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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楚(短篇小說)

      2018-03-09 19:13程想
      當代小說 2017年8期
      關鍵詞:劉漢

      程想

      1

      那天下午,劉漢進了銀行營業(yè)廳給兒子存款。

      兒子打回電話說,暑假不回家了,校園邊上有中學生課外輔導班,去教英語和數(shù)學,一個暑假差不多能賺出下學期的學費,老爸今年就不用再犯愁了。劉漢拿著手機靜靜聽著,心里真可謂百感交集。自己腰椎間盤突出四五年了,腰疼,腿麻,右側身子朝前歪斜得厲害,仿佛右肩時刻用力背著一大捆青草,加上更早就全白了的頭發(fā),風化石頭一樣的瘦臉,看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虛弱不堪的老人了。干不了重活,也不敢想和別人家一樣種上一兩個大棚——種大棚是力氣活,一個人辦不了,人家都是兩口子常年靠在棚上。劉漢種著爺倆的口糧田,養(yǎng)著十來只山羊,慘淡的收入實在應付不來兒子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現(xiàn)在,兒子才上了一年大學,就能像模像樣地賺錢了。但是,能賺錢不等于現(xiàn)在手里就有錢了,上講臺去當老師,含糊不得,身上怎么也得穿身像樣的衣服,平時也得吃飯。前幾天剛把去年的玉米賣了,要攢著給兒子交學費的。劉漢騎上稀里嘩啦的大金鹿自行車,來到菜籽莊前的銀行點,想給兒子的銀行卡里存上三百塊錢。

      劉漢趴在一張柜子上填單,后面有人招呼他,哎,劉漢,聽說了沒有,你們隊里錢老二家的病了?腸癌,晚期!前天過六十歲生日,吃了兩塊蛋糕,一會兒就疼得直不起腰來了,臉上的汗粒子黃豆似的往下滾。救護車拉到彌河縣醫(yī)院,打開肚子一看,里面的瘤子都擠滿了!肚子立即又縫上了,醫(yī)生說,過幾天傷口不出血了,就回家等著吧,在醫(yī)院里耗著,沒意思了……

      劉漢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鄉(xiāng)鄰的一口黃牙開開合合。人家排上號取錢去了,劉漢仍杵在那里眼神呆呆的,一下子忘了自己為啥來這里。他低頭眨了一下眼,兩頰滑下兩行濕熱。他又抬起頭,看了看自己是在銀行營業(yè)廳里,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才想起自己要給暑假不回家的兒子存上三百塊錢。

      存完錢,劉漢轉(zhuǎn)身走出銀行,慢慢推起自行車。天有點熱了,兩點多的太陽正是威力最盛的時候,劉漢有點頭暈目眩。他又回頭朝銀行營業(yè)廳看了一眼,玻璃門上方黑色的電子屏幕里游過一行紅字,2010年4月30日。劉漢在心里做了一個默算,三十五,三十五年一眨眼過去了。

      那也是一個熱烘烘的暮春。他也是呆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

      劉漢大氣不敢喘一下,雙腳粘在新房門口,兩眼拴在新娘身上。她實在太好看了??墒?,劉漢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就如看著夜晚銀河里的星星一閃一閃,卻碰不到,摸不著。他稀罕她的好看,但她不是為他而好看。

      月梅端坐在藕荷色線毯上,石榴紅的褂子,石榴紅的褲,脖子上系著石榴紅的方圍巾。劉漢分辨不出,她是一枝晶瑩的白梅,整個兒被朝陽映紅,還是一枝剔透的紅梅,映紅了周圍一切。

      劉漢在月梅婆家當賬先生,記賬時心神不寧,還把一份五毛的禮金記成了五元,多虧身邊收錢的往賬本上瞅了一眼,及時提醒。時近晌午,親戚們該來的都來了,該隨的禮也都記到賬上了,核好賬,點對錢,與主家交接完,劉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新房看媳婦。

