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建民
胡喬木是一位有“大手筆”之稱的領導人,他一生寫作了大量政論文字。由于長期與文字打交道,胡喬木對文藝尤其是文學十分愛好,且有較高的修養(yǎng)和造詣。同時他又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對真正有才華的學者、作家,抱有濃厚的結交興趣,比如與施蟄存的交往就很有代表性。
施蟄存是作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據他自己介紹,雖然在大學當教授,可卻沒有什么“學術著作”。197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來約稿,施蟄存決心寫一部關于唐詩鑒賞的作品。1978年,施蟄存開始全力撰寫這部著述。從寫成后的題目看去,似乎并不顯得多么突出:《秦時明月漢時關》《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李白: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杜甫:新安吏》……但施蟄存文章中的“別解”很多且頗見新意。譬如他說:“盛唐詩并不表示唐詩的全盛時期,而唐詩的全盛時期反而應當屬于中唐。”再如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中的名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一般解說多認為這是王昌齡不愿做官、功名利祿觀念淡漠的表現??墒┫U存從唐代許多文人喜愛用“冰壺”這個詞,喜歡作冰壺銘、冰壺戒,甚至考進士還以“冰壺”為題等論據證明,當時讀書人是把冰壺看作做官廉潔的象征,這樣就糾正了后人對王昌齡詩意的誤解。
1987年9月,這部皇皇50余萬言、最后定名為《唐詩百話》的作品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該書問世后,立即引起了各方的關注和好評。海外也有很好反響,美國幾所大學把此書作為研究生的必讀參考書。很快,酷好讀書的胡喬木也注意到了這部著述,他一讀之下,覺得“很是受益”(轉引自郭豫適語)。
1989年11月,胡喬木因工作抵達上海。工作之余想起《唐詩百話》的作者是華東師大教授,便提出希望見見這位老作家。施蟄存6年前曾做過一次大手術,術后情況雖然尚好,可卻因行動不便很難外出。聽了介紹,胡喬木決定前往作者家中拜訪。施蟄存當時住在愚園路一個小的二層樓上。1989年11月29日上午,胡喬木在市委領導陳至立以及華東師大中文系負責人郭豫適陪同下,拜訪了施蟄存先生。
據同去的郭豫適介紹,施蟄存住處的樓雖然不高,可樓梯頗局促,樓道照明也不好,開了燈仍很昏暗。胡喬木一行扶著樓梯,慢步攀上,施蟄存已經在門口迎候。相互問候一番,兩位老者均露出愉快微笑。施蟄存居住的房子也頗局促,客人和主人只能圍著屋中間的一張方桌坐下來,彼此擠得很緊。施蟄存與胡喬木雖然只是初見,可由于讀書等緣故,頗有一見如故的感覺。“施先生,我很早以前就讀過您的作品了!”施蟄存很高興地笑著說:“謝謝您來看我,我也老早就知道您!不過那個時候有兩個‘喬木’,人們對此不大清楚?!保硪粋€“喬木”是喬冠華。當時他和胡喬木兩人都以“喬木”名在報刊發(fā)表文章,所以一般人有些弄不清楚。)
胡喬木和施蟄存一開始主要聊的話題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文藝界的情形。對此,胡喬木不無感慨地認為,文藝上的事本來就復雜,再加上一些作家、批評家彼此間的錯解、誤會,難免產生一些原本可以避免的嚴重隔閡。說到這里,胡喬木頓了一下,接著說,五六十年代也有一些這樣的情況。施蟄存當年編輯了在文壇頗有名氣的《現代》雜志,胡喬木認為:《現代》上的文章,不能一概而論,在那個時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左翼”方面對于《現代》是抱有很深成見的。胡喬木此時站在思想解放的立場,對長久以來被誤解的《現代》雜志作了這樣有益客觀的評論。
