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清
過完年,李香兒一點也不想去北京了。
李香兒對母親說,我要留在花屋場。
母親問李香兒,留多久?
李香兒說,半年,或許更久。
李香兒的花屋場是什么地方?和首都北京相比,根本沒幾個人知道?;ㄎ輬鲋皇且粋€遠離城市與繁華的小山村,實在太普通、太渺小,但它是李香兒出生的地方。
在李香兒的記憶里,花屋場偏遠而貧窮。李香兒從小就立誓好好學習,要成為村里的金鳳凰,飛到遙遠的大城市。一切努力沒有白費,李香兒不但考取了北京的大學,還留在了北京,結(jié)婚生子,買房買車,從此在北京扎了根。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花屋場里的人家也發(fā)現(xiàn)讓孩子讀書的重要性,所以李香兒一度成為花屋場的大人們教育孩子的榜樣:你看看李香兒,每天走十多里路上學,硬是憑著雙腳走到了北京,人家還是個女娃娃咧。
其實李香兒在考取大學那天,就成為了村里人的標志,所以她突然要留在花屋場,母親很是不解。
母親說,我知道你惦記我,想要陪伴我,可你不能不回北京,小俊怎么辦?家華怎么辦?李香兒看著母親焦急的神色,慢慢地說,小俊在國外念大學,他有可能不回國了,家華也不需要我。母親馬上接過話,家華怎么不需要你?你可是他老婆。李香兒猶豫了一下,說,我和家華兩年前就離了婚。母親驚愕不已,說,這日子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說離就離?李香兒將手扶在母親身上,說,媽,你不懂。母親甩下李香兒的手,說,我怎么不懂?你看看你們,小俊都那么大了,過兩年他都要娶媳婦了,你們還這么做。李香兒說,我和家華之間沒有愛了……。什么愛不愛,搭伙過日子,哪來些講究,母親說,你現(xiàn)在就回去找家華,你們復婚,如果你不好意思說,我跟你一起去,我去找家華。
李香兒堅定道,反正我就留在花屋場。說完,獨自一人來到屋前的田間。
李香兒留在花屋場,并不是一時的沖動。之前在北京,李香兒總是做夢夢到花屋場,有時會夢到花屋場滿山花開,像電影里的畫面,美得要命;有時李香兒還會夢到花屋場的那條香水溪,溪水清澈,里面還有魚兒在自由地游啊游……夢多了,李香兒就格外懷念起這個她曾經(jīng)一心想離開的花屋場。那天在醫(yī)院做完化療,李香兒問醫(yī)生,像我這種病還能活多久?醫(yī)生看了看她說,目前你的病情有所控制,不過——。李香兒追問,不過什么?醫(yī)生說,不過,你看現(xiàn)在的北京,霧霾嚴重,對患有肺癌的病人極為不利,不如,你去找一個空氣好的地方住一段時間。后來,李香兒在網(wǎng)上看到這么一件事:有一位北京肺癌患者到大山里住了一段時間,竟然康復了。醫(yī)生的建議,讓李香兒有了回到花屋場的想法,加上那陣子總是夢見花屋場,就更堅定了李香兒的想法。
一個在生命線上掙扎的人,會看淡人生的許多東西,比如名利與繁華。李香兒放下在北京她還要去追求的所有,坐上了南下回到湖北老家的車。在踏進花屋場的那一瞬間,李香兒發(fā)現(xiàn)這個平凡的小山村,竟有如此美麗的風景。田里的油菜、小麥綠綠的,呼吸到的空氣透明而清新,甚至可以感覺到空氣里漾著像糖果般甜甜的氣息。還有頭頂上的天空,是那種淡淡的藍,舒緩而寧靜。李香兒忽然間就喜歡上了這里,愛上了這里。李香兒想,這里本就是她該愛的地方,它一直美麗著,只是被自己忽視了。
田間的油菜葉片已經(jīng)長得比手掌還要寬闊,葉邊處鑲著一圈紫色的邊,像女孩子裙邊似的可愛。葉片中間的莖條上,已經(jīng)開出黃色的花朵。這是一種極為明艷的黃色,在陽光下格外閃亮動人。就是這些盛開的油菜花,瞬間劃破了冬天的沉悶,仿佛讓人看到如花似玉的春天已經(jīng)向每個人走來。在花屋場,開得最早的就是油菜花,它們會一朵接一朵地開,最后會成片成片地開。以前在北京,早春里也會有花開,那是春梅,那種栽在精心布置的空間里,雖然端莊,又散發(fā)著香味,但是勾不出人對自然的向往和驚喜。尤其是花店里的花,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美則美矣,但就是覺得缺少些什么?,F(xiàn)在想來,是缺少了自然的味道,缺少了花朵本身的純真氣質(zhì)。