      有人從背后推了一把:“靠前向媳婦要糖??!”劉漢這才慢慢地往前蹭。胭脂與粉混合出一股苦杏仁的香氣,沖得他心窩子發(fā)漲。他想不起別人跟新媳婦要糖怎么講話,是不是笑嘻嘻的,還帶些油腔滑調(diào)?他佯咳兩聲,張了張嘴,像渴了的鴨子,從喉嚨眼里擠出干巴巴的一句話:“兄弟媳婦,拿塊糖吃!”他笑不出來,也油腔滑調(diào)不起來。

      月梅往劉漢手里遞糖時,他很想捧住她的手,但還是用腦子管住了自己,高高的個子往上拔了拔,頭往后仰了仰,好讓眼里剛剛冒出的熱意盡量消解。她剛剛嫁到菜籽莊,他不能給她惹笑話。雖說按風俗,結婚當天,不分長輩、晚輩還是同輩,都可以隨便和新娘子鬧,就是明顯地占點便宜也不算大毛病??墒牵瑒h害怕新房里看熱鬧的人看透他的心,舉止帶著不自然的拘謹。

      2

      劉漢曾看過十幾個對象,個頂個是四莊八疃的“碗頭”姑娘,要貌有貌的,要樣有樣的,要個頭有個頭的,要營生兒有營生兒的。但他一直不點頭,娘笑話他,挑花眼了。劉漢看的第二十個對象,就是月梅,河西王家莊的閨女。

      月梅的瓜子臉粉白透紅,不大像農(nóng)家女。雙眼皮,大眼睛,黑黑的睫毛特別長,一眨眼一忽閃,像蝴蝶顫動的翅膀,扇得劉漢心里也跟著顫顫的。月梅穿一件條絨褂子,玫紅色底子,綠豆粒大小的白色五瓣花。劉漢覺得,人如其名,月梅身上長出了一層密實潔白的梅花。他想到一句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們應該在清朗的月光下相會。劉漢不禁閉上眼睛,吸了兩下鼻子,真有一股淡雅的香氣。

      月梅撲哧笑了,說:“你不就是那個運動員嘛,不管五冬六夏,天天早上都去河涯那里練跑步!”

      劉漢咣當睜開眼,月梅正盯著他看,一雙眼仁子像羼了豬苦膽的墨汁寫出的春聯(lián)大字,漆黑中透著陽光的華彩。嘿嘿,嘿嘿,劉漢也笑了兩聲。下學后,他保持了聯(lián)中時跑早操的習慣。天不亮就起床,只要沒有大雨大雪,都到菜籽莊和王家莊之間的河涯上跑兩圈兒。

      月梅問:“你天天這樣跑,腳和腿不疼嗎?”

      劉漢說:“要是原來不跑步的人,一下子跑上兩天,腿還真會疼。我天天跑慣了,這是鍛煉身體,越跑越有勁,也越健康,我整年都不感冒!”為了證明自己有勁,健康,劉漢站起來輪流跺了跺兩腳,咚咚咚,咚咚咚。腰上一大串鋁制鑰匙,也跟著丁零當啷,聲音清脆悅耳。

      月梅說:“我鄰家王國棟和你聯(lián)中同學,早就聽說過你的名了?!?/p>

      劉漢低了低頭,看見黑布鞋的白牙上沾著些泥點子。他又站起來,狠勁跺了跺雙腳。接著嘶嘶吸了幾下鼻翅,低著頭說:“這味,真好聞!”

      月梅笑出聲來,又用手捂到嘴上,好一會兒才拿下手,說:“我前兩天去你們菜籽莊供銷社買了瓶雪花膏?!?/p>

      相親是在媒人家的小屋里。媒人送進一壺水,兩人在拉呱。再送進一袋爆米花,兩人還在拉呱。最后,媒人說了實話,頭晌得去趟閨女家,外甥過周歲生日,她這當姥姥的,要送兩把雞蛋。倆人這才結束了第一次見面。endprint

      媒人捎來話,月梅家要三十塊錢的彩禮。

      劉漢娘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說:“俺兒長相出挑,又有學問,當著大隊保管,說個媳婦還要使這么多彩禮?”

