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過去年間,冬天,大多人家屋里都會生一火爐子。夜闌人靜,炭火一燃,半地橙光,一室春暖。
圍爐,能做些什么?
在小娃的眼里,圍爐最好的事,就是吃。爐火剛?cè)贾鴷r,煙大火急,響聲呼呼。亟待火頭下去,焰青起來,不拘南瓜、紅薯、土豆,趕緊取個三三五五的,扔到爐膛下的炭灰里,淺淺埋上。人可以坐一旁等著,亦可打開手做別的。不出個把小時,美食就生成了。南瓜黃黃,紅薯香香。尤其好吃的,是土豆。用火鉤從炭灰下刨出,磚地下磕磕。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晾晾。乘著熱乎勁兒,掰開,有裊裊土豆香氣就快樂地躥進鼻腔、口腔、胸腔里去了。吃烤土豆,若白嘴吃,原汁原味,口若大些,實在噎人的不行;若能就個腌芥菜疙瘩或腌蔓菁疙瘩,一口沙軟甜蜜,一口咸香爽脆,那滋味,不能說。
圍爐也可做女紅。早前時,農(nóng)村的女娃們喜歡舞弄些個針線活,比如織個毛衣、繡個鞋墊兒什么的。白天,洗衣做飯,打豬喂狗,騰挪不出時間來。至夜,便抱著自己的女紅活計,約上兩個相好不錯的伴兒,一同圍坐于誰家的爐火旁,織的織,繡的繡。其間,還可以相互取取經(jīng),切磋切磋技藝。有的女娃,到了待嫁的年齡,或有已訂了婚約的,那手里的活計兒,多半就是給自己繡的嫁妝,或給未來夫婿織的衣褲。鄉(xiāng)村暗夜,靜謐安寧,女娃們的手在不停勞動,心也在不時憧憬,伴隨著爐膛內(nèi)噼里啪啦的灼熱火星,喜悅悅得很。
圍爐亦可補農(nóng)活兒。所謂補農(nóng)活兒,就是干些個白天沒干完且并不是很著急的活兒,比如剝個玉米棒了,扎個糜秸帚子了。過去年間,農(nóng)村的機械化不普及,有些人家土地少,雇不起也不值得雇大脫粒機,遂玉米棒子全靠人工剝。當(dāng)然,起初全是靠手,后來,就有了手動的剝粒器。剝粒器是個笨笨的鐵家伙,有膛有柄,膛內(nèi)有齒輪。預(yù)先將其支在地上,一手搖柄,一手扔玉米棒入膛,咯喳咯喳,連玉米帶棒子,就一起從下面掉出且分離開了。曾記我家就有這樣一個鐵具,每到晚飯罷,父親就會取出,并從院間扛兩袋玉米棒倒在地上,一家子圍著爐火,就剝將起來。爐火通紅,玉米粒金黃,空棒子醬紫,剝粒器的聲響,則沉重,緩慢,單調(diào)。
當(dāng)然,最好最悠閑最樂道的,是圍爐夜話。時令一入冬,農(nóng)人的繁忙季節(jié)就過去了。有些人,喜歡湊一堆兒喝酒吃肉;有些人,喜歡呼朋喚伴打麻將;有些人,則無甚個愛好卻特別的無聊,就會瞎串門。東家到西家坐坐,西家到東家走走。早先年的農(nóng)村,窮哩,人們過日子比較節(jié)儉,從不點大瓦數(shù)的燈泡。十五度的燈輝,昏黃昏黃,人坐其下,面影朦朧。串門的人來,主家上煙上茶。一口煙罷,茶水一吸溜,閑閑里的閑話就嘮開了。家長里短,鄰里糾紛;柴米油鹽、兒女情長;奇聞異事,世相百態(tài),不拘什么,揪起什么就嘮什么。門外,寒風(fēng)悄吟;屋內(nèi),唾液紛呈。日子在一膛爐火的襯映下,格外飽滿。
有爐歲月,好啊。
不單我這樣認(rèn)為,清人王永彬早就說過,“寒夜圍爐,田家婦子之樂也”。
歲晚務(wù)閑時,王永彬與家人聚守一處,亦圍爐“相與燒煨山芋”。其間,但“心有所得”,或是對人生的感悟如“貧無可奈惟求簡,拙亦何妨只要勤”;或是對世相的看法如“貧賤非辱,貧賤而諂求于人為辱,富貴非榮,富貴而利濟于世為榮”;或是對人性的思考如“氣性乖張,多是夭亡之子,語言深刻(刻?。?,終為薄福之人”等,輒述于妻女兒輩,“特以課家人消永夜耳”。長此以往的圍爐夜話,生生圍話出一部《圍爐夜話》來,以饗且慧正后人。圍爐的境界,在王永彬這兒,大約算是盡了。
摘自作者公眾號“小歇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