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
摘要: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里對于周邦彥和史達祖的評論“周旨蕩而史意貪”,歷來學者多把這句話理解為一層意思,即周詞旨蕩、史詞意貪。筆者認為這句話存在一個互文的關系,故而理解起來就應該有兩層意思。除了前面一層意思外,還有周詞和史詞都有旨蕩和意貪的意思。劉熙載在他的《藝概》里已經(jīng)“隱備”的論述了這層意思,從他標舉的“君子之詞”可見端倪。而結合歷代詞論家對周、史詞的評述,也可印證。
關鍵詞:互文;“君子之詞”;歷代評述
一
《藝概·詞曲概》第二十九條: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錬,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是“周旨蕩”和“史意貪”;二是周和史皆旨蕩意貪。結合古人的行文習慣,加上劉熙載在《詞曲概》里論蘇、辛和白石、稼軒時也用過互文的手法,筆者認為這里同樣存在一個互文關系,故應該取第二層意思。那么何為“旨蕩”和“意貪”呢?
旨:“意志也”。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蕩:“放縱,放蕩”。貪:“求無厭足曰貪”。旨和意說的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意志、意圖。那么“旨蕩”和“意貪”就分別講的就是意志放蕩和意圖貪婪了。意志放蕩就是用意不夠雅正;意圖貪婪就是創(chuàng)意少,意旨單薄。劉熙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周邦彥的詞用律非常的精審,史達祖的詞句子非常的警錬,但是他們的詞都還稱不上君子之詞,因為他們的詞都有用意不雅和創(chuàng)意少的毛病。劉熙載為什么要這么去評述呢?他所謂的“君子之詞”又到底是什么呢?
二
“君子之詞”,顧名思義就是君子作的詞,品格要高雅。“余謂論詞莫先于品”。劉熙載貫穿整個《藝概》的批評方法就是以人品判詞品,他多次提及詞品,我們從他的一些論述中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劉氏所謂“君子之詞”的真面目。他在《詞曲概》一零條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綺怨。韋端己、馮正中諸家詞,留連光景,惆悵自憐,蓋亦易飄飏于風雨者?!币晃鍡l“耆卿詞,……惟綺羅香澤之態(tài),所在尤多,故覺風期未上耳?!倍藯l“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边@些詞人都是劉熙載所詬病的,說他們“風期未上”,“當不得個‘貞字”都是批評他們格調不高。在批評這些品格不高雅的詞人時,劉氏同樣也標舉了他認為詞品較高者。如第四二條說“劉后村詞,旨正而語有致”,并借劉克莊的詞句“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偛簧骈|情春怨”、“我有生平《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說劉克莊在詞中“自寓其詞品”。三二條“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于溫柔敦厚?!蔽覀兛梢悦黠@的看出劉氏是很看重詞的溫柔敦厚的格調的。在一一四條他還說“余謂此等只可迷戀花酒之人,不足以稱詞客,詞客當有雅量高致者也?!蹦敲?,在劉氏的這抑揚之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他標舉的“君子之詞”就是雅量高致之人做出的“旨正而語有致”的詞,要達到哀而不慍微而婉的中正平和之境,題材上也不應過多的涉及閨情春怨。而“詞莫要于有關系”,那么詞應該更多的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應該和詩一樣,具有興觀群怨的功能。
以“君子之詞”的標準去衡量周邦彥和史達祖的詞,就可以發(fā)現(xiàn):周、史的詞題材上多涉及春情閨怨,基本沒有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旨蕩;周、史都善于“用唐人詩話隱括入律”,缺乏詞客應當有的“雅量高致”,意貪。在周、史的詞作里,也可以很明顯的找到這些毛病。比如周邦彥的《蘭陵王·柳》、《六丑·薔薇謝后作》,史達祖的《綺羅香·春雨》、《雙雙燕》等名詞都是描寫的春情閨怨,都是善于用事。雖然有的詞論家認為他們在詞中寓有深意,用唐詩句法寄托自己隱晦的情感,但是主流詞論家都認為這些詞只是對自然事物,個人內心的幽微之情的描寫。當然,在人品上,周、史都有污點,用意不正,品格也不高,他們也稱不上君子。