      媒人把話捎到月梅家,但月梅還有個弟弟,就指望月梅的彩禮說媳婦,所以,這彩禮錢,一分也不能少。

      劉漢的意思,他可以出去借些錢。娘卻說:“別說家里沒有這么多錢,就是有錢,也不行。你是老大,下面還有倆兄弟,你壓了轍溝,那倆媳婦的彩禮就不能少了,這不得把老骨頭敲出髓來?”

      劉漢坐在屋山西頭楊樹下。秋風一緊,淡黃的楊葉爭著掙脫枝杈,紙錢一樣滿地亂滾。樹葉落在頭上,打在臉上,鉆進脖領子,劉漢一動不動。爺走得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娘說了算。

      劉漢三天沒吃飯。娘說,不吃,是沒餓著,正好凈凈食腸。

      大隊里出地瓜,劉漢指揮分堆。瓜娃子躺在地上淘氣,專門絆人腳。劉漢一個趔趄,狗吃屎樣趴在地上。晚上大隊里管集體飯,他喝了兩碗棒子面湯,吃了三張白面搟餅,就了五棵剝了皮的生蔥。秋后的大蔥夠辣,辣得劉漢頭上冒汗,眼里出淚。

      娘繼續(xù)托媒人介紹對象。劉漢又看了三個,就再也不愿相親了。他第一次知道,想一個人,心眼子如泡了陳醋般泛酸,胃和腸子如拌了蒜泥般熱辣辣的。

      冬去春來,麥苗從鮮綠變成墨綠,不幾天工夫,麥苗躥稈站直。風吹到臉上,有了熱乎意思。農(nóng)人們的腳步出出進進,把空氣趟得越來越暄和。劉漢的腔子里,也有什么在攪活,在發(fā)酵,膨脹的壓力,要把整顆心頂出身子。

      一天晚飯后,劉漢和母親說去趟大隊,拿著手電筒出了門。他在大隊門口抽了支煙,煙蒂扔在地上,隨著微風刮出一溜細碎的火星。打開手電筒,劉漢朝河西王家莊走去。

      劉漢找到了王國棟家。一通客套的問候后,劉漢繞著圈子打聽月梅。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王國棟馬上明白了劉漢的意思。但他卻裝作沒明白,說:“對了,月梅找的婆家就是你們莊的,姓錢,麥前做媳婦。前兩天,俺娘還去她家?guī)椭趺薇涣耍 ?/p>

      3

      劉漢總盼著碰巧遇到月梅。

      作為保管,劉漢統(tǒng)管著全隊的一些事兒,他和月梅家還都是二小隊的,上坡干活,見面和打交道的機會不算少。可是,一旦真遇到了,他只敢瞄上一眼,趕緊就把眼光拿下來,看著別處。月梅過去了,他才在心里再一遍遍地“看”,今天她穿的什么褂子,什么褲,什么鞋,頭發(fā)梳了什么樣式。他只瞄的那一眼,就如照相,把月梅的樣子全枝全葉地照進了腦子里。

      那一天,月梅從身邊過去,刮過一股淡雅的香風。劉漢覺得,月梅今天一定搽了雪花膏,臉上一定水嫩軟和。他忍不住扭頭回望——月梅也正好回頭望他!她也是如他般,多次擦肩而過后,第一次回望嗎,還是早已回望過一次甚至多次?半下午的太陽明晃晃的,月梅的臉金光閃閃,那金光里,又透出一層水汪汪的紅暈。劉漢很想摸摸自己的臉,他感到臉皮被太陽曬得熱鼓鼓的,要漲破似的。

