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一
要不是山頂那棵樹的提醒,差一點就迷了路。
對,是樹,老得皮包不住骨頭并被什么折斷的楓樹,卻在時間里站立著,像個淡看閑云的老人。
沿著樹的方向往上爬,爬到山頂,累得一身是汗,喉干舌燥。這才發(fā)覺人力不如山力,山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絕塵而去。茫然中,隱約傳來幾滴水聲,哪怕細得像在夢囈,又像某種空靈的梵音,也能感覺得到,一滴兩滴三滴……在往下落的情狀,那種不緊不慢的姿態(tài)和濕潤,讓人驟然涌起望梅止渴的驚喜,還有幾分對生命的渴望。循聲走去,楓樹底下掩著一口廢井,形同裂開的嘴巴,像有許多話要說。如果離它稍遠一點,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貼著井口朝下看,黑乎乎的,仿佛藏著數(shù)不清的歲月。但看不見水,看見的,只是時光在悄悄流逝。
峁山多霧,我來的時候還沒散。這樣的霧,水一樣移動,遮得你不知身在何處,更能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倏忽間,這氣味“嘩啦”一下鉆進我的心里,然后樹木一樣生長,分枝,散葉,開花,結(jié)果。那果實,有著菩提的味道,而且愈來愈濃,裹得你也如一團霧了?;秀遍g,又化為一座廟宇——樹木、瓦檐、照壁、菩薩、木魚什么的,一樣不少。那一刻,我懷疑是不是感覺出了問題,下意識掐了把大腿,痛感還在。哦,原來是個幻覺。怪不得我爹說,一起霧時,山上會現(xiàn)出廟的影子,還有木魚聲在響。直到有一天,我從《巴陵縣志》上發(fā)現(xiàn)這么一行字:“東去岳州三十里,橫亙峁山,有廣布寺,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為大佛師朱太公所建……”才確信這山上有廟,并是座能上地方志的廟。從字面上解:廣者,大也;布者,施也。用時下的話說,即惠及眾生的意思。想來,山上有霧,有廟,該是個佛音繚繞、井水幽深的凈地吧。起先,我弄不懂一口井對一座廟有何實質(zhì)性的意義,等讀了柳宗元《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里的句子: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終于明白一泓井水,不只能洗凈牙齒,還可以洗卻心中的塵埃。
朱太公是誰?為何連個法號也沒有……一連串的疑問像巨大的誘惑吸引著我,所幸先前對他的身世略有所聞:那年春天,戰(zhàn)火把天空燒得一片滾燙,地下的難民潮水似的涌動。天空下,硝煙、血、斷壁殘垣和一個個倒伏的餓殍,組成一幅黑色圖畫。戰(zhàn)火無情,他的母親,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也在這場逃亡中倒下了,餓死了。盡管他的哭聲足以讓時間停頓,然而終于沒能喚醒那雙緊閉的眼睛;到最后,落了個賣身葬母,連姓氏也不屬于自己的結(jié)局。戰(zhàn)爭的慘烈,失去親人的痛等等,催生了他一顆向善向佛的心。我想象不出他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傷痛,但猜測得到以后的歲月里,他的芒鞋一定在山水間流轉(zhuǎn),把南岳衡山、五臺山、靈隱寺、法華寺等一些古寺寶剎的路連了起來。久而久之,山川靈氣與佛理大道,一齊涌進他的心里,泉水一樣滋養(yǎng)著他的身心。在我們那兒,出家當和尚,就算做個頂不濟的俗家弟子,也很遭人非議。我曾試圖用一個少年的眼光去打量一個人從傷痛到寂靜之間的距離,抑或其精神涅槃,都無從下手,倒聽老輩人講,那個朱癩子(據(jù)說小時候他生了滿頭的瘡,癩得斑斑點點)云游了很多年后,又突然回來了,一腳踏進了峁山。想必,他的舉動一定讓許多人充滿疑惑,我卻在這疑惑里聽出了不屑。你想,他的涉水而去,又踏霧而來,實在有點唐突,簡直是從終點回到了起點。但,沒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似乎比滿山的大霧還要神秘。
