國哈佛大學(xué)王德威教授發(fā)揚一不怕抬轎閃了腰,二不怕肉麻酸了牙的“大無畏”精神,不吝贊美地說:“蘇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輕,那樣工整精妙,卻是從骨子里掏空了的。在這樣的版圖上,蘇童架構(gòu)了一種民族志學(xué)。蘇童再度證明他是當(dāng)代小說家中最有魅力的說故事者之一?!迸c此同時,該書責(zé)任編輯王干更是開足了馬力,和王德威一起聯(lián)袂唱起了“雙簧”,飆捧《河岸》是“超越《妻妾成群》《紅粉》《米》的扛鼎之作”,而“蘇童在世界文壇的影響因此更為深遠”。
令人遺憾的是,二位專家對《河岸》的評價,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坦率地說,蘇童的這部小說,無論影響力,還是藝術(shù)水平,都沒法與其之前的許多小說相比——從《河岸》開始,蘇童的小說寫作就像坐上了滑梯,明顯呈現(xiàn)出一種急遽下滑的趨勢。
眾所周知,蘇童素以才華橫溢、想象力豐富、會講故事享譽當(dāng)代文壇。在蘇童剛出道的那個年代,當(dāng)許多作家還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學(xué)習(xí)爬行的時候,他一出場就迅速登頂,直接摸到了文學(xué)的“天花板”。然而,突如其來的成功,似乎給蘇童造成了一個嚴重的錯覺,使他誤以為,他的那些“妻妾成群”和“紅粉佳人”的故事,就像優(yōu)質(zhì)奶粉一樣,已經(jīng)為其打造出了一個著名的“蘇記”品牌,可以長久地喂養(yǎng)讀者;其連鎖產(chǎn)品“楓楊樹村”和“香椿樹街”系列,同樣會令讀者百吃不厭,乃至源源不斷地培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的食客和“粉絲”。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非經(jīng)營“老字號”食品,始終都采用同一種食材,保持同一種味道。如果將蘇童的《河岸》和后來獲得“茅獎”的《黃雀記》,與其之前的作品仔細比較,我們就會清楚地看到,蘇童的小說并不是越寫越好,而是越寫越“油”,越寫越差了。
一位曾經(jīng)非常喜歡蘇童小說的作家朋友告訴我說,看了《河岸》,就開始覺得如今的蘇童,寫得實在不怎么樣,其名不副實的《黃雀記》根本就令人讀不下去。對此,我甚至懷疑,如果寫《黃雀記》的不是蘇童,而是其他作家,它究竟還會不會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根據(jù)我對“茅獎”的觀察和分析,它的評選標準似乎是多重的,有的側(cè)重于題材,有的側(cè)重于作家曾經(jīng)的影響力——對于“陪跑”多年的著名作家,好歹也得給個“人氣獎”,或者“安慰獎”吧。
蘇童在接受采訪時曾說:“一個作家寫得得心應(yīng)手了就應(yīng)該警惕,對于作家來說,最柔軟的圈套就是自己的圈套?!薄半S著寫作的時間長了,對自我的要求漸漸變成一種爬坡的要求。對于向上的愿望,下落或者滑坡,才是一個作家的慣性。慣性是危險的,因此你要與自我搏斗……寫作越來越難也是作家充其一生當(dāng)中的寫作現(xiàn)象?!碧K童對于寫作,很早就有自覺的意識,他說:“我最怕的事是重復(fù)我自己。假如兩個都是噩夢,一個是你想改變而做了一個噩夢,另外一個是重復(fù)自己而做了一個噩夢,我情愿做一個改變的噩夢?!钡F(xiàn)實卻與蘇童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在多年的寫作中,蘇童的小說始終都沒有逃脫重復(fù)自己,甚至重復(fù)別人的宿命。
在當(dāng)代作家中,蘇童小說的雷同現(xiàn)象與賈平凹的自我抄襲難分伯仲,其故事結(jié)構(gòu)和人物設(shè)置往往都是大同小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睹住分械奈妪垼瑥泥l(xiāng)下來到馮家米店前乞討,被米店馮老板收留,后來成為黑社會老大,無惡不作,終因瘋狂嫖娼,染上一身梅毒而無法醫(yī)治?!独浰谥ā分械膭⒗闲牛诔抢锇l(fā)財夢破滅之后,帶著滿身的梅毒大瘡回到家中?!都t粉》中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的女廠長,長著一臉麻子,被其管教的妓女小萼不但不服其管教,反而看不起她,并且譏諷她。