      麥口說到就到。大清早,壯勞力集到地頭領麥約子(捆綁麥個的茅草繩),后腰系上一大縷,就可以下地開鐮了。劉漢守著一大堆麥約子,社員們一人過來拎走一捆。看見月梅來了,劉漢彎腰拎起一捆,朝她遞過去。月梅一愣,馬上雙手接過,忙亂中,她的指尖觸著劉漢的手。劉漢右手麻了一下,腦子里嗡的一聲,渾身血液也嗡的一聲,汗毛都豎了起來。怕啥來啥,老婆漢子們都在瞎嚷嚷?!靶孪眿D就是面子大!”“也給俺遞一捆,遞一捆!”“長得俊,就吃香!”“分麥約子都看人去,那分麥子更了不得了!”

      給月梅遞麥約子時,劉漢并沒有多想,沒等腦子指揮,手就拎起麥約子遞了過去。大家的叫嚷,不過是圖個鬧騰,逗逗保管,逗逗新嫁來的媳婦,在驢子走進磨道般的庸庸碌碌生活中駐會兒腳,透口兒氣??墒?,在劉漢聽來,卻不自覺地把自己和月梅的關系拉近一層,還受到了某種提示。

      小麥統(tǒng)一曬干揚凈后,分到各戶社員家里入倉,劉漢看磅秤作統(tǒng)計。輪到月梅家了,他把每袋麥子都稱得高高的。最后一袋,添秤時,干脆把一瓢麥子嘩啦全倒了進去。

      秋后,玉米棒從秸子上掰下來,棒子堆里壓一張寫名的紅字條,地瓜蛋從土里掘出來,地瓜堆里露一塊最大的地瓜,刻上戶主姓名,就算分配到戶。只有劉漢知道,同樣是四口之家的份額,月梅家的玉米堆、地瓜堆多披了件大棉襖。

      劉漢腰里的鋁制鑰匙丁零當啷作響,大隊保管,是僅次于大隊支書的肥差。有人和支書走得近,有人和保管走得近。走得近,不過是為了得點實惠。男人走得近是人情往復,請到家里,讓媳婦炒上倆硬菜,燙上壺辣酒,吱溜吱溜喝幾口,感情也升了溫,或者年上節(jié)上,拿點稀罕東西過去坐坐。女人和大隊干部走得近,一般就是把自己當人情或禮品了。莊里有那么五六個婦女,想和劉漢走得近點。劉漢心里明白,她們母豬發(fā)情般掉腚,不過是沖著他腰里的那一串鑰匙。他可是童子身,一根生牛皮腰帶,扎得滴水不漏。

      雖然悄悄替月梅做過一些實際事,但在劉漢心里眼里,月梅就是那枝冰清玉潔的梅花,不敢有絲毫褻瀆。他把她像神靈一樣供得高高的,只有付出,不求回報——若說回報,就是盼她把日子過得舒舒坦坦。

      冬天的黎明前,正是最黑的時候,劉漢穿戴好,出門晨跑。慢跑到自家那排房的小路口,剛要拐彎,嘩嘩啦啦,有人挑著兩只水筲從路西閃出來。劉漢的心立即提緊了——那人是月梅。他趕忙打招呼:“兄弟媳婦,這么早打水去??!”月梅應著:“起來做飯,甕里一點水也沒了。大哥還天天跑步哪?”劉漢答應了一聲,又繼續(xù)朝前跑。月梅往前趕了一步:“哎,你慢點!天怪黑的,一人走路,有點嚇人!”劉漢朝月梅走近幾步,一伸胳膊:“我替你挑到井邊吧!”月梅沒把扁擔摘下來,說:“現(xiàn)在是空筲,又不沉,你有好心,一會兒打了水幫我擔回來,權當你鍛煉身體了!”劉漢沒有說行,也沒說不行,跟著月梅朝莊西的水井走去。

