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章夫
在文聯(lián)混日子的那些年月,有幸結識了一大幫智商與顏值都很高的男女。一個女子,獲得的評價如果有些高度,有才貌雙全一說。審美力頗強也懂些相術的一位老兄評價道,熱戀文學的萬寧就是這樣一位女子,而且,其婚姻幸福也很是讓人艷羨,只須觀其相貌就知命好也!
該先生關于命與婚姻的感嘆,令我感覺有些趣味,因為我正在讀萬寧的《與天堂語》,那就是一個關于命與婚姻的故事。
很有些年月未見到萬寧君,在網上偶然讀到她的幾篇小說和散文,那些有關生命和人生的文字,讓我心生感嘆,這就是記憶中的那個年輕女子嗎?
不久,與她在一次會議上邂逅,那是一個秋日,但她的臉上分明洋溢春的氣息,也就是人們夸贊一位久別重逢的女子所描述的狀態(tài),風韻猶存。只是那溫柔的目光里,增添了一些銳利。
在讀《與天堂語》時,我清楚地讀到她的溫柔,也讀到她的銳利。簡而言之,一個被作者稱為九姨的女人沉甸甸的命,就是故事全部的分量,這個分量足以讓讀者為之動容。
在中國文化里,命是一個重大的話題,關系到人生的悲喜禍福。萬寧君已然成為一個講故事的能人,九姨就如同她的家族成員,整個生命流程她了如指掌。那些不動聲色娓娓道來的文字,牽動讀者的心緒,使人欲罷不能。
九姨原本有個好命,出生在殷實人家,天生麗質,又是滿女,所以成為母親掌上明珠,因為她的出生,那些哥哥姐姐全都“從米籮里跳到糠籮里”,成為她生活中的仆從和陪襯。
在中國人觀念里,有不少帶有宿命論的東西,奇怪的是不難在生活中找到印證。
九姨因為是家里的滿女而受父母寵愛,也因為生得乖巧可人而被看重。但國人偏偏有兩個逆向論點,聽起來如同源于道家的咒語,一曰“娘疼背時崽”,二曰“紅顏薄命”。不幸的是,這些妄語都在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變成現實。有陽光時也會有陰影,一些人站到陽光下,另一些人則如同九姨被陰影所淹沒,成為苦命人。人們的思考在陷入困境時,便用“命”來解脫自己。
對九姨命運的描述,我們看到作者在文化層次上的挖掘。文化,會在每個人身上留下胎記,并且是存在于血液與靈魂中的,就像基因存在于生命,世代相傳。身為一位日益崛起的作家,萬寧君的著力點令人矚目。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她進一步向讀者提供了一個引人深思的情節(jié)。九姨的母親生育了眾多的子女,替家族創(chuàng)造了人丁興旺的局面,在中國人看來,當然是福大命大的女人?!梆B(yǎng)崽不怕丑,生到四十九”,九姨就是這個命好的女人在四十九歲時生的。命好的父母當然也關心子女的命,有種想超前知曉后人未來的沖動,于是請來算命先生。這種事情很怪異,明眼人的前程要請瞎子來看,明眼人不辨東西南北,需要瞎子指點迷津,除了荒唐還是荒唐!但不少人對這類兩眼一抹黑的先生深信不疑。
輪到給九姨算命時,瞎子突然改變此前的恭維態(tài)度,嘆息不止,繼而表明不計費用,弄得做父母的惶恐不安,趕緊將其請至里屋,嘀咕了不少時辰。這個情景造成九姨心間一生的陰影,母親死后,她還對著遺像不斷地追問,那個算命先生到底說了些什么?