對魯迅作品的熟悉,使胡喬木特別提到了魯迅文章在《現代》發(fā)表的意義。據施蟄存回憶,當年魯迅的文章,一般是由馮雪峰拿給《現代》雜志的。但是那篇很重要、極有分量的《為了忘卻的記念》,來的情況連編輯施蟄存也不很清楚。他只記得是一天早晨,他到編輯室去,就發(fā)現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寫有他名字的大信封。拆開一看,才知道是魯迅的稿子。這篇文章,因為是紀念“左聯”5烈士的,題材很是敏感。文章中,魯迅直接說出了5位被害青年的名字,說出了他們被害的地點和時間,還記述了他們被迫害的情形。這樣的文章,雖極有分量,可發(fā)表出來,是要擔待很大風險的。所以拿到這篇文章后,要不要用、能不能用,讓施蟄存很是躊躇。最后,他將文章拿給出版《現代》的現代書局老板張靜廬去看。張靜廬還是很仔細的,他分析了整個文章,認為魯迅這篇文章的筆調還是竭力保持“沉靜”的,未加痛斥文字,從表面看還沒有什么直接“犯禁”的語句,況且《現代》地處租界,似乎頂不上大的罪名。于是,這篇魯迅名文便在1933年4月1日出版的《現代》雜志第2卷第6期上發(fā)表出來。知道這些情況后,胡喬木認為:那個時候在您的刊物上發(fā)表魯迅的那篇文章,比在黨的刊物上發(fā)表它作用要大得多。他對施蟄存說:您立了一功!施蟄存說,文章發(fā)表后才知道,這篇文章已經在兩家刊物編輯那里擱了好幾天,因不敢發(fā)表,才轉到《現代》來的??梢?,最初魯迅也并沒有打算讓《現代》發(fā)表的。
接下來,胡喬木還問到施蟄存的身體。施蟄存回答,現在身體還好,還在寫作,相當忙。說到寫作,胡喬木便談到了《唐詩百話》。他說,這次來看望前,已看過施先生的《唐詩百話》。這種書讀了使人有益,“是一本好書”。聽到胡喬木這么說,施蟄存馬上從書櫥里把書取出來,簽了名贈給客人。他借著胡喬木說喜歡讀的話,便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這本書再版時,可否請您寫一篇序言?如果您肯贈序的話,這部書的銷路就更大了!當然,他也知道胡喬木忙,補了一句說:寫500字也行。胡喬木也笑了:那怎么行,您是大家,又是一本大著,怎么能只寫500字呢?
胡喬木讀書認真,他對施蟄存說:您這本書有介紹,有評說,講了許多知識,對讀者很有幫助。個別地方我提出來和您商榷,書中有個地方說孟浩然所作“都是五言詩”,此語不確。孟浩然其實也作有七言詩,他甚至還舉了一首孟浩然七言詩的例子,并說可以在這本書再版時改一下。
這個問題,也許是施蟄存在行文時注重總體,所以用了概括性的語言,說孟浩然都是五言詩。因為這位初唐詩人確實絕大多數都是五言詩。(陪同前去的中文系負責人郭豫適后來查了原書后卻認為,或許是排版的時候,將“大都是五言詩”排脫了一個“大”字;從當時書刊行印情況看,這也很有可能。像施蟄存這樣的作家,下筆一般頗為謹慎,很少用一些可能產生歧義的模糊性的話或顯得冒昧的斷語。)可惜施蟄存當時耳病已經很長時間,大約沒有聽清胡喬木所說,所以也沒有回應胡的說法。不過由此可見胡喬木讀書的認真和仔細,還可以看出他對唐詩的修養(yǎng)和熟稔程度。
不知不覺,兩位老人的談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分手時間,當互相握手道別珍重時,兩人似乎都有惜別之情。
后來,也許因為忙,也許因為病,胡喬木終于沒有給《唐詩百話》寫出一篇序言來??墒?,他還是惦記著這件事。后來陪同看望施蟄存的郭豫適曾給胡喬木贈書寫信,胡喬木在復信中這樣說:“蟄存先生所著唐詩百話,確是一部難得的好書,但囑撰短文,自忖外行,殊難應命,便中乞代轉告,希諒。”(見《胡喬木書信集》)
從最后情況看,胡喬木去看望施蟄存,那部《唐詩百話》應該是發(fā)源契機。因為一本書讀出興味,而去看望作者,這是普通讀者常有的心態(tài)和舉止。由此看去,胡喬木雖然身居高官,可內心仍然有頗多尋常讀書人的“癡迷”之氣。這也許是一些曾與他有過實際接觸的文化人認同、接受他的基本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