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今年夏天,我隨一個作家團來到巴爾虎草原。我就是在這片草原上長大的孩子,我青春年少的美好時光都是在草原上度過的。
剛到達(dá)報到的賓館,久旱的草原忽然下起一陣急雨。我們幾個人都沒帶傘,旱得時間太久了,我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傘是干什么用的物件了。我們一邊興奮地叫喊著一邊往賓館里跑,就好像這場不期而至的雨和我們的到來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就在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看見賓館樓頂上在雨幕中亮閃閃的名字:思歌騰賓館。我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打了一下。思歌騰,好有詩意的名字,似曾相識又這樣陌生。我在掌握得少得可憐的蒙古語詞匯中飛速搜索了一下,沒有結(jié)果,雨幕撲面而來,我顧不上多想,跑進(jìn)賓館旋轉(zhuǎn)門里去了。
午飯過后,雨過天晴,草原小鎮(zhèn),碧空如洗。此行的第一站就是一個廣場和一座博物館,我一下子想起來:知青,一個久遠(yuǎn)的詞從腦海里跳了出來。這里有一個知青廣場,一座以知青為題材的博物館。在博物館門前的廣場上散步,看著在蔚藍(lán)的天空映襯下閃閃發(fā)光的張勇烈士雕像,望著那十余只神態(tài)各異活靈活現(xiàn)的羊,看到博物館里那一件件印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挎包、簡陋的生活用具和打著補丁的衣服,童年的記憶一點點復(fù)活了。我在博物館里張勇照片前駐足良久,照片里的她那么年輕、那么真誠、那么純凈地望著照片外面的世界,這位美麗的知青姑娘,在那個沸騰的時代來到草原,為了救落水的羊犧牲在克魯倫河。她十九歲的青春定格在這片草原上,任歲月流逝,永遠(yuǎn)年輕。我望著,凝神注目,恍惚之間時光就倒流了。曉琴姑姑,我脫口而出。是的,那個當(dāng)初住在我們家的天津知青,那個活潑開朗的曉琴姑姑在我記憶的顯影液里慢慢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也是扎著這樣的兩只辮子,她在我們家住的時候,我也就是三四歲的樣子吧,還記得她把我抱在懷里喊著“小明小明”的情景,后來她回天津了。之后,還和我父母通了很多年的信,一直說要回草原看看,一直也沒有機會回來。
草原,對于我這樣的本地人,真的有些審美疲勞了。干旱日甚一日,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年了。對于第一次來草原的人還有那么一絲廣闊的吸引力,對于我卻提起筆來就揪心,張勇的形象,不,確切地說是曉琴姑姑的形象就又從腦海里蹦了出來。索性寫寫曉琴姑姑吧。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捎洃泤s是支離破碎的。關(guān)于曉琴姑姑的故事都是母親在世的時候講給我們的,或是收到來信時和鄰居們嘮嗑時聽來的。
據(jù)說,曉琴姑姑是天津知青里最漂亮的一個,最起碼是下鄉(xiāng)到我們西旗的知青里最漂亮的一個。一開始住在隊部里,據(jù)說一位年輕的牧民小伙子一遇見曉琴就目不轉(zhuǎn)睛,好像還跑到宿舍去敲門,把曉琴嚇得要死,這樣就搬到我家里住了,我父親中專畢業(yè)支援邊疆在小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是我父親領(lǐng)著曉琴到我家,我母親把她安頓在我家西屋的,也就是說,她先是認(rèn)識了我的父親,所以我喊她曉琴姑姑,而不是曉琴阿姨。這個故事僅限于此。終究也沒有發(fā)生天津知青與牧民小伙子的浪漫愛情。
據(jù)說,曉琴姑姑刻苦學(xué)習(xí)蒙古語,當(dāng)然了,刻苦學(xué)習(xí)和學(xué)習(xí)效果畢竟是兩回事,畢竟她說的蒙語無論蒙古族人還是漢族人都聽不懂。說她有一次和牧民一起放羊,早晨出發(fā)時,牧民打著手勢說了一大堆蒙語,曉琴聽不懂,假裝聽懂了,頻頻點頭,下午放羊回來傻眼了,蒙古包沒了,逐水草而居,蒙古包搬家了。還好是夏天,曉琴在羊圈里住了一夜,還說她膽小羞澀,連羊都欺負(fù)她,說有一次洗羊時,被一只公羊一頭撞進(jìn)了洗羊池子里,幾天身上都是六六粉味。對了,還說她看見牧民磨刀要殺羊就害怕得直抖,羊肉從來不敢吃。