在《城北地帶》中,不服管教的小萼又變成了勾引男人的金蘭,麻廠長則變成了嫉惡如仇的麻主任……由此我們看到,蘇童的“香椿樹街”系列小說,總是在講述著一個個近乎雷同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男人總是猥瑣窩囊的,女人總是苦命倒霉的;男孩總是荷爾蒙旺盛,流氓成性、拉幫結(jié)派、打架殺人、無惡不作,女孩總是性格孤僻、嬌小美麗、天真無邪、楚楚可憐、凄婉悲慘,她們的結(jié)局往往是被這些小流氓強奸,被流言蜚語逼迫致死。在蘇童的筆下,偷窺、偷情、父子亂倫、兄妹茍合、姐妹共夫、強奸、手淫、夢遺、性虐待、玩弄生殖器、暴力兇殺,無奇不有,似乎所有暢銷小說中必備的“元素”,都被一網(wǎng)打盡。為了將小說寫得更加火辣刺激,蘇童可說是絞盡腦汁,吊足了讀者的胃口。正因如此,在蘇童小說的字里行間,總是彌漫著一股荷爾蒙的氣息。如:
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女性肉體的彈性和柔軟,胸腔里的那顆小石子依然在活動,現(xiàn)在他一寸寸地向下滑動,直到小腹以下。他知道褲襠處在一點點地鼓起來……
五龍突然體驗到一種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鐵,每當(dāng)女人的肉體周圍堆滿米,或者米的周圍有女人的肉體時,他總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
雪巧虛幻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碩大的男性生殖器,它也閃爍著翠綠的幽光,輕輕地神奇地上升,漂浮在空中。
我難免夜夢頻繁,夢是安全的,勃起卻是危險的,我的勃起比夢還頻繁,不分時機場合,這是一個最棘手的麻煩事。
她記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溝,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蘿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閃爍錐狀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蠻橫,猝不及防,它剝奪一個少女的貞操,也刺傷了一個女人的未來。
聰明過人的蘇童,在多年的寫作中,早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了一條“規(guī)律”:性是作家刺激讀者的興奮劑,只要在小說中不斷添加這樣的“春藥”,就不愁沒有讀者。可以說,形形色色的亂倫、干柴烈火似的偷情,和稀奇古怪、火山爆發(fā)似的性交,之所以能夠長期占領(lǐng)蘇童的小說空間,恰恰是因為蘇童在多年的寫作中早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掌握了一套挑逗讀者“上鉤”的成功密碼。一旦破譯這一“密碼”,我們就會清楚地知道,蘇童在寫作中何以總是會對性欲發(fā)泄和生育的非正常狀態(tài),表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和癡迷。
在《刺青時代》中,十九歲的錦紅匆匆嫁給醬品廠會計小劉,但出嫁時卻有了身孕。有人說,這是因為她與父親王德基睡過覺。雖然小說否定了這種說法,但這種激發(fā)情欲的描寫技巧,的確撩撥起讀者火辣辣的想象和好奇——讓錦紅懷孕的男人究竟是誰?在接下來的描寫中,朱明仍在惡意攻擊王德基的兒子小拐:“他算什么人物?他姐姐跟他爹睡覺,肚子都睡大了啦?!?/p>
在《罌粟之家》中,劉老俠、劉老信兄弟二人為爭奪劉家老太爺?shù)囊烫浠ɑǎ幌Х茨砍沙?。最后,染上一身梅毒的弟弟在與哥哥的爭奪戰(zhàn)中,蹊蹺地死于一場大火,哥哥爭奪成功。翠花花生孩子的時候,被女傭譏笑說,這個孩子是長工陳茂偷偷下的種。
在《城北地帶》中,素梅的兒子敘德被曾經(jīng)的妓女金蘭勾引,其老公沈庭方在此后不久,也與金蘭有了一腿,這使得金蘭肚子里的孩子真不知該叫沈庭方爸爸,還是爺爺。
在《舒家兄弟》中,風(fēng)流成性的老蘇與鄰居邱玉美總是在爭分奪秒地偷情。他兩個兒子舒工和舒農(nóng)也正處在青春發(fā)育期,舒農(nóng)以跟蹤父親的方式,來偷窺他與邱玉美的顛鸞倒鳳。邱的老公是個窩囊廢,滿足不了她,也不敢對她的放肆有所阻止。邱玉美的兩個女兒涵貞和涵麗都長得非常漂亮。舒工喜歡上了涵麗,而他并不知道,涵麗和涵貞都是他父親與邱玉美茍合而生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兄妹亂倫,涵麗懷上了舒工的孩子,最終釀成悲劇。不知內(nèi)情的弟弟舒農(nóng)卻不屑地說:“林涵貞最不是東西,她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p>