二
不用說,他是沖著一座山和山下的人來的。
的確,這里太需要有一座廟宇了,好讓周邊的村民有個靈魂凈化的地方。我的記憶告訴我,山的南面是徐家大屋,反背是陳姓屋場。透過霧靄,聽得見雞鳴狗吠,還有人在說話,在咳嗽,在喊叫。只是,那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很重,分貝很高,跟吵架似的。要說,這里的地形地貌屬典型的山地,一路走來,除了山,便是堅硬的石頭,還有比石頭更硬的風,抓一把,能感覺到它的鋒利。再有就是,一根比一根硬朗的樹木,擠得那些空氣“哧啦哧啦”地響。日子,便在這樣的氣氛里起伏晃動。很多年前,爹曾告訴我,山的這邊住著徐達的后代,那邊窩著陳友諒的子孫,他們的先祖曾因搶占地盤而結(jié)下了梁子,形同生死大敵,以至不愿在同一片空氣里呼吸。對這樣的描述,我總提不起精神,認為是杜撰或以訛傳訛。不料多年后,我在《明史》中還真找到了依據(jù)——徐達與陳友諒確實水火不容,一見面,除了罵,便是拼殺,斗得你死我活。年月一久,這解不開的仇怨,刀刻一般融入了子孫后代的骨髓,使得他們動不動就大打出手,以命相拼。那股狠勁,即便捅死一頭老虎或獅子也不在話下。到現(xiàn)在,雖一山之隔,彼此仍互不往來,大小事情都較著勁兒。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午,我從山腳下路過,仰頭一望,看見徐姓族人抬著一具棺木往上走,爬到半山腰,恰好與那邊陳家屋場的迎親花轎撞了個正著。話不投機,少不了蹬鼻子上臉,連空氣也在一塊塊板結(jié)。果然,沒等我省過神,山腰上便“咣當咣當”打了起來。剎那間,咒罵聲、打斗聲、喊叫聲,以不同的方式交集匯合,融成天底下浩大的混響。這混響,像一支穿透力極強的搖滾,呈放射性傳播,將遠近的事物覆蓋,更讓一山的樹木和陽光渾身發(fā)抖。聽說這打鬧的緣由是沖了喜氣或犯了什么煞。現(xiàn)在想來,其癥結(jié)仍在那糾結(jié)不清的所謂世仇上。世仇是一株狼毒花,它的種子埋在人們心里,汁液滲進了五臟六腑,一旦被某種空氣激活,馬上會突破各種關(guān)口從體內(nèi)拱出來,迅速生長,開出誘人的花朵。這花朵,散發(fā)著不可知的鬼魅氣息,吸一口,讓許多人意亂神迷,不可自拔,像遭遇了鴉片;便想,佛法可能就是針對這種病灶應(yīng)運而生的。前不久,聽一個研究佛法的朋友介紹:在佛的眼里,整個凡塵俗世,即便小到一棵草,一只蜘蛛或螞蟻,全是眾生,是各不相同卻又身份平等的相。而眾生里的人活得并不快樂,你望著我,我看著你,各懷心思,一不小心,把心智給遮蔽了。這么一說,我便理解很多年前為何大佛師要花整整十年時間建造這座廣布寺了,其目的就是讓受困的人心過濾一下,還原赤童的本真。自然,建造廟宇時沒忘做兩件事,一個是在廟的周圍栽上不少楓樹,讓一樹樹濃蔭加深佛的氣息和一山的寧靜;另一個,是打一口深井。
