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琬琦
禿子家門口種了一棵槐樹,長著長著突然歪了,就這么隨隨便便地歪著頭靠在了他家的瓦房上,擋住了半扇門,像是個不識趣的歇腳路人。
“煩死了!”禿子想。他才十八,還沒有結婚,正是最容易煩的季節(jié)。他看見老槐就煩:“什么東西!”
禿子是個小木匠,跟爺爺學的手藝,也跟爺爺住一起。他輟學三年,覺得自己就是這棵老槐,走著走著崴了一下,然后就走不回去了。
禿子并不是禿子,就像世界上千千萬萬的貓蛋狗蛋其實也都是人生的一樣。他一頭黑黑的好頭發(fā),每一個發(fā)根都清清爽爽地長在頭皮上,決不肯像別的木匠那樣,任頭發(fā)被浮灰鋸末纏成了一塊臟頭發(fā)板兒,發(fā)硬。
奶奶死了,偏偏爺爺又老了,伯伯叔叔哥哥姐姐全部都出去打工了,許家最小的孫子許禿子自然而然地輟學回了家。給你供到初中畢業(yè)了,還不下學嗎?沒有誰覺得這不對,除了許禿子。他覺得委屈。
禿子上學的時候,是個很攢勁的學生。不偷懶,不逃學,聽老師的話,是學習委員,還受語文老師的喜歡當了大喇叭播音員。老師說許如劍有一副好嗓子,就跟新聞聯(lián)播里的羅京一樣。小名禿子的許如劍輟學回來,還是沒有忘記語文老師說的話,每天早起開臉開嗓大聲來三遍繞口令,鄰居家的姑娘許秀芝,每天早晨早起在廚屋里坐在小板凳上燒鍋,聽見禿子沉沉的聲音賭氣一樣倔強地數(shù)著橋邊的棗樹,心就亂摔亂跳起來。右手仍舊握住火鉤子,左手卻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臉頰,燙得嚇人。
秀芝能聽到禿子的聲音,那禿子自然也能聽到秀芝的聲音。秀芝是老生女兒,嬌慣,不下地,總是待在家里。雖然待在家里,但并不閑著,熬豬食,做飯,喂雞喂鴨喂狗,洗衣服。秀芝說:“咯咯,嘎嘎,吃食哦?!毙阒フf:“俺媽,咱晚上吃啥來?”他們的家只隔著一堵矮矮的紅磚墻,禿子甚至能聽到秀芝喚小雞小鴨來吃食時嘴里低低的嘖嘖聲。秀芝好勤快,禿子想。
他們倆是同學,都在十六那年輟的學。
過了一年,過了兩年,老槐越長越大,越長越歪,枝丫帶著綠葉子歪到了秀芝家的院子上空,開花的時候小白花直飄進秀芝的懷里。秀芝拿著火鉤子,鉤了一籃子槐花,和上些白面,鍋里蒸得噴香?!鞍扯?,我蒸哩槐花子飯,俺媽叫我給你送過來。”爺爺沒有吃,他叫禿子:“人家給你送哩飯,你給它熱熱,吃了吧?!?/p>
禿子吃了兩次秀芝的槐花子飯了,是啊,槐樹都開了兩遍花了,禿子還是在家里種地,做木匠活兒。
禿子真是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比堂哥哥們小這么多,他們趕在自己之前結婚生子出了門。他有時候又不想讓爺爺對他這么好,不然他也可以自己隨便走掉,像他的好幾個同學一樣,上著上著學,就跑了。他也煩老槐:為啥非得長歪擋人家的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禿子早上下地拔草,從地里回來,遠遠看到小四嫂繞過歪脖子老槐,走進了他家的院子。小四嫂很年輕,是這一片幾個莊子的名人,善于說話,善于做媒。禿子背著糞箕子進院兒來,爺爺跟小四嫂都坐在堂屋里,爺爺坐在八仙桌旁邊的羅圈椅子上,小四嫂坐在條椅上。禿子撂下糞箕子,叫了聲:“小四嫂!”小四嫂連忙站起來驚嘆:“哎喲,禿子都長恁高了!”又跟爺爺笑說:“俺二爺你看看,你看你孫兒,長哩可真像個人物?!睜敔斝π?,禿子就去廚屋喝涼水了。廚屋緊挨著堂屋,小四嫂的話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禿子耳朵里說:“我看俺小弟也真是個大人了,管說親了。早說兩年,俺二爺你不也管早點抱孫兒嗎?”
