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同

摘 要：話劇《灑滿月光的荒原——荒原與人》是李龍云新時期的重要代表作。在劇中，李龍云塑造了四個具有顯著殘缺特征的“荒原男人”形象。他們輕者具有人格缺陷，重者則是心理變態(tài)，如狹隘而自虐的馬兆新、兇殘而自卑的于大個子、憂郁而懦弱的蘇家琪和扭曲而變態(tài)的李長河。這些不同程度的精神或肉體上的殘缺使四位男性紛紛陷入了不幸的命運，甚至走向了死亡的結(jié)局，深刻揭示了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人類心靈世界永恒存在的精神斗爭和靈魂掙扎。

關(guān)鍵詞：李龍云 荒原與人 男性形象 殘缺

李龍云在話劇《灑滿月光的荒原——荒原與人》中書寫了四個荒原男人的心靈掙扎和悲劇命運。他們個性迥異、生動鮮活，且在精神或肉體上具有某些殘缺。相比起荒原女人們美好人性的彰顯，荒原男人們表現(xiàn)出的多是人格上的各種缺陷，如狹隘、兇殘、自卑、懦弱等，甚至還有心理變態(tài)?！白髌分械哪星嗄陚?，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他們一方面是劇作家的精神載體，傳達著一代人的聲音；另一方面，又從不同角度暴露出男人在那個時代的人格缺陷”{1}。而且，“與‘小井系列不同，李龍云在知青戲中盡量弱化對政治環(huán)境的直接表述，而聚焦于人性本身的復(fù)雜”{2}。以往的知青戲多把人物的悲劇命運歸因于歷史和政治等客觀因素，但正如李龍云所述：“人的命運的悲劇，除環(huán)境而外，人自身的性格和人與生俱在的種種弱點要承擔很大的責任?！眥3}“李龍云盡管寫知青生活，實質(zhì)是劇作者借寫知青生活，去開掘人類所共有的命題”{4}?？梢?，荒原男人們的不幸命運更多的是源自于個體身心存在的某些殘缺，而不能僅歸因于歷史和政治等客觀上的因素。

一、狹隘而自虐的馬兆新

馬兆新以十五年后的中年形象初次登場。此時的他是一個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復(fù)雜體”：一個粗壯的大漢，不僅擁有大山似的身板，充滿著年輕時的野性和蠻力，而體態(tài)卻是歪坐著的，耷拉著嘴角且瞇縫著雙眼，透著一絲昔日的桀驁不馴?？墒牵穆曇魠s喑啞而蒼涼，傳遞出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多年的痛苦和惆悵。雖然，中年的馬兆新經(jīng)歷了歲月的積淀，變得成熟而滄桑，但此時的他卻又是一個“無根之人”，面臨著失去自我信仰的危機。于是，痛苦的馬兆新重返十五年前的荒原尋找自我，再次審視落馬湖曾經(jīng)的是是非非，試圖讓自己躁動不安的靈魂安歇下來。