山有山脈,也有水脈。水脈隱在山槽里,匯集了一山靈氣。哐當,哐當,一鋤鋤刨下去,白線似的水冒出來,反映在他的臉上,水波一樣在漾。整個夏季,大山里響著金屬與石頭的撞擊聲以及泉水的清韻。當然,還有一顆菩薩心臟在跳動。他在挖這口井時,肯定想到了許多。譬如泉水冒出來的樣子,讓他見了很開心,仿佛看到了生命源頭。沒多久,水便滿了,不溢不流,呈現(xiàn)出平靜的狀態(tài),有如他水波不興的面盤。自然還想到了光,佛光或月光。月光是一種奇異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月光很好的夜晚,在井旁小憩一會,或打坐,或輕吟幾首有著禪意的詩句,該是怎樣的空明。不久,井造好了,砌上石欄,裝上轆轤,鋪了一級一級通向寺廟的石板路。然后栽下幾棵楓樹,一個幽泉深井的氣象便出來了。我想,此刻的井在他眼里不再是個具體的物象,而是他的心。轆轤一搖,便有了生命的節(jié)奏和恍兮惚兮的味道。endprint
一口井,只有在時間里才顯示出它的深度。許多個日子,大佛師做完早課后,挑一擔木桶,踏著石級而來,往石井欄邊一站,朝著四周的村莊以及更遠的大湖深深凝望,平靜的臉上,透著歷盡艱難后才有的慈祥,他的眼神里顯示出大山一般的寬懷。
三
月光如期而至。
最先照亮的是井和井旁的楓樹。樹木被月光浸泡著,成了一團團綠霧。井,卻更加深邃,像一座山的眼睛。天地靜穆,月光不停地潑灑,仿佛天上也有一條溪水注入井內(nèi)。這時,大佛師踏月而來,盤腿而坐,開始誦經(jīng)。左邊是深井,右邊是楓樹,這樣的環(huán)境很適合做功課。在井與樹之間一坐,有了一番菩提之相。月光把他嚅動的嘴巴照得分明,吐出的詞清晰可聞。我把耳朵豎著,就算隔著很久的時光,也能聽清他說了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話。苦海,很苦很澀的心靈之海,可能世上真有這樣的海吧。稍稍一想,那些沉溺打斗與獵殺的村人,他們的心智還真迷失了方向,蒙上了塵垢,再不從迷途上折回來,準會掉入無形的陷阱。因而,大佛師要做的是一遍遍敲響木魚,一遍遍地誦經(jīng),化去他們心中的戾氣。倘若把他們點化了,覺悟了,才是大功德。
不久,有人上山了,拜菩薩。但不是山腳的人,他們才不信佛,信的是銃管子?!芭椤?,一只野雞栽了?!芭椤?,又一只野兔沒了。銃聲一響,震得一方天地搖搖晃晃。每每此時,他的心為之一震,額頭發(fā)緊,把木魚敲得很響,很急促。這動作,像在為山里人懺悔,又像在超度那些喪生銃孔下的亡魂。或許,還在念叨——作孽啊,作孽!他是個不殺生的人,見了血就害怕,何況早年的那場戰(zhàn)爭與眼下的獵殺沒啥本質(zhì)區(qū)別。好在,木魚聲與血腥氣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木魚,當然是木做的魚,狀若龜鱉,銅黃閃亮的顏色煥發(fā)出歲月的質(zhì)感,渾圓細長的木法器兒往上一敲,濺出不少音韻。從表面上看,接連不斷的敲擊,像在演奏一場打擊樂,明快,歡樂,而又富有節(jié)奏,帶給你花兒開放一樣的美好。靜心一聽,又像泉水從石縫里冒出來在往下滴,清脆、濕潤、透明得充滿誘惑,讓你久渴的身心得到片刻的滋潤。可聽久了,更像一種警示,似在告訴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直到今天,我只在影視里見過這東西,就算隔屏聽音,也能感覺到那種力量。曾有一段時間,我老是失眠,總覺得哪里做錯了事,心里堵得慌,后來,干脆把眼睛閉上,想一下那咚咚作響的木魚聲。過了一陣,奇怪,身體開始慢慢放松下來,似乎從頭到腳被它的聲音給疏通了。這感覺,就像《大悲咒》一樣,有舒筋活絡(luò)的效果。我不知那些香客們聽了大佛師的木魚聲是什么感受,至少一顆心會安靜下來吧。然后,一個接一個在蒲團上跪下,朝著菩薩,雙掌合十,身子一躬,磕拜;又一躬,再拜,一臉虔誠。佛師坐在一旁,也雙掌合十,還禮。即便是個儀式,但我從合十的雙掌中,感覺得到那些俗世的心在對過往的行為進行反思與懺悔。而后,繞過一道側(cè)門,依次用瓜瓢在一只大缸里舀水,喝。自然是井水,清得看不見水,只看見水的魂。這水太清了,喝進肚里,把一塊塊心骨滋潤得格外舒爽,吐出來的氣息也是舒緩的,看得見一絲絲游動的痕跡。
