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濤
一筒幽幽的燈光,從突兀在山坡上的灰瓦房里射出,卻擋不住關(guān)起門來的雨,也隔不斷山野里的一片嗚咽。
西屋,小戈躺在炕上,也許是恐懼,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正迷迷糊糊進入睡眠時,忽聽“篤篤篤”的敲門聲,嚇了一跳。腦子里畫了個魂兒,是外出打工的父親回來了?
東屋的母親問,誰?卻沒聽到回音。又過了一會兒,門又敲響。母親跟問了一句,誰?
門外傳來低沉的嗓音,我。男人的。
小戈聽到了踏踏踏拖鞋聲。母親一邊走,嘴里好像還叨咕著什么,像是還沒醒,說著夢話。小戈想,應(yīng)該是父親。
隨后是開門聲,卻聽到母親“媽呀”一聲叫。小戈一高蹦到地上,箭一般射出去。
門口站著一位黑臉男人,落湯雞似的。母親僵硬著身子呆站著,不知所措。小戈死死盯著黑臉男人,試圖從這張黑臉上讀出點什么。面頰劃有血痕,紅腫得像柿子,兩眼青烏,像戴了副墨鏡。
小戈大膽靠近母親,摟住了她的胳膊。
誰知,母親卻對黑臉男人說,怎么是你?死鬼,差點被你嚇?biāo)?!黑燈瞎火的,你怎么走這兒了?快進屋。
小戈滿腹狐疑,不知該做點什么。母親曾叫父親死鬼。
黑臉男人挪進門檻。目光掃了一眼小戈。
母親拉過小戈,對黑臉男人說,這是我兒子。又對小戈說,叫叔。
小戈動動嘴,沒出聲。
你怎么弄成這樣?母親問。
別提了,我……黑臉男人張了張嘴巴,瞅了小戈一眼,欲言又止。
母親對小戈擺了一下手,你回屋去。
小戈猶豫著,之后賭氣般回了西屋。
一陣電閃雷鳴。
小戈開始坐臥不安了。他仿佛看到了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在山野里施虐,如入無人之境。陰風(fēng)從墻縫間鼓噪進來,蛇信子一樣施展著淫威,將屋子里的靜謐撕扯成碎片。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恐懼過,蜷縮在炕頭上,身子瑟瑟發(fā)抖。
小戈就想起了父親。
現(xiàn)在,小戈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點什么。于是他溜到東屋門口。先用耳朵搜索屋里,里面的說話聲極小,蚊子似的。門開了一道縫,他貼過去偷窺。
母親正給黑臉男人上藥,還關(guān)切地問他疼不疼。黑臉男人忙不迭地說,我得走,不能連累你們,該說的我都和你說完了。母親說,黑天半夜的,你往哪兒走?黑臉男人說,能走,給我件雨衣。母親態(tài)度堅決,不行,天亮了再說。黑臉男人說,天亮了就走不了了,他們會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卻說,俺家有的是地方,還藏不下你?不走,明天再說。
母親似乎感覺到什么,回身把門拽緊了。
小戈下意識把門推開,把母親和黑臉男人嚇一跳。母親生氣地瞥了小戈一眼。黑臉男人突然堅決起來,推開了母親,說,我要走了,不走不行。母親更堅決,我能讓你這樣走?隨后對小戈說,你叔今晚就睡在你屋。
什么?小戈擰緊了眉頭。母親似乎猜透了兒子的心思,說,不用怕,你叔又不能吃了你。黑臉男人還在說,你把雨衣給我,我走。母親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藏菜窖里吧。馬上又改變了主意,說,不行,里面可能有水,還是等明天吧,不收拾下不去腳。
母親一個藏字,讓小戈的心怦然動了一下。他又一次想到了父親。隱隱約約覺得母親的做法對不住父親。他還能說什么,他總不能讓陌生男人跟母親睡一屋。
母親進了西屋,重新鋪好了炕,炕頭留給了黑臉男人。