十五年前的青年馬兆新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不僅充滿著青年人的朝氣和力量，而且還具備先天的勇敢和正義?？墒?，馬兆新時常表現(xiàn)出一股強烈的情緒：嫉妒?？膳碌募刀市牟粌H反復(fù)地折磨著他自己，而且還深深地傷害了戀人細草。當目睹于大個子和細草外出跑地號時，馬兆新的表現(xiàn)是：“悵悵地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妒火在心中陰燃著。”{5}當懷疑細草和于大個子“出事”時，他則嫉妒地喊出：“可馬兆新是個五尺高的漢子！馬兆新要的是清清白白的姑娘！”{6}甚至在最后細草要嫁到底窯的時候，他內(nèi)心最先燃起的依然是嫉妒的火焰。馬兆新把這種嫉妒的情緒誤解成為“男人的尊嚴”受到傷害的反應(yīng)，并堅信是“男人的尊嚴”使他無法接受戀人的失貞。然而，所謂的“男人的尊嚴”觀念只是一種扭曲的邏輯，嫉妒則是一種情緒上的強烈表現(xiàn)，它們共同的根源是馬兆新身上那致命的先天人格缺陷：狹隘。因為狹隘，他不停地猜疑細草和于大個子的關(guān)系，并用惡語指責細草不清白；因為狹隘，他不肯主動向細草求證事實，甚至連詢問對方是否愛他都不敢開口；因為狹隘，他以“男人的尊嚴”為由拒絕了細草，并表現(xiàn)出強烈的嫉妒心和報復(fù)欲。中年馬兆新經(jīng)過了歲月的磨礪，已經(jīng)意識到當初殘忍拋棄細草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并表示出了深深的懊悔。正如中年的馬兆新痛心地責備青年的馬兆新：“你不是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不是你這樣。你是個弱者?！眥7}“你這么走了，是不責任。……當一個女人特別需要你的時候，你走了，這就是不負責任。”{8}可惜的是，中年的他始終把年少的軟弱和不負責視為當年拋棄細草的原因，沒有認識到這場愛情悲劇的真正根源是自己狹隘的心理。馬兆新與哈代小說《苔絲》中的克萊爾很相似，他們都遭受了戀人失貞所帶來的打擊和痛苦。兩位男性的悲劇都在于狹隘——這種人格缺陷所帶來的嫉妒和怨恨的心理以及報復(fù)和拋棄的行為。他們的結(jié)局幾乎走向了一致：在拋棄戀人的悔恨之中度過余生。馬兆新人格的狹隘引發(fā)了不斷的猜疑和焦慮，令這段本應(yīng)相濡以沫的愛情變得失控了。過士行曾評價道：“馬兆新的痛苦是幾千年來圍繞著男人的痛苦，是較陳舊的東西。”{9}其實，馬兆新的痛苦并非僅是傳統(tǒng)貞操觀念的束縛，更多的是在精神上進行自我虐待，即自虐。馬兆新的自虐心理和行為非常復(fù)雜，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即心理沖突、行為過激和精神痛苦。

首先，“馬兆新的情感世界中，始終存在著兩種對立的力量：一種是理智支配下的溫柔、愛撫、理解……另一種是狹隘、嫉妒、占有欲所帶來的暴躁與殘忍”{10}。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精神力量不停地反復(fù)對抗，使馬兆新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沖突。其次，“他尋找的渠道是自我摧殘”{11}。為了解決強烈的心理斗爭所帶來的困擾，馬兆新往往采取過激的極端行為。然后，當過激的行為實現(xiàn)后，馬兆新會出現(xiàn)后悔不安的情緒，繼而上升為一種長期的精神痛苦。例如，當馬兆新懷疑細草和于大個子有染時，他內(nèi)心出現(xiàn)了兩股對立的精神力量：懷疑和信任。懷疑和信任的斗爭令他焦灼不安，于是他采取了刻薄的言語和冷漠的舉動來刺痛細草，以尋求解決問題。當過激行為失敗后，他便發(fā)覺自己不該如此，并產(chǎn)生后悔的情緒。再如，當馬兆新得知細草懷孕并被栽贓給了自己時，內(nèi)心中的理解寬容與怨恨報復(fù)不停地交織在一起，繼而做出了辱罵細草、燒書跑荒，甚至是差點過江越境的過激行為。他在過江前委屈地說：“我到江那邊干什么去？是在跟誰慪氣嗎？跟誰？于大個子？細草？還是跟自己？……有時候明明知道是在辦一件錯事，但要有個臺階兒。只要有人攔一下，或許是能體面地回來了?！眥12}“……我是在跟落馬湖這個混蛋慪氣……”{13}馬兆新并非真的想過江越境，他只是想通過這種自虐甚至毀滅的方式來解決內(nèi)心的痛苦?？墒?，通過自虐來宣泄情緒或解決問題是不可能的，這只會讓自我身心受損并為無辜者帶來傷害。最終，馬兆新依然選擇拋棄深愛的細草并親自把她嫁給一個馬車夫。他狠狠地報復(fù)了深愛的戀人，同時也讓自己墮入到了長達十五年的悔恨深淵，靈魂無法得到安寧?？梢?，馬兆新在精神上的自虐是非常深重的，令人遺憾不已。

二、兇殘而自卑的于大個子

于大個子本名于常順，是拓荒隊的連長?？墒牵谕鼗年犼爢T的心目中，他就是征服和統(tǒng)治一切的落馬湖王國的國王。毫無疑問，于大個子是造成拓荒隊成員們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他的兇狠和殘忍不僅硬生生地拆散了馬兆新和細草、蘇家琪和李天甜這兩對情侶，而且還憑借手中的權(quán)力刁難“二毛子”邢福林并占有其妻——四川女人。然而，如此兇殘的荒原男人卻對一個六歲的私生女毛毛和一條名叫黑子的狗充滿善意和憐愛，是一個善惡交織的復(fù)雜人物。