聽母親說過,曉琴姑姑在草原上時,脖子上扎著一條漂亮的黃紗巾,那個時候,女孩子能買條像樣的紗巾,趕上現(xiàn)在買一件貂絨大衣了。漂亮的曉琴姑姑戴上那條紗巾,那可真是草原人說的“好馬配好鞍”??墒呛髞硪粋€蒙古族姑娘喜歡上了那條黃紗巾,天天追著曉琴要,她到底把黃紗巾給了那個蒙古族姑娘,自己委屈得哭了好幾場。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番。記得小時候家里像樣的家具是兩只紅漆木大箱,木箱上面的墻上掛著相框,一張張黑白照片,大大小小錯落有致地排列著。里面就有曉琴姑姑的一張單人照和七八個知青在草原上的合影。那張單人照,曉琴姑姑側(cè)身扭頭,嘴角掛著迷人的微笑,像后來那個電影明星張瑜,就是演《小街》的那個演員,漂亮極了。后來這些照片從墻上相框里撤退到了影集里,再后來,不知不覺就失去了蹤影。我記得我母親留著她收到的每一封信,自然也包括曉琴姑姑的。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曉琴姑姑還從天津寄過內(nèi)蒙古買不到的藥品。我在家中舊物箱里翻騰了兩三天,什么都沒找到。四十多年過去了,希望找到一位知情的長輩,聯(lián)系一下,讓他講講曉琴姑姑的故事,想起幾個知近的,竟然都已經(jīng)去世了。那一代人真的要退出歷史舞臺了。不知有多少感天動地的平凡無奇的故事就這樣不知不覺之間淹沒到時光深處。
我坐在書房里這樣感慨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采風(fēng)時旗文聯(lián)主席馬特說的,他說天津知青有個聯(lián)誼會,幾乎每年都有來巴爾虎草原上故地重游的,說這里是他們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xiāng)。我打電話給西旗文聯(lián)的馬特主席,你有在西旗下鄉(xiāng)天津知青的名單嗎?馬主席說,有,現(xiàn)在就給你微信里傳過去。我一陣激動,這個馬特,對草原上的一切都熟悉得像自己家的場院。老馬高大威猛的樣子,蒙漢兼通,說起話來渾厚的男高音,喝起酒來一口一杯,十幾杯不在話下——從來沒見過他喝醉過,他有一個長長的名字叫特格喜吉日嘎啦,沒幾個人能記住的,人們就稱他“老馬,馬特主席,馬特老師”了。
掛了電話沒一會兒,馬特主席就在微信里傳過來一個文件,“新巴爾虎右旗知青名單”,我趕緊點開,前言一段話是“自一九六八年八月至一九六九年四月先后有862名天津知青赴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新巴爾虎右旗下鄉(xiāng)……”接下來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單,我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當(dāng)初只我們這里一個旗就有這么多下鄉(xiāng)知青。終于,在名單快要結(jié)尾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許曉琴(女)。天啊,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她姓徐呢,原來是姓許哦,我看著這個名字,像一個考古學(xué)家對著一件從泥土中顯現(xiàn)出來的文物那樣激動不已。
可惜的是名單里只有名字,沒有聯(lián)系方式,我又打電話給馬特主席,說你能給我找到當(dāng)初在達(dá)賚東蘇木下鄉(xiāng)的許曉琴聯(lián)系方式嗎?馬主席吃驚地說,你認(rèn)識這個人?我說,我家那時候在達(dá)賚東蘇木,我父親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那個知青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終于老馬來電話了。卻說沒找到,不等我說什么,他像犯了錯誤似的說,我可是真給你找了啊,我都找到天津知青聯(lián)誼會會長了,還在大小微信群里問,都說知道這個人,長得很漂亮,挺膽小文靜的姑娘,回了天津以后據(jù)說生活得不太如意,后來就不和大家聯(lián)系了。我心里隱隱有些失望……
曉琴姑姑,在草原上驚鴻一瞥,就這樣消失在那座大城市里了。四十多年的時光過去了,四十年,實在是太漫長了,漫長得有了滄海桑田的意思,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在想,那個當(dāng)初為了一條黃紗巾哭鼻子的女知青是否還在世呢?