      莊里的狗子們大都醒了,路過養(yǎng)狗人家的門口,就會招惹一陣狂吠。劉漢第一次發(fā)現(xiàn),菜籽莊養(yǎng)狗的人家竟然這么多。狗子們的叫聲還互相傳染,下一家的狗子一叫,剛才上一家叫過的狗子,再站起來叫上兩聲,把黑黑的清晨攪得不再安寧。走到大隊倉庫跟前,月梅站住,一蹲,兩只水筲落地,扁擔從肩膀上卸下來,說:“和你說實話吧,我今天專門在那里等著的,有事要找你!”月梅往前跨了一步,碰碰劉漢腰上的那圈鑰匙,催他把倉庫門打開,兩人進去說話。endprint

      劉漢像中了魔法。拿下鑰匙,打開倉庫門,摸索著點上煤油燈。月梅把扁擔拿進去,靠在墻根下,又把兩只水筲提進去,回手把門別上。好像孫悟空施了定身術,劉漢不敢動胳膊,不敢動腿,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夢里。但是,心里忽然又緊了一下,不會是,她也和莊里別的婦女一樣,想以這樣的方式有求于他?

      劉漢以為月梅會先說些有的沒的,繞幾道圈子。她卻直接說:“你一直對我好,我很感激。只是,那死人疑神疑鬼作踐我,你看看,如今我過得什么日子!”月梅解開褲腰帶,一下子把棉褲褪到膝蓋處。兩條大腿白花花的,泛著刺目的光澤。

      劉漢朝一邊扭了扭臉,閉上雙眼。

      月梅又說:“這腿上,都是那狗X的給咬的!”

      劉漢鼓起勇氣,扭回頭,睜開眼,月梅的右大腿里子上,有兩團茶碗口大的烏紫。

      劉漢的心咔嚓鑿出個窟窿,噴出的鮮血在身體里橫沖直撞,呼隆呼隆,仿佛要震聾耳朵。

      煤油燈滅了。

      眼睛一下子適應不了,好像浸泡在濃墨一樣化不開的黑色虛空里。

      幽幽的雪花膏味,鉆進鼻孔。劉漢渾身的戾氣,變成難耐的燥熱。他看見眉毛一般細的新月下,一枝晶瑩的白梅隨風輕舞。淡雅的香氣牽拉著劉漢,一步一步朝著那枝白梅靠近。

      兩條胳膊箍住了劉漢的脖子,兩大團綿軟頂?shù)盟怂亍?/p>

      月梅壓著嗓子抽泣起來。劉漢右側的脖領里,熱乎乎地濕著。后來,濕了的衣領又變得冰涼。

      月梅說:“本來我以為,結了婚,湊合湊合,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他倒好,總犯疑影,往我頭上扣屎盆子……”

      劉漢緊緊地抱著月梅,像要把她連骨帶肉揉進自己身體里。月梅推了推他,垂下雙手,去解劉漢的生牛皮腰帶,低聲嗔道:“你這木頭樣兒,頭一回?我不想再白白擔那虛名了……”

      眨眼的工夫,一層橙紅色云彩在東天唰唰鋪開,新鮮極了,溫暖極了,柔軟極了。

      4

      劉漢三十掛零了,劉母著急,心里像讓八角蟲蜇了,又疼又癢還撓不得。

      終于,劉母托本莊媒人老徐打聽到一個女人,白凈子,雙眼皮,大眼睛,兩條黑密的眉毛不修自彎,好像電影《打金枝》里的金枝。只是,她小時候跌倒傷了右腳踝子骨,走起路來腳尖一甩一甩朝外劃弧,人稱“半截牡丹”。半截牡丹為哥哥換親,嫁到河西王家莊?;楹鬀]幾天,男人傷風感冒,赤腳醫(yī)生打了一針青霉素,男人再也沒起來。半截牡丹干不動重活,上不了坡,平時在家織個棒槌花邊,或者織個細絲網(wǎng)。她再嫁的條件很簡單,男人得身體壯實,有力氣下地干活,能打撈出填飽肚子的糧食。劉母覺得,大兒子符合半截牡丹的條件。

