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憲國
一
用座機(jī)和手機(jī)他都打過幾次,那個手機(jī)號碼已記得爛熟,甚至能倒背如流,他卻沒有一次打出去。
用座機(jī)打,有些緊張,手指撥號顫顫抖抖的,還猶豫。有時撥到了最后一個數(shù),他也會突然剎住,聽筒放得之快,像燙手,跟丟下的一樣。覺得再不快點(diǎn),號碼便會流過電話線,激活對方手機(jī)的鈴聲,隨即那雙單眼皮的眼睛,向他射出鄙夷的目光。
是不是單眼皮,他想不起來,只是覺得這適合她,因為,聰慧的女人都是單眼皮。至于那雙單眼皮的眼睛射出的鄙夷的目光,就更是他想象出來的了。
盡管沒一個電話打出去,事后他還是后悔這半截電話打得輕率。奇怪的是,內(nèi)心雖說不得平靜,他卻會再次拿起聽筒,繼續(xù)撥號。如此反復(fù),像在給自己找耍事。
用手機(jī)打,心要寬松些,撥號不緊張,也不猶豫,挺實(shí)在的??墒桥R到撥出,懸在撥出鍵上的手指一下子變疲軟了,像只蜜蜂對著花蕊抖索著翅膀落不下去。打座機(jī)的不安,不知怎地又從心底翻上來,變成麻繩勒住他,叫他發(fā)慌,欲罷不能。掙扎一陣,還是把號碼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地刪除了。
這晚,他做了個夢,一個奇怪的夢,醒來把夢一一還原:他打開房門,陽光像開閘的水涌進(jìn)來,晃得他趕緊用手遮擋。在跨門時,一只拖鞋絆住他,身子晃一下,無意間回頭,屋里一切依舊。當(dāng)他站到門口,面前的景象叫他傻眼:寬敞亮堂的院壩,花兒在開放,蜜蜂在飛,青草在風(fēng)中點(diǎn)頭,中央挺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一簇一簇金黃的桂花像星星一樣在閃爍,像在呼喚他,要他投進(jìn)懷抱。他遲疑著,慢慢走向桂花樹……
這個夢,非常真切,仿佛聞到了桂花的香,聽見了蜜蜂振翅的聲音。
他被夢搞清醒了,瞌睡一下子跑得個精光。
他住的是職工宿舍樓,15-3,門前莫說有寬敞亮堂的院壩、桂花樹,連一點(diǎn)草腥味都沒得,倒是彌漫著一種混合的味道,垃圾的,廁所的,蒸炒食物的,女人的,男人的……走到這里,不聞這味道都不可能。出他房門,是一條晝夜昏暗的過道,連著電梯間,連著這層八家住戶。在過道里,你想燈亮,對著聲控開關(guān),不管是用哪種動靜,都得使點(diǎn)兒力氣。
在床上,他望著滿屋的朦朧,估摸是凌晨四點(diǎn)多鐘,睜起一雙眼,盯著熟悉不過的天花板,腦筋飛快地轉(zhuǎn)起來:夢里是兒時老家,還是什么時候去過的地方?這一輩子做過多少夢,為啥子以前沒做過這樣的夢,偏這個時候做,這意味著什么?
他回憶每個細(xì)節(jié),圓這個夢,拿來跟現(xiàn)實(shí)對照,想找出跟命運(yùn)相關(guān)聯(lián)的蛛絲馬跡,結(jié)果枉然。盡管沒有一次夢給過他啟示,印證過生活,他就是迷信,特別是那個手機(jī)號碼在腦子里鼓動后,就更有理由相信這個夢里暗藏玄機(jī)。
老伴去世半年了,悲痛漸漸衰弱,但另一種痛,在他不經(jīng)意間溜進(jìn)了心里。
這種痛,難以捉摸,不像亡妻那樣專注和集中,可它更廣泛、更深沉,網(wǎng)一樣裹住他,叫他周身不自在。他心里像困著個怪物,在攪風(fēng)攪雨,搞得他難過得很,想吼又吼不出來。這種痛一來,便會強(qiáng)行要他默想,什么才叫生活,什么才叫完整的家,不想都不行。一想,這痛就更厲害。
他知道,是老伴將生活和家都帶走了,給他留下的這種痛。他想,難道是夢來告訴他,那一方天地是來幫他抹除這痛,彌補(bǔ)生活中的缺失?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果斷起床,并伴生出了喝早茶的念頭。
喝早茶本來是他多年的習(xí)慣,老伴一走,也變得索然寡味,喝早茶被賴在床上昏睡替代了。他心里多次說,這習(xí)慣也被老伴收走了?,F(xiàn)在這念頭一起,像久違的朋友相見,叫他興奮起來。這不會也是一種預(yù)示嗎?
他想起五一兒子一家自駕去雅安,給他帶回的新茶——蒙頂甘露,不知放哪里了。他從兒子回來進(jìn)門想起,像搟面條塊似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放,才記起從兒子手里接過,包裝都沒打開,順手就丟上了衣柜頂。要是以前,他會燒水嘗鮮,那時,卻沒一點(diǎn)興趣。他還記起當(dāng)時兒子的失望,沮喪的目光隨袋子一起飛上衣柜頂。
現(xiàn)在他站在凳子上,在衣柜頂上翻出茶葉袋子。打開包裝,湊近深吸一口,然后抬頭,瞇起眼,慢慢吐出來。一股清幽的茶香,穿過迷霧,從記憶深處飄然而至。他想不起,是否從前有過這種享受。
他新燒了開水泡茶,沖泡時,看茶葉在杯子里翻滾,白色的水汽裹著一股茶香在屋里彌漫開來。炒板栗的味道,這是好綠茶才有的味道。他喜歡這氣味。
他舒服地坐在窗前品茶。
城市里的窗戶望出去,多半是鋼筋水泥森林,他的窗戶外卻是別樣的景致,高樓恰好給他留出一條取景通道,遠(yuǎn)遠(yuǎn)目測有三四十米寬。這像相機(jī)的取景器,聚焦著這個季節(jié)變清的長江。江水從豎直的墻面流出來,流過一段天井似的剖面,流過一截青山,流過一片樓房,又被墻面銳利地割斷。每次他攝取到這景象,都會對江水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他多次想象過自己就是一滴水,融匯在江水里,被別的水簇?fù)碇?、挾裹著一路咆哮著向前流去。置身在遼闊江面、滾滾急流中,那種身不由己的移動,在他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痛快和恐懼的叫喊,就像小時候,跟伙伴們在江中隨波逐流一樣的感覺。但現(xiàn)在又怎么樣呢,還是一滴水嗎?
茶,喝過三開,他開始給屋子做清潔。有些日子沒收拾了,四處顯得且臟又亂。他做得有條不紊,每件做得都有目的性。
五抽柜上的老座鐘,敲響,十點(diǎn)整。他做清潔,原來是為等這一刻。他喜歡一天的這一刻,天下許多大事,都選定在這一刻。因此他迷信夢一樣,迷信這一刻。
他喝一口茶,讓茶水在口腔里打個滾,然后慢慢咽下,炒板栗的香,浸潤著肺腑。
他覺得在發(fā)沙上坐舒適了,才拿起座機(jī)聽筒,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fù)芴?。他撥得很認(rèn)真,很嚴(yán)肅,像小孩咬起嘴唇學(xué)寫字,一筆一畫吃力而刻板。雖說還是有點(diǎn)緊張,手也有點(diǎn)抖,但他第一次撥完號沒丟下聽筒,而是將聽筒緊貼在右耳上,等來里面清晰的嘟嘟聲。
為打這個電話,他什么都想過,她可能冷淡,也可能不冷不熱,對這些他都設(shè)想好了應(yīng)付的辦法。唯獨(dú)對打過去無人接聽該怎么辦,他沒想過,也沒想到。
這嘟嘟聲是對他勇氣的極大嘲諷,叫他不知所措。
放下聽筒后,他十分遺憾,卻輕松了。當(dāng)他接受這嘲諷后發(fā)覺,這個號碼,原來并不那么可怕。于是他又撥了兩次。再撥,就像撥自己家的電話,自然,放松。不過,聽筒傳來的還是嘟嘟聲。他放下電話,的確有些為自己的勇氣可惜。幾番躊躇,鉚足勁做了,卻什么也沒得到??磥恚@個電話與自己無緣。他又像迷信夢一樣,迷信這種因果。
他決定,將這號碼從記憶里徹底刪除,不要它再來困擾。
他終于安下心來坐在窗前,又品著蒙頂甘露。
遠(yuǎn)遠(yuǎn)望去,長江從豎直的墻面流出來,又被墻面割斷,江水卻波瀾不驚,依然平緩流淌。這次他沒有想自己是一滴水,融進(jìn)江流中,而是想到另外的事:不是自己的強(qiáng)求不來,過自己的日子吧。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從沒覺得會有這么響,驚心懾魄的。在響聲中,他放下茶杯,茶水也濺出來了。他沒有即時起身,而是回首電話機(jī),目光落上面,懷疑是它在響。
他不是猛撲過去的,嘲諷已平息了他的激動,似乎現(xiàn)在這電話不重要了,可有可無。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過去,拿起聽筒,慢慢貼近耳朵。不過,逝去的希望,還是又飄回心中。別慌,他提醒自己,并決定不先出聲,等待對方。他知道,那聲音他喜歡,那聲音一響起,他的心就會狂跳起來。
“李渝山嗎?我是老楊,楊明亮?!?/p>
他心沒狂跳,這不是他希望的聲音,反而生出一絲惆悵?!澳愫茫彼行?yīng)酬,“啥子事?”
“嘿嘿,”楊明亮干笑兩聲說,“非得有事才打電話呀,好久沒聽見你聲音,出來喝茶,順城街露天茶園?!?/p>
順城街美食城旁邊有一片住宅樓,高高低低圍出一塊兩個籃球場大的空地,不知何時起,這里成為露天茶園。茶資三元一碗,茶客川流不息,像坐流水席,生意從清晨熱鬧到晚上八九點(diǎn)鐘,若是夏天,還會延至半夜更久。
李渝山離茶園不遠(yuǎn),步行來此二十來分鐘。先到的楊明亮已泡好茶等他。
坐下的李渝山說:“在家喝茶不好嗎,到這麻雀鬧林的地方來?”
“坐茶館的,圖的就是這個?!睏蠲髁梁呛呛堑匦?,把泡好的蓋碗茶推到李渝山面前,“泡的沱茶?!?/p>
李渝山揭開蓋子看了看,“無所謂,泡好就喝它?!庇謫?,“你愛來這里?”