油菜花一開,意味著花屋場的春天到來了。
十多天前,母親說今天是立春,立了春,白天就會變得長起來,氣溫也會慢慢變得暖和起來。山里人家記日子,都是記農(nóng)歷,然后依照農(nóng)歷里的二十四節(jié)氣來確定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李香兒摘下一朵油菜花,輕輕地聞了聞。鼻子里立刻塞滿了花的清香。站在花屋場任何一個地方,李香兒都可以聞到一股股清香味,就算是閉上眼睛,李香兒也可以辨出這里不同的香味。麥子的香味有些像青草,絲絲縷縷地不急不緩地飄過來;油菜的味道沉實而夾含著甜味,如今開了花,葉片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撲面而來,有股沖勁。還有堰塘里的水,李香兒也可以聞到一股香味,帶著幾分涼意從水面升起來。堰塘里的水在寒冷時節(jié)呈現(xiàn)出冰冷的色調(diào),如今在陽光下,它卻柔美起來,仿若綢緞般絲滑。真的是盈盈春水。天空的藍映在水中,讓本沒有確切色調(diào)的水有了自己的色彩。水波輕漾,一方小小的堰塘也讓李香兒看得入迷。
李香兒去九寨溝時,看到那里的水或藍或綠,色調(diào)明艷而充滿誘惑,確實讓人驚艷,但總讓人覺得那水過于美艷而不夠真實,是不容讓人掌控的。如今看這方小小的堰塘,才覺得水就該如此,可愛而不失真。
有一塊小小的田里,母親將它種滿了蘿卜。蘿卜的葉子雖然也是綠色的,但并不及油菜葉那般寬闊,葉片處的根莖,為紅色,點綴在綠葉間。許多紅色的蘿卜從泥土間露出來,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北京的蘿卜多為白色,個大,肉質(zhì)雖脆,但缺少緊致?;ㄎ輬龅男√}卜就不一樣了,小巧,清甜,肉質(zhì)緊致而不失脆性。小時候,李香兒把蘿卜當作水果吃,脆生生,甜滋滋的,確實不比城市里的蘋果差,可那時一心想著城市里的蘋果,并未好好珍惜。前幾天,李香兒陪母親切蘿卜時,生吃了一個,還是兒時的味道,一點澀辣味也沒有,好吃得像水果,咬一口,肉里汁水直往外噴。母親會把蘿卜切成條,曬成蘿卜干。李香兒問母親,種那么多做什么?你一個人又吃不完。母親說,吃不完就拿去喂豬,豬吃了它們,肉才長得好,別看集市上的那些飼料方便,其實都是有激素的,豬吃了,自然也長不出什么好吃的肉,還是原生態(tài)的東西最好,最健康。
沒有讀過書的母親竟然也知道原生態(tài),也知道原生態(tài)的東西才健康。李香兒附和了一句,也是。
看著一對小豬歡實地吃著母親切好的蘿卜塊,李香兒想,如今在這個都只追求利益,而不顧道德底線的社會,好多人花錢買回來的吃食還不如這兩只小豬健康。
再往東走一段距離,就來到香水河。香水河之所以叫香水河,是因為河的岸邊在春天會開出一種淡粉色的花,花開的時候,香氣襲人。所以人們就把這條河叫香水河,其實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原因,那就是花屋場里的女人只要到河里洗了澡,身上就會香噴噴的。在花屋場有一個習俗:出嫁的女兒,前晚都會到香水河里洗澡,就算是冬天,也會在河邊脫了衣服,用河里的水擦拭身子,一來代表洗去過往的少女時光,二來用香氣迎接新的生活。曾有人實驗過,把香水河里的水擔回去洗,可洗出來的身子就是沒有香氣。但是女孩子家在香水河邊光著身子洗澡,多少不雅,也害怕讓旁人看了身子,所以女孩子家一般是由母親或是家中的姐姐陪著去洗,要不就是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一起去洗,其中一個不洗,在一邊站崗放哨。香水河邊生長著一叢一叢的一人多高的霸王草,會成為天然的屏障,倒增添了女孩子們的膽量。