香客們喝了水,一個個氣色清爽,仿佛不是先前的人了,他們把那水說得很高級,稱之為“神水”。而對這樣的“神水”,山腳下的村人壓根沒放在心上,尤其徐氏子孫,把腦袋一歪,鼻子一拱,甩出兩個字:唬鬼。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有個叫徐光大的表伯住在山腳,他是周邊有名的獵手,一管老銃,讓他的日子擦出火花。每次打獵回來,滿屋子飄著香氣,酒一抿,總要敞開一口黃牙罵幾句,祭菩薩的,祭菩薩的,像射出的一串子彈。有一次,我問他早年山上是不是有神水?他怎么說,嘿,神個屁,全是鬼話,你又不想想,一個癩子有多大的能耐?我沒從他那里找到準確答案,反聞到一股不屑的味道。
朱太公的確不是什么高僧,連起碼的法號也沒有,想必,這樣的一個人應(yīng)該是沒有名利心的。見過他的人,很少看到他有啥高興或不高興的表情。大師,這水神哪。阿彌陀佛,施主,世上哪有什么神水,貧僧只是在水里加了甘草和當歸,對身體有益罷了。這種從骨子里凸顯出來的實誠,至少我一時半刻還做不到。
唐代詩人常建說:“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這山太大,一眼望不到邊。我用目光搜尋了好久,沒發(fā)現(xiàn)常建所說的水潭,倒是山光不錯,繚繞著的霧靄給山平添了幾分神秘。想必太陽一出,亮堂堂的,人的視野會更加開闊;可惜還是白天,看不到月兒出來的樣子。聽說廟的背后躺著幾塊菜地,一到春天,佛師和徒兒便翻耕、澆水;清澈的水澆入地里,有了旺盛的生長氣息。可能,在佛師看來,菜蔬也是相,是眾生。某個月夜,一條黑影竄進地里,搗鼓一陣,又一陣風飄走了。徒兒見了,說,師傅,追吧。佛師緩緩一句:欲隨心生,由他去吧。不追也就罷了,卻要徒兒摘了幾把菜,放在路口,專為夜里偷菜的家伙備下。
四
或許,真有佛光在頭頂上照著,以無形之手撫摸眾生。大佛師誦經(jīng)打坐后,興趣一來,還會輕吟幾句頗有禪機的詩,以作消遣。至今還流傳著這么一首——
峁山邀我來,
林動鳥語開。
我自幽徑去,
月色印蒼苔。
詩里透著一股禪意,有著月光的味道??梢粋€“去”字,卻又隱含了某種暗示。料想,吟完詩后,他一定會走進禪房在宣紙上筆走龍蛇——一眨眼,翰墨的馨香與佛意濃郁的山脈融為了一體。書者,心畫也,看來,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表達。
可這通達機理妙道的心性,誰弄懂了呢?
自然,山腳下的村人,幾乎整個梅溪流域的人都不懂。他們只知種陽春,種五谷,一日三餐過日子。小時候,我曾從下游一直走到這大山的邊緣,沒發(fā)現(xiàn)一口水井。平日里,鄉(xiāng)民要吃水,便到門前的溪里挑,來往穿梭的樣子,成了歲月里的一景。但溪水也是有生命的,早年,江南大旱,梅溪說斷流就斷流了,一下子干得堆滿熾人的陽光,甚至看得見一束束火星在冒。大家伙這才想起打井,鋤頭镢兒一齊砸向地面,震得眼睛里直冒火花??纱蛞豢?,枯的,又打一口,還是枯的;氣得眼睛發(fā)綠,跳腳罵娘,只好挑著水桶,牽線似的撲向峁山上的廣布寺。果真山高水高,這井不但沒干,反而冒得很有精神。陽光下,長長的隊伍拉成一條龍,把伸向高處的石板路踩得隱隱作痛。老頭兒搭了個涼棚,袖子一擼,轉(zhuǎn)動轆轤,將一汪水搖起來,搖得與季節(jié)一個高度,然后倒進一只只木桶。水,受了指引,悠悠旋轉(zhuǎn),仿佛是件愉快的事情。他那須發(fā)皆白的面影在水里一漾一漾,化在里面了。或許,化入的還有不可知的東西。井,舀了一天便空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會滿。人們見了水,說不出有多興奮,掬一捧,仰頭而喝,一下爽到骨頭縫里,似乎干得快要窒息的人活轉(zhuǎn)來了,有了鮮活的血色,又可在人間走動了。大旱持續(xù)了很久,偌大的山,被人們的腳片子甩得在晃,以至那些石板上的青苔也失去生長的信心。endprint