于大個子的出場經(jīng)常伴隨著急驟貪婪的鐘聲?？膳碌溺娐曧憦丶澎o的荒原，影射著他的兇狠和殘忍，令人膽戰(zhàn)心驚。當邢福林請求去前線打仗時，他無情地指出對方是“二毛子”，表現(xiàn)出兇狠的否定和侮辱。當四川女人要求合理落戶時，他冷酷地嘲諷對方未婚先孕和育有私生女，并企圖占有對方。于大個子不僅言語間透著兇狠，而且行為上也十分殘忍。他強奸細草并使其懷孕，造成對方無奈嫁給當?shù)氐鸟R車夫；他設(shè)計栽贓陷害馬兆新，導(dǎo)致對方險些走上叛國之路；他還組織批斗蘇家琪和李天甜，致使李天甜選擇了自殺……這些人的不幸結(jié)局雖不能完全歸罪于于大個子，但于大個子確實是這些悲劇的罪魁禍首。于大個子的兇殘并非先天，而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形成過程。少年時期的于大個子一家飽受當?shù)劓?zhèn)長于麻子的權(quán)力欺壓。于麻子借助手中的權(quán)力任意驅(qū)使于大個子的父親，占有他后母的身體，并間接害死了他可憐的妹妹。為此，年少的于大個子備感屈辱和憤怒，認準了權(quán)力就是一切的觀念：“我記下了一個死理兒，權(quán)力比啥都值錢！有權(quán)是人活著的最大享受！”{14}后來，于大個子當了兵，開始了追逐和癡迷權(quán)力的道路。他通過權(quán)力的濫用達到心理補償和精神滿足，并由此衍生出病態(tài)式的征服欲和統(tǒng)治欲，繼而在現(xiàn)實中展現(xiàn)出可怕的兇殘形象。在落馬湖，于大個子渴望征服所有女人并統(tǒng)治所有男人，建立起屬于他于常順一人的王國。他本可以選擇占有隊內(nèi)的其他女人，如美麗而溫順的李天甜。但是，他卻選擇了高傲自尊的細草和大膽潑辣的四川女人。他曾惡狠狠地說：“看那個細草，小嘴噘噘著，那么高傲。”{15}而四川女人更是大膽潑辣，敢于當面拆穿于大個子的陰謀。這兩位女性的強勢不羈相比起李天甜的老實溫順，更加能夠激發(fā)于大個子的征服欲?？梢姡闹械恼鞣呀?jīng)超越了他的情欲。同時，于大個子也熱衷于統(tǒng)治男人，不容許自己所建立的王國秩序受到一絲破壞。在“宣傳隊”事件中，于大個子對馬兆新揪住不放，并非全是為了栽贓陷害對方，也有對他帶頭破壞自己統(tǒng)治秩序的無法容忍?？梢?，于大個子的兇殘只是表象，隱藏在兇殘背后的是對權(quán)力的病態(tài)欲望。