在《南方的墮落》中,蘇童一如既往地沉溺在這種“肚子里的孩子”無法確認父親的游戲中。到香椿樹街找親戚的紅菱姑娘,被梅家茶館老板娘的奸夫、自稱是紅菱姑娘表哥的李昌所收留。之后,老板與紅菱姑娘以及李昌之間的情欲博弈,便逐漸拉開了帷幕。紅菱姑娘肚子悄然變大,當(dāng)老板娘質(zhì)問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播的種的時候,她理直氣壯地說:“我爹。”
在《米》中,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的織云,比做過妓女的金蘭還要風(fēng)騷、放肆。她公開說:這世道也怪,就興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老娘就要造個反。她“造反”的結(jié)果就是,名義上做六爺(黑社會老大)的小三,暗中卻與他的馬仔阿保勾搭,又公開嫁給父親米店的長工五龍。當(dāng)織云懷孕生下孩子之后,五龍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孩子就被六爺公開搶走,說那是他的孩子;殊不知,孩子真正的父親卻是阿保。這種戲劇性的“肚子之謎”,已經(jīng)成為蘇童小說的一種慣用模式,使蘇童的寫作陷入了深深的泥淖而無法自拔。
在《米》中,甚至出現(xiàn)了如此不可思議的描寫:“五龍喜歡嫖娼,他隨身攜帶一個小布袋,布袋里裝滿了米,在適宜的時候他從布袋里抓出一把米,強行灌進妓女們的下身?!蔽妪堅谂c自己起先的姨妹、后來的妻子織云做愛時,最喜歡干的,也是將米塞進她的子宮里。在染上梅毒,臨死之前,他還在念念不忘地回憶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與堂嫂在草堆里通奸的細節(jié)。
法國學(xué)者多米尼克·曼戈諾在《欲望書寫——色情文學(xué)話語分析》一書中說:“當(dāng)代文學(xu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就是所謂‘露骨’性愛描寫情節(jié)大幅增加……文學(xué)對性愛題材的偏愛可以歸因于文學(xué)影響力的下降。為了擴大文學(xué)的影響力,作家們開始在作品中加入暴力、色情、種族歧視、個人私密等越來越火爆的元素?!碧K童在《米》中這種畸形的性描寫,讓人想起了被眾多當(dāng)代作家狂熱追捧過的美國作家??思{。在蘇童的作品中,我們隨時都能看到??思{作品的影子。早年的??思{,在寫作和家庭生活上曾一度陷入了困境。為了盡快擺脫貧困,獲得文學(xué)上的“聲名”,他挖空心思地構(gòu)思出了一部為自己后來終生不齒的長篇小說《圣殿》。??思{在寫作這部小說時,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它可觀的 “市場前景”。他興奮異常地告訴書商說:“我正在寫一本關(guān)于一個女孩被玉米棒子強奸的故事?!边@部描寫一個性無能的男人用玉米棒子強奸女孩的故事,的確為??思{贏得了滾滾的財源,該書出版之后,在僅僅一個月之內(nèi)就銷售了3500多冊;兩個月之后,銷售了7000冊。但??思{家族卻始終對這部小說不能原諒。蘇童《米》中的織云,其實就是對《圣殿》的主人公譚波兒的移花接木。譚波兒為人淺薄輕浮,性格沖動,與男人相處極為隨便。其對男人最大的殺傷力就是兩條 “美腿”。她貪圖富貴而墮落,這與織云如出一轍;她的墮落和悲慘命運,或許正是蘇童小說《米》的故事之本。在??思{的筆下,男人變態(tài)地往女人的生殖器里拼命塞玉米棒子,而蘇童將其移花接木,變成了五龍變態(tài)地往妓女和自己的妻子織云的生殖器里塞米。
不誠實的寫作,是當(dāng)代許多作家投機取巧、浪得虛名的“終南捷徑”。事實上,蘇童對??思{作品的克隆,并非僅僅出現(xiàn)在《米》中。在《城北地帶》中,沈庭方和兒子敘德都與金蘭發(fā)生了關(guān)系。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自己的丈夫,這讓沈庭方的妻子素梅實在是沒臉見人。在一身恥辱和滿腔怒火的情況下,素梅最終選擇了向麻臉主任舉報自己的丈夫沈庭方,使他被送進了學(xué)習(xí)班。在學(xué)習(xí)班里,沈庭方因為沒臉見人而選擇了跳樓,所幸沒有摔死。之后,回到家里的沈庭方反誣妻子與人有染。盡管受盡委屈,素梅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顧沈庭方,準備為他做一道拿手好菜。這時,羞愧難掩的沈庭方趁妻子不注意,驟然采取了出人意料的行動——