李香兒問過母親,現(xiàn)在還有沒有女孩子到香水河里洗澡?母親說,早沒了。李香兒問為什么?母親說,香水河早就不香了,而且如今的花屋場也沒什么年輕的女孩子了。李香兒問母親,香水河為什么不香了?母親說,也許是污染了吧,也許它的香氣用完了吧。
李香兒在心里惋惜道,可惜了這么美的一條香水河。
回去的時候,母親正在屋邊的菜園忙碌。
李香兒悄悄地走了過去。菜園里和田野一樣,滿目的綠,但它的綠似乎更精巧些。菠菜的顏色最深,為墨綠色,葉莖處有紅色露出來。年前的菠菜風華正茂,此時有了中年人的莊重。萵筍的葉子綠得嫩嫩的,像個少女似的清秀著;白菜苔的葉子,偏點黃的綠著,有著兒童般的肥嫩與可愛。真正細看去,這些綠色蔬菜也處在交替狀態(tài),老的正在老去,小的正在長大,許多原本豐厚密實的蔬菜,經(jīng)過一整年消耗,此時也有凋謝之狀。母親正在用鋤頭翻弄一塊只有菜根的菜田。半彎著腰身的母親將鋤頭舉上揮下,節(jié)奏均衡有力,根本看不出她原本已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
二十年前,父親去世,母親就一個人守著這個家,憑著她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將子女們一個個送了出去。李香兒是老大,最早離開這個家,接著是二弟,三妹。子女們都走了,母親依然守在這里,用她慣有的節(jié)奏吻合著自然的節(jié)奏生活在花屋場。
李香兒問母親,需不需要她幫忙。母親起身,一手扶在鋤頭上,一手叉在腰間,說,你從小就一直在讀書,哪會做這些,你先回去,我弄完馬上回來做晚飯。母親的言語里似乎已忘了她先前逼趕李香兒回北京的事。
李香兒從母親手里拿過鋤頭,說,我試試。李香兒將鋤頭舉得高高的,一鋤頭揮下去,只是在土上劃開一個口子。母親笑起來,香啊,你看你,書讀得好,這事就做不好了吧。李香兒抿嘴朝母親看了看,再次舉起鋤頭,揮下來,依然沒有挖動多少土。母親從李香兒手上接過鋤頭,說,你看,這樣,不要舉太高,舉太高了,落下來就沒什么力氣了,還有,手也不要握在離鐵頭太遠,遠了使不上勁,也不能近,近了不好發(fā)力。
李香兒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地聽母親講解。李香兒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花屋場做農(nóng)活,也是一個技術(shù)活,就像自己讀書和工作一樣,是需要動腦子去想,自然,更需要勤奮與努力。
李香兒對母親說,讓我再試試。母親立起鋤頭,說,算了,明天我們再來。
后來,李香兒發(fā)現(xiàn)種菜真的是極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李香兒的印象中,菜園里的一些事情,算不上真正的農(nóng)活,可當她彎著腰和母親一樣揮鋤而下,很快就熱得脫了外套,只單穿著件棉衣,身體里的熱量一陣一陣地往外趕。勞動帶來的熱量和在大城市里的暖氣帶來的熱量是不一樣的,這樣的熱量是從一個人的身體里往外迸,往外躥,像泉水似的。暖氣輸送到身體的熱量似乎是怎么也捂不到身體的最深處,而且是那么生硬。
消耗了體力,到了吃飯的時間,李香兒第一次吃了兩碗飯,而且每吃一口,都是那么有味道。母親在一邊溫和地看著李香兒的吃相,說,是該多吃,看你瘦得像個病人似的。李香兒一下把飯哽在喉嚨,咳嗽起來。母親起身為她倒來溫水,李香兒的眼里泛出淚水。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母親開始每天曬些需要收藏起來的衣物。母親也把本就收藏起來的衣物也搬出來曬。母親曬衣物,依舊沿襲她自己的方式,在稻場中間用竹竿支撐著竹竿,再把衣服鋪在竹竿上,讓它們四仰八叉地享受著陽光。
李香兒問母親,那些不要的衣服還要曬什么?