“幾乎天天泡這里?!睏蠲髁琳f。隨即,講起了茶館給他帶來的好處。
李渝山邊聽邊四處打量,壩子上擺有一二十張茶桌,有的桌子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的桌子只有一兩個茶客,此起彼伏的說話聲凝結(jié)成像一塊嗡嗡作響的鐵皮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懸在空中。但各自談各自的,并不互相影響。
楊明亮突然問道:“半年了吧?”
“整整半年。”李渝山的回答中還透出傷感。
兩人沉默,喝茶。
“你夫人怎樣,還好吧?”李渝山小心地問。
“一言難盡喲,”楊明亮將包在嘴里的茶水,緩緩咽下,又慢慢搖著頭,還強(qiáng)撐出一絲苦笑,“有人還說我因禍得福,我倒情愿把這份福,白送給他?!?/p>
半年前,兩人的老伴,一前一后住進(jìn)市人民醫(yī)院的心腦血管科同一病房。
李渝山的老伴腦溢血,楊明亮老伴腦梗塞,前者發(fā)病后深度昏迷,后者術(shù)后深度昏迷,除各自的子女抽空來看一下,晝夜守護(hù)的就這兩個老男人。
在楊明亮老伴終于醒過來的那天早上,李渝山老伴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兩人在病房朝夕相處,時間不長也不短,剛好一個月。
李渝山說:“她手術(shù)不是很好嗎,出院那天她還自己走,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李渝山老伴辦喪事,楊明亮來幫過忙。楊明亮老伴出院,李渝山也專門去了醫(yī)院。
“是的,”楊明亮說,“家里的人,開先都沒注意,只說她術(shù)后恢復(fù)快,心態(tài)比生病前還好,從前整天愁眉苦臉,現(xiàn)在心情開朗,笑聲不斷。時間一長,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事無事都笑,是留下的后遺癥?!?/p>
“影響生活嗎?”李渝山有些不解。
“怎么給你講好,”楊明亮考慮著說,“就說那次,一個朋友死了親人,去吊喪,大家都規(guī)規(guī)矩矩給死者的遺體鞠躬,她突然爆笑起來。我敢說,她肯定笑得自己肚子發(fā)痛都沒止住,搞得大家下不了臺,朋友為這事跟我翻臉。事后,我解釋,人家不信,說既然這樣,為啥還帶她來,是存心過不去。我是幾次登門賠禮道歉,好話說盡,請朋友全家吃飯才擱平。還有,清明,全家去給先人上墳,要她不去還不行,跟她說好不能笑,她答應(yīng),可是一到墓地,她就開笑,笑得喘不過氣來。說來,笑是好事情,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墒且驳梅謺r間和地點(diǎn)呀,生活不單是喜和樂,還有哀和怒嘛。把哀怒當(dāng)作喜樂來過,這顛倒過來的日子怎么過,那不氣死人嗎,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李渝山想想也是,光有喜和樂的日子該是怎么樣,也想象不過來。可他清楚這半年自己是在悲傷中度過,日子的確不是個滋味。由此揣度,那種日子恐怕也差不多。這種事,不好評判,怎么說都不合適,李渝山就用點(diǎn)頭來應(yīng)和。
“說個不怕多心的話,”楊明亮望一眼李渝山,又把目光挪開,拿起茶碗蓋一下一下攪茶水?!澳氵@半年來的心情,我倒想借來過一過?!蹦樕系哪墙z苦笑能擰出水來。
“這不能怪她,她也控制不住,神經(jīng)上的毛病。”李渝山說。
楊明亮又苦笑一下,“老李,你可能沒聽過叫人掉眼淚的笑吧?”他說,“這種體驗我每天要經(jīng)歷十多次。開初,我總在她身邊陪著,她笑,我忍著,有時還背臉過去擦眼淚。天天如是,我受不了啦,搞得我神經(jīng)衰弱,心臟也出了毛病。后來,看她臉上的笑容一起,我胸口就發(fā)緊,心開始狂跳,就厭惡。我只好逃避,躲在這里來。我曉得,這樣對她不公道,不近人情,我不是個好丈夫,不是那種新聞宣傳的生死相守的好丈夫,這叫我又有啥子法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把自己的日子捆到別人的日子上,那還是自己嗎?好得,她生活能自理,兒女也時?;貋碚疹?,我每天把家里安頓好,盡我責(zé)任就行?!闭f完的楊明亮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嘴角松弛下來。
這些話,楊明亮大概從未跟人說過,郁結(jié)得太多太久,壓得喘不過氣來,再不吐出來就要爆炸。
李渝山明白了,今天約他出來喝茶的原因。
這讓李渝山想起老伴,想起她的慈祥,在人前總是小聲說話,聽人說話,臉上掛著溫良的微笑。從發(fā)病到離世,一個月來,安靜躺在病床上,沒給家人帶來大麻煩,就跟她在世時的為人一樣。
李渝山暗自慶幸曾有過這樣的妻子,可當(dāng)著剛吐露衷腸的楊明亮,只好把要溢出的表情壓下去,換作同情,看著他。
想到剛認(rèn)識時的楊明亮,雖然守在老伴的病榻前,但當(dāng)過廠長的架勢,一直還端起,說話、手勢,以及在病房里踱個方步,都還有在任時做報告、當(dāng)著手下發(fā)號施令的味道。人生無常,又曾幾何時,現(xiàn)時的楊明亮已變了個樣,再找不回當(dāng)初的他了。
馬路上的汽車聲從樓房間的空隙穿過來,與嘈雜的人聲、裊繞的煙霧攪拌在一起,像厚重的陰云壓在茶園上,茶客們毫不理會,各自喝各自的茶,各自擺各自的龍門陣。
說話之間,有幾撥茶友過來跟楊明亮招呼,叫他勞模。楊明亮當(dāng)過市勞動模范。他對那些招呼,都矜持地點(diǎn)頭回應(yīng)。
一個茶友過來,散煙給他,他瞟那人手里的煙盒一眼,就禮貌地?fù)蹰_?!拔覄倎G了,謝謝。”他說。
望著茶友們離去的背影,李渝山說:“在這里,你如魚得水。”
“別看這里鬧喧喧的,”楊明亮說,“龍門陣大家擺,各喝各的茶,互相沒利害沖突,泡在這里,你會自由自在的。”
一個婦人站在楊明亮背后,低聲叫他勞模?!耙灰疗ば俊彼龁?。
婦人三十多歲,頭發(fā)在身后束成馬尾,穿的黑色絨面西式套裝,周身表面收拾得干凈,衣服過小,顯然是二手貨,箍得身上肉鼓鼓的。她盤子臉,眼角有點(diǎn)吊,一副哭相,苦大仇深的樣子。她搽脂抹粉,也難掩蓋住身上露出的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的痕跡。
像她一樣的還有幾個,在茶客之間穿來穿去拉生意。
李渝山注意到,她們找的都是上年紀(jì)的人。
正說話的楊明亮扭過頭看她,點(diǎn)頭說:“我過會兒去找你?!?/p>
婦人轉(zhuǎn)身走開。
李渝山說:“有你的,連擦皮鞋的都這樣叫你?!?/p>
“這是在茶館,喊人的名字反倒怪。”楊明亮搜尋四周,指點(diǎn)著有幾桌的人,“茶友們愛互相取綽號,例如那個叫翹殼,那個叫洋馬兒,那個叫酒簍子,那個叫饅頭。我這勞模,就當(dāng)成綽號,沒得啥子稀奇的?!?/p>
被點(diǎn)到的幾個茶友,都投來友善的笑。
“老李,你喝會兒茶,我去去就來。”楊明亮說。
“你去吧?!崩钣迳秸f。
見興沖沖離去的楊明亮腳上卻是一雙旅游鞋,李渝山納悶起來。
難得的太陽從樓房頂上升起,茶園一下子亮堂起來,煙塵在光柱中飛舞,茶客們情緒高漲。
李渝山多坐一會兒,習(xí)慣了這里的吵鬧,來來往往的茶客,也順眼了,竟回味起楊明亮來。
李渝山與楊明亮在醫(yī)院里建立了一個月的友誼,時間不長,卻聯(lián)系著親人的生死感情。在那些逝去的難忘的日日夜夜里,兩人守在病床前,望著無知無覺的親人,其內(nèi)心承受的沉重是相同的。那天,楊明亮老伴術(shù)后醒來,李渝山陪著楊明亮高興。李喻山老伴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楊明亮跟李渝山一樣憂傷,眼里浸出淚水。離開醫(yī)院后,兩人只偶爾電話聯(lián)系,只要一憶起自己的老伴,都會想起朋友。
現(xiàn)在,楊明亮是這里常客,沒別的事,吃過早飯來,中午回家,午睡后又來,坐到半下午。一天兩臺,雷打不動。他把許多時光都拋灑這里,卻認(rèn)為值。
楊明亮原是一家機(jī)器廠業(yè)務(wù)營銷科長,為廠里產(chǎn)品打開銷路立過汗馬功勞,使默默無聞的小廠,產(chǎn)品行銷大半個中國,因此當(dāng)上勞模,五年前在廠長任上退休。雖說官職不上品位,可身上光環(huán)閃爍,名聲不小。賦閑后察覺,退休就是強(qiáng)行把他從人們視線中拽出來,讓昔日的風(fēng)光黯淡。這一發(fā)現(xiàn),他竟覺得日子不是人過的。以前的一天,像兔子跑在陽光下,現(xiàn)在卻像烏龜爬在梅雨天,陰暗漫長得不知如何打發(fā),特別落寞。
有朋友給他開治病良方——坐茶館。他帶著置疑態(tài)度來一試,居然有效。他退休前的名聲,在茶客間不脛而走,茶客們對他另眼高看,一進(jìn)茶館,讓座,泡茶,遞煙,叫他應(yīng)接不暇。時間一久,一些茶客竟成茶友,國事家事私房事,都在龍門陣?yán)锔孤?,求他高見,他成為茶友中的通判官。只要他在茶友中間一坐,以前的榮耀,穿過蜂子朝王般的嗡嗡聲,穿過煙霧滾滾的空間,又折射到身上。在這方小天地,在蓋碗茶里,他找到生活真諦,人生第二春。
李渝山幾乎不坐茶館,楊明亮說的,感受不到,來這里個把小時,把看在眼的一默,覺得是像楊明亮說的。他想,自己的余生是否也該泡這里?
擦皮鞋是在進(jìn)茶園的巷道。李渝山見楊明亮被那婦人引進(jìn)一幢樓房的門洞。
二三十分鐘后,楊明亮勾著頭,慢吞吞回來,跟走時比,像變個人,先前的興致不見了,悲戚的陰云在臉上飄浮不定。李渝山看一眼他的鞋子,還是先前的樣子,看不出半點(diǎn)打整過的。
這會兒時間,楊明亮忘記一旁坐著的李渝山,不愿說話,陷入難以言說的冥想陰影中。
突然,楊明亮開口問道:“老李,你曉得打飛機(jī)嗎?”