素梅沖進去時,看見沈庭方手里抓著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褲褪到了膝蓋處,腹部以下已經(jīng)泡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的拉過了被子蓋上身體,然后他就昏死過去了。素梅看見的只是一片斑駁的猩紅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經(jīng)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了起來,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快戰(zhàn)勝了捶胸頓足的欲望。素梅拉開棉被,看見男人并沒有把他痛恨的東西斬盡殺絕,它半斷半連地泡在血泊中,還有救,還可以救的。(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在《河岸》中,作為書記的庫文軒,起先是被當(dāng)成革命烈士的遺孤備受尊崇,而一旦失去這一光環(huán)之后,連妻子都與其離了婚。最后,他與有夫之婦趙春美通奸,給趙的丈夫小唐戴上了綠帽子,致使其喝農(nóng)藥死亡。事情敗露后,趙春美跑到船上與庫文軒算賬,庫文軒躲在船上不敢出來。這時小說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描寫:
父親的下身拖曳著一條黑紅色的血線,他剪掉了他的陰莖。剪的是陰莖!他的褲子褪到了膝蓋上,整個陰莖被血覆蓋著,看上去還是完整的,但下半部分隨時都會落下來,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搖晃,慢慢地朝我這邊倒過來。幫個忙,拿剪刀來,剪光它。他一邊呻吟一邊對我說,它把我毀了,我要消滅它。(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在上個世紀80年代,幾乎所有熱門的外國作家,如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思{等,均遭到“先鋒作家”們的集體“哄搶”。在蘇童和莫言等諸多作家的小說里,幾乎隨處可見馬爾克斯似的句子,而喜歡??思{的作家,也都從??思{的小說中找到了“靈感”——《喧嘩與騷動》中的“傻子”,一夜之間就催生出了無數(shù)個“傻子”,如蘇童《罌粟之花》中的演義,韓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阿來《塵埃落定》中土司的兒子,賈平凹《秦腔》中的引生和《古爐》中的狗尿苔等。在《喧嘩與騷動》中,??思{的這段揮刀自宮的描寫,早已經(jīng)被絕頂聰明的當(dāng)代作家們移花接木,不厭其煩地當(dāng)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
威爾許告訴過我有個男人是怎么自己弄殘廢的。他走進樹林,坐在一條溝里用一把剃刀干的。隨著那把破剃刀一揮,只見兩團東西往肩膀上后面飛去,同一個動作是一股血向后噴濺但是并不打旋。
在《秦腔》中,傻子引生暗戀上了美麗的秦腔演員白雪,總是意淫白雪,暗中跟著白雪,甚至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取白雪的內(nèi)衣。在被人發(fā)現(xiàn)、一頓痛打之后,引生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在羞辱自己。為了斬斷煩惱,便毅然揮刀自宮。在小說中,賈平凹進一步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
我掏出褲襠里的東西,它耷拉著,一言不發(fā),我的心思,它給暴露了,一世的名聲,它給毀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給貓說:“你把它吃了去!”貓不吃。貓都不肯吃,我說:“我殺了你!”拿了把剃頭刀子就去殺,一下子殺下來了。血流下來,染紅了我的褲子,我不覺得疼。走到了院門外,院門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們用手指頭戳我,用口水吐。我對他們說:“我殺了!”染坊的白恩杰說:“你把啥殺了?”我說:“我把×殺了!”白恩杰就笑,眾人也都笑。我說:“我真的把×殺了!”白恩杰第一個跑進我的家,他果然看見×在地上還蹦著,像只青蛙,他一抓沒抓住,再一抓還沒抓住,后來是用腳踩住了,大聲喊:“瘋子把×割了!割了×了!”