母親說,什么不要的衣服,這些可都是你們兄妹仨穿過的衣服,看著它們,我就會想起你們小時候的樣子,想起你們慢慢長大的樣子。母親的眼神里傳遞出幸福的回憶。李香兒知道,作為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母親養(yǎng)育三個孩子,辛苦可想而知。一個人就是這樣,苦難過去,再回憶時,涌出的卻是苦難歲月里的一些小快樂,何況母親本就不是一個懼怕苦難的人。那時,李香兒身為長女,本該早些為家中分擔農(nóng)事,可她偏愛讀書,每到農(nóng)忙,她都在學校里不能回來。有人勸過母親,說一個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做什么?母親總是說,我家香兒愛讀書,就讓她讀,她讀多久我都不反對。到了第三個孩子讀書的時候,母親的壓力更重了,那時,父親的身體也不大好,家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母親的身上。母親就是家里的天和地。懂事的三妹主動對母親說,我不讀了,反正我不喜歡讀書。在那個瞬間,母親心動了,所以母親答應(yīng)了三妹的請求,可是第二天,母親看到在房間里偷偷哭泣的三妹,就后悔了,把三妹又送回了學校。母親曾自責地對李香兒說,她差點就毀了三妹。
松土,曬干,施肥,平土,撒下菜籽,澆水,等待。幾天后,李香兒看到從地里鉆出嫩嫩的菜芽,上午看時,剛剛出頭,下午看時,就變大了些;今天看時,稀稀松松的,需要隔近了細看,明天看時,就密集了些。那剛剛探出頭的菜芽,顏色嫩到心尖上。李香兒欣喜不已,對母親大聲說道,看,長出來了,菜長出來了。這種欣喜,對李香兒而言,遠超過多年前漲工資帶來的高興。
多好,多好看。
李香兒在菜地上蹲下來,仔細地看著。
起來,快起來,別把土踏實了。母親一邊對李香兒喊道,一邊大步走過來。
香兒,把土踏實了,菜芽兒就鉆不出來了。
李香兒趕緊后退出去,說,真是,我這是在踐踏生命。母親像是沒有聽懂李香兒的話,問,啥?李香兒笑著說,我不能殺害這些幼小的生命。
是夜,停電了。
停了電的花屋場格外寂靜。如母親一個人的生活。
母親點了蠟燭,屋子里瞬間亮堂起來。
將蠟滴在桌邊,趁著蠟未凝固的瞬間,母親將整支蠟燭按下去,按得端端正正。母親說,這里不比北京,香兒,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李香兒說,不,我要留在這里陪您。母親說,我不需要人陪,你有你的正經(jīng)事情要做,怎么可以把時間耗在這里?李香兒說,怎么可能不需要人陪?母親說,以前田間地頭農(nóng)活多,忙了一天就累了,累了就睡下,第二天醒了,然后又開始新一天的農(nóng)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李香兒問母親,您就不想我們兄妹幾個?
母親頓下整個身子,說,想,怎么不想,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有時睡覺前就會想你們,想著想著,還真希望你們就在我的身邊。
李香兒問,那您怎么還是把我們兄妹仨都送出去了?
我不能耽誤你們的前程,母親說,當年你最先考出去,你考出去后,你二弟和三妹就說以后一定要像大姐那樣。媽知道他們倆的心思……
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這些年就不寂寞?
習慣了,習慣了就好。
靜默了一陣,母親又問李香兒。香兒,你跟媽說實話,你不肯走,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媽?