黑臉男人進屋時,好像帶一股涼風(fēng),臉上還露出僵硬的笑,似笑非笑。他主動拉滅了燈,和衣躺下。小戈早已做好今夜無眠的準(zhǔn)備,繃緊了神經(jīng)。屋內(nèi)死一般寂靜,屋檐的雨滴聲清晰可辨,像時鐘一樣有節(jié)奏的滴答滴答。
也許黑臉男人太乏累,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
小戈醒來時,太陽都照屁股了。黑臉男人已經(jīng)不在炕上,母親也沒在屋,飯已經(jīng)舀好了。他草草洗把臉,拿起筷子吃飯,發(fā)現(xiàn)菜的樣數(shù)比平時多了不少,還有小雞燉蘑菇。母親為了黑臉男人,竟不惜代價,宰殺了下蛋雞。這如果讓父親知道,非炸鍋不可。想到這兒他沒心思吃飯,頂著氣去了院子里,想質(zhì)問母親。找了一圈,最終在菜窖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和黑臉男人。
菜窖子的洞口是用樹枝掩著的,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黑臉男人換上了父親的褂子。兩個人一邊往桶里舀積水,一邊小聲嘀咕。窖子里霉氣味很濃,又臟又暗。母親腦袋上罩一層蜘蛛網(wǎng),頭發(fā)顯得灰白,像個老太太。見到小戈,問吃了沒有?
小戈沒吱聲,看了一眼黑臉男人,又瞅瞅母親,轉(zhuǎn)身出了菜窖子。
很快母親跟了出來,把小戈拉進屋,囑咐說,家里來人的事,不準(zhǔn)跟任何人說,說了,你就沒媽了,懂嗎?小戈眼里似乎有些水,扭頭,不回答。
母親拍拍他的頭,說,我兒懂事,不會說的。
大約中午時分,母親把行李搬進菜窖,黑臉男人再也沒露面。
黑臉男人進了菜窖,小戈似乎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天黑后,他可以睡個安穩(wěn)的覺,因為母親也睡在她自己的屋里。讓他沒想到的是,關(guān)燈后,他又聽到東屋母親下地聲,聲音一直走到外面,他突然沒了睡意,心跟著母親走,沒了底。他掀開窗簾往外面一瞅,視線模糊,感覺母親進了菜窖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想法雖然不豐富,一個感覺卻是實實在在撞擊他,不安,心跳加速。他忽的從炕上跳起,下了地,去了外間屋,剛要邁出門,就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從菜窖方向走來,他趕緊跑回炕上,把被子蒙過頭。
母親腳步很輕,站在西屋門口,往里瞅了瞅。
這時,小戈已經(jīng)確定,那個黑臉男人,一定是干了壞事,也許是個殺人犯,逃竄到他們家。再開學(xué),他就上五年級了,平時通過看電視,聽老師講課,多少懂得一點法律知識。母親假如藏了這個人,應(yīng)該叫做窩藏罪,那是要被判刑的。他想來想去,決定跟母親說說,就下地來到母親的屋。
母親一愣,你沒睡?小戈說,我睡不著。
母親說,小孩丫丫,有什么睡不著?小戈說,你讓他走吧,警察知道了……
母親不以為然,說,他們怎么會知道?你不用瞎操心,該走自然會走。母親又一次警告他,我可告訴你,千萬別和別人說。你不說,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沒人來,也沒人會知道。
小戈就不知再說什么了?;氐阶约旱奈?,小戈又想到了父親,能管了這個事的,只有父親。
父親一直在外邊打工,一年只能回家一兩次。他決定,偷偷給父親打個電話。可他有顧慮,假如母親知道他給父親打電話,一定會怪罪他,假如父親回來了,他有一種預(yù)感,父親能打母親。他無法在這個事情上做出選擇。但最后,他還是決定打電話,即便父親打了母親,也比母親跟那個黑臉男人強,也比母親跟那個男人一起被警察抓走好。