十一長假過后,我一直在北京出差。一天,手機響了,一看是馬特主席,剛一接通,老馬就說,你不是要找許曉琴的聯(lián)系方式嗎?我找到了。我又驚又喜,老馬你真行?。±像R說,我們蒙古人答應(yīng)的事就得辦到啊。我說,馬特主席,我欠了你一頓酒,回去后找你補上。馬特哈哈大笑說,你都欠了我好幾頓了。我把她女兒的電話發(fā)給你吧,她現(xiàn)在正在北京呢,給她女兒看孩子呢,你可以直接去找她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就打通了電話。手機里一位女士的聲音,客氣地說,您稍等啊,停頓的時間里,手機里傳來孩子唱歌的聲音,清麗,溫暖,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喂,小明啊,你是小明嗎?我說,是啊,我就是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西旗的小明啊。她說,來家吧,來家吧,白天孩子去幼兒園,我老了,走不動了,在北京找不到個東西南北的,你來看我吧。我女兒家在雙井,讓她和你說。她女兒接過手機說,呂哥,你加我微信,我給你發(fā)個位置過去,你可以坐地鐵過來。我說,放心吧,我導(dǎo)航過去。她說,歡迎來家做客啊,我媽都念叨你好幾天了,就是我要上班不能陪你了,你若是不急著回去,改天我們一起吃飯吧。我說,好好,一定,別客氣,都忙,我明天下午過去。
第二天下午臨時有點事,耽誤了一小會兒,我就上了地鐵,倒了兩次車,從雙井地鐵站B口出來,沒走多遠(yuǎn)就到了漢都國際。來到小區(qū)門前,我想找家便利店買點水果什么的,正在東張西望找時,就聽到一句蒼老的聲音問,你是小明嗎?我一回頭,一位個子不高、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正顫微微地站在小區(qū)門口,穿著件老式呢子衣服,滿臉的皺紋。我說,您是曉琴姑姑?老人不住地點頭,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心里一酸,怎么算許曉琴也就是六十多歲,怎么看起來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般蒼老。哪里還有記憶中曉琴姑姑的影子啊。我說,曉琴姑姑,您一直在外面等我啊,這么冷的天。她說,我怕你進(jìn)不來啊,這大城市的小區(qū)像監(jiān)獄,要刷卡呢,看我這笨的,一輩子快過去了,連個手機也不會用。
進(jìn)了房門,不太寬敞的兩室一廳樓房,堆了滿地的兒童玩具,曉琴姑姑說,家里亂,收拾不過來啊,我那外孫子從幼兒園一回來就把玩具扔一地。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短暫的幾秒鐘沉默,似乎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曉琴姑姑說,聽說你父母親都不在了?我說是啊,終于熬到日子好過了,他們卻都去世了。曉琴姑姑說我去給你倒杯水啊,她端著電燒壺從廚房出來時,眼淚就流下來了,她說,你父母親都是好人,當(dāng)時對我那么好,我一直沒有機會回去看看他們。她邊說邊從茶桌上的紙抽盒里抽出一張面巾紙,將紙一撕兩半,一半放在紙抽盒旁邊,用另一半擦起眼淚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這輩子,嘛都趕上了,初中畢業(yè)就上山下鄉(xiāng),返城后沒有工作,大齡找不到對象,再后來兩口子又雙雙下崗,我那老伴兒得了大病,治了好些年也去了,落了個人財兩空。唉,沒法說了,命比黃連還苦,如今總算是閨女在北京安了家,我從天津過來幫著帶帶孩子,人越老越想念青春的時光啊,我這輩子最好的青春歲月留在巴爾虎草原上了。