李香兒將頭歪在母親的肩頭,說,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覺得您一個人不容易,想陪陪你。
母親到底是發(fā)現(xiàn)了李香兒的秘密。這晚李香兒剛一把假發(fā)摘掉,母親闖了進來。
好好的頭發(fā)怎么說沒就沒了?看著女兒幾近脫光的頭發(fā),母親心頭一緊,心疼道。
花屋場的女孩子從小就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初中時,李香兒的頭發(fā)長得越發(fā)濃密,扎在腦后沉重得很。母親就會在李香兒的頭發(fā)間剜掉一把,以此減少頭發(fā)的密度。盡管李香兒平日總是躲著母親吃藥,但終究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是肺癌。李香兒說,醫(yī)生說只有待在空氣好的地方,病才有希望。
母親不再說什么,上前輕輕摟住了李香兒,再沒追問過她何時回北京的事。
隔了一日,母親對李香兒說,天晴了得請人來好好修整屋子,屋子修整清爽了,人住著才舒服。李香兒說,現(xiàn)在就挺好的。母親堅持,說在城里住了幾十年的人,終究是不習慣。
花屋場到處花開的時候,母親請來了瓦匠。
春天花一開,花屋場美得像張畫。油菜花開得滿坡滿坡的,像黃金似的,耀眼得很,明媚得很。桃花是粉色的,梨花是素白的,三兩樹地點綴在房前屋后,有時,半山腰里也會露出一團一團粉色或白色的影子。
瓦匠走來的時候,李香兒正靜靜地坐在櫻桃樹下,粉白色的花瓣一瓣瓣地飄落下來,輕輕地落在發(fā)梢,落在裙角,落在手腕上。
瓦匠姓林,母親喚他林海。
母親帶著林海將正屋和院子看了個遍,一邊看一邊說著需要改造的地方。出來的時候,李香兒認真地看了林海一眼,雖然臉上染著花屋場風雨的身影,但不妨礙他年輕俊朗的輪廊。
林海說,香兒姐,我再來的時候,你有什么要求就對我說。
李香兒看著他,笑說,好。
林海走后,母親就講起他,說林海眼下是村里唯一的年輕人了。事實上林海也曾去過城里,可他有個毛病,聽不得城里的吵鬧聲,尤其是大小汽車的喇叭聲,整夜整夜睡不著,生了場大病后,就又回到了花屋場。幸好有林海在,現(xiàn)在村里好多個事都找他幫忙呢。母親繼續(xù)說著,話題就扯到了離婚的事。都三十六七歲的人了,還單著呢。
林海再來的時候,門前的櫻花因一夜風雨,凋謝得所剩無幾。
李香兒略帶感傷地說,好好的花,都落了。林海說,香兒姐,有來年。李香兒的心一緊,花開花落有來年,可生命卻只有一次。李香兒說,來年我還不知在哪里呢。香兒姐是北京人,來年一定在北京啊。林海一笑,牙齒白成一片。
香兒姐,你說北京好還是花屋場好?過了一陣,林海又笑問道。
李香兒看著林海,笑說,花屋場比北京好,所以我不去北京了,就留在花屋場。
接下來的日子,林海每天都會來李香兒家,一個人做活,多少慢些,慢就慢吧。林海說,慢慢做,總會做好的。兩人每日閑談上幾句,彼此便熟識起來。這天,李香兒看著林海,忽感慨說,年輕真好。
香兒姐,你看上去也很年輕呢。
比你大十來歲咧。
香兒姐,其實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呢。
李香兒羞赧一笑。
沒幾天,開始落雨了?;ㄎ輬龅拇禾炖铮晁偸呛芏?。下雨的時候,林海不會來。因為來了,也做不了什么事。
李香兒在雨聲中開始盼望著林海的到來,李香兒覺得北京的一切離她越來越遠起來。
漫長的雨季里,李香兒時常會聞到雨水中夾含著的植物芳香味。于是雨水也變得溫柔起來。此刻望著細細密密落下的雨水,她不覺想起了朱自清的《春》: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矗衽C?,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卻綠得發(fā)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xiāng)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著傘慢慢走著的人,地里還有工作的農(nóng)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
文中描寫的,可不是眼前的花屋場嗎?
一陣又一陣春雨中,草一天比一天綠起來。
在花屋場,春天里復蘇的草各種各樣,芭茅草、霸王草、叢生毛草、狗牙根、小米草……很多花屋場里的野草,母親也叫不上名字,但似乎就在瞬間,它們在田間地頭,在山間坡邊全都冒了出來,綠綠的,嫩嫩的,新新的。李香兒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野生的草也是如此的好看。初生出來的草是有香味的,所以整個春天,花屋場里的空氣里全漾著青草味道。每天,李香兒看著它們,聞著它們,原本堵得慌的心,也舒暢起來。
花屋場一片綠色的時候,李香兒家要修整的地方,全部完工。
李香兒問林海,你還來嗎?