兇殘的荒原男人并沒有被塑造成一個惡魔式的人物，他也有溫情善良的一面。每月6號，于大個子都會準時看望四川女人的私生女——六歲的毛毛。此時的他態(tài)度溫柔、言語和善，沒有一絲兇殘的影子，渾身上下盡顯人性的美好。不過，手里拎著精巧冰車、腰上別著五四式手槍的他又是一個復(fù)雜的矛盾體。冰車代表了他對亡妹的懷念，即人性中的“善”，而手槍則代表了他對權(quán)力的追逐，即人性中的“惡”?！皬姍?quán)者未被概念化地塑造成一味令人生厭的形象，他們扭曲的人格，恰恰反映了大環(huán)境的不正常，同時他們偶爾顯現(xiàn)的人性光輝，亦使其立體和飽滿起來”{16}。事實上，于大個子的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少年時期的傷痛記憶，是一個充滿悲情色彩的自卑者。少年于大個子在家鄉(xiāng)經(jīng)歷過很多屈辱，成為了他封閉在內(nèi)心深處的“苦蒿蒿的記憶”，并逐漸造成了他不易被察覺的深深自卑感。首先，于麻子的強權(quán)欺辱使年少的他無力反抗，甚至連小妹最愛的燈籠都要掛得比于麻子家矮一截，這種如影隨形的權(quán)力大網(wǎng)使他的少年時期備受壓抑。其次，罪惡的家庭環(huán)境令他感到無比羞憤和自卑：老實窩囊的父親為求全家自保而甘做“王八”，低賤地允許淫蕩的后娘與于麻子通奸。然后，十九歲的他竟然要被迫娶一個來自“王八屯”生過孩子的丑妻，這對他的男性自尊心造成了極大的蹂躪。雖然，多年后的于大個子早已遠離家鄉(xiāng)，成為在落馬湖呼風喚雨的強權(quán)統(tǒng)治者，但是二十歲前的不幸遭遇和慘痛記憶始終令他無法擺脫自卑的心理狀態(tài)。當一手建立的落馬湖王國覆滅后，于大個子竟然拖著斷腿，倔強而瘋狂地在木碑上刻著自己的名字，并喊著：“我在刻我的名字！我要在木碑的背面刻上我于常順的名字！名字！”{17}可見，刻上自己的名字對于大個子來說是多么重要。正因為內(nèi)心深處長期的自卑和渺小，他才如此渴望自己的存在和價值能夠被尊重和認同。正如李龍云所述：“他并不奢望流芳千古，但他要頑強地向自己向人們顯示他的尊嚴與價值。”{18}

三、憂郁而懦弱的蘇家琪

蘇家琪在粗野的荒原男人中有些特別，是一位溫柔和藹的知識分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濃厚的書卷之氣。他愛讀書、好幻想，經(jīng)常沉浸在文學的理想天國中無法自拔，展現(xiàn)出詩人般的憂郁氣質(zhì)。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總是給予他沉痛的打擊：因為懦弱，他違背了與第一任戀人寧姍姍共赴戰(zhàn)場的誓言；因為懦弱，他間接加快了第二任戀人李天甜的死亡；因為懦弱，他缺乏反抗和斗爭的勇氣，只能沉浸在失去戀人的自責和悔恨中?！皼Q定人的命運的有多重因素。一方面是環(huán)境——大自然、社會；另一方面是人自身——人與生俱來的種種弱點和人以往的經(jīng)歷所賦予人的局限性”{19}。蘇家琪的登場宛若一個憂郁的詩人。他用小號吹奏著深沉憂傷的《小路》變奏曲，并緩緩地贊美著別拉洪河秋天的黃昏：“你看，別拉洪河這秋天的黃昏多美。夕陽像大車輪子似的，把牛血紅的霞光潑灑在荒原上。大地被渲染得那么高遠、恬淡、蒼?！眥20}無論是在初登場時他那憂傷的小號和詩意的贊美，還是他之后在夕陽下動情地朗讀情人的書信，都表現(xiàn)了他充滿詩意的憂郁氣質(zhì)，與野性蠻荒的落馬湖顯得格格不入。其實，“人的性格決定于人的先天因素和人以往的經(jīng)歷”{21}。蘇家琪的憂郁氣質(zhì)既有先天的因素，又有后天的影響?，F(xiàn)實的慘痛經(jīng)歷使他的憂郁程度逐漸加深。首先，從蘇家琪對書籍的熱愛，可推測他是一個喜歡讀書學習的知識青年。經(jīng)常暢游在虛幻文學海洋中的他，對于現(xiàn)實難免會有文學般的幻想和期待。于是，美好理想和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使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失落感，加重了他的憂郁氣質(zhì)。其次，蘇家琪曾因懦弱違背了與寧姍姍共赴戰(zhàn)場的誓言，而寧姍姍又恰好在那次戰(zhàn)事中不幸犧牲。這次膽怯的逃避使他非常自責和悔恨，并在心中郁積了揮之不去的傷感。寧姍姍犧牲后，蘇家琪與美麗純真的李天甜相愛了。可是，這份愛情更像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悲劇，不停地折磨著他的脆弱神經(jīng)。對現(xiàn)實憧憬的破滅和悲劇愛情的發(fā)生使生性憂郁的蘇家琪更加痛苦傷感，無時無刻不散發(fā)出他濃厚的憂郁氣質(zhì)。

