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國雄 陳劍風
(莆田學院基礎教育學院,福建 莆田 351100;莆田市外國語學校,福建 莆田 351100)
《葛生》是《詩經》“國風·唐風”中的第十一首,全詩如下: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本文嘗試從主旨內容和藝術風格兩個方面來重新審視這首詩,借此與大家切磋學習。
關于此詩的主旨,毛詩序云:“刺晉獻公也。好攻戰(zhàn),則國人多喪”。鄭箋解釋說:“夫從征役,棄亡不反,則其妻居家而怨思?!笨资栌纸忉屨f:“其國人或死行陳(陣),或見囚虜,……其妻獨處于室,故陳妻怨之辭以刺君也?!盵1]后世治詩者承其緒而各有所取,宋朱熹《詩集傳》云:“婦人以其夫久從役而不歸,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蘞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獨不在是,則誰與而獨處于此乎?”[2]清方玉潤《詩經原始》云:“征婦思夫久役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歸與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難已。暇則展其衾枕,物猶粲爛,人是孤棲,不禁傷心,發(fā)為浩嘆。以為此生無復見理,惟有百歲后返其遺骸,或與吾同歸一穴而已,他何望耶?”[3]他們都取“征婦怨”說,不言刺義,持論較毛詩序圓通,但認為所懷之征夫未亡,姚際恒的《詩經通論》也說“思存為是”[4],似非。清郝懿行《詩問》首先揭示了“角枕”“錦衾”為收殮死者的用具,指出:“《葛生》,悼亡也”。今人多取其說,聞一多《風詩類鈔》也僅以“悼亡”二字釋詩旨。顯然,以詩句來看,“亡此”“于域”“角枕”“錦衾”“其居”“其室”“獨處”“獨息”“獨旦”等詞語證本詩悼亡之旨,是有說服力的。同時我們可以這樣認為,直接從文本出發(fā),將詩作的歷史年代、社會背景或者男詞女詞等不能根據(jù)文本得出結論的問題撇開,在較寬泛的意義上來看待解說此詩,視之為一首普通的悼亡之作,則更為謹慎而切實。
可以說,這是一篇血和淚的悼亡詞。
古人讀書只限于斷句,至于斷處該用何種標號,古人并無詳細標示,并且在文法上也有一定差異。像此詩前三章的最后一句:誰與獨處(息、旦),較多的都是以四字為一句而斷,但這種斷法,很難使現(xiàn)在的人們明白這詩句給我們傳達的信息?!坝杳劳龃?誰與獨處”鄭箋云:“言我所美之人無于此,謂其君子也。吾誰與居乎?獨處家耳?!笨资瑁骸敖裎宜乐?,身無于此,我誰與居乎?獨處家耳?!盵5]依毛詩正義中這二家之說,“誰與獨處(息、旦)”句當是以二字為一斷,且“誰與”當以問號“?”標示,與后二字“獨處(息、旦)”構成設問,這樣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是思夫之婦內心的自問自答。對于此句的斷法,《詩經通論》里引何玄子曰:“我其誰與乎,但獨處而已”[6]。姚際恒說:“后章仿此。各以二字為文,遞轉而下,與<易>‘匪寇,昏媾’句法同。”筆者取清人姚際恒的斷法:誰與?獨處(息、旦)!以二字為一句,前用問號后用感嘆號。“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息、旦)!”是失夫之婦在墳地上的內心獨白,也是剛剛失去親人的悼亡者的一種典型的心理狀態(tài)。
本詩四、五章的頭兩句“夏之日,冬之夜”和“冬之夜,夏之日”,都是說“夏天的晝非常得長,冬天的夜非常得長”。傳說這兩句“言長也”,陳奐《毛詩傳疏》:“夏日長,冬夜長,故云言長也?!编嵐{云:“思者于晝夜之長時尤甚,故極言之以盡情。”[7]這位婦人其“予美”已逝,以后她的日子將難捱,更何況,她對丈夫的思念猶如夏日長長,冬夜漫漫一般,將這位女子對其丈夫忠貞堅一的品格突顯出來。但詩在重復這層意思時并沒有機械地重復使用“夏之日,冬之夜”這一句,而是非常巧妙地將前后句次序顛倒過來:“冬之夜,夏之日?!闭摰酱颂幘浞ㄖ?,前人的評述相當精妙。
清牟庭《詩切》:“夏日疑不暮,冬夜疑不曙;冬夜天不白,夏日景不夕?!?/p>
清王夫之《詩廣傳》:“日月相代于前而不易其素,貞時者也?!赵孪喈?,寒暑疾徐之變有感而幾感,壹志者也。……‘夏之日,冬之夜’,可感而不爽,君子是以知其用情專一……”
清方玉潤《詩經原始》:“(四、五章)二章句法只一互換,覺時光流轉,眴息百年,人生幾何,能不傷心?”