值得一提的是,賈平凹在克隆??思{的過程中,早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種“自宮”情結(jié)。在《油月亮》《晚雨》《佛關(guān)》等多篇小說中,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了這種斬斷塵根的描寫。在蘇童和賈平凹們的小說中,塵根不僅僅是塵根,而是一枚供其任意驅(qū)使,不斷挑逗讀者的道具。在我看來,當(dāng)代作家的許多作品,無疑都被高估了。許多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將別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據(jù)為己有的現(xiàn)象。閻連科沾沾自喜于自己在《小河小村》中對拉斯普京的小說《活著,并要記住》的移花接木。莫言甚至不無得意地告訴那些初學(xué)寫作的人:“其實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抄得妙不妙就是。怎樣才能抄了別人又不讓別人看出痕跡呢?這就只能靠自己琢磨?!薄@種奇葩言論,或許真算得上前無古人了。
面對當(dāng)代文壇惡劣的生態(tài),殘雪曾一針見血地說:“許多作家都在文壇混,同那些所謂批評家抱成一團來欺騙讀者?!?dāng)今時代是作家們‘混’的黃金時代?!碧K童的拼湊之作《黃雀記》盡管寫得很差,但出版之后,照樣迎來了眾多批評家和新聞媒體習(xí)慣性的叫好之聲。有學(xué)者說:“蘇童的《黃雀記》雖然沒有給人帶來王者歸來的驚喜,也讓人神清氣爽了一把:那個熟悉的蘇童經(jīng)過一番遠行之后終于又回歸故里。人們又一次踏入了香椿樹街‘這一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再次沉浸在那黏膩潮濕的氤氳中,那里時不時有情欲兇險耀眼的閃電當(dāng)空劃過。”“在《黃雀記》中,蘇童回歸了他擅長的寫作領(lǐng)地中,不再執(zhí)意去強行突破自己原有的風(fēng)格……”但只要認真讀過蘇童小說的讀者都會清楚地知道,《黃雀記》的寫作,與馬原所謂的“王者歸來”之作《牛鬼蛇神》、賈平凹自詡為“化蝶之作”的《帶燈》一樣,都是他們過氣之后,企圖保持人氣而重復(fù)寫作的再一次拼命折騰。在馬原的小說中,許多描寫幾乎都是原封不動地照抄舊作;賈平凹的諸多作品,已經(jīng)墮落成了自我抄襲的文字游戲;而《黃雀記》的寫作,同樣是蘇童對其以往“香椿樹街”系列故事的又一次大炒冷飯。從這部小說中我們看到,蘇童的“香椿樹街”,如今就像是一口枯井,里面可憐的幾滴水,早已被蘇童翻來覆去地汲取殆盡。在蘇童的筆下,香椿樹街本來就是一塊現(xiàn)代文明很難顧及的陰暗之地,那里的孩子們始終如同生活在非洲的難民營中,大人只管生,卻不顧養(yǎng),更不要說基本的教養(yǎng)。這些叛逆的孩子,不是缺爹就是少媽,要不就總是父母不和。他們在家中與父母作對,在外面與世人為仇,動輒打架斗毆,奸淫少女,甚至殺人放火??偠灾?,香椿樹街的孩子們都是一幫無惡不作、人見人恨的小流氓和小壞蛋。
基于這樣的思維定勢,蘇童的《黃雀記》與其說是新作,倒不如說是蘇童對其原有的小說進行的一次換湯不換藥的“舊房改造”。
在《城北地帶》中,處于青春期性欲勃發(fā)的紅旗,將鄰居家年僅十四歲的女孩美琪強暴。事發(fā)之后,美琪因為無法忍受人們歧視的眼光和種種流言蜚語,最后跳河自殺,紅旗也因犯強奸罪被判刑。之后,紅旗的母親便忍受著人們奚落和鄙視的目光,為兒子能夠早日減刑而默默奔走。在《黃雀記》中,柳生強暴了小美,卻將罪行轉(zhuǎn)嫁到了保潤頭上,保潤的母親從此也是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為了兒子的案情,整天過著苦膽泡黃連的日子。