這恐怕不是作者信手拈來的情節(jié),九姨始終未擺脫的噩夢大概就發(fā)源于此。故事的發(fā)展證實,瞎子在事實上給這個女子的人生指定了很深的陷阱,又因為迷信從中作祟,她的母親也不幸成為事實上的同謀。
當時的情境,九姨必定能推測出那個江湖術士說些什么,只是心存不甘。雖然受過高等教育,面對存在千年的強大氣場,她缺乏否定“命”的勇氣和力量,在其潛意識中,會有苦命如影隨形的恐懼。
萬寧君用大量篇幅講述主角的感情生活。作家對社會生活的深入了解和認識,使著墨點有一個準確的座標。婚姻,對于女人的命運起決定性的作用,她們往往把寶押在男人身上,從來就有的說法是“夫貴妻榮”。男人是世界的主宰,女人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過,九姨有所不同,她是個傲氣十足的女人,同時又有一個難言之隱,她還會是命中注定的命途多舛的女人。作者在這里埋下伏筆,接下來的段落,讓讀者看到的九姨是有別于他人的,是獨特的。九姨感情上的追求,不像是在尋找幸福,而是在等待痛苦,以求證她的苦命。這就是造成可憐女子人生悲情的迷藥。
在眾多失意女人中,萬寧以敏銳獨到的視角,發(fā)現了九姨。作家忠實于生活、深入思考,因而獲得獎賞。有發(fā)現才能擺脫平庸。
九姨帶著姿色、高傲以及深藏不露的不甘走進生活,蜂擁而至的追求者,或許讓她覺得與苦命的距離仍然遙遠,匆促中,她選擇一個心儀的男子,并且演出一幕充滿羅曼蒂克色彩的私奔,對九姨而言,這個行動就是希望擺脫苦命的逃逸。
是命運之神短暫的疏忽嗎?她享受了一些時日的快樂,但轉瞬即逝,苦命閃電般露出猙獰,她的大兒子被兇險的江流劫去性命。女人的精神世界終于崩潰,苦命得到求證,冥冥之中等待的痛苦降臨了!她變得神神道道,深陷在追悔之中,忘卻這個世界上還有她的丈夫和小兒子。于是厄運接踵而至。被疏忽冷落的男人嘗試去家庭之外尋找慰藉。發(fā)現丈夫背叛的九姨立時“清醒”,認定身邊這個前世注定的冤家就是她苦命的制造者!高傲的女人往往是剛烈的,她不顧男人的苦苦哀求,牢牢抓住小兒子,義無反顧離去!
生活中單身女人永無寧日,上門做媒者絡繹不絕,種種議論不絕于耳。再則,九姨大約依舊不甘,她需要另一次求證,便又步入婚姻殿堂。第二任丈夫原本不錯,更重要的是兒子巖巖樂于接受。只是生活過于現實瑣碎,而她又過于敏感強硬,命苦的陰影重新擴散開來,作為母親,她絲毫未顧及兒子的感受,再次展開夫妻間的戰(zhàn)斗,之后重演撕裂一幕。
作者對巖巖的描述是令讀者心碎的一筆。他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耳濡目染的就是永無休止的悲劇情節(jié),苦命,甚至在母腹中就埋下了種子。他是母親有關命運的戰(zhàn)爭最大的犧牲品。在這里,我們讀到萬寧對生命的悲憫情懷。盡管巖巖作了最大努力,希望能自立于這個在他眼中十分灰暗的世界,無奈母親太強勢,他沒有力量中止命運的連鎖反應,擺脫不了與生俱來的陰影。巖巖無法理解,“媽媽為什么總是與他生命里爸爸的角色相背離”!自閉與憂郁使他絕望,最終自已為生命畫上休止符。此前,他甚至提出,希望與深陷在苦難困境里的媽媽一起去死,以求相依為命的母子一起得到解脫。作者筆下的悲情催人淚下,到底是什么樣的魔咒使人萬念俱灰?endprint
九姨對命運的思考已然進入病態(tài)。她曾經把毅然決然離開前夫的事,當成一個勝利向兄弟姐妹炫耀。切不斷親情的前夫,很久之后還來探望過她,得知巖巖已經離世,心懷愧疚與悔恨的男人抱著兒子遺像失聲痛哭。此時的九姨望著已顯老態(tài)的前夫,突然產生一絲快感,自己的痛苦就是婚姻帶來的,現在,她把痛苦還給這個男人了!