看老人傷心,我就打開手機相冊,把隨作家采風(fēng)團采風(fēng)時拍的照片給她看,思歌騰廣場、張勇雕像、草原上的家庭牧場等。曉琴姑姑戴著老花鏡認(rèn)真地看著,嘴里不住地念叨著,草原還沒忘了我們,還建了知青博物館了?這張勇塑像雕得可真像,這羊也雕得真像,真像,活靈活現(xiàn)的,這是克魯倫河?比原來可窄多了。這草原上的草變這么矮了?這些年變化太大了,行啊,和張勇一比,我們應(yīng)該知足了,她要是還活著也是我這個歲數(shù)啊,我記得她好像和我同歲,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話題總是這么沉重,我趕緊收起了手機。我說,曉琴姑姑,我經(jīng)常聽我母親講起你的故事呢,老人臉上涌現(xiàn)一層羞澀的笑容,問,都講我什么故事了?那個時候我年少不更事,在草原上鬧出了不少笑話。我母親講說你有一條心愛的黃紗巾,硬是被一位蒙古族女人要了去……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又去提老人家的傷心往事呢,說了一半趕緊打住了。曉琴姑姑看了看我,面色有些凝重起來了,說,我還正想問問你呢,那個叫達(dá)麗瑪?shù)拿晒抛褰憬氵€在不在,我一直想回草原上找她,這些年生活也不如意,竟然一直也沒有去成,那一年都準(zhǔn)備去了,想想要走好幾天暈車的難受勁,還是打了退堂鼓了。我說,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她說,她沒比我大幾歲,很健壯的蒙古族小媳婦,臉蛋紅撲撲的,騎馬飛跑的樣子好看極了,她戴上我那條黃紗巾后跑起來更好看了。我有些發(fā)懵了,我隱約感覺到黃紗巾背后的故事沒那么簡單,我說,曉琴姑姑,你給我詳細(xì)講講這個故事吧。
曉琴姑姑說,那時我從你們家搬到了達(dá)賚湖畔的牧場上,和一個名字叫淑華的知青一起放羊,那時我已經(jīng)是半個牧羊人了。放羊、剪羊毛、洗羊、挖羊磚,樣樣都會干,那是真正牧羊人的生活啊,我那條紗巾是我母親從天津寄給我的,我在給母親寫的信里提到草原上風(fēng)沙大,母親就省吃儉用給我買了那條紗巾,要知道那時候家里溫飽還沒解決啊,我每天白天戴著它放牛放羊,晚上睡覺都把它放在枕頭旁邊,感覺母親就在身邊陪著我,那是我的寶貝,是我心靈的寄托啊。
那一天,在附近放羊的達(dá)麗瑪來了,她是個年輕能干的蒙古族媳婦,好像結(jié)婚沒幾年,那天她把自己的羊群散放開,就跑到我們牧點上串門來了。難得有客人來拜訪,我和淑華趕緊禮節(jié)地讓座、讓茶,因為語言不通,還是很尷尬的,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我頭上的黃紗巾,目光立刻就像粘住了一般挪不開了,我心里忍不住很是得意,有一種炫耀的感覺。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我的旁邊,指著我頭上的黃紗巾說,你的,我的給。又指了指自己頭上那塊粗白布圍巾,說,我的,你的給。我和淑華都愣住了,她依然急切地說著,你的,我的給,我的,你的給。從她生硬的漢語和手勢里,我明白了她是想用自己頭上那塊破頭巾來換我的黃紗巾。這怎么可能呢,我站起身來鉆出蒙古包去放羊了,把她扔給我的同伴,晚上回來我們說起這事還覺得好笑。第二天早上,我們正準(zhǔn)備去放羊,一陣馬蹄聲,達(dá)麗瑪又騎著馬跑來了,見了我們就往我頭上看,還是那句話,你的,我的給,我的,你的給。我真的惱了,拉下臉來,用剛剛學(xué)會的蒙語堅決地說,“捂怪,捂怪”(蒙古語“不”的意思),她尷尬地望著我,像個委屈的孩子,我頭也不回地又鉆出蒙古包放羊去了。黃紗巾是母親給我的珍貴禮物,一個素不相識的蒙古族女人竟然平白無故地向我索要,我怎能答應(yīng)呢。晚上放羊回來,我們沒心思講笑話了,淑華沉默了半天,說,我看她是鐵了心看上你的紗巾了,曉琴你要好好想想了,毛主席讓我們來扎根草原,咱們在這里無依無靠的,一定要做好民族團結(jié)。那一晚上,我失眠了,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啊,盼著天亮又害怕天亮啊。天亮后,我早早就爬起來了,我顧不上吃早飯,想趕緊把羊群趕出去,躲開達(dá)麗瑪?shù)募m纏。我剛要打開羊哈柵的門,猛然看見達(dá)麗瑪已經(jīng)等在羊圈旁邊了,不等我說什么,她急切地跳下馬來跑到我的面前,從頭上摘下白頭巾就往我手里塞,嘴里還是那句話,思歌騰賽汗,你的,我的給,我的,你的給。她那張羞澀的臉上滿是乞求討好的笑容,眼睛里滿是渴望的光芒,還有亮晶晶的淚水在滾動。望著她那真誠、懇求的眼睛,我的防線瞬間崩潰了,我從頭上解下黃紗巾,遞到她的手上,我說,我的,給你,你的,我不要。達(dá)麗瑪愣了一下,隨后騎上馬,歡天喜地跑遠(yuǎn)了。我感覺兩條腿軟軟的,趕上羊群失魂落魄地往克魯倫河邊走,空闊的草原寂靜無聲,杳無人跡,我坐在草原上禁不住放聲大哭了一場。