《黃雀記》中的許多故事,我們都似曾相識。在《南方的墮落》中,茶館老板金文愷始終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他只得將自己的金器私藏在一只手電筒里,然后私自出走,沒有將這筆財富留給風(fēng)流成性的老板娘姚碧珍。這個“手電筒藏金”的故事,經(jīng)過改裝,就成了《黃雀記》中將老祖宗的尸骨私藏在了一只手電筒中,之后,這只手電筒究竟埋在哪里,也就成了一個無法破解的謎;而這個尋找手電筒尸骨的故事,又經(jīng)誤傳,衍變成了一個由電筒變成金壇子的故事。圍繞尋找金壇子,反映的是在物欲的驅(qū)使之下人性的墮落。但整個故事不禁讓人想起了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赫德萊堡曾經(jīng)是鄰近一帶最誠實、最清高的一個市鎮(zhèn),被認為是不可敗壞的市鎮(zhèn),卻因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故意遺失的一袋黃金,道德迅速崩潰,人心頃刻瓦解。
我以為,《黃雀記》的故事純屬七拼八湊,它與莫言的《檀香刑》居然出現(xiàn)了同質(zhì)化的描寫。在《檀香刑》中,劊子手趙甲迷戀酷刑和殺人的藝術(shù),將對受刑者的處決,上升為一種表演和行為藝術(shù)。而在蘇童的筆下,小小年紀的保潤卻對繩子捆人產(chǎn)生了迷戀,他掌握的捆人花樣多達二十種以上,很多花樣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結(jié)和法制結(jié),香蕉結(jié)和菠蘿結(jié),還有什么梅花結(jié)和桃花結(jié)。其中法制結(jié)靈感來自于五花大綁的死刑犯,線條繁瑣,結(jié)構(gòu)厚重,研制起來也較為麻煩。小說中寫道:“毫無疑問,保潤的結(jié)繩代表著最高品質(zhì),不給別人質(zhì)疑的余地,委托人無不驚嘆于保潤華美神奇的技巧,連連稱道,真的像一只菠蘿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沒想到,你這么年輕的小伙子,捆人捆得這么精彩?!北櫾谛睦锍姓J,這種病態(tài)的捆人是一項奇妙的手工工作,其妙處無法言傳,他或許是迷上它了。保潤的這門捆人的技藝,是專門用來捆綁包括自己的爺爺在內(nèi)的眾多精神病人。至于保潤從何處學(xué)會的這門捆人“技術(shù)”,連捆綁自己的爺爺時也是如此心安理得的心理素質(zhì)從何產(chǎn)生,蘇童在小說中并未做出任何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分析。也許有人會說,蘇童寫的是小說,小說完全是憑空虛構(gòu)的。但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恰恰在于,它雖然是虛構(gòu)的,卻能讓讀者覺得就像是真實的,或者生活中可能會發(fā)生的,而絕不是讓讀者一眼就看出那完全是作家的胡編濫造。
酷愛畸形的性描寫,癡情于渲染駭人聽聞的暴力事件,可說是蘇童小說最顯著的兩大“標配”?!饵S雀記》中柳生的姐姐柳娟犯花癡,為了到北京去見所謂的男朋友小楊,她甚至不惜以向上拉起毛衣,向那些路過的少年們露出乳房的方式來“募捐”籌款。其母親邵蘭英更是無比殘忍,對女兒的懲罰就是,柳娟出來“募捐”一次,就用煙頭燙一次,一共五次,正好燙成了一朵桃花形狀??吹竭@里,筆者不禁要問,當(dāng)代作家如蘇童、莫言們,何以會如此沉溺于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力描寫?這是出于文學(xué)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需要,還是為了吸引讀者眼球而采取的商業(yè)策略?