面對于大個子的兇殘統(tǒng)治，蘇家琪并沒有像馬兆新那樣正面反抗。并非是他主動放棄這種反抗方式，而是他沒有勇氣去直面于大個子的欺辱。在殘酷無情的落馬湖王國，蘇家琪唯一能做的就是吹奏一曲憂傷的小號：“又是那把小號！號聲像是一縷陽光，把人引進了另一個世界。那種帶有幾分憂傷色彩的長音匯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世界。倔強地和鐘聲抗衡著、拼搏著?！眥22}這段小號聲音的描寫實際上是對蘇家琪本人的影射。他在強權(quán)統(tǒng)治面前，唯一能做的只是吹奏小號來構(gòu)建一個充滿人性的世界，并以此和于大個子那野蠻鐘聲下的王國相抗衡。然而，這種做法不僅沒有作用，而且更加凸顯了他的懦弱?！皩τ谝粋€弱者，當所有手段都無法適應(yīng)自己時，只好沉湎在美好的往昔之中……以對抗現(xiàn)實中的苦難”{23}?？杀氖牵橙醣拘栽斐傻谋瘎∵€遠遠沒有結(jié)束。因恐懼戰(zhàn)爭可能造成的死亡，蘇家琪背棄了與寧姍姍的誓言。在戰(zhàn)爭開始前，他曾寫血書立誓要與戀人共赴戰(zhàn)場。可到了出發(fā)的關(guān)頭，懦弱的本性缺陷令他恐懼起來，于是用裝病來逃脫責任。更可悲的是，戀人早已看出了他的懦弱，還安慰道：“你膽怯，我也愛你……”{24}這無疑會加深蘇家琪當時的自責和日后的悔恨。后來，寧姍姍犧牲了。雖然這與蘇家琪無關(guān)，但是戀人的死亡仿佛是對他人性懦弱的深重懲罰。而且，寧姍姍的死帶來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痛苦，更是兩個人的悲哀。暗戀蘇家琪已久的李天甜終于如愿和他相守在一起，可是寧姍姍的死成為了兩人之間的感情障礙，使雙方都承受了一定的壓力。當他們的戀情要在批斗會上被公開批判時，面對李天甜多次表露出的驚慌失措和痛不欲生，蘇家琪再次退縮了。人格缺陷中的懦弱又一次支配了他。最終，李天甜因無法承受流言的壓力而加深了本已深重的痛苦，最后選擇葬身于落馬湖。蘇家琪的懦弱本性導(dǎo)致他沒能保護好心愛的女人，甚至無法為對方提供任何安全感。他并非是這些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可是他的懦弱卻對戀人們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傷害，加深了她們已有的傷痛，繼而發(fā)生了各種不幸。最可怕的是，蘇家琪將帶著這些慘痛的記憶和不幸的經(jīng)歷一直自責和悔恨下去，終生飽受靈魂不安的折磨。

四、扭曲而變態(tài)的李長河

相比起前三位荒原男人，李長河的出場很少，他只是拓荒隊的一個看瓜老頭子。年近七十歲的他并沒有因歲月的積淀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而是被以往骯臟的生計污染成了一個性格扭曲的男人，繼而做出一些心理變態(tài)的虐待行為。李長河是荒原男人中唯一一個瘋狂宰割大自然的人，最終也受到了大自然的報復(fù)和懲罰。李長河的性格十分扭曲，主要體現(xiàn)在幸災(zāi)樂禍和卑鄙無恥兩個方面。他一登場就帶著下流而猥瑣的笑容，對于大個子和細草的“出事”表現(xiàn)得極其幸災(zāi)樂禍，甚至為此興奮得手舞足蹈，并異常歡喜地說出：“瞧著吧！有熱鬧瞧啦！哈哈！”{25}李長河一邊諷刺著愛人失貞的馬兆新，一邊嘲弄著出了事的于大個子，言語中還透著對于細草不幸失身的“看戲”心理：“于大個子跟大姑娘出了事兒，這么高興的日子口兒，渾身上下的血躥著蹦著往前流?！眥26}可見，年近七十歲的李長河不僅為老不尊，更是一個把別人的不幸遭遇當作自己快樂源泉的人。同時，李長河還盤算著以趁機向于大個子獻功的方式來為自己的將來謀取利益。他教唆于大個子把細草懷孕的事栽贓給無辜的馬兆新，表現(xiàn)出陰險毒辣的扭曲一面。因此，馬兆新被栽贓和陷害的不幸有著李長河在背后的推波助瀾。