小四嫂說的是許秀芝。禿子聽到了??蔂敔斦f了什么?他忘了注意。
可是禿子有點不愿意。
他有他的道理:只要不結婚,他還有機會去上學。要是結了婚,他就永遠都走不了了。這個禿子。
小四嫂走了,爺爺沒有跟禿子提這回事兒。
吃晚飯。爺爺先吃完,他坐在床幫上吧嗒一口煙,才告訴禿子:“秀芝不賴?!倍d子含著面條,含含糊糊地說:“俺爺,我不干?!睜敔敺谎郏骸澳悴灰恢?,你以后不一定能找著比秀芝還好的哩?!倍d子說:“以后再說以后哩事兒?!睜敔敺畔聼煑U,看著禿子:“你真不干?想好了?”禿子用力點頭:“想好了?!睜敔敍]有再說話,低頭一直吧嗒煙,半晌,才說:“管,干活去吧?!倍d子拉開院里的燈泡,大聲咳嗽兩聲,放倒一塊木料,用腳抵著,開始嘎嘎地鋸。他要給許秀芝家做一套家具,早已定下了。
隔著窗戶,禿子好像聽到爺爺嘆了口氣。
從那之后,禿子就很少能聽到秀芝的聲音了。秀芝還在家里,禿子知道??尚阒槭裁纯偛怀雎暷??禿子有點不敢知道了。
過了有那么半年吧,秀芝還是出嫁了,嫁給了前趙莊趙金山家的獨子,也是小四嫂給她說的媒。秀芝出門子那天,娘家待客,爺爺讓禿子拿二十塊錢上了賬,兩個人誰也沒去吃這頓飯。吃罷飯,婆家來了一二十個架子車過大禮。禿子站在門口,看著一架車一架車的彩禮從村口來,又看見一架車一架車的嫁妝朝村口去,上頭全都是他親手做的家具:條幾、大柜、八仙桌;板凳、圈椅、雙人床。木色光滑,線條流暢。
然后,就是秀芝自己。秀芝那天特別漂亮,長頭發(fā)盤得高高的,露出了頭頸和耳后白膩的肌膚。她的耳墜子慢慢閃爍著,在日光里輕輕地飄來蕩去。秀芝端端正正地坐在用新被子鋪成的干干凈凈的三輪摩托車車斗里,由她年輕的新郎拉起,朝村口慢慢地走。她在矜持地笑,對所有來送她來接她來看她的人。但她好像沒有看到站在門口的禿子。
鞭炮是紅色的,聲音很大;人群似乎也是紅色的,聲音也很大,一切都那么火紅喜慶,可禿子聽不見,也看不見。他靠在門口專心地想著什么,老槐就歪著脖子陪他一起想。漸漸地,許禿子的眼有點花了,槐花兒雪白雪白的,一朵一朵滴在了鞭炮血紅的碎屑上。爺爺盤著腿,坐在老木床上,抄起煙桿,在床幫上邦——邦——邦大聲敲了三下,清清喉嚨,叫他:“禿子!進來!”
他再也不吃槐花子飯了。
春響哥
認識春響哥的時候,我還很小。春響哥住在姥姥家旁邊,我?guī)讱q的時候他就有十七八了,高高的個頭,五官很大,眼皮很雙。他整個都像拿放大框放大了一樣,手腳四肢,什么都比同樣高的人大一個型號,站在地上像個鐵墩子。姥爺很喜歡春響哥,他也時常來跟我姥爺說話,他們之間的交往也就是借個鋤頭,送筐芝麻葉啥的。姥爺是個能干的人,壯年時一趟就能拉回一整車山高的柴禾,而春響哥呢,割麥的時候像陣野風,飛著卷著,麥就放倒了一壟又一壟。姥爺說春響哥:“干活老實,不藏私。”
姥爺年紀大了,大舅二舅又不在家,姥爺家有些活兒,三舅是干不了的,像用瀝青褪豬毛,壘灶架鍋,上房補漏。每當這時候,姥爺都會站在院子里,看我三舅哐哐當當做一會兒無用功,抬頭看一看天光,然后叫我:“小碗兒,去,把春響叫過來?!?/p>
姥爺算是春響哥的老什兒(此地叫手藝上的師傅為老什兒),他教過春響哥殺豬。家里從臘月起,就是殺豬的旺季,莊戶們趕了豬把隊伍排到二里地長,哼哼哧哧弄了一地豬屎。春響哥趁著農閑跟我姥爺去豬行幫了半個月的忙,就把手藝學到了家。過了年春響哥來拜年,姥爺讓姥姥把殺豬的家伙什兒拿布捆好,都送給了春響哥:“你拿咯,好使?!贝喉懜鐡蠐项^,笑了。三妗子嘴快,跟姥爺說:“俺大你看,春響還不好意思了?!?/p>