      這個半截牡丹,劉漢早就認識,就是同學王國棟的大嫂。他也覺得,這個女人長得太俊了,老天爺都忌妒她,才不讓她全好。老徐說,半截牡丹像畫上下來的一樣,人家還分文不取彩禮。劉漢說:“長得再俊,也不能當飯吃。我娶她回來,可不是要在家里供一尊娘娘?”老徐說:“大兄弟,別糊涂!有了這么俊的媳婦,就不愁生不出好模樣的閨女兒子。男人沒有老婆沒有孩兒,終歸不是正經(jīng)日子!”

      那個下午,任憑老徐和劉母一唱一和,劉漢就是不點頭應承看對象。

      晚上,大隊倉庫里,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得見周邊碼著的一坨坨種糧布袋。劉漢伸出兩只手,精準地捂到月梅胸前。月梅扭了扭腰,“我這幾天來了身上?!?/p>

      劉漢拿下一只手,在月梅前襠按了一把,“知道!就是想和你說幾句話,透透氣!”

      月梅拉住那只手,兩人并肩坐在一袋小麥種上,嘆了口氣,“唉,黑咕隆冬的,憋不死就算燒高香了,還透氣呢!”

      劉漢換了個姿勢,從后面用胳膊環(huán)抱住月梅,兩只手掀起衣襟朝上摸去,“老徐給我打聽了對象,讓我和王家莊半截牡丹看看?!?/p>

      “嗯……看吧,她手巧,很會做家務?!?/p>

      “我總覺得,咱倆這一輩子……”

      “一輩子,其實很短……我不能就這么拖累著你,你也該成家添口了?!?/p>

      “過幾年再說吧?!?/p>

      幾年時間,說過就過去了。劉漢沒再相過親。

      一天,月梅舉著左手給劉漢看,劉漢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雙手哆嗦著捧起那只手——手掌的小指根處光禿禿的,泛著受傷皮膚剛剛掉痂后才有的粉紅色光亮。這是咋的了?月梅向劉漢還原了當時的經(jīng)過——

      月梅又一次被習慣了抽煙、喝茶、撒酒瘋、打老婆的丈夫毆打。月梅叉開雙手耙了耙頭發(fā),轉(zhuǎn)身走到菜板前,抓起刀,又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月梅蹲在門口,抬頭盯著丈夫說:“姓錢的,你記住,打我,這是最后一回。往后你再敢動我一指頭,我死給你看!”錢老二還沒反應過來,月梅左手手背朝下,手心朝上,貼在門檻外的青石上,右手舉著菜刀朝后揚過肩頭,朝前砍下。咔嚓—咣當—咣啷……月梅的左手小指和菜刀,都躺在門口青石上冒著血珠兒……

      月梅垂著眼皮,說:“我家兒女慢慢大了懂事了,不能讓他們跟著再過雞飛狗跳的日子。你,也成個家吧……”

      5

      又是一年冬天,棉花瓣大雪下了一夜,清早,院里的雪爬上臺階,齊到門檻。雪停了,還有些風,不時從房檐、樹頭吹下些雪沫子。月梅開門掃雪時,看見自家門樓里蜷縮著一個人影。這是一個要飯的女人,月梅把她叫進屋里,管了熱湯熱飯。女人長相清秀,說著普通話,多少有點恍惚,像受了刺激的樣子。

      月梅把這個女人領到劉漢家。一年后,女人給劉漢生了一個胖小子。

      女人喊月梅姐姐,天天到月梅家玩。忽然有一天,女人再也不過來了。偶爾在道上遇見,女人斜瞇著眼看月梅,眨幾下眼皮,哼一聲,朝地下吐口唾沫,轉(zhuǎn)身就走。

      劉漢兒子七歲時,那個女人忽然從菜籽莊消失了。就像當初誰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一樣,誰也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