李渝山搖搖頭,可能他根本就沒轉(zhuǎn)過彎來。
“就是手淫。”楊明亮說。
李渝山哦一聲,“聽說過。”他小聲地說。
“那婦人幫人打飛機(jī)?!睏蠲髁琳f,“不要望我,我沒找她打?!?/p>
李渝山?jīng)]吭聲,卻擠出一絲笑容。老伴都成那樣了,還會有那種事嗎?退一萬步說,即使還有那種要求,李渝山也想象不出老兩口正干時,老伴爆發(fā)狂笑會給楊明亮個什么樣的效果。其實(shí),他真找人打了,也不為怪。這半年來,自己有時也蠢蠢欲動的,只不過不熟悉路子,又不敢貿(mào)然亂闖,一到難挨時刻,就總是靠自己的手。
“她來自大巴山大山里,茶友們都叫她野山菌?!睏蠲髁琳f,“這女人身世凄慘,男人在廣東打工,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一根鋼管從小腹穿進(jìn)去,后頸窩穿出來,血從鋼管噴出好高。一條人命,老板賠了八千塊錢,那個命喲。雙方的老人,就靠她一個人伺候,老人還中風(fēng)癱在床上,屎尿都管不住。有一兒一女,都十大歲。兒子流浪到外地,被盜竊集團(tuán)利用,在一次行竊中,據(jù)說逃跑,被汽車撞死,是真是假,她沒得到過確切消息,反正從此未見過兒子。女兒被人販子拐跑,至今杳無音信。世上的苦難好像都落到她肩上,讓她背著,一個婦人呀,居然過來了,真不簡單。她是挨到老人都走后,去年才來到這里,又沒得討營生的本事,只得擦皮鞋兼做那生意。在這里,茶客們知道她的悲慘,都同情她,找她擦鞋子,也有的找她打飛機(jī),十塊錢打一炮?!?
“像她這樣的,好像不止一個。”說著,李渝山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是的,”楊明亮說,“在這里有好幾個?!?/p>
“她們專找有點(diǎn)歲數(shù)的?!?/p>
楊明亮說:“來這里喝茶的,多是下崗工人、退休職工,社會底層的人,他們哪有資格進(jìn)那種高檔的地方?雖說上了點(diǎn)歲數(shù),還不是有那要求,真槍真刀的干不了,簡單的玩玩,也能解決身體的需要?!?/p>
楊明亮講起這里打飛機(jī)的情形,聽得李渝山驚嘆不已。
這時,有賣豆腐腦、涼粉、涼面的小販,挑子放在外面,人在茶客中穿梭,一路吆喝。
“要來碗豆腐腦嗎,你?”楊明亮問道。
李渝山搖頭,還沒回過神來。
“一個星期我找野山菌一回,不是打飛機(jī),是聽她擺龍門陣,更多是照顧她。這婦人很會講,辛酸事,一件是一件,記得清清楚楚,能原原本本講出來,像說書一樣。這樣的一個婦人,除了她的命,還有啥子,就只有她的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的苦水。我僅僅是同情她,道義上的同情,不能給她半點(diǎn)幫助,她可能也聽過不少。不怕你見怪,我是一天聽煩了笑聲,找她聽些辛酸事,特別解膩。說來,我很不人道,把自己的消遣,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恰恰又遇緣,她愿倒,我這口缸愿裝。她擦不擦鞋,我不看重,她講一次,我照打飛機(jī)的價錢給?!?/p>
李渝山小時候,老家有個叫王婆婆的,專門哭喪。她穿一身青,頭發(fā)在頂上綰個髻,橫插一根牛角簪子,手里拿張白手帕,坐在死者旁,將死者的辛酸事編成唱詞,悲愴地哭唱出來。隨著唱詞的旋律,身子前仰后合,手中的白手帕揮舞,唱得悲聲幽幽,陰風(fēng)慘慘,死者的一生仿佛又重現(xiàn),聽者無不淚水漣漣。李渝山的婆婆死了,他曾聽王婆婆唱過,聽得他在悲聲中越發(fā)思念起婆婆。
楊明亮大概就是這樣,想從婦人的悲傷講述中重溫往昔與老伴的美好時光。世上事,千奇百怪;各人的痛,各人知曉。表面光鮮的楊明亮,內(nèi)心在經(jīng)受難以言喻的煎熬,老伴給他笑聲,他得到的卻是凄苦。
太陽偏過樓房,茶園便暗了許多,懸浮在茶客們頭上的囂聲,仿佛也失去高亢,整個茶園沉悶起來。
“說點(diǎn)高興的吧?!睏蠲髁涟鹊嘏囊幌骂~頭,像要把里面的不愉快趕走,“你現(xiàn)在有條件,找個伴吧,寡人的日子不好過。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
“算啦,你把各人的稀飯吹冷再說?!?/p>
“我認(rèn)識的比你多,好歹掛過勞模牌牌,各行各業(yè)都有關(guān)系。你說,想找哪類人,醫(yī)生、教師,還是行政機(jī)關(guān)的,你考慮考慮,想通了,告訴我。”
電話再次響起是在晚飯后。
鈴聲不急不躁,跟晚飯后的慵懶很合調(diào)。李渝山心想,世上不乏媒人,大概成功的撮合,能帶來炫耀的資本。
他拿起聽筒,準(zhǔn)備取笑楊明亮。
“喂,”里面先傳出的這聲,像有魔力,把李渝山傻傻地定在電話機(jī)前?!罢垎柲闶钦l,幾次打我手機(jī)?”
就是這聲音,李渝山不會忘記,柔柔的川西口音,每個字咬得仿佛慢半拍,有點(diǎn)老年的沙啞。
“請問,你是易華嗎?”李渝山明知故問。
“是的?!?/p>
“我是秀珍的丈夫,李渝山?!?/p>
“哦,知道了?!甭犕怖锶崛岬鼗卮?。李渝山聽來,好像在說,哦,原來是這樣。他一下子又慌張起來。
“有啥事嗎?”
“是這樣的,”李渝山鎮(zhèn)定下來,把想好的說辭,放慢速度,用柔和的語氣說出來,盡量自然,免得聽出是先編好的?!靶阏涞膯适?,全靠你幫大忙,我們一家感激不盡。外孫女先一直哭個不停,要外婆跟她辦家家,說啥都止不住。你給秀珍化妝后,跟她說外婆現(xiàn)在睡著了,醒來再辦家家,她信了。”
“我這本事,就只哄小娃兒?”易華咯咯咯笑。
“不,不是這意思,”李渝山有點(diǎn)慌不擇路,手指繞著電話線,繞緊又放開,放開又繞緊?!拔沂窍胝f,真的像睡著了?!?/p>
“過這么久才說,感覺遲鈍?!?/p>
“當(dāng)時就覺得,沒機(jī)會說?!?/p>
“現(xiàn)在打我手機(jī),就為說這個?”
“我們一家向你表示感激之情,哪時有空,請你喝茶。”李渝山終于走上正路,說得也順溜了。原本要說請吃飯,話到口邊,改為喝茶,吃飯,太復(fù)雜,怕自己的那點(diǎn)心思,被她一目了然。
“喝茶,打發(fā)我呀?”易華又咯咯咯笑起來。李渝山在笑聲中感到自己的被動,手手被她占先?!拔乙瓤Х龋前涂松賮?,要請就去江州?!币兹A說道。
二
半年前一天的夜晚,涼意從紗窗浸進(jìn)來,攪和著病房里的藥味,讓人的呼吸也緊張。沒有新病人入住,住院部少了往日突發(fā)的嘈雜,病房里偶爾還能聽見外面汽車輪子碾過馬路的沙沙聲。雨從頭天下起,也不大,拖拖沓沓的,一會兒落一會兒停,就這么煩人地持續(xù)著。
李渝山和楊明亮各自坐在病人的床邊擺龍門陣。這是他兩人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方式,特別是夜晚。每天晚上,陪護(hù)人員可租醫(yī)院的收疊床,架在病人床邊。李渝山從第一天起就沒租,怕睡過去出差錯,實(shí)在熬不住,就趴床邊瞇一會眼。
這天,天亮前,楊明亮的老伴終于從昏迷中醒過來,他高興得流下了眼淚。
李渝山看著自己的老伴在床上一直那個姿勢動也不動,心中更是悲切。他還是陪著楊明亮高興,聽楊明亮講述老伴出院后怎樣照顧她。
后來,李渝山實(shí)在太困了,趴在秀珍的床邊睡過去了。
突然他被拍醒,楊明亮瞪大一雙驚恐的眼睛,指著床頭的心電監(jiān)護(hù)儀,手指顫抖,嘴里直咕噥。
心電監(jiān)護(hù)儀上的曲線,此時停止了起伏,變成了一根直線……
李渝山堅持喪事要在家里辦,嫌安樂堂辦喪事的喧囂,抹殺掉親人的哀思,把悲傷變成一種過場。
但隨遺體運(yùn)回家中的,除去悲傷還有混亂。靈堂還沒有布置好,李渝山就昏過去兩次,躺在床上還要人照理。女兒伏在媽媽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任人拉都拉不開。三歲的外孫女露露也在一旁哭鬧,要外婆起來,跟她辦家家。露露的哭鬧,更添憂傷。女婿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守著這攤子事,哭喪起臉不知如何辦好。
易華不知從哪里得的消息,及時趕來。在遺體前,她傷心一陣后,便開始鋪排起來。她的果斷,緩和了悲傷和混亂。
秀珍雖說走得痛快,人還是消瘦脫形,親人和前來悼念的朋友都不忍目睹。
易華專門回了趟家,拿來化妝用品,給秀珍化妝?;瘖y時,她要其他人都離開,只剩下李渝山和女兒。她一邊做一邊流淚,不斷叨念和秀珍有過的情誼。
她用紗布填進(jìn)秀珍的口腔,塌陷的臉盤又變圓,癟下去的嘴又變飽滿,臉上也施了妝。人們再看,秀珍真像午后小睡一樣。
李渝山聽秀珍說過,易華丈夫前幾年得肝病死去,兒子又在外地工作,同學(xué)們怕她孤單,給她介紹過對象,因高不成低不就,都沒有成功,還是個人過著日子。
在辦喪事的三天里,易華天天都來幫忙,跟誰也不答話,把對秀珍的懷念,全寄托在行動中。
秀珍和易華是財會校的同學(xué),工作后,同屬商貿(mào)系統(tǒng),單位不同。秀珍嘴上時常掛著她。好幾年前,一次同學(xué)會,秀珍帶了李渝山去,他見過她,兩人認(rèn)識,僅此而已。
喪事后,李渝山記住了易華。他看到,世上還有一個像他和女兒一樣了解秀珍、愛著秀珍的人。這個人和秀珍深厚的友情,融化李渝山父女不少哀傷,溫暖著父女倆。