作者無情地把九姨的內心剖開來給大家看,因恨而生的畸形病態(tài)令人心悸,以此揭示古老的宿命論根深蒂固存活的悲劇現實。人們的物質生活已經進入摩登時代,而不少人的精神世界還彌漫著前朝腐朽的氣息,讓每一個有良知的人心生不安。
經歷反復的求證之后,九姨對自己的苦命已經深信不疑。為了不讓人知道自己命交華蓋,這個傲氣十足的女人疏遠人群,傾訴的對象只有離世者的靈魂,從而構成莫奈何的“與天堂語”凄冷情境。在相依為命的巖巖離世之后,巨大沖擊使她的自傲發(fā)生動搖,想要試探改變自己,在余生與痛苦平靜相處,心甘情愿向命運臣服。她嘗試將生活之門開啟一些?;蛟S,她還想求證一下,命運之神會不會因此對她有所改變。
讀者揣測,九姨的遭遇讓人太過沉悶,作者寫到這里,是想讓讀者與九姨都輕松一些嗎?是要給小說安一條光明的尾巴嗎?事實上,一切為時已晚,痛苦的幽靈對九姨緊追不舍,她試圖翻過來的只是一張紙的另一面。
在大學美好的歲月里,她眾多追求者中有個叫林民的同學,是最優(yōu)秀也是最熱烈的,但是她輕率地錯過了。晚年的林民仍舊掛念她,在她拮據之時幫助她。面對這一切,女人只用一句話作出了結:聽天由命。
大約是對命運的一次試探,九姨在垂暮之年,也曾做個一件大膽而浪漫的事,——與從遠方來投奔她的一個老頭同居了一段美好時光。但是沒過多久,老者的家人尋來,被類似戰(zhàn)斗的行動帶回老家。她與他也只能認命了。
在《與天堂語》的字里行間行走,讀者的感情經歷巨大壓力。萬寧君看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用女性的狡黠舒緩了這個進程。她始終以家人身份在故事里突隱突現,用聊家常的隨意口吻,講述九姨的感情經歷,并未受到時空局限。那些成塊的材料被碎片化,萬寧君獲得調度與拼接這些碎片的自由,從而擺脫單調乏味的格局。當讀者因為某個關注點突然轉向而感到失落時,作者又出其不意,在另一處為熱心的讀者再續(xù)前緣,讓其獲取閱讀快感的福利。這種手法令人想起章回小說的所謂“扣子”,每每在關鍵處,比如描述到“手起刀落”或“美人被迷魂香熏倒”之類的節(jié)骨眼上時,寫書人立刻打住,說是“且聽下回分解”,造成一個懸念,以此來增添可讀性。由此可見,決非傳統(tǒng)的就是負面的,必棄之如敝屣,也不是說凡祖宗的遺傳都是金科玉律,必須香火伺候,但積極的方面肯定居多,就看今人會不會有智慧做古為今用的變通。
《與天堂語》文字的平實風格也不應等閑視之,語調強化了講述者的家人身份,從而讓九姨的故事更其可信,也使讀者產生親近感。任何的裝腔作勢,只會加大作者與讀者的距離。萬寧的明智選擇是可稱道的另一點。
小說中關于九姨孫女素兒的文字不多,但因為對比強烈,給人留下色彩鮮明的印象。年輕的女孩也許幼稚,虛榮,不成熟,但天然的趨光性,讓她選擇站在太陽下,摒棄陳腐的陰影,遠離虛幻,親近現實,勇敢甚至有些魯莽地追求自己的生活。令人心生溫暖的是,素兒的“瘋癲”還不同程度地感染了奶奶。九姨那一代人正在淡出生活,社會應該為這一代完全不同于九姨的新女性,構建一座生活與精神都充滿愉悅和光明的樂園。人的改變是社會根本的改變,這也是一種必然。萬寧君這一次真的給《與天堂語》添了一條光明的尾巴,她的選擇不是心血來潮,我們有機會讀到了作者敞亮的心境,以及對生命的敬畏。
在談到這個小說時,萬寧懇切地說,希望讀者指出筆力不夠的地方。這透露出一個信息,作為已經發(fā)表不少作品并產生相當影響的年輕作家,她仍然有更高的目標與追求。贊美是一種欣賞,真誠更是尊重。無論是做人還是做文章,這個不夠當然都會有的,夠得不能再夠的人,上帝大約尚未創(chuàng)造出來。讀了《與天堂語》之后,如果要說點所謂不夠,大概可以認為,作者或許還不夠老,須再老一些,就如同一個長于精耕細作的老農。作為作家,萬寧君正當妙齡。
責任編輯:趙燕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