第四天早上,我們剛出蒙古包的門,一陣馬蹄聲,達(dá)麗瑪又來了,她的頭上戴著那條黃紗巾在晨風(fēng)中刺眼地飄動著。同伴吃驚地問我,她怎么又來了,你不是把紗巾給她了嗎?達(dá)麗瑪從馬背上拎下來一個布口袋,進(jìn)了我們的蒙古包,從袋子里掏出奶皮子、奶豆腐、黃油、炒米、西米丹(奶油),擺滿了一桌子,一邊往外拿一邊對我們說,給你,好吃。出了蒙古包門騎上馬跑了。第五天早上,又是一陣馬蹄聲,達(dá)麗瑪又來了,背上背著個柳條筐,從筐里掏出牛肉干、手把肉、血腸,又?jǐn)[了一桌子,說,思歌騰賽汗!你的給,好吃。又騎上馬走了,我和同伴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第六天早上,我和同伴小心翼翼地出了蒙古包的門,正看見達(dá)麗瑪牽著馬從遠(yuǎn)處走來,清晨的露水打濕了她蒙古袍的下擺,她是牽著馬來的,馬背兩側(cè)馱著雕花的木板,我和同伴驚呆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達(dá)麗瑪看著我們甜甜地笑了,她麻利地從馬背上卸下木板,分兩次抱進(jìn)蒙古包里,變戲法一般組裝起來,不一會兒,一張漂亮的蒙古床出現(xiàn)了,她把我的被褥抱起來往床上一放,拍一拍床鋪,說,思歌騰賽汗,你的給……不會說了,用手托腮側(cè)頭做了個睡覺的樣子。我驚跳起來,攔住達(dá)麗瑪說,“捂怪”“捂怪”我不能要……達(dá)麗瑪連聲說著“賽汗”“賽汗”,出了蒙古包的門騎上馬跑遠(yuǎn)了。當(dāng)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第七天早晨,我和同伴出了蒙古包的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遠(yuǎn)方,真怕達(dá)麗瑪再騎著馬從草原深處跑來,佛祖保佑,那個騎馬飛奔的身影總算是沒再來。
離開草原返城的時候,很多東西都丟掉了,可是,我硬是想辦法把那張蒙古床拆開了搬回了天津,那張精致的蒙古床是我后來結(jié)婚時唯一像樣的嫁妝,見證了我大半生的歲月,如今還擺放在天津我家的臥室里。等我外孫子上了小學(xué),北京這邊不用我照顧了,我就回天津去,在那張床上睡覺心里真踏實啊,那是我這輩子與草原割不斷的聯(lián)系。
曉琴姑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達(dá)麗瑪?shù)拿治疫€是后來打聽到的,我當(dāng)時根本沒弄清她叫什么名字。她給我組裝好蒙古床后,戴著黃紗巾在綠草茵茵的草原上跑遠(yuǎn)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你聽說過關(guān)于她的消息嗎?我搖了搖頭,說,不認(rèn)識,我那時太小,等我長大了,就離開草原去外地上學(xué)去了。
曉琴姑姑從臥室里取了一件包裹出來。她說,聽說你要來看我,我讓女兒專門跑了趟天津把東西拿過來,我老了,這輩子大概沒有機會再回草原上去看一看了。包裹打開了,里面是兩條紗巾和一件漂亮的羊絨披肩,紗巾一看就是多年以前那種尼龍材料的,已明顯老化褪色變得硬邦邦的了。曉琴姑姑說,這是我工作后買的兩條紗巾,郵寄給達(dá)麗瑪?shù)模粋€月后郵包被退回了,說是地址不詳,無法投遞,就這么一直放著,沒想到變成這樣了,拿不出手了。這是我剛買的一件披肩,你替我捎回草原吧,你們年輕人有辦法,找一個人不是件難事,要是達(dá)麗瑪姐姐還在,就交到她的手上,告訴她我這些年一直想著她。要是她已經(jīng)不在了,就留給她的孩子們做個紀(jì)念。我的眼睛一熱,淚水差點流下來。我趕緊轉(zhuǎn)過頭去看電視柜上的照片,那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目光純凈,天使一般圣潔。
返回酒店的路上,我給馬特主席打電話,再次感謝他幫我找到了許曉琴的聯(lián)系方式,我又接著說,馬特主席,我還得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這回不是找知青了,你幫我找一位當(dāng)初在達(dá)賚東蘇木的牧民,名字叫達(dá)麗瑪,年齡大概有七十歲了吧。馬特說,這也不比找一個知青容易多少,你說你怎么一天天地總找人呢?我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過幾天就回滿洲里了,哪天請你……哦不……我一回滿洲里就去西旗請你喝酒啊……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