在閱讀蘇童小說的時候,我常常會感到不寒而栗。我總覺得,蘇童在寫作中,就像是在和莫言搞恐怖競賽一樣,越殘忍越能獲得心靈的享受。莫言的小說采取的是淋漓盡致地描寫剝?nèi)似?、對死刑犯一刀一刀地割肉、從肛門里刺穿等殘酷無比的玩賞性描寫,而蘇童采取的卻是同室操戈、親人相殘。在《舒家兄弟》中,哥哥舒工長得眉清目秀,卻熱衷于打群架、談戀愛,甚至強暴涵麗;弟弟舒農(nóng)不僅膽兒小,還老是尿床。在舒工的眼里,舒農(nóng)說話的嘴唇都難看得像兩條不斷蠕動的蛆。但就是這位一向被哥哥欺負的弟弟,卻對舒工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算:他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將汽油潑向舒工所在的屋子里,然后一氣之下點燃怒火,將舒工葬身火海。
在蘇童的筆下,小小的家庭矛盾,往往都會被推向極端。《米》中年僅十歲的米生,偷偷賣掉家中藏金的盒子買糖吃,被發(fā)現(xiàn)后,遭到父親殘酷的痛打,為此,他發(fā)誓要殺掉告發(fā)他的妹妹小碗。他帶著小碗來到米倉的米堆上玩捉迷藏,謊稱馬上就去叫小哥哥柴生來找小碗,告訴她好好藏在米堆里,這樣誰都找不到她,連爹娘都找不到她。說著就拽過半麻袋米,用力搬起來朝小碗的頭上倒過去。他看見雪白的米粒涌出麻袋,很快就淹沒了小碗的腦袋和辮子。起初,米堆還在不停地松動坍塌,那是小碗在下面掙扎。后來米堆就凝固不動了,倉房里一片寂靜。
我們知道,成人殺人并不算稀奇,但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如此沉著冷靜地殺人,而且殺的是自己的親妹妹,這不得不令人毛骨悚然,感到不可思議。小說寫道:“他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但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睂τ谶@種一望便知的荒唐描寫,筆者根本就不以為然,只能呵呵。如此老練的殺人手段和出色的心理素質(zhì),即便是一個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職業(yè)殺手,也未必能夠真正做到,它只能出現(xiàn)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中。這樣的描寫,簡直是把讀者當(dāng)成了猴子,以為隨時都可以牽著他們肆意戲耍。毛姆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說:“真實性是小說家最力求達到的效果;他想讓你相信,他講的故事真的發(fā)生過,即使故事本身像敏豪生男爵的經(jīng)歷一樣難以置信,或者像卡夫卡的《城堡》一樣驚悚恐怖?!?/p>
長期以來,中國文壇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就是,某些當(dāng)代作家在獲得讀者無數(shù)的鮮花和掌聲之后,不但再沒有什么值得驚喜的作品問世,甚至越寫越差。他們不斷問世的作品,往往都是一種機械性的重復(fù)寫作。如賈平凹、馬原、閻連科、李佩甫的小說,無論故事,還是細節(jié)描寫,往往都是在揮起鍋鏟大炒冷飯,改頭換面地以舊充新?!饵S雀記》的寫作,不但沒有突破蘇童原來香椿樹街的寫作模式和描寫的內(nèi)容,反而讓人看到了他在寫作上的一次不幸的墜落。
當(dāng)年那個雄姿英發(fā)的蘇童,難道真的老了,只能在時光中不斷地反芻那些過去的作品,炒一炒曾經(jīng)的冷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