三
在劉熙載以前的詞論家,很少有對周邦彥的詞進行如此批評的,整體來講都是一片贊頌之聲,偶爾有那么一兩聲批評之語也因其模糊籠統(tǒng)而不被主流所認可。在這一片贊頌之聲里,有的人甚至把周邦彥比作詞中老杜。如《詞潔》“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才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碑斎?,在這推崇的主流之外,我們也可見一些低微的反對之聲。張炎在《詞源》中說“為情所役,則失雅正之音,耆卿可不必論,美成有所不免。”陳廷焯說“詩人所開之境,詞人尚未見者,如杜陵之詩,包羅萬有,空諸倚傍,縱橫博大,千變萬化之中,卻極沉郁頓挫忠厚和平。此子美之所以橫絕古今,無以為敵也。求之于詞,亦未見有造此境者…至謂白石似淵明,大晟似子美,則吾不謂然?!痹谶@些批評之聲中,我們可見陳廷棹只是對有些人把周邦彥比作杜甫的觀點不贊同,稍顯清晰明白的只有張炎說他“為情所役”。劉熙載評論周詞“旨蕩”和“當不得一個貞字”的淵源就在于此。
自劉熙載后,詞論家多采納劉氏的觀點。特別是王國維,對劉氏的觀點深為服膺,他在《人間詞話》第八則里說: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他批評周邦彥“隱括”的手法,認為他“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已經(jīng)和史達祖的偷別人的詞意一樣不值得推賞了。又在第六十四則里說: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貴婦人與娼妓之別。他繼承了劉熙載的“詞品說”,以人品判詞品,就會認為周邦彥的詞品格不高,更把他的詞比作娼妓。
劉熙載是以孔孟及朱陸理學為指導論詞的。他說“樂,中正為雅,多哇為鄭。詞,樂章也。雅鄭不辨,更何論焉!”又說“詞導源于古詩,故亦兼具六義”。并認為詞也應該具有不低于詩的興、觀、群、怨功能。從這個角度立論,詩、樂的教化功能便賦予了詞。于是,他所推尊的詞就應當具備詩的特點,雅正的詞便成了他眼中的君子之詞,要旨正而語有致,詞客也當雅量高致,所應關注的對象也要更多地傾向于社會現(xiàn)實生活,而不只是涉及春情閨怨、兒女情長。劉熙載講格調的雅正,不是像其他詞論家那樣對詞的音律的考察,而是轉向了對詞境和內容雅正的考量,他對周邦彥詞的品評正闡釋了他對雅正的理解。
評論史達祖“意貪”則是多承襲前人的觀點。在劉熙載之前,對史達祖《梅溪詞》的專論只有三篇。一是張鎡的《梅溪詞序》,二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詞曲類梅溪詞提要,三是戈載在《宋七家詞選·梅溪詞選》中作的跋。其中張鎡的序是一篇贊賞之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是引述張鎡的序的基礎上得出的一個更為客觀公正的評價。而戈載的跋則是從梅溪詞藝術風格方面作了一個精確的評價:“史達祖與周邦彥都善于運用唐人詩句”,甚至達到一種神妙之境,但史達祖是周邦彥的附庸,“周為主,史為客”。除去專論,在其他眾說紛紜的評點里,劉熙載更多的還是承襲了周濟的觀點。其后王國維也同樣繼承了周濟和劉熙載的觀點?!懊废?、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钡诎耸艅t又說“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得當,氣格凡下者也?!?/p>
劉熙載的詞品說推尊“君子之詞”,講究雅量高致,周邦彥和史達祖的詞從描繪的內容、詞境的雅正方面都達不到這個要求,并且他們都“運化唐人詩句”為詞,創(chuàng)意少。更結合他們的人品,周邦彥依托于蔡京,史達祖做了韓侂胄的堂吏,品德都不高尚,故而劉熙載對他們是一種批評的姿態(tài)。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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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王國維.人間詞話義疏[M].中華書局.
[5][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人民文學出版社.
[6][南宋]張炎.詞源[M].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