      這年秋后的一天早上,錢老二臨上坡前,去廁所撒了泡尿。從廁所出來沒走幾步,撲嗵,像一捆玉米秸,直直朝前倒下。這撲嗵聲很不明顯,在飯屋里刷鍋洗碗的月梅沒有聽見,也許她聽見了點動靜,但沒往不好處想。她端著一盆泔水出來要倒掉,哐啷,泔水鋁盆跌在地上。endprint

      錢老二的喪事上,劉漢也去幫忙。莊里多年下來的慣例,他是柜屋里的賬先生??匆娫旅芳t眼漲臉地出入,劉漢的心里很疼。月梅的閨女春天送了訂婚柬,等到臘月里結婚,兒子去年剛剛參加工作,婚事八字還沒一撇——兒女婚嫁的千斤重擔,只能都壓在月梅一人瘦弱的肩上了。

      已經(jīng)多年了,兩人沒再逾越禮法??墒?,劉漢一直在心里仔細藏著那份情。就像窖酒,越是長時間不見天日,越是濃,越是香。他知道,在月梅心里,也是把他藏著。由于多年沒有偷偷摸摸的具體行為,見面,說話,都變得坦坦蕩蕩起來。每次在路上遇到,他都大聲和月梅打招呼,月梅也豁豁達達地應承著,仿佛,他倆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逸于鄉(xiāng)鄰之外。

      劉漢來到月梅家,心里摁著波濤暗涌的激動,表現(xiàn)得就像到普通鄰舍家串門一樣。

      月梅正用周林頻譜儀電療雙腿。

      寒暄,客氣。月梅把劉漢讓到包廈里。太陽不錯,包廈采光好,曬得暖烘烘的。劉漢在外面凍得冰涼的雙手,很快熱得發(fā)脹??蜌獾脑挘鋵嵰矝]有多少。屋里不時陷入短暫的寧靜,只有窗臺上的灰色石英鐘,嘀嗒嘀嗒,無休無止。

      月梅說:“他爹這一輩子,也不容易,我不怨他,都怨命……”

      劉漢說:“咱的命,真的就該這么不濟?”

      窗外,昨天剛剛下過大雪,院里的雪堆還沒怎么融化,映著陽光,亮得刺眼。月梅又垂下眼皮,說:“我兒子,眼瞅著到了說親成家的年紀。如果將來媳婦娘家來哨聽,讓人說出什么不濟的話來,怕落孩子埋怨?!?/p>

      劉漢攥緊右拳頭,一層青筋猙獰凸顯,他擂了擂胸口,嘆出一聲:“唉,你顧念了一圈,就是沒有想想你自己這里。”這話說完,他又有些后悔。

      月梅又低了低頭,有閃閃的東西從她臉上滑落,啪,啪,啪,地面的細塵在日光里騰起一蓬蓬薄霧。

      6

      時間沒有腿,可是跑得真快啊。整整三十五年,眨眼就都成了過往。

      劉漢等不及月梅出院回家,第二天上午一早,拿著一箱雞蛋和一大支香蕉,找到了彌河縣醫(yī)院月梅的病房。閨女在陪床,看見劉漢,臉上立即染了一層霜,青白色掛下來。劉漢在病床前站了站,彎腰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床頭地上。月梅指了指床邊的杌子,劉漢的屁股坐在半邊,兩只手緊緊抓著杌子沿,說:“嗐,年紀輕輕的,怎么一下子就這樣了?”月梅闔上眼皮,好一會兒,才睜開,眼里洇著紅光,說:“都是命啊……這一躺下,我想了很多。人一輩子,就是這么短的工夫……”右手捂上嘴,說不下去了。劉漢也說不出話,低低頭,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臉。

      月梅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周。出院后,親戚六鄰都來家里看望。劉漢拿著一箱純牛奶,也來了。東鄰大嬸子站起來要走,兒子出門去送。月梅看了看劉漢,說:“以后有空兒,隔三差五地來坐坐吧……你手里不寬快,別再買什么東西了,反正我也吃不進啥……過兩天,我還有點東西給你,你別忘了?!?/p>