這半年來,易華那原本朦朧的身影,從歲月的深處走出來,越來越清晰地顯現(xiàn)在李渝山的面前。
江州是一家中式庭院五星級賓館,坐落在近郊山水之間,優(yōu)美的自然景觀搭配著精巧的人工打造。寧靜、典雅,回廊、樓臺、池塘、小橋、年深久遠(yuǎn)的黃葛樹、四季的蒔花、俊男美女的服務(wù)員,成為這座賓館的特色,國內(nèi)外貴賓下榻的首選。
名叫隱的咖啡館,除了屋內(nèi)的座位,還在綠蔭如蓋的黃葛樹下設(shè)有散座。安裝在花草叢中的音箱,播放著柔和的背景音樂。清一色的明清式桌椅,配著明黃的緞繡坐墊,看上去都高檔舒適。
從新聞單位退休的李渝山,當(dāng)然知道這賓館,可從未來過癮。他只適應(yīng)茶葉的苦澀,喝不慣咖啡的苦澀,咖啡館里不會有他身影。
李渝山比易華先到。他認(rèn)為,跟女人約會,這是男人必須的,也是應(yīng)該的。當(dāng)坐在這兒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發(fā)自里外的輕松,連隱這名字也給他輕松。他很感佩,易華把約會定在這里。他對自己以前沒來過這里慚愧,甚至懷疑那天在順城街露天茶園有過的想法,是否顯得太低級可笑。
李渝山見一只鐵灰色羽毛的斑鳩貼著一排修剪整齊的萬年青飛落到草坪上,小腦袋左右顧盼一陣,好像認(rèn)準(zhǔn)了一個目標(biāo),然后一步一點(diǎn)頭優(yōu)雅地邁向那去。應(yīng)該說,鳥兒也有年齡,但他看不出。他想,該不會與自己的年紀(jì)相當(dāng)吧,它確定了什么,能夠那么自信?他暗自笑起來,想到了自己。
易華晚到個把小時。她朝李渝山點(diǎn)頭打個招呼,臉上緩緩升起一抹輕松的微笑,然后一屁股就坐進(jìn)椅子,長吁短嘆,只顧自己釋放路途的勞累。而對晚到,她無所謂,半句解釋也沒有,或者原本就沒打主意要解釋,一副老熟人姿態(tài)。
那天,李渝山的電話叫她意外,卻又是她盼望的。
在秀珍靈堂上,她見到李渝山為亡妻悲痛欲絕,兩次昏死過去。一個老男人竟還有這么多的眼淚,還有如此之深的柔情,一下子她對這個聲音蒼老沙啞像鴨子叫的老男人便有了好感。
事后,她曾動心想給他打電話,由于約他干什么,沒有想透,再說女人的面子作用,使她電話未打成。
沒想到他電話倒打過來了。
太陽從黃葛樹枝葉間漏下來,照在她鵝蛋形臉上,映得五官輪廓分明,略施淡妝,皺紋顯得柔和。
李渝山看著她,眼皮上的皺紋讓他分不出是不是單眼皮,但他從心里喜歡這張臉。她穿一件白緞襯衫,外套米色薄羊絨開衫,湖藍(lán)休閑褲,平跟黑色軟底鞋,纖細(xì)的脖子上系著花條紋小方巾,很有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
李渝山想,是秀珍的同學(xué),也該六十好幾近七十了吧,可她面相比實(shí)際年齡小,看去要小十多歲。
易華的晚到,使李渝山不由想起與秀珍的第一次約會。
介紹人安排在佛圖關(guān)公園相親,要李渝山拿一枝紅玫瑰在進(jìn)門處等。他提前趕到,可一個多小時過去,沒見一個叫秀珍的人出現(xiàn)在面前說,請問你是李渝山同志嗎?他覺得再等,真成了傻子。他氣憤地將玫瑰丟地上,本想一腳踩碎,但見它鮮紅得可憐,又滅了這念頭,轉(zhuǎn)身離去。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同志,你的花掉了。他循聲一返身,這得以成就了人世間一對戀人近半個世紀(jì)的姻緣。
事后,他問起秀珍,秀珍說,我要把一輩子交給你,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檢驗一下不該嗎?不過在其后的歲月里,秀珍證實(shí)自己的一輩子是交到好人手中。
難道易華也要檢驗他?李渝山向她投去微笑,因為他曾從秀珍身上看到,女人在這種時候這樣做,都是認(rèn)了真的。
“咖啡,要哪種?”李渝山問道。
“不要小氣喲。”
李渝山?jīng)_她一笑。
“一杯藍(lán)山?!币兹A對服務(wù)員說,又將點(diǎn)單遞給李渝山,“要喝啥,自己點(diǎn)?!焙孟袼谧鰱|。
李渝山把本子還給服務(wù)員?!拔乙呀?jīng)點(diǎn)了,綠茶,永川秀芽?!?/p>
剛才閑著,李渝山翻開點(diǎn)單,藍(lán)山咖啡是這里的品牌,字和畫占據(jù)整個第一頁,一杯250元,價錢印得很顯眼,在咖啡杯的裊裊熱氣上,仿佛從咖啡香里噴涌而出。
一會兒,茶水和咖啡都送來,咖啡香味濃得多,蓋過茶的清香。不過,對李渝山來說,咖啡的味道哪里的都一樣,沒什么區(qū)別。
易華端過杯子,瞇起眼先聞,一副陶醉的樣子。她淺淺地抿一口,嘴巴咂得吧噠吧噠響,有點(diǎn)夸張。她心里對李渝山的表現(xiàn),遠(yuǎn)超過對咖啡美味的贊賞。
“該怎么說呢?”李渝山說,“我們對喜歡喝茶的,叫老茶哥,你們喜歡咖啡的,叫什么,叫咖啡迷?”
“咖啡伴侶?!币兹A呵呵呵笑起來,“我也不知道,沒聽叫過,隨便叫什么都可以?!?/p>
“咖啡伴侶很好?!?/p>
“那就這樣叫吧?!?
一陣溫暖從李渝山心底升起,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淌過。他喜歡她這種像對啥子都無所謂,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中的樣子。她的直率和坦蕩,對他的拘束是一種解脫,容易還原真性情,什么也不用去裝,自由自在。
“你知道藍(lán)山咖啡嗎?”他問道。
退休前,因市場需要,他曾做過介紹咖啡的專版,知道赤道貫穿的肯尼亞東部有一座藍(lán)山,那里出產(chǎn)的咖啡叫藍(lán)山咖啡。它的產(chǎn)量有限,每年大約一千多噸,其90%銷往日本,10%銷往歐美,我國根本沒有一??Х榷沟呐漕~。他想,這價格定得倒差不多,不過藍(lán)山咖啡鬼嘵得是從哪兒來的。他從不喝這東西,真?zhèn)尾槐妫膊缓么链?,還免得易華認(rèn)為小氣。
“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不是真正的藍(lán)山咖啡,”易華盯著他說,“就想宰你一回,看你心痛不心痛。”
“我心痛了?今天讓你喝個夠?!?/p>
“不行,就一杯,這是我一天的量。”
“怎么啦?”
“多喝,大半夜瞪起眼睛看天花板。”她放肆地笑起來。
背景音樂傳來電影《教父》的主旋律。意大利西西里島湛藍(lán)的天空、明麗的陽光,仿佛穿越時空,覆蓋了李渝山眼中的一切,使重慶灰蒙蒙的天色也變得亮堂起來。
他突然幻想起來:他和她手牽手,沐浴著亞平寧半島明媚的陽光,漫步穿行在西西里橄欖樹下,他巴望一輩子這樣和她走下去,前面的路永無盡頭?;蛘唠p雙坐在海濱人行木廊道的階梯上,拋棄世間的煩心事,消除人間的芥蒂,一心守望地中海用澄藍(lán)和金紅渲染的日出,陪伴天空用多彩的云霞送走的日落,此時此刻,都體撫對方的心境,什么也不用說,什么也不用問,只盡情共享這深沉的寧靜和無邊的幸福?;蛘吲闼谝患倚⌒〉目Х瑞^露臺,她喝著咖啡,他喝著自泡的綠茶,面朝地中海發(fā)呆,這時,藍(lán)天上,幾只老鷹乘著氣流盤旋、滑翔,矯健的身姿叫他激動,讓他想起小時候家鄉(xiāng)的天空,也這樣藍(lán),這樣清澄,時常也有它們掠過的身影。他甚至幻想在月光下,雙雙躺在小客棧的床上,互相擁吻著,窗外送來屋前海浪拍打崖石和屋后松濤的交響。但他想象不出,那時的此刻,他倆會交談些什么,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都會身心沉浸在無限的愉悅中。當(dāng)他很快回到現(xiàn)實(shí)時,他感謝這音樂給了他一次難得的幻想。
《教父》是他的最愛,幾乎每年他都要把這套DVD翻出來看一遍,像復(fù)習(xí)功課一樣。甚至其中的臺詞,他都熟記,例如唐·柯里昂的“我會給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是他最為欣賞的?,F(xiàn)在,這愛好他依然如故,退休十年,至少他又看過八遍,每遍都像第一次那樣激動。一個充滿血腥味的黑手黨電影,音樂竟會如此柔美、明麗,為什么,他一直想不透。但他覺得,它是此時隱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此刻,他面對易華,又想起那句經(jīng)典臺詞。
“今天請你出來,是向你表示全家的感激之情?!彼f道。
“你這句文縐縐的話,在電話里已經(jīng)說過幾次了,為啥還要說?”她似乎有些不領(lǐng)情。
“這是我的理由。”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趕快端起茶杯喝茶。
“我可以拒絕?!彼抗庵惫垂吹赝f。
“但你來了?!?/p>
兩人同時爽快地大笑起來。
時間過得比想象還快,不覺華燈初上。他們要了牛排,還點(diǎn)了兩杯法國波爾多干紅葡萄酒。
兩人的話題,在時間的移動中變得無拘無束,都愿把心中的一切告訴對方,讓對方從中享受到真誠的魅力。
李渝山把楊明亮的事講給她聽,講他老伴的笑,講他在茶園里聽擦皮鞋婦人的辛酸事。
易華聽得很用心,聽后沉默了。
“你們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有那種要求?”易華突然問道。
“哪種?”