大雨是在木魚聲里降臨的。白亮亮的雨,宛如優(yōu)雅的佛音,將曠日持久的旱災(zāi)給結(jié)束了,像結(jié)束一場水陸法事。雨過天青,大山的夜,靜得只聽見一輪月兒在慢慢升起,那種慢,慢得叫人難受。闊大的靜里,人們的耳朵被另一種聲音拉長——木魚在響,一聲比一聲急促。那聲音,從一個毛細孔鉆進去,又從另一個毛細孔拱出來,這樣的穿越,有一種超度的感覺。終于,山腳下有人不耐煩了,仰著頭,憤憤地罵,敲、敲、敲,敲死??!咒罵聲,如一群黑色蝴蝶在空中浮動、旋轉(zhuǎn),把空氣分割成無數(shù)的小塊,并一塊接著一塊往下落,化為另一種形式的雨點。罵聲,大佛師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過了一陣,木魚聲順著月光的方向戛然而止,像某個休止符在空中滑翔,漸行漸遠,走向邈遠。那根渾圓細長的木法器攥在老頭兒手里,攥得很緊,終于沒有敲下。那一刻,時間靜止了,連一縷風聲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進入圓寂之境,只有月光出奇的皎潔,白得讓人害怕。第二天清早,人們才恍然大悟,大佛師圓寂了——圓寂了,在內(nèi)心的寂靜里走完了他的一生。人們看見他坐在蒲團上,嘴角邊掛著一絲笑意。這笑,顯然是閱盡人間、洞穿一切后的笑,似有長河落日般的靜穆與超然。
老頭兒是按照佛教的儀式下葬的。往生極樂,這是個充滿迷幻的世界,無疑那個世界向他打開了一道門。料想,那個場域沒了猜疑、紛爭和嫉恨,其樂融融。村人看見他的徒兒用兩口缸合攏將他的身體埋入地底,但看見的僅僅只是肉身,靈魂卻與皮囊分開了,說不定仍在大山里轉(zhuǎn)悠;或許,他的靈與肉分離,是上蒼的安排,只是此分離,而非彼分離??上?,這個過程我沒看見,以至于百余年后的今天,費了很長時間努力搜尋,還啥也沒有。我也想看一下自己的皮囊里藏著怎樣的靈魂。照實說,我是個逢善不欺、逢惡不怕的人,平日里,你要是把話說過頭了或把事情做過分了,我也絕不會睜眼做瞎子,定會一爭長短,弄不好還手底下見真章,因而鬧出過許多不愉快。佛說,放下,放下,再放下。這樣一想,我又放下了什么呢?
大佛師一走,廣布寺的光輝迅速黯淡下來,連廟后的菜地也被人偷得精光。
日子在季節(jié)里枯榮。誰也不曾想,大旱幽靈一樣又一次降臨人間——太陽神高高站著,將一團團火焰拋向山川,似要把滿世界曬化。干得快要憋氣的村人,把腳步和木桶弄得比風還快,去搶那救命之水。萬沒想到,為爭水井的歸屬,山腳的徐家大族與反背的陳姓屋場又打了起來。一霎眼,鋤頭耙頭鳥銃統(tǒng)統(tǒng)惡言相向,把所有的狠勁一股腦兒使出來,連獸物們也露出驚恐的神色,四散而逃。一綹綹的血流,散發(fā)著人類體溫的血,蛇一樣流入井里,將一井的水給染紅了。那個黃昏,人們仿佛又聽見木魚聲在響,像一山沉重的嘆息。到最后,這井終于姓徐了,為啥?徐家大族的鳥銃一點也不含糊。那個生死相搏的場面我無從領(lǐng)略,后來去問表伯徐光大,他把頭低著,眼睛瞇著,手指一勾,吐出一個詞,“叭——”,似在回味祖上的壯舉。那一瞬,我仿佛看見一朵云被擊落下來,跌成一塊塊碎片。
五
人在土地上行走,井在時間的冊頁里換了顏色。
鳥銃,這讓鳥獸們失魂落魄、背井離鄉(xiāng)的器物,終于沒能擋住小日本的洋槍大炮。鬼子進城那年,一路殺向峁山。那些平日里啥也不怕的村人嚇得渾身發(fā)抖,像打擺子,哄的一下作鳥獸散。鬼子頭目鋼刀一指,山頂?shù)膹R宇訇的一聲倒塌,一股巨大的灰塵升騰,如蘑菇云。頃刻間,一棵棵高大的樹木折臂斷足,在痛苦地呻吟。又一聲炮響,井里躥出丈高的水柱,如躍出一條銀龍。石井欄、轆轤,化為一個個支離的符號。如血的殘陽里,曾接納過無數(shù)手臂、面影的老井破碎了,如一條生命的臍帶被割斷,美好的夢境被打碎,留下永遠的傷痕,交給殘陽落照。