      月梅會有什么東西給呢?劉漢從月梅家出來,心里總在琢磨這個。他掂量著月梅的話,隔三差五來坐坐,不是天天。他不敢去月梅家太勤,畢竟兩人有過“前科”,月梅又顧著兒女們的面子。回家過了一宿,又過了一宿,這是兩天了。吃完早飯,鍋碗都沒收拾,劉漢就朝月梅家走去。

      月梅的閨女正在打掃院子,看見劉漢來,朝他笑了笑,說:“來了!”劉漢直懷疑自己花了眼,忙答對:“來了,拾掇院子呢!”月梅半躺在床上看電視,臉比剛出院那天又瘦了,干黃如蠟。她朝劉漢招招手,坐了起來。劉漢猶豫了一下,拿起床邊一件紅外套,給月梅披上。不知是不是外套映的,月梅的臉上,有了微微的紅色。月梅重重咳嗽了兩下,劉漢連忙彎腰拿來痰盂,月梅低頭一吐,一口銹紅色膿血像一朵梅花綻放。劉漢端起床頭柜上的瓷杯,讓月梅漱漱嘴。

      月梅示意劉漢坐在床沿上,說:“外面的小麥,灌漿了嗎?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嫁到菜籽莊那年,就是麥子灌漿的時候……”月梅又重重咳嗽了兩下,劉漢又連忙彎腰拿來痰盂,月梅低頭一吐,又是一朵銹紅色梅花。劉漢又端起床頭柜上的瓷杯,再讓月梅漱漱嘴。

      深吸一口氣,月梅朝后仰了仰身子,背過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用紅方圍巾包起的包袱。石榴紅的方圍巾,沾染了歲月的灰塵,褪成比棗紅淺點的顏色。月梅把這個包袱放在劉漢的手里,說:“這一輩子,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你記住,我在娘家時,還有一個名字叫楚楚——我娘是個知青,希望我能活得清楚明白。就隨你姓吧,劉楚楚,這個名,專門是你叫我的……”

      劉漢輕輕叫了一聲:“楚楚?!?/p>

      打掃完院子,閨女進來,問母親要不要小便。劉漢站起來要走,月梅點了點頭,說:“別忘了,拿著你的東西!”

      抓著紅包袱,劉漢走得飛快。如果不是怕別人懷疑他像賊,他會撒腿跑起來——一個老頭兒,拿著一個紅包袱跑,實在怪異。劉漢只能走,大踏著步子,裝作很自然地走。好在,兩家相隔不足百米。

      終于進了自己的臥房,劉漢回頭插上門子,把包袱放在床上,解開一個扣,還有一個扣。雙手哆哆嗦嗦,好在,包袱打了兩個活扣,不難解。

      一件條絨褂子,玫紅色底子,長出一層密密實實的白梅花。只是,玫紅色不再鮮艷如初,白梅花上也沾染了歲月的灰塵,不再白得發(fā)亮。

      劉漢又看見,清朗的月光下,一枝白梅影影綽綽。劉漢吸了吸鼻子,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股淡雅的清香。

      一個雪花膏瓷瓶,梨子般大小,泛著鵝蛋清般的光澤。劉漢雙手哆哆嗦嗦得更厲害了。慢慢擰開斑駁的紅色鋁蓋,里面藏著一截細細短短的小棍,用大紅毛線拴著。劉漢拿起來,這才看清楚:那是一截風干的小手指!

      劉漢閉上眼睛,兩道清泉汩汩而下。

      朝霞或晚霞如橙紅色綢緞般綿延鋪展,雪花一樣的梅花漫天飛舞,一朵朵被映得通紅晶亮,宛如披上了一身鮮艷的嫁衣。

      責任編輯:劉照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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