“打飛機(jī)。”
“我想有吧?!崩钣迳叫⌒牡卣f著,目光收回來,落在手上。手在摩挲著茶杯。“至少心理上?!?/p>
來了群年輕人,把兩個桌子拼起來,擺上自帶的蛋糕,吵吵嚷嚷中把一個姑娘推向中心,給她戴上紙制的壽星帽。他們?yōu)槟枪媚镒錾?。那姑娘雙手合一,閉著眼,對著燃燒的蠟燭默默許愿,隨后她吹滅蠟燭,霎時掌聲伴著生日歌響起。
李渝山和易華一直沒有說話,看完他們的祝生儀式。
“年輕真好?!币兹A說,喃喃的聲音里充滿抑制不住的無限羨慕。
李渝山不服氣地說道:“我們也過來過。”
“不同,”易華說,“我們只是從那段年齡路過而已。你能記住一次過生日的情景嗎?”語氣堅決,不由人反駁。
李渝山想想,搖搖頭。
隨后是長時間的沉默。兩人坐在當(dāng)下,思維卻穿越時空回到從前,去尋找被時光偷走的記憶,直到牛排紅酒端上來。
那群年輕人的熱鬧,此時變?yōu)閱蝹€的切切細(xì)語,雖說少掉喧囂的煩惱,卻給他倆帶來了另一種困擾。
“來,”李渝山端起酒杯,“為我們年輕過,干杯。”
“也為我們現(xiàn)在老年。”易華端起酒杯迎上去,酒杯相碰,發(fā)出悅耳的清脆聲。
易華問李渝山小時候最愛啥子。
李渝山想得很認(rèn)真,半天也想不起小時候最癡迷什么。在她追逼的目光下,有些尷尬。一個人,小時候竟沒得個愛好,可見那是個多么蒼白和可憐的童年,真讓人丟臉。
最后他急了,順口說出他最愛過年。此話一出,他又緊張起來,這個蠢得不能再蠢的愛好也會是個愛好嗎?即算是,大概會惹易華恥笑。
但她沒笑,而是沉思著點(diǎn)頭贊成?!澳菚r候,日子過得苦,好不容易盼來過年,能穿上新衣裳,吃到平時吃不到的東西?!彼又鴨?,“你猜我那時最愛啥?”
李渝山當(dāng)然猜不出,望著她傻笑。
“橡皮筋,”她說,“纏著各種顏色毛線的橡皮筋,用來扎辮子,每天換種顏色,讓它在胸前蕩來蕩去,惹人喜歡。我現(xiàn)在,梳妝盒里都還保存著那時的橡皮筋,只是派不上用場了,真可惜?!?/p>
李渝山看她灰白的頭發(fā),頭發(fā)在腦后綰個髻,有綹掉在額頭上,別著個銀灰色梳子形的發(fā)夾,既配年齡,又顯得瀟灑端莊。李渝山放松了,再不為自己的愛好難受了。
這些幼稚可笑的往事,并沒有給兩人制造出譏諷的笑聲,而是烘托出溫情,使兩人更為接近了。
李渝山和易華離開隱,已是晚上十點(diǎn)多鐘。
從隱出來,她說各打各的車,他要送她,說要送她到住家的嘉陵江北岸。在路邊等了一陣,終于打上車。
兩人坐在后排,車子搖晃中,身體不時接觸。在又一次接觸中,李渝山握住了易華的手,易華沒拒絕。
她的手干燥,不太柔軟,有所謂骨感的味道。握了不久,他感到手開始變得熱烘烘了,有點(diǎn)出汗,濕濡濡的。他覺得,她也感到了。他倆握著的手,誰也沒有動,怕像抹了油,一動會滑掉,再也找不攏來。就一直握著,到小區(qū)門口才不得已松開。
她要他別下車,他執(zhí)意要下,并付錢叫車開走。
出租車開走了,紅色的尾燈漸漸淡去,過了一會兒,聲音也漸漸遠(yuǎn)去消失,街上一下子顯得異常清靜。他倆站得很近,地上的影子幾乎重疊在了一起。開始飄雨了,雨點(diǎn)稀稀疏疏不經(jīng)意地敲擊著路邊的梧桐樹,發(fā)出嘀嘀嗒嗒慵懶的聲響。空氣濕潤起來。路燈昏黃的光亮,從枝葉間灑下來,躲躲閃閃地落在兩人身上,變得柔和而曖昧。
李渝山又握住了易華的手。被握了一會兒,易華想慢慢抽出來,李渝山握得很緊,沒抽動,就隨他了。他幾次想擁抱她,每次鼓起勇氣,都被偶爾進(jìn)出的人打了岔。
他倆久久地站在小區(qū)大門外陰暗處,時間從身邊流過,兩人也沒有知覺。
李渝山卻開始不滿足起來。“我們就這樣站下去,到天亮?”他咕噥著說。
易華裝沒聽見,不回應(yīng)。
“不請我進(jìn)去坐坐?”李渝山又說。
易華只得輕輕嘆了口氣,“好吧,”她說,“那就再喝杯茶吧。”
三
再忙,女兒一家,每周必須來看次父母,特別是有了露露,這更是不可觸犯的規(guī)矩。母親為此不做臉色,當(dāng)父親的李渝山卻明說,你們回不回來無所謂,露露得回來。話到這份上,女兒和女婿又能怎樣,只得循規(guī)蹈矩。
母親去世后,女兒抽空還得回來做事,把該買的買了,將電冰箱塞滿。其實(shí)父親還利索,一些事自己能辦,可女兒要盡孝道。這不僅為健在的父親,還為在天的母親。即便無事,她也過來陪父親坐坐,說說話,免他孤單。
女兒是醫(yī)院的護(hù)士,女婿是工商局干部,小兩口上個月申請了年休假,定好時間,帶父親去意法瑞三國深度游,散散心??膳R到旅行社報名辦簽證時,父親打起退堂鼓,說年紀(jì)大了,受不起旅途勞頓。女兒和女婿說,有他們,放心,累不到他。父親搖頭說,累是心累,這誰也幫不上忙。最后是小兩口帶著露露去了。
出去剛好兩個星期,不長。這天來看父親,在飯桌上,父親的一句話,卻讓女兒有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感覺。
“你們易華孃孃要來我這里住?!备赣H說。
在為母親操辦喪事的幾天里,女兒和女婿都叫易華易嬢嬢。現(xiàn)在父親還用了你們,強(qiáng)調(diào)親近感。說的時候,父親沒有停止吃飯,眼睛依然定在原先的地方,沒有看女兒,像自言自語,但語氣透出為父的權(quán)威,不容商量。
倒是女兒忘記嘴里包著飯,差點(diǎn)噴出來?!八秊樯兑獊磉@里?。俊迸畠旱裳蹎柕?。
“我們相好啦,就是這樣。”父親說著,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沒得半點(diǎn)驚奇。
那晚,他在易華家喝茶,就留了下來。兩天后,他又去過易華家。在女兒旅游回來的前兩天,易華來他家住過一夜。離開時,他要她干脆住過來,她同意了,并說好到時去接她。
女兒放下碗筷,愣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這無疑是道難題,依她的水平,她的能力,甚至她的心理,都根本無法理解。
她不自覺地望向五抽柜上母親的相片。母親也在望她,對她拋去的題目,是那么的沉穩(wěn),沒有絲毫驚慌,而是用一貫的安詳和慈愛安撫。
她想到易華在母親遺體前哭紅的雙眼,看到眼淚慢慢流下來,滴落在母親臉上濺開,胭脂溶化又補(bǔ)上,補(bǔ)上又溶化,像在跟母親傾談。
難道這眼淚,就能溶化兩位女性的差異,在女兒的內(nèi)心彌補(bǔ)母親去世后的缺失?
母親的音容,在女兒頭腦里還清晰著,時間還沒有將其掩藏。
女兒將目光從母親像上移過來,“爸爸……”她痛苦地壓制著內(nèi)心的沖動,有些話,不愿出口,傷父親也傷自己。但又實(shí)在忍不住,還是說了,“才半年啦?!?/p>
父親低沉地說:“要我等多久,整個風(fēng)燭殘年!”這不是問,是一種莫名的宣泄。他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女兒潸然淚下?!拔彝涣藡寢?。”她聲音小,卻讓聽見的人心里震動。
女婿像受驚嚇的兔子,目光在岳父和妻子之間來回奔跑,找不到停腳的地方。最后,一手抱過露露出去了。
“沒有要你忘記,我也沒有要忘記。”
“那你心里容得下另外一個人?”