清姚際恒《詩經通論》:“‘夏之日,冬之夜’,不露思字,妙!”
“‘冬之夜,夏之日’,此換句特妙,見時光流轉?!?/p>
“(四章)言‘夏、冬’者取時變之大,猶今人言‘寒暑更迭,裘葛屢易’也,見其無時不思,此一義也。云‘日、夜’者,見其無刻不思,此又一義也。以‘日’屬‘夏’,以‘夜’屬‘冬’,則各以其長者言之,此又一義也。末章轉換,亦以見時之轉換,此又一義也。詩義之耐人尋繹如此?!?/p>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這顛倒詞語的重章手法,并不是簡單而無意的。這個句法,使時間流動,使季節(jié)變換,使思念延續(xù),使夫妻的生死恩愛,婦人的專一艱辛一一得到深化和表達。
此詩解為悼亡詩,那前二章的前二句:“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生蒙棘,蘞蔓于域”在視為“興”的同時,更可視為是對死者墓地周圍景物的描寫。葛,藤本植物;蘞,攀緣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楚,灌木名,即牡荊;棘,酸棗,有棘刺的灌木。墓地及其四周只有葛蘞蔓延,棘楚叢生,顯示出了野地的空曠,墓地的荒涼;這般的景物描寫是為了引出荒墳下的孤魂,“曉上荒涼原,吊彼寂寥魂”,看到丈夫墳地四周的荒涼——“葛生蒙楚(棘),蘞蔓于野(域)”,這位女子一下想到了丈夫孤魂的寂寞孤獨——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息、旦)!心更生了一層凄愴。詩人借景抒情,以景的荒涼寫出墳的孤寂,寫出魂的孤獨,以致抒寫出婦人心中的悲涼與凄愴。
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就“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生蒙棘,蘞蔓于域”言:“葛與蘞皆蔓草,延于松柏則得其所,猶婦人隨夫榮貴。今詩言蒙楚、蒙棘、蔓野、蔓域,蓋以喻夫人失其所依。”馬氏的解釋也為興意,不同的是他認為葛與蘞當蒙蔓于松柏為當,今蒙楚、蒙棘、蔓野、蔓域,是為葛與蘞失其所依,就如這位婦人本當依于其夫,而今其夫“亡于此”,松柏已逝,又有何所依?照馬氏的說法,這位婦人與葛、蘞一樣都失其所依。據(jù)此而言,我們可說這用了襯托的修辭,以葛與蘞失松柏襯女子失丈夫,以葛與蘞只能蒙楚、蒙棘、蔓野、蔓域襯女子今后命運將苦不堪言。
除了上面提及的襯托,本詩還用了對比和設問的修辭手法。
1.對比
關于此詩前二章的前二句:“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生蒙棘,蘞蔓于域”。毛傳:“興也。葛生延而蒙楚,蘞生蔓于野,喻婦人外成于他家?!笨资瑁骸按硕呓允锹?,發(fā)此蒙彼,故以喻婦人外成他家也。”這二家均以此二句為“興”??资杈褪渍卵裕骸案鹕诖耍勇捎诔?;蘞亦生于此,延蔓而蒙于野中,以興婦人生于父母,當外成于夫家。既外成于夫家,則當與夫偕老。今我所美之人,身無于此,我誰與居乎?獨處家耳?!卑葱揶o來說,這二章用了對比。葛、蘞雖為蔓草,尚有棘楚、地野可依可伴,對比它們,我卻和你陰陽兩隔,不復依傍,連一株野蔓都比不上,這位女子以后的生活將是十分的孤獨,失夫之痛將與日齊延俱長。對比見反差,讓我們不得不對這位女子的命運唏噓。
2.設問
此詩前三章的三、四句“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息、旦)!”是這位妻子的自問自答。“我所愛的又長眠于此,還有誰和他(我)在一起過呢?沒有,只有他(我)一個人了!”設問修辭的使用,寫出了婦人失夫的內心苦痛,日后生活的“百歲”孤獨,也寫出婦人對長眠于此的丈夫的極度思念和擔心。這內心的設問也傳神地表達了這位妻子由于傷痛而精神陷入恍惚迷亂的境地,以及對死者愛之切、痛之深的繾綣之情。而更讓我們震撼的是這位失夫妻子對這個設問“誰與”的回答:“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室)!”女子以百年之后與丈夫的同穴共壙來解除夫妻彼此的孤單,夫妻情之深,可窺一斑。