第二天,小戈逮到機會,見母親往菜窖子送飯,就跑到母親的屋,抓起了電話??赡苁怯捎诰o張和激動,他竟然一時想不起父親的電話號碼。就跑回自己的屋,找寫在自己書本上的號碼,當(dāng)他回來,再一次抓起電話時,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母親警覺地問,你給誰打電話?他支吾了半天,說給同學(xué)。
母親問,干什么?他吞吞吐吐,說不出子午卯酉。
母親的臉像冰塑一般冷。小戈很狼狽,在母親的眼皮底下溜了。
小戈發(fā)現(xiàn),母親的目光在時時注意他。他呢,不知不覺跟母親打起了游擊戰(zhàn),他也時刻關(guān)注母親的動向。母親每次進入菜窖子前,總在房前屋后溜達一圈,用機警的目光探尋四周,確認沒人了,這才掀開蓋在菜窖子口的苞米秸稈,拎著盆裝的飯菜拱進去,又從里面遮擋窖口。白天,母親在窖子里的時間短,晚上在窖子里的時間長。說不清為什么,他覺得這段時間很漫長,很揪心,讓他產(chǎn)生沖動,沖進去,看看他們在干什么??伤植桓屹Q(mào)然行事。于是,他就躡手躡腳來到菜窖子口前,側(cè)耳屏息,可是什么也聽不清。越是聽不清,他越是焦急,仿佛聽到了黑臉男人和母親的笑聲,當(dāng)他想進一步確定時,又死一般寂靜。
他終于聽到了母親的說話聲,就在窖子口下,說,總憋在這里不行,你就出來走走,晚上不會有人看見。黑臉男人的聲音,說,我實在是怕給你和孩子找麻煩呀。
小戈感覺母親的頭馬上就會冒出窖子口,慌忙逃回屋里。
其實母親過了許久才上來,回東屋后,“咔嚓”一聲,插上門插銷。
小戈越來越感覺到,他和母親之間,多了層隔膜,危機感越來越強。究竟是什么,他也說不清。但有一點他意識到了,父親的影子始終晃在他的眼前。他再一次決定給父親打電話。
第二天早晨,母親進菜窖子送飯時,他再次拿起電話,卻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一絲聲響,按了鍵子,毫無反應(yīng)。再細看,電話線已經(jīng)被母親拔掉了。
外面?zhèn)鱽砟赣H的喊聲,小戈,出來!小戈磨磨蹭蹭走出屋。
母親臉色凝重,讓小戈快下山,到村醫(yī)老趙家買藥。小戈說,打個電話,他就來了。
母親反駁說,你彪呀!讓你去你就去,買點消炎藥,吃的和搽的,就說我摔傷了皮。不準(zhǔn)多說話??烊タ旎?。
小戈是拗不過母親的。母親又囑咐說,不準(zhǔn)給你爸打電話!說走了嘴,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之后,掏出五十元錢,說,剩了錢,你自己買點吃的。
小戈接過錢,下山去了。
趙大夫家大概有七八里路。小戈并沒有快去快回的打算。走在山路上,他時不時撿起石塊,投向樹林的鳥。父親在家時,經(jīng)常帶他在山上打鳥。燒烤鳥的香味仿佛正在他鼻子前飄,他就再一次想,母親窩藏黑臉男人的事不能瞞父親了。
趙大夫出診了,門鎖著。小戈就進了旁邊的小賣店。他看到了柜臺上醒目的紅色電話機。交上一塊錢,就可以打了。他剛要遞上錢,又一次猶豫了。這個事情太大,大到他不敢輕舉妄動。
約一個多時辰,村醫(yī)老趙回來了。小戈說,母親摔了一跤,讓他給開點藥。
趙大夫問重不重,需要不需要他親自去看看。他慌忙說,不用不用。
趙大夫似乎有些不信,你母親可是個要強的人,不重她會親自來的。等我倒出時間,我上趟山,去看看。
小戈不知再說什么,只能說,不用不用。
回到家,小戈把趙大夫的話說了,母親立刻緊張起來。一旦趙大夫來了,發(fā)現(xiàn)她并沒摔,怎么辦?