李渝山望一眼老伴的像,很快又把目光挪開?!氨仨毣卮饐幔俊?/p>
“你愛媽媽嗎?”女兒用另一種方式追問。
其實(shí)這個問,父親也無須回答,兩人都明白,是肯定的。
幾十年過來,父親記不得在妻子跟前是否說過愛這個字,很可能沒說過。
在他們相愛的年代,這個詞性復(fù)雜的詞等同于小資,是遭人唾棄的。他們這代人,即使用喜歡、在乎、對你好這類詞來代替,也往往都礙口,更遑論充滿肉欲的一個愛字。
而現(xiàn)在年輕人,無論深淺,都將它得意地掛嘴上,仿佛能給蒼白的嘴唇增添血色,能當(dāng)作向異性進(jìn)攻的利器。
父親是個老派人,現(xiàn)在要讓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特別是女兒的質(zhì)問,依然有難度。但他肯定用別的方式,曾向老伴表達(dá)過與那相同的意思,他不會遺憾。
父親將埋下的頭抬起,“你愛我嗎?”他反問女兒。一絲狡猾,掠過他的唇邊,他為自己的巧妙而有些得意。
女兒欲言又止,看出父親在跟她挖陷阱。她用沉默抗?fàn)幹?/p>
也許,女兒知道,稍有不慎,家里原有的秩序?qū)匦戮幣拧K龑σ兹A有感激的一面,但也必須堅守這道不能退讓的底線?!八∵M(jìn)來,我就不進(jìn)這個門,露露他們也不準(zhǔn)進(jìn)?!彼龥Q意地說道。
父親遞過來紙巾,她不接,也不揩,任涕泗橫流,好像這會加大重量,壓垮父親的癡心妄想。
父親閉了眼睛,嘆息一聲,然后睜開?!叭绻惴且@樣,她不進(jìn)這個家門,我就去進(jìn)她的門?!彼潇o地說。
“媽媽會同意嗎?”女兒低聲從牙縫擠出這幾個字。
在李渝山的記憶里,女兒總是百依百順,從不跟他執(zhí)拗,關(guān)系的融洽也許超過跟母親。跟母親,時不時還為生活小事拌嘴,特別是有露露后,這情形更甚,露露吃什么啦,穿什么啦,該買不該買什么啦,總有說不完和意料不到的分歧,橫亙在兩人之間。跟父親就不同了,意見的高度統(tǒng)一,是兩人和諧的堅實(shí)基礎(chǔ)。
李渝山想起女兒跟丈夫第一次見面回來的情景。那晚,女兒很晚才回來,母親已睡了,父親在客廳沙發(fā)上看報。他見女兒一臉興奮,在跟前晃來晃去,總像有啥事想說。父親問她原因,女兒忍不住,就依偎在父親身邊說了。那一夜,父女倆的促膝長談,至今還溫暖著他。他問了她的情況,問得仔細(xì)而周詳,將父愛包容在每個提問里。對她的回答,他認(rèn)真地聽,不敷衍,還替她設(shè)想出一些未曾留意的事。當(dāng)即,他贊同了這門親事。成婚后,女兒曾多次表示,現(xiàn)今家庭的美滿,得力于父親的支持。
又一次,父親回身搬板凳,一下子閃了腰,很厲害,在床上翻身都痛得齜牙咧嘴,還引起嚴(yán)重便秘,肚子脹得像鼓。女兒不嫌臟,一點(diǎn)一點(diǎn)用手摳……這些回憶,尤其在老伴過世后,總是慰藉著李渝山孤苦的心。
這天,一切都變了,溫情變得冷漠,像錐子一樣深深扎進(jìn)李渝山胸口。
他盯女兒半天,想從她臉上找出她曾在他懷里撒嬌、要他抱的影子,可是找不到了,感到的只有綿實(shí)的韌勁,直接在跟他碰撞。
父女倆嚴(yán)絲合縫的親密有了裂痕,兩人的意愿出現(xiàn)了差距。
李渝山想到在喪禮上,兒女叫著易嬢嬢,感激得痛哭流涕,那聲聲叫里,透著愿奉獻(xiàn)一切也在所不惜的親切。喪禮結(jié)束,拉著易華又是一陣難過,仿佛分開比剝皮還痛苦。沒想到,真到這天,女兒將這道敞開的門,關(guān)得卻如此果斷迅速。
父親非常清楚,女兒是在堅守,更是為母親堅守——父親對妻子的忠貞,父女親情的純凈,家庭不可更改的現(xiàn)狀。
他真想大聲問女兒:在天的媽媽是你這樣想的嗎?但面對鐵石心腸的女兒,他又無法問出來。
多少年的習(xí)慣,女兒一家該一起吃過晚飯再離開,這天卻沒有。
那時,老伴會做幾個菜,其中露露的摯愛——糖醋排骨是必不可少的。女婿兒總要陪老岳父小酌兩杯自泡的枸杞酒,家里的事、社會上的事,乃至世界上的事,都會在餐桌上交流。任何人這時都可以暢所欲言,即使老伴說起家長里短,大家也聽得饒有興趣。露露每次聽到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時,愛發(fā)問是好人還是壞人。聽說是好人,她放心地一點(diǎn)頭,接著啃排骨;聽說是壞人,她會二目圓睜,把怒氣發(fā)在排骨上,狠狠地啃幾口。老伴過世后,女兒接過了鍋鏟,盡自己所能,弄幾個好菜。露露不滿意,排骨沒有外婆做的好吃。翁婿倆還是要小酌的,只是老人酒量明顯下降,餐桌上沉默也多了。不管怎么說,這餐飯,仍是全家一周的盼頭。
這天,盼頭沒了,被氣呼呼的女兒,硬拉著一家?guī)ё吡?。露露失望而無奈的眼神,父親氣得雙腳跳,無濟(jì)于事,都沒能打消女兒的決心。
李渝山啥子事都不能干了,坐窗前發(fā)呆,眼前的那段江水失去了流動,仿佛凝固在墻面之間。
女兒帶著家人離去,屋里留下焦慮和懊惱,還有李渝山對孤獨(dú)的懼怕。
父親在女兒跟前從沒有過畏縮,但今天,女兒占盡優(yōu)勢,處處讓他感到有泰山壓頂,這力量比他強(qiáng)大,在這壓力下,他有些力不從心。更讓他沮喪的是,女兒的堅守,擊破他為父的尊嚴(yán),將難堪丟給他,使他有著四顧茫然,孤立無助的悲涼。
晚飯,李渝山只好去照顧田大媽小面攤。
面攤開在本街的路邊,門楣上張揚(yáng)地貼著重慶小面前十強(qiáng)的字樣。電煮鍋架在店門口,一塊案板伸出店外,擺滿五顏六色裝作料的缽缽?fù)胪?,仿佛這些才是前十強(qiáng)的真正標(biāo)志。
老板田大媽的圍腰上也印有小面前十強(qiáng)的字。她圓臉,厚嘴唇,說起話來,一雙眼睛熱情四濺,吃她的小面也能吃出她待客的感情。食客們像幼兒園的小朋友,排排坐在街邊矮凳上,面前一只方凳,等著自己要的端上來。有的正吃得呼呼響。
李渝山要的是豌(豆)雜(醬)面。
往天李渝山來吃面,田大媽還要跟他說笑兩句,今天見他板著臉在跟人賭氣,便不好開口。打作料,下面條,各忙自己的,連瞟都不瞟他一眼,怕惹他心情更壞。
他也無心理會,面條端來,自己埋頭就吃。
離開田大媽小面攤天已擦黑。樓房的屋頂,在鐵灰的天幕上,剪出參差的深色邊緣,像蒼郁連綿的山巒。不久,街邊的路燈亮了,把光暈之外的景象,全遮在幽暗中。
原以為不是問題的事,問題卻大了。李渝山心里一團(tuán)糟,理不出個頭緒。他意識到自己老了,話語權(quán)不經(jīng)意就在父女之間發(fā)生了轉(zhuǎn)移,權(quán)威已名不副實(shí)。家中地位的排序,也悄悄發(fā)生了變易。聚光燈現(xiàn)在是打在女兒身上,他退在暗影里念著配角的對白。
這個現(xiàn)實(shí),又是李渝山不得不接受的。
他不想回家,家里蟄伏著太多的不安。跟易華說好的事,卻節(jié)外生枝,該如何跟她講,他還沒想清楚。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只為逃離心中的煩躁。
街旁商店的燈飾從樓頂刻板地亮下來,霓虹燈不知疲倦地閃爍,櫥窗里的模特站著永不改變的姿勢望著他經(jīng)過。街市的生動,現(xiàn)在在他眼里,一切都變得索然寡味。
他避開大街,斜插進(jìn)一條小巷,下一坡石梯坎,來到長江濱江路,走上東水門長江大橋。這座大橋,前天舉行的通車剪彩儀式。
這時,兩邊人行道上,踩橋的人依然絡(luò)繹不絕。車輛駛上橋,駕駛員有意放慢速度,探望外面的景象。大橋被打扮得富麗堂皇。兩組粗壯的鋼索,裝飾著燈,從承受塔斜拉下來,整座大橋,仿佛被兩把倒懸發(fā)光的折扇吊著。
他順著人流走去。他走的上游側(cè),越走風(fēng)勢越大,欄桿上插的彩旗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都朝一個方向。
一些大點(diǎn)的小孩在互相追逐,撞到人,也沒誰生氣,還說不要摔倒。有的大人把小孩騎在自己脖子上,小孩在上面興奮得哇哇叫。在人群中,他看到不少跟他一樣的老人,有的被攙扶著,顫顫巍巍地一路走下去。
他走在興奮的人流中,卻不能與他們一起興奮,甚至感到煩惱揮之不去。
他走到一半的地方停下來,扶著欄桿向江面和兩岸望去。站在高處,眼前的景象不同平視,江水映照出兩岸燈影,像一川凝膠,發(fā)出黏稠的光彩。那些亮著光的窗口,在他眼前幻化,像一只只眼睛在一眨一眨,傳遞出讓人猜測的神秘氣息。
他想到自己家的那扇沒有燈光的窗戶,又想到了易華那溫馨的房間。
那夜,在易華的房間,他又嘗到家有女人的味道。
兩室一廳的格局,簡約的擺設(shè),像所有單身老女人那樣,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屋里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他細(xì)細(xì)聞聞,是咖啡香,見茶具柜上放著磨咖啡的機(jī)子。他想,她愛喝咖啡,久了,屋子里也熏染了這味道。他悄悄又聳了聳鼻子,覺得這東西喝起不怎樣,氣味倒好聞。屋里不像他,自老伴走后,除女兒每次來收整一下,他時??吹脩T眼前的臟和亂:被子不疊,襪子亂丟,茶杯有了一圈一圈褐色的垢跡,廚房更是一團(tuán)糟。
他記得,老伴在時,最愛埋怨他亂扯,又不收拾。老伴卻在埋怨中把個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其實(shí),那埋怨,是她在撒嬌。
他不知道,家中沒有男人,易華的感覺是個怎樣。
他坐定之后,很想像在自己家里那樣,像當(dāng)著老伴的面,放肆一通:腳放茶幾上,把茶幾上的東西碰亂;或者裝作無意把茶杯弄翻,讓里面的茶水倒出來……看易華又怎么樣來對待。這想法轉(zhuǎn)瞬即逝,他還是怕她覺得他是個缺乏教養(yǎng)的老男人,甚至怕她更討厭一個男人的莽撞,也就打消了這個放肆的念頭。
易華給他新泡的茶是什么味道,他一點(diǎn)回想不起。他倆坐在沙發(fā)上,中間隔著一張茶幾,說了很多,基本都是與他倆無關(guān)的話。
事后是怎么坐在一起的,李渝山也回憶不起,可能是她過來續(xù)水,也可能是她打開茶幾上的餅干盒,端著過來要他拿一塊,總之他倆終于坐在了一起。
那是天快亮的時候。他抱住她,她順從地倒入他懷中。他吻她,她也回吻他。后來,兩人上了床。他們擁吻,充滿激情,但他始終不能進(jìn)入她體內(nèi),他力不從心,額頭滲出汗水。
她擁抱著他,在他背上輕拍?!岸祭狭?,”她說,“我也一樣,有啥羞愧的。我感到很舒服,你呢?”