春響哥很好學,假使他可以去上學,那他一定是最招人喜歡的那個學生。他跟姥爺學會了殺豬,一個人就可以輕輕巧巧放倒一頭整豬;跟老黃叔學會了打鐵,打的鐮刀碼在一起,锃光瓦亮,一筏兒齊;跟他媽學會了腌糖蒜、盤芥菜,青是青,白是白,又好吃又好看;要不是他學了不好看,我猜他也許還會跟我三妗兒學學裁縫手藝。
總之,春響哥是個棒小伙子。他給我拿麥秸編過文具盒,還用他手脖上的狗牙給我的文具盒做了個很結實的扣呢。
春響哥命苦,他媽雖是親媽,但大不是他的親大。他的親大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他媽帶著他改嫁到我們這兒,嫁給了駝背光棍劉老背,又給春響哥生了三個弟弟妹妹。春響哥好忙,要下地,要拾掇菜園,還要不斷地出去打零工掙錢回家給弟弟妹妹上學。春響哥把活兒都干完了,劉老背干什么呢?他也忙死了。劉老背每晚吃罷飯就去橋西小賣部報到,推一夜牌九,天亮才回來睡,一整個白天都在床上倒著頭。醒了他也不起來,仰臉朝上,抽很久的煙。有時小賣部不開門,劉老背就在我家門口的長凳上跟人說半夜的話。我家門口是總放著一些長凳讓人來坐的。他摸摸耳朵上夾著的煙,還跟別人諞呢:“春響攢勁得很哪,別看他才十來歲,地里啥活兒都能拿動。俺家用不著我了,不去玩兩把還能干啥,沒有我的活兒嘛。哈哈!哈哈!”劉老背的笑聲干巴巴的,很難聽。我姥爺在屋里聽見,拿拐杖頭把堂屋的門頂上了。貓走過去,險些夾了尾巴,喵嗚一聲,叫得很凄惶?!靶笊 崩褷斄R。
我夜里起夜,礦燈一照,那門口可是春響哥?隔著大鐵門,他坐在門口的石頭塊子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兩只手絞在一起,腰里別著我姥爺給他的包袱。我叫他,他看我,眼睛紅紅的,都是血絲,好嚇人。我叫他:“春響哥?”他不理我,我不敢再叫,趕緊跑進去叫姥爺:“姥爺,俺春響哥擱咱門檻兒上坐著來,我跟他講話他也不搭我腔?!崩牙衙髦_燈,給姥爺披上他的黑褂子。我拿著礦燈給姥爺照著路,到了門口,春響哥已經不見了。外面好靜,天色墨黑,連個星星也不亮。我隱約聽見春響哥的媽低低的喊叫聲,聽不清楚喊啥,但喊得很難聽,像是要被掐死了。我覺著害怕,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死死攥著姥爺?shù)男渥硬荒苋鍪?。姥爺也聽見了,不待聽完就罵我:“死妮子!滾屋里去?!蔽覀冏呋卦鹤永?,姥爺突然頓住了腳,叫我:“去,上去把你三舅叫過來?!蹦翘焱砩希舜蛑V燈出去找了春響哥一夜。
第二天,姥爺收走了春響哥的包袱,留他住在了我們一樓的廂房里。過了幾天他回家拿衣服,劉老背不給:“你天天晚上睡人家家里,扔這么多活兒不干,還有臉跟我要衣服。這是我錢買哩,我不會留給興奮他們穿,非給你個孬x養(yǎng)哩穿?!眲⒗媳车膬蓚€兒子,一個叫興奮,另一個叫激動,見了春響哥就吐唾沫。他媽抱著小妹崽被劉老背鎖在屋里,只能從糊著泥巴的木格子窗里巴巴地望著受辱的大兒子。
春響哥空手回來,晚上去郵局找了兩個帆布袋子,坐在他床上就開始拆。我?guī)退裔槪嚵艘幌?,說:“不管,太細了?!闭酒饋硪鋈?。我攔他:“我再給你找一個?!蔽野牙牙烟妆蛔拥拇筢樐媒o了他,他套上頂針,試了兩下,說:“這管了?!贝喉懜缇尤荒眠@個布,這個針,改了兩套衣褲!屁股上是安徽,大腿上是郵政,太好玩了。但是,這衣服太短了!袖管只到胳膊肘,褲腳吊到小腿肚,他可冷也?