母親匆匆忙忙去了菜窖子,也沒像平日那樣?xùn)|張西望一番,直接下了菜窖子。小戈心里樂了一下。為什么樂,他也說不清。
晚上,母親突然把黑臉男人領(lǐng)進屋,對著燈光給黑臉男人上藥。
黑臉男人臉上的傷仍然紅腫,頭發(fā)亂糟糟的,像一堆雜草,嘴唇發(fā)干,像曬爆了似的,卷一層皮,面露倦怠,身上還有發(fā)霉的氣味。兩個人嘀嘀咕咕,嘮了很長時間。
小戈突然感覺屋子里很空,自己的心也空空的。直到黑臉男人出了屋,他才覺得踏實,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天起炕的時候,小戈聽到了院子里有人說話。原來是收購雞蛋的小販子。
小販子走后,母親回到屋里,對小戈說,雞蛋漲了五分。
小戈嗯了一聲。這與他無關(guān)。他從不關(guān)心這些事情。
母親又叨咕說,前一陣子,村子劃了一塊地,動員咱們下山。想攆我下山?沒門,除非用八抬大轎子抬。他們說我咬屎橛子給個麻花都不換,我說,墳塋地就在家門口,哪天感覺不行了,自己往那爬,誰也不用麻煩。
小戈納悶,今天怎么啦,母親的話真多。
母親又說,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和你爸誰也帶不走。我早就想好了,咱不去村子那破地方,等攢足了錢,重蓋房子,給你娶媳婦。
小戈接過母親的目光,舔了舔嘴唇,一咕嚕吞了吞口水,什么也沒說。心想,和我說這些有啥用呀?難道你想和黑臉男人一起跑?想到這,他出了屋子,去茅房撒了一泡尿,眼睛注視菜窖子。感覺沒有昨天掩蓋的那么嚴實了。他實在是無法控制自己,幾步跑到菜窖子口,毫不猶豫進了菜窖子。
菜窖子里空無一人。小戈喘了一口氣。等他爬出菜窖子,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母親平靜地說,他走了,昨晚就走了。
小戈突然問,他是不是干了壞事?他是不是怕警察抓?
母親說,你什么也別問,懂嗎?你什么也不知道。
小戈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他為自己能問出這兩句話,都感到吃驚。
母親說,他走了,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你也不用……不用什么,母親沒說。
但母親說的“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理解為母親在暗示他什么。
黑臉男人走的第二天,警察突然來到小戈的家。
小戈先是聽見了母親的叫喊和哭聲,等他走出西屋,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東屋收拾東西,身邊站了幾個警察,其中還有一個女警察。另外,他看見了村長和一個女村干部。女村干部他熟,叫她邢嬸子。
他好像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站在那一動不動。邢嬸子看見他,急忙跑過來,把他拉回西屋。
你媽有點事,先去村里。邢嬸子說。你在家待著,已經(jīng)給你爸打電話了,晚上就能回來。
小戈不傻。去村里不需要收拾和帶上那么多衣服的。他坐在炕沿上,什么也不說。當(dāng)他聽到母親喊他,小戈!他便跑出屋。
母親已經(jīng)出了門,手里提著裝衣服的包袱皮。胳膊,由那個女警察架著。
小戈沒有去攆母親,這些好像在他心里預(yù)演過一樣,一點都不陌生。他甚至都沒想流淚。
一個警察走過來,說,你叫什么名字,來,咱們倆談?wù)劇?/p>
小戈低頭。他決定按照母親說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當(dāng)天晚上,父親風(fēng)塵仆仆回到家。
父親什么也沒說,好像回來什么也不必做,回來的目的,就是在家待著似的。只是到了睡覺時,父親才來到西屋,眼睛無神地望著小戈。
小戈更不知道該說什么,眨巴眨巴眼。
父親在小戈即將睡著的時候,像是自言自語,說,那個人姓張,我認識,過去和你媽是一個村的。他救過你媽的命。嗨,這人怎么也辦糊涂事呢?你媽也是的……也是什么,父親沒說。
父親起身時說,快開學(xué)了,都準(zhǔn)備好了嗎?
嗯。
小戈想問,我媽什么時候能回來,可他不敢問。他覺得,黑臉男人來的那天晚上,他要是能把黑臉男人攆走,可能一切都會變了。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