他感激得點(diǎn)頭。
他渴望安定、寧靜的生活,特別是上年紀(jì)后,喜歡家里像深井般沒有一絲風(fēng)波的日子,即使是嫌棄飯菜的拌嘴,東西挪個地方,也不能容忍。可是自從老伴走后,易華走進(jìn)他心中,讓他產(chǎn)生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他多少次清晨醒來,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間徘徊,顧此失彼,兩個都不愿丟手。是那天留宿易華家,才讓他鐵定了后一種生活。
盡管他不愿這樣想,但事實(shí)卻是這樣,是老伴的死,把易華帶到他跟前的。換一種說法,是老伴引薦的,是命運(yùn)的安排。既然這樣,難道女兒反對,就放棄嗎?他知道,那是一種不可再得的美好。
他不是忘情無義的人,也曾痛苦地面對老伴的遺像問過自己,為那份美好,會不會傷害她,自己的忠貞是否該帶去天堂會合?在以往和老伴的日子里,無經(jīng)驗可循,最終他只能從老伴和藹的目光和慈祥的笑臉中尋得答案。但是他卻忽視了女兒的存在,以為女兒已長大,是新時代人,安了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該理解老父親的感情。
人們從他身后經(jīng)過,腳步和車輪,碾得橋面微微顫抖。他聽到人們大聲地交談和歡樂的笑聲,言語多是跟大橋有關(guān),什么雄偉呀,什么壯麗呀,仿佛大橋直通的是自己的家門,把一切便利傳送到面前。
他站在那里,似乎擋了人們的路,時不時有人碰著他,除了歉意,眼神中還有詫異。
他又隨人流往前走去。
他想到茶園擦鞋婦人跟楊明亮的傾訴。
此刻他也萌發(fā)了跟人強(qiáng)烈傾訴的愿望。
四
“媽媽,”易華從這聲喊里聽出,兒子有一肚子怨氣。兒子遠(yuǎn)在武漢,在一所大學(xué)里任教。“昨天跟你打電話,家里座機(jī)無人接,打你手機(jī),手機(jī)關(guān)機(jī),你這是怎么的,讓人著急。”
易華在李渝山家住了一夜,回來吃過中飯,這時正午覺起來。
她剛煮好一杯咖啡,在沙發(fā)上享受它濃烈的香味,又想到李渝山在床上的傻樣子,就禁不住要笑。這是他們的第二次,李渝山付出全部努力,額頭仍然滲出汗水。但他能借用她說過的話來自我解嘲了,“都老了,你舒服嗎?”她用手輕輕拍拍他的背,“舒服,你呢?”他臉深埋在她已失去光滑的胸脯上。他的回答讓她感到一陣酥麻。
“媽,在跟你說呢?!眱鹤釉诖咚?。
“哦,”易華回過神來,“我有事出去了?!?/p>
“出去了,出去怎么關(guān)機(jī)?”
“我辦事,不想讓人打擾。”
兒子停頓一下,又喊道:“媽,凡是外出,都要帶手機(jī),更不能關(guān)機(jī)。你知道嗎,你年紀(jì)大了,我們又不在身邊,如果要去外面辦事,手機(jī)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關(guān),要讓通訊時時保持暢通。你記住,媽。”易華像看見兒子的眉毛又變紅了,眼睛焦成一條縫。他死去的父親一著急,就是這樣。她能從話筒里嗅到一股擔(dān)憂和焦急的味道。
“沒那么嚴(yán)重,你媽還精神得很?!彼窒氲嚼钣迳秸f的都老了的話,就對著看不見的兒子偷偷地樂。
“你要正視現(xiàn)實(shí),媽,”兒子說,“免得老讓人擔(dān)心。”
“好好好,我今后不關(guān)機(jī),任何時候……都不關(guān)機(jī)。” 說到這,她咯咯咯笑。
“說正經(jīng)事,還笑。”兒子口氣放軟,接著說,“媽,跟你說一下,國慶長假,我們不回重慶。”
“為什么不回?你們回不回我不管,我要看孫娃子呢。”
“就是要帶他去旅游,坐郵輪游韓國,讓他長見識。”兒子說,“朋友是一家旅行社老總,搞了個親屬團(tuán),游輪從上海出發(fā),價錢比一般的便宜三分之一,好不容易給我勻出的三個名額,費(fèi)也繳了,正在辦簽證,只好春節(jié)回來了?!?
“既然這樣,你們的重要,就安心去吧,我好好的,不用擔(dān)心。壯壯在船上要注意安全,四周都是海,眼睛多留神點(diǎn),大意不得喲。”
兒子說:“這你就不用管了,我們還不知道?”
她喝口咖啡,杯子放回托盤時發(fā)出一聲響。
兒子問道:“媽,你在喝咖啡嗎?”
“還會是啥子,你媽就這點(diǎn)愛好?!彼杈吖裆系目Х妊心C(jī)說。
下午她喜歡煮咖啡,不只是喝,更是為玩味磨煮中帶來的樂趣。
其實(shí)她對咖啡的品質(zhì)并不太講究,云南小??Х榷挂蚜钏凉M意。那天點(diǎn)藍(lán)山,的確是有意要宰李渝山,看他是否小氣。事后,也后悔,這種考驗,老板得利,挺不值。
她有套咖啡豆手動研磨機(jī),精巧得像玩具,胡桃木的箱體,裝咖啡粒的抽屜,頭上頂著個反扣的鑄鐵圓帽,那是放咖啡豆的磨盤,一個長搖柄彎曲下來。這是他兒子公差去英國給她帶回來的。每次她搖動手柄時,腦子里總會映出歐洲藍(lán)天下巨大的風(fēng)車,溪水旁古老的磨坊。這印象是她從電影和書本上得來的。她慢慢地?fù)u動手柄,將咖啡豆磨得極細(xì)。用她的話說,勤人對懶磨,就跟中國人磨豆花一樣,急不得。然后用高壓蒸汽機(jī)煮,那樣咖啡豆的特質(zhì)才能充分得到擇放。她還有意把咖啡渣留下,裝在一個精致的小瓷盤里,放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每天更換,讓屋里充滿咖啡香。
兒子說:“咖啡豆完了告訴我,我托人在巴西給你買?!彼滥赣H最愛巴西咖啡豆。
“上次帶回來的,都還有一袋沒開封?!?/p>
“媽,最近還好吧?”兒子又問。
她感到,兒子的眉毛還原本色,眼睛也打開了。“一把老骨頭,硬朗得很,基本保持了三得,吃得,睡得,動得?!彼f得能聽見自己的笑聲。
一束光,裹著紛飛的微塵從窗戶外射進(jìn)來,落在茶幾前晃動,像個調(diào)皮的小孩用玻璃在照射,屋里一下子亮堂了。這是對面大廈玻璃幕墻上反射的陽光。她不用看時間,知道剛好是四點(diǎn)半。她又抿一口咖啡。
“媽,你總結(jié)的三得,很好,要繼續(xù)保持?!眱鹤雍芨吲d,又說,“媽,我們不求你啥子,只求你身體好?!?/p>
“你們求不求,我自己求不求,都不管用,那是命?!?/p>
兒子仿佛想了想,放慢了語速,考慮著說:“這倒是。你一個人,讓人總是不放心?,F(xiàn)在各地都有養(yǎng)老院,老年人在那里有人照顧,配有醫(yī)務(wù)人員,飲食也好。我們學(xué)校一對老教授,也是不愿跟兒女住,去了養(yǎng)老院,找的條件最好的,一個月的退休金,全開銷在那上面?!?/p>
“你是想把你媽推出去了事,是吧?”她說著,心里卻想,不是我不愿跟兒子住,是兒子要跟媳婦住。
“我是怕你個人孤單,媽?!?/p>
“那我給你找個繼父,怎樣?”她說起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心。
兒子問:“媽,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有了又怎樣?”她說完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有了就好,能不能發(fā)張照片來,讓我跟你參考參考。首先一條,不能年紀(jì)太大了,要身體健康?!?/p>
“你以為你媽年輕?”她又問,“你真想你媽給你找個繼父?”
“其實(shí),這未嘗不可?!眱鹤诱f。
她沉默了,兒子的回答與她意愿相違。她內(nèi)心是希望兒子反對,這說明他是站在傳統(tǒng)觀念上在看問題,是在維護(hù)整個家庭,很正常,那她就可以跟他說理由,說自己老了,如果有過三長兩短,連個拿藥遞水的人也沒有?;蛘?,要他一家調(diào)回重慶工作,一天守在她身邊。她甚至逐漸把話題往真心方面靠,到時順勢說出李渝山。沒想到兒子的回答,像一道緊閉的閘門突然打開,水流陡然地沖來,反倒把她的預(yù)想和心里的李渝山?jīng)_得干干凈凈。
“媽,你有這想法,真好。”兒子進(jìn)一步表態(tài)。
“你這樣認(rèn)為?”
“真的?!?/p>
“就你個人?!?/p>
“不,雨娟也同意,如果聽說你有了找老伴的心,她肯定高興得要死?!?/p>
雨娟是兒媳婦,武漢人,兒子就是為她離開重慶的。這是易華始終抹不去的心病,一想到此,心里就要罵三聲“九頭鳥”。
兒子在重慶工作時,每天都回家,飯桌上的交談和笑聲,是母親最滿足的。不少周末,老兩口在兒子的陪伴下逛公園,坐在草地上,在鳥兒的鳴叫聲中,聽他講單位里的事,老人最感興趣。母親尤其喜歡一家人上館子,那是她體味母子情最充分的時刻。一家三口人不多,口味差異卻大,父親喜酸,母親愛甜,兒子好麻辣。在家里,母親向來采取中庸,不酸不甜不麻辣,誰也不將就誰,和平共處。兒子說,進(jìn)館子是為飽口福,就不能壓抑口味,于是由他做主點(diǎn)菜。兒子總是先把征詢的目光向著母親,媽愛吃甜的,點(diǎn)個魚香肉絲吧。僅這一道菜、一句話,聽得母親心潮澎湃,地位和權(quán)威都得到了體現(xiàn),讓她沉浸在幸福美滿中,感謝老天爺給了她一個懂得體貼媽媽的好兒子,這真比吃起來還香甜……這些歡愉,都被兒媳搶走了,留給老人的卻是酸澀的回憶。
現(xiàn)在要免除自己男人牽掛老人,兒媳又盼婆子媽再嫁。這是兒媳的主意,肯定的,沒錯。想到這點(diǎn),易華就怒氣沖頂,把原有的真心也沖掉,又罵了三聲“九頭鳥”。哪有這么便宜兒媳的,即使真有這事,絕不能透露,不能讓她的念頭得逞。李渝山的身影,一下子被易華強(qiáng)制地從心中隱沒了。
幕墻上反射來的那束光偏移了,屋里暗下許多。易華端起杯子又抿一口,咖啡已冷,失去了香味。她把杯子輕輕放回,怕再弄出響聲,暴露心情。
“你媽沒安這份心,”她說,“還要為你死去的老漢守貞潔?!?/p>
李渝山這天沒打電話跟楊明亮約,吃過早飯,徑自去到順城街露天茶園。
可能還沒到楊明亮來喝茶的時間,找遍每個角落,都沒見他身影。他有些郁悶,自己對茶園的規(guī)矩不甚了解,拿不準(zhǔn)是該喊泡茶,還是找位置坐下等老板來安排。正張皇中,有人在背后叫他大哥,回頭看是野山菌?!皠谀_€沒有來,他來一般都在十點(diǎn)過?!?/p>
野山菌記得他。李渝山心里很高興,有禮貌地向她點(diǎn)頭說:“謝謝?!?