春響哥穿了好幾天的“安徽郵政”,姥爺帶我去趕集,問賣布哩:“一個褲子幾尺布?”賣布哩說:“三尺。”“那一個褂子喃?”“四尺?!辟u布哩緊跟著說。
姥爺扯了好多布回家,喊家里每個大人都來量量。我去叫春響哥,他不來。三妗子肩膀上搭著皮尺,喊春響哥:“春響,來量量。”春響在屋里回:“俺三妗兒,我不去了呀。”姥姥也叫他:“春響,來量量。量完好做飯,你還得給我燒鍋來?!贝喉懜邕€是說:“真不去了呀,大姥?!崩牙讶ダ骸罢εǎ磕阍僮骷傥疑鷼饬??!蔽?guī)屠牙岩黄鹄喉懜纾椭^,量完就去燒鍋了。三妗兒整做了大半個月才做完,春響哥的最后才做好,別人只有一套,春響哥有兩套,三妗兒說:“俺大布扯多來?!?/p>
春響哥太勤快了,他像是不會累。從地里回來,放下鋤頭就給我們干活,淘麥洗菜劈柴禾,給廂房里所有的鐮刀鐵锨都換了新把兒。鄉(xiāng)人們來趕集,常常把東西放在我家,春響哥就忙前忙后地照料著。
春響哥的秘密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我去河灘上撿鴨蛋,鴨們時常把蛋下在河灘上的草棵棵里。風一吹,蘆葦帶著頭頂?shù)幕宜胱影鸭绨蛲徇^去,現(xiàn)出在岸上說話的春響哥和月月姐。月月是俺姥那莊上的人,她大每一集都騎著三輪帶她來賣菜,有時候也住在我們家。月月姐長得好排場,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頭發(fā)長長的,臉上總帶著笑,誰從她面前過都要多看她兩眼。我們的月月姐,賬算得清清楚楚,話說得頭頭是道。她叫人好親:“俺叔你拿著。”“俺妗兒你走啊?!痹略陆闶帐暗那嗖艘恍“岩恍“涯冒酌蘧€系得整整齊齊,伏在布上,泛著青翠的水光。三妗兒說:“月月干活好利量。”
我看見春響哥說了句什么,月月姐握住他的手,也說了句什么,然后兩個人就一前一后地回去了,走著走著,春響哥還回頭跟月月姐笑了一下,他們倆好得很喃。我把鴨蛋就著河水洗凈裝在書包里,爬上岸,回了家。廚房里,春響哥燒鍋,月月姐炒菜,燈光昏黃黃的。我把鴨蛋放在菜籃子里,他們倆一個盯著鍋,一個盯著火,誰也不打算跟我說話,我就又出去玩了。
這年正月,春響哥跟月月姐就在我家的堂屋里結了婚,春響哥家沒有人來,月月姐家也沒有人來,俺大姨倒是從她們莊里來了。姥爺說,要找個全乎人給月月姐套結婚的被子。大姨套完了被子在廚屋教我包餃子,俺三妗兒就在旁邊絞花,三妗兒真笨,跟著她奶就只學會了鉸喜字,紙一大還好剪歪,難怪她做的衣服針腳總是有點歪。喜字貼好了,三舅在堂屋的大條幾上點了一對大紅蠟,我給了他倆一人弄了一個老師發(fā)給我的大紅花別在扣子上,給我姥爺磕了頭,他倆就算結婚了。
晚上要吃飯了,姥爺叫我:“小碗兒,去上街上買掛炮。”我上俺橋西姨姥爺那兒買炮,姨姥爺問我:“小碗兒你家買炮干啥?”我高興極了,跟他說:“春響哥要擱俺家結婚?!币汤褷斉读艘宦?,尋給我一副通紅通紅的大炮,我問他:“多少錢?”姨姥爺抬抬下巴:“不要錢。”我說:“俺姥爺吵我。”姨姥爺拍拍我的頭:“就講我給哩,不得吵你?!?/p>
我抱著炮跑回來,三舅拿下嘴里叼著的煙點著了它。炮火亂炸,迷迷蒙蒙的。隔著歪歪扭扭的大紅喜字,我看見春響哥的臉上好多水,月月姐臉上也是。我想,春響哥跟月月姐明年就該生小孩了吧。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