在蒼涼的茫?；脑鼗年牭娜兆涌菰锒ξ?，但是李長河卻找到了極其能滿足自己快樂的變態(tài)樂趣：瘋狂虐待公狗的下體。原來，李長河有過一段骯臟墮落的歷史。他曾經(jīng)是窯子里的“大茶壺”，干著糟害人的生計：讓有病的妓女去接待嫖客，并自己從中獲益?！芭c落馬湖的年輕人不同，歷史上在妓院中當過‘大茶壺的孤老頭子李長河既不信神靈，也不懼鬼怪，他心目中的上帝是自己”{27}。李長河對自己的“大茶壺”生涯侃侃而談，不但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榮。他的骨子里不信奉任何事物，對于周圍的人事都沒有一丁點兒真善美人性的流露，于是做過下流生計的他到了老年依然糟害別人也就不足為奇。然而，李長河在早年糟踐別人的時候也被人傷害過：他的生殖器被閹割了，成為了性無能。失去性功能的李長河不僅是一個性格扭曲的無恥者，而且還是一個心理變態(tài)的虐待狂。為了發(fā)泄性無能的怨恨，他選擇虐待公狗的下體。為了捕獲公狗，他精心飼養(yǎng)了一條母狗來吸引公狗落入陷阱。當可憐的公狗被槍打傷后，他竟然渾身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并驚喜地叫喊了起來。李長河虐待公狗的手法極其熟練，儼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不僅要飲酒作樂，還要冷笑著與慘叫的公狗進行對話，仿佛自己虐待的不是公狗，而是活生生的男人。李長河在瘋狂抽打公狗下體的過程中得到了復(fù)仇般的滿足，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公狗就是男人！是男人就值得嫉妒……他用剝奪公狗生理機能的樂趣來補償自己的生理缺陷”{28}?？墒牵铋L河的殘忍虐待行為表明了他不僅是心理變態(tài)，而且已經(jīng)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性，走上了肆意踐踏和宰割大自然的自我毀滅之路。正如李龍云評價他：“戰(zhàn)爭、宗教、愛情、死亡都與他無關(guān)，他更不會去摧殘自己，他生活的唯一寄托是宰割大自然?！眥29}瘋狂宰割大自然的惡果便是要受到大自然的報復(fù)。最終，李長河的變態(tài)心理和虐待行為受到了來自大自然的懲罰：在哀嚎聲中被群狗活活咬死。

總之，李龍云在話劇《灑滿月光的荒原——荒原與人》中塑造的馬兆新、于大個子、蘇家琪和李長河等人物形象既復(fù)雜又豐滿，同時也深刻揭示了他們身上不同程度的人格缺陷：狹隘、兇殘、自卑、懦弱等。雖然，殘酷的客觀環(huán)境自然可視為造成他們不幸命運的重要原因，但是劇中竭力強調(diào)的是個體因無法克服這種精神和肉體上的殘缺而導(dǎo)致的不幸命運，令人久久感慨和思索。

①②{16} 臧保云：《一代人的荒原——李龍云“知青”話劇簡論》，《戲劇文學》2015年第12期，第68頁，第67頁，第67頁。

③⑩{11}{18}{19}{21}{23}{27}{28}{29} 李龍云：《人·大自然·命運·戲劇文學——〈荒原與人〉創(chuàng)作余墨》，《荒原與人：李龍云劇作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頁，第313頁，第308頁，第309頁，第310頁，第312頁，第307頁，第308—309頁，第309頁，第309頁。

④ 李龍云：《夢的解析——關(guān)于〈荒原與人〉的對話》，《荒原與人：李龍云劇作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91頁。

⑤⑥⑦⑧{12}{13}{14}{15}{17}{20}{22}{24}{25}{26} 李龍云：《灑滿月光的荒原——荒原與人》，《荒原與人：李龍云劇作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96頁，第200頁，第270頁，第270頁，第228頁，第229頁，第193頁，第196頁，第273頁，第186頁，第185—186頁，第188頁，第197頁，第199頁。

⑨ 李龍云：《李龍云戲劇作品研討會紀要》，《荒原與人：李龍云劇作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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