本詩在寫到主人公愿在度過漫長的歲月之后,與丈夫同穴的心愿:“百歲之后,歸于其居”“百歲之后,歸于其室”。句中的“居”和“室”二字,傳統(tǒng)的解釋都指死者的住所,亦即是墳墓。但同樣是在詩經里,詩人談及墳塋墓壙用“穴”。而這首詩,詩人獨說“歸于其居(室)”,這樣的用語將夫妻之間真摯的感情突顯無遺:活著的時候我們居住在一起,死了我們也要居住在一起。而同時,這位亡夫之“婦人專一,義之盡,情之盡”的品格亦讓人肅然起敬:她“百歲之后”追求的不是與丈夫“同穴共壙”而是“同室共居”!“室”和“居”二字恰到好處地表達了這種生死兩不忘,死生共一室的強烈追求。
再者,此二句中的“歸”字,用得極為精妙。應該說,丈夫遭遇戰(zhàn)亂,死于非命本是一件傷心事;妻子自己孤身一人在世間過得也是凄慘,恨不能已到“百歲”立即與死去的丈夫重聚,這在常人看來亦是一件可憐的事,但詩人借婦人之口用一“歸”字,把妻子死去與丈夫同穴共壙說成是回家重聚,讓我們讀來有一種酸酸的凄楚。
陳澧《讀詩日錄》云“此詩甚悲,讀之人淚下”說的就是這首詩出色的心理描寫,讓讀詩的人隨同這位婦人一起感哀。此詩所有的詩句均可視為以這位失夫女子的內心獨白,婦人說丈夫墳地四圍的葛蘞蔓生,棘楚叢長,丈夫卻枕著角枕蓋著錦衾一個人長眠于此地,想到彼此的孤單,恨不得百年之后同穴共壙而處。這段心理描寫獨特地反映了女子的情感特性,她看到墳地的滿目荒涼——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生蒙棘,蘞蔓于域。想像葬品依舊鮮艷——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想到丈夫的孤單,自己的孤苦——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誰與?獨處(息、旦)!愿望百年之后與其夫同穴而居——百歲之后,歸於其居(室)!正是這位婦人的內心獨白為這首詩注入了千古悲愴的情感,讓詩讀來悱惻傷痛,感人至深。
此詩的前三章敘寫自己的丈夫已逝,抒寫各自形單影只的悲哀,后二章陡轉寫到婦人自己愿意死后與丈夫共歸一處。孫鑛對此這樣評說:夏日冬夜下,更不著情語,陡接百歲句,煞是奇峻。生前已茫然,死后愿相見于黃泉,這是婦人思念丈夫到極點的感情的延伸和延續(xù),也是其哀痛到極至的心理的突圍和變態(tài)。生前夫妻二人恩恩愛愛,卻隨著丈夫的逝去而不再,如何重現(xiàn)生前的恩愛和甜蜜,妻子說自己可以在“百歲”之后與你重聚,再一同重溫舊日情懷。這是典型的浪漫主義手法,后來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有太多對有情人在世難成眷屬而寄相逢于身后的浪漫主義描寫,也許其就源于這首葛生!
這又和墳地周圍的景物描寫、墳地荒涼的描繪等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相結合,熔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于一爐,是此詩藝術上的一大亮點。
此詩的構思亦有其妙處。一、二章的上二句先描寫墳地的荒涼景物,下二句由墳地的荒涼想到亡魂的孤涼,寫到自己的孤苦,三章點出丈夫的突然離去讓妻子無法接受,提出“誰與”的設問,四、五兩章寫在度過“百歲”的夏日冬夜后妻子愿“歸于其居(室)”作結,脈絡相通,前后呼應而又渾然天成,可見詩人的精心構思。
這首《葛生》是“國風”里出色的悼亡詩,其豐富而又獨特的藝術風格給后世詩的敘事、抒情提供了借鑒的模本,尤其是為悼亡詩開辟了新的表現(xiàn)領域。
[1][5][7]毛亨.毛詩正義[A].鄭玄,箋.唐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0.469.470.471.
[2]朱熹.詩集傳[M].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6.172.
[3]方玉潤.詩經原始[M].李先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263.
[4][6]姚際恒.詩經通論[M].顧頡剛,標點.上海:中華書局,1958.136.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