林海說,你家有事,喚我我就來。
李香兒說,好。
轉(zhuǎn)眼是清明。
清明節(jié)那天,有好些小車開進了花屋場。母親說,都是從花屋場出去的人回來給祖宗們上墳來的。
花屋場熱鬧非凡,鞭炮聲一陣接著一陣。山間田頭的墳邊,變得花枝招展起來。李香兒和母親一起為父親上了墳。父親的墳頭不遠,不過一兩里路,去時,李香兒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仿佛父親就在那里等著自己,自己又必將要與父親說些什么。能說些什么呢,陰陽相隔,根本不可能有言語的溝通,只有曾經(jīng)的回憶。
李香兒蹲在父親的墳前,點燃一疊疊紙錢。父親走時,剛剛過了五十歲。那時李香兒正懷著兒子小俊。母親說,孕婦不可以長途奔波,所以父親走時沒有告訴李香兒。沒能送父親最后一程,成為了李香兒此生最大的遺憾。有時李香兒在想,如果自己不在北京,是不是就可以?;丶铱赐赣H,那樣或許父親也不會這么早離開自己?可生活沒有假設(shè)。
離開的人不再悲苦,留下的人卻開始了悲苦生活。就像她的母親。
谷雨一來,就是花屋場下田插稻子的時節(jié)了。這時節(jié),氣溫已經(jīng)變暖,即使打了赤腳走在水田里,也覺不出涼氣。
林海就在這農(nóng)忙時節(jié)被磚塊砸壞了腳。
傷筋動骨一百天。好好的一個壯實漢子,只能躺在床上讓別人伺候了。
得知林海的情況,李香兒燉了排骨湯,用一只保溫瓶提去。這時候,李香兒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出,已是一頭短發(fā)。
怎么把頭發(fā)剪短了?一照面,林海就問。
這樣利索不是。
這樣也好看,林海說,現(xiàn)在女明星們都時興香兒姐這樣的短發(fā)呢。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呢,李香兒說,那你說說,你還知道哪些明星?
林海便一一道來,還說李香兒與其中一個很像。
真像嗎?
像呢。
李香兒就笑。之后擰開保溫瓶蓋,把排骨湯遞給林海。
香兒姐,這湯是你做的?
我聽我媽說,你幫過她不少忙,如今你有困難,我能置之不理?
本以為在花屋場只是那些花草們陪伴,如今,李香兒發(fā)現(xiàn)林海也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李香兒每天都會去看林海,和林海說會話。李香兒也看得出,林海是喜歡自己去的。因為自己去了,林海就會露出那一排白晃晃的牙齒。
花屋場終究不是林海和李香兒兩個人的花屋場,好多雙眼睛看著咧。林海說,香兒姐,你還是少來吧。
李香兒問,怎么了,你不喜歡我來。
林海說,也不是。
那為啥?李香兒又問。
咱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一路人,我們不都是花屋場里的人。
你終究是要回到北京的。
李香兒臉急得通紅,說,我是花屋場里的人。
香兒姐,人言可畏,你不怕?
怕什么?又不是鬼神?李香兒說。又問林海,你怕?
我一個男人怕什么。林??戳艘谎劾钕銉?,端起李香兒送來的湯,大口喝了起來。
林海完全康復,是三個月后的事。那時已是大暑,是花屋場最熱的時候。
這晚李香兒對母親說,我要到香水河里去洗洗。
母親說,香水河不香了。
李香兒說,不香我也要去洗。
那是一個極美好的傍晚,淡淡的霞光朝著整個花屋場鋪過來,那些原本清晰的樹木和房子變成了一團團影子。李香兒脫下所有的衣服,一點點向河中走去,然后將身子沉下來,閉著眼睛,輕輕地聞著河水。聞著,聞著,她發(fā)現(xiàn)香水河里的水涌出了曾經(jīng)的香味,讓人沉醉。
許久,李香兒睜開眼,看到河對岸走來一個身影。近了,李香兒看清了是林海。
選自荊門《掇刀文藝》2017年第3期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