我無法猜度當年村人回來后的心境,大概瞄了下一望傷目的慘狀,罵了句“狗日的小日本真不是人”,就又開始打銃了,追得那些小動物滿山嗷嗷大叫,悲壯如一場滅頂之災(zāi)的來臨。
此刻,霧已散盡,現(xiàn)出大山的本相。夕陽以蒼黃的姿態(tài)照過來,照得蓬亂的雜草和我一根根豎著的頭發(fā)形同一幅版畫。我是個有心事的人,曾沿著溪水出發(fā),混跡城市,遭遇了不少明槍暗箭,差點魂不附體?,F(xiàn)在,鬼使神差般轉(zhuǎn)到這個山頂,走近一段封存的歷史和那個時間縫隙里的大佛師,還有這口幽深的廢井,大概也是上蒼的安排吧。《金剛經(jīng)》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睔q月風流云散,面對大山的蒼莽,我內(nèi)心有過的那點失落又算得了什么?慢慢走向那棵被炮彈擊傷的老楓樹,驟然覺得它不只是一棵樹,更像一段時光的見證,或一個生命的范本。此刻,夕陽、老楓、雜草、廢井……成了一座山的精神指向。屈指算來,從晚清道光年間到現(xiàn)在已有一百多年的光陰,說長已跨越了整整六代人,然而對于一條歷史長河來說,又短得幾乎可以忽略。
在雜草間走動,我把耳朵壓得很低,盡可能貼向地面,去探聽歲月里的秘密,傾聽先人的呼吸;但除了撥動柴草的聲音,什么也沒有。我把眼晴睜得老大,想找一個入口回到歲月的現(xiàn)場,也白費心機。這是人的局限,占有時空的局限,我只得重新靠近那個廢井,再次用心視聽。一瞬間,又分明覺得那白須皓首的佛師并未走遠,就在我的身邊。他似乎剛誦完早課,挑著一擔木桶來到水井旁,吱溜吱溜搖著轆轤,從容自在的樣子,一目了然。白亮亮的水,照在他的臉上,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我不禁喃喃自問,那是通達一切的佛光么?眼睛一眨,那光又隱去了,就像這水井,隱在山的深處,稍稍遠了,不易看清。
一只突如其來的青蛙縱身一跳,落入井底,濺出一圈圈的余波,有如木魚的清脆。聲音不大,卻能讓人涌起對生命的渴望與思索。我在廢井邊點上一支煙,裊裊的煙霧里,豁然明白當年大佛師圓寂時為何把木魚敲得那么急促,像在超度。他太清醒了,好像早就知道建造的廟宇、水井和栽下的一棵棵樹木最終都將要在土地上坍塌,或者,從一開始建造這些東西就是在等待坍塌。聽說,因果聚散都有定數(shù),拗不過上蒼的旨意。我不知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只是,先前的廣布寺已在時光里被徹底淹沒,是不爭的事實,僅剩下的那根斷楓仍在山頂站立著,像在等待另一種超度。
超度,應(yīng)該是個有力量的詞,可大佛師當年的超度,面對強大的外力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至少把他自己給超度了,不知算不算一種收獲?超度不了的,還有時間。以后很長一段日子,大山里的村民仍在打銃,仍得去數(shù)里開外的溪邊挑水。遇到旱災(zāi),也只能望天興嘆。
一晃,月兒拱出了山坳,把山野照得無比空曠。柴草、老楓以及隱在時間里的井,成為月光下特有的影像。沿著苔蘚漫進石板的路往回走,身后忽然響起了一種聲音,像在輕吟詩句——峁山邀我來,林動鳥語開;我自幽徑去,月色印蒼苔。也許,被月光照著的蒼苔里隱含了太多生命的秘密,讓人難以解讀。此刻,月光落滿我一身,還有風,拎著時光的影子在慢慢走動。
責任編輯:劉 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