“來,大哥,”野山菌說,“給你擦鞋子,慢慢等?!?/p>
李渝山弄不清楚她說的是哪種擦鞋子,不敢回應(yīng),就說,“不,我就在這里等?!?/p>
“沒關(guān)系,來嘛,”野山菌伸手拉他,他來不及躲開,被拉著衣袖,“不要害怕,我們又不吃人?!?/p>
她不是說我,而說的是我們,仿佛她是那些婦人的代言人。
李渝山不由張望,見幾個像她一樣的婦人正在茶客中穿梭,四下找生意,其中有個見他被野山菌拉住,向他投來意味深長的笑。
他猶豫中被野山菌帶走。
昨晚回家后,李渝山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以前睡眠很好,不說頭一落枕就響鼾聲,至少他未嘗過失眠的痛苦。
自從老伴去世后,睡前枕邊的交談中止,話漚在肚子里發(fā)酵,脹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有易華后,中止的交談又得以延續(xù),睡的那個香,換來第二天精神的清爽。他知道,枕邊人的重要。
易華來的那天,他把床上用品全換干凈,床單、被套、枕頭都散發(fā)出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他不愿讓易華覺得他老了,生活不講究了,是個離開女人就不會生活的人。
那晚,他倆除睡著外,用愛撫和抵著額頭說話度過其余的時間。他倆設(shè)想要到哪些地方去旅游,為這事,兩人有過小小的爭執(zhí)。易華喜歡人文景觀,李渝山喜歡自然景觀,但最后李渝山做了讓步,以人文為主,自然為輔,意見遂達(dá)成統(tǒng)一??烧f到現(xiàn)在朋友間的交往,兩人深有同感,他兩決定要有串門去熱烙單元樓冷卻了的朋友心。
雖然雙方的身體已失去年輕時的彈性和光滑,但他倆用激情去填滿了那些皺紋。接觸才幾次,他倆就覺得是相識已久,互相知根知底,即使對方的每寸膚肌,也用吻,熟悉個遍。還有,每當(dāng)靜下來的時候,他愛念易華的名字。這兩個發(fā)音,在唇齒間輕輕地碰撞,像小時候嘴里銜著硬糖,不停地品咂。他喜歡這名字,總揣摩不透,為什么這兩個漢字能給他帶來無盡的歡樂。
有時他也會想,這樣是不是太隨便、太輕率,所作所為,不應(yīng)是老邁之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墒菑膶Ψ降难壑?,他倆看到的是真實(shí)的自己,沒有虛偽,沒有搪塞,沒有及時行樂的卑怯,是一個老人對愛坦率而大膽的表白。
枕頭上,易華枕下的印痕消失了,可味道還留在上面,并不是香,只是他的嗅覺對這味道敏感,特別專一,叫他不能忘記。時間會將這味道抹除嗎,枕上的印痕還會疊上嗎?答案在前方,中間隔著女兒,自己卻無法去夠著它。他想邁開女兒,卻又做不到,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李渝山非常痛苦,整宿在床上輾轉(zhuǎn)。
野山菌把李渝山領(lǐng)進(jìn)一個門洞。他記得,這就是楊明亮那天被帶去的地方。
這幢樓,前面臨大街,房商把臨街全做成商用門面,進(jìn)出的門便改在側(cè)面,原來進(jìn)出的門洞廢棄了,成為住戶們堆雜物的地方。
李渝山剛進(jìn)去,里面一片昏暗,站一會兒眼睛才適應(yīng)。這里不到五個平方米,兩邊上樓的樓道被封死,可能是要利用這里的人,這塊地方才被收拾出來??繕堑缐Ρ谇?,放著擦皮鞋的箱子。兩張舊椅子,一張是藤椅,扶手和椅腳的藤條都斷了,用塑料帶綁著。另一張是人造革面的沙發(fā),靠背裂痕四處漫延,像旱天龜裂的土地,有兩處彈簧繃了出來,蓋著一塊臟兮兮的坐墊。還有兩只短凳放在椅子前。
李渝山被引坐在沙發(fā)上,彈簧烙屁股,很不舒服,挪動幾下才勉強(qiáng)坐定。
野山菌背對著外面,坐在面前的短凳上,拿過一張準(zhǔn)備好的報紙,蓋在李渝山胯部上,“大哥,打嗎?”她望著他問道。
李渝山一下子明白,這就是她那種的擦鞋子,報紙是用來遮蓋外面眼睛的,飛機(jī)就要開始打了。突然,他想到易華,她是個那么愛干凈的人,自己卻來到這骯臟的地方,真有些對不起她?!斑溃幻?,不忙,”他慌張起來,像小偷被人發(fā)現(xiàn),四處躲閃,又無處可逃。“事情……還沒有……說清楚……”他從沒有過如此語無倫次的狼狽,如此讓人丟臉。
“還要啥子說清楚?”野山菌愣了一下,“大哥你不動,我做,你只管享受就是?!闭f著,手就向報紙下伸去。
李渝山一把掀開報紙,說道:“不,不,我要勞模那樣的?!?/p>
野山菌松了一口氣,好像馱在背上的重負(fù)卸掉,“大哥,看來你也是個跟他那樣自愛的人?!彼龂@息一聲說,“我來這里,第一次做,就遇到他,他不做,叫我反倒下不了臺,向他講起自己的遭遇,求他做。他聽了我的講,同情我,說只要我給他講我遇到的辛酸事,一樣給錢。我的那些事,只對他講,他也愛聽,這成了我跟他的習(xí)慣。大哥,我心頭有個數(shù),他是個值得我尊敬的人。我不是說你這大哥就不好,那些事畢竟值不得炫耀,就是跟他講,講一遍我又像受一遍罪。我不會拿這些再來找第二個的錢?!?/p>
“既然這樣,跟我擦鞋子吧?!崩钣迳揭哺械捷p松,揚(yáng)了揚(yáng)腳,腳上穿的卻是一雙布鞋。
又是一陣尷尬,接著兩人都笑了。
“我給你刷一下灰吧?!?/p>
上午的十點(diǎn)多鐘,是茶園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有閑而又愛坐茶館的人,大多都是這個時候到。他們吃過早飯,做完該做的事,像上班一樣,心急火燎地往這里趕。一來,這里喊泡茶,哪里叫人,茶園里人聲鼎沸。
楊明亮坐定泡好茶,便和一些老茶客打招呼。這時見李渝山和野山菌從門洞里出來,他愣一下,隨后抿嘴笑,想道,他也有熬不住的一天喲。他站起來高喊,向李渝山招手,等他過來。
他為李渝山泡的綠茶。他不談門洞里的事,問起跟他介紹老伴的事,“考慮好沒有,”他問,“你想要哪類的人?”
楊明亮抽煙,而且抽得很兇,一根接一根,嘴角上永遠(yuǎn)吊著煙屁股。隨他說話,煙霧往李渝山臉上撲。李渝山偏又聞不得煙味,一聞喉嚨就發(fā)癢,忍不住要咳嗽。他一邊用手扇,一邊咳嗽。聽楊明亮說,見煙霧后他眼里流露出異樣的光,知道他心里想邪了,“剛找了野山菌擦鞋子,并沒有做那些事?!彼f。
“做了又怎樣?”楊明亮笑著說,目光有意落在他布鞋上,“又沒問你這個,做賊心虛。”
“真的沒有做,不信算啦?!崩钣迳娇粗鴹蠲髁聊且荒樀男?,覺得自己再解釋下去也沒意思。
楊明亮自覺岔開話,跟他說起一個女人,跟他一樣是勞模,多次一起開過會,是市棉紡廠的工人?!八蟾挪坏搅甙耍w健貌端?!彼麨樽约禾子昧嘶榻閺V告詞得意,笑了一下,“說真的,長相不俗,關(guān)鍵是人隨和,沒得那些裝模作樣假正經(jīng)。跟你舉個例,每年五一開勞模會,是我們勞模最看重的,大家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收拾打扮一番,西裝革履的,頭發(fā)花白的染黑,沒有鬈的燙個大波浪,好面對記者的相機(jī)照。每次她都最樸實(shí),穿著平時干凈的衣服,頭發(fā)也沒專門去染。這絕不是她不講究,不愛好,她就是那么個實(shí)在的人。每次從照片看出,她反倒是我們一群中最耐看的,特別顯得落落大方?!?/p>
“照你說的,這是個好女人?!崩钣迳秸f。
“真是個好女人?!睏蠲髁敛蝗葜靡傻卣f。他停下,把煙屁股終于從嘴角上摘下來,一直薰得瞇閉的左眼打開,煙屁股丟地上,用腳踩滅?!熬筒幻靼祝门藶樯镀錾蠅哪腥?,你不曉得,他那男人有多壞?!彼行┍Р黄剑拥糜肿テ鹱郎系臒熀?,手指微微發(fā)抖地往外掏煙。見李渝山一雙眼緊張地落在上面,略一遲疑,把煙盒丟桌上?!八撬齻儚S子弟校的體育老師,自以為是知識分子,處處看不起她,就不明白當(dāng)初為啥又去追她。他們有一兒一女,她忙完工作,還承擔(dān)所有家務(wù)。男人還看她不順眼,對她施家暴,當(dāng)著兒女罵她,甚至動手打她。有一次,她臉上帶著傷痕來開會,大家打聽出原因,都非常氣憤。這事驚動市婦聯(lián)和總工會,派人去單位批評教育她男人,大家都支持她離婚,但她不愿給兒女一個破碎的家庭,強(qiáng)忍了。她男人不思悔改,依然如故,甚至發(fā)展到借培養(yǎng)體操苗子為名,侮辱強(qiáng)奸少女犯罪,連他的外侄女也不放過,是在他上課的時候抓到的現(xiàn)行,被判了十五年,她才跟他離了婚。前不久,我聽朋友說,她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這女人是勤勞善良一生喲,前半生為國家,退休后又為兒女,從沒想到自己過一天悠閑日子,據(jù)說她帶孫兒去年帶到三歲大,現(xiàn)在又在帶外孫女。這個女人好呀,老李,家有好女人,生活無憂慮?!?/p>
楊明亮又抓過煙盒,手一抖,一支煙從盒里冒出頭,他用嘴利索地叼出來,點(diǎn)燃?!霸鯓樱榻B給你,”他說,“有沒有興趣,這女人日子過得太平庸了,把她解救出來,讓她享幾天福?”
李渝山像睡著了,沉入白日夢中。
“喂,問你呢,怎么神起?!睏蠲髁辽钗豢跓?,吐出來直沖李渝山的臉。
“你說把女勞模介紹給我?”李渝山在撲面而來的煙霧中醒悟過來。他同情女勞模,但要他去救她于平庸,還沒有半點(diǎn)打算,他都說不清要不要人來解救,更不消說跟他就能享福?!安徊徊?,莫開玩笑,勞模,我高攀不上,留到等你去解救吧?!彼s緊用手扇開面前的煙,一邊咳一邊笑。
“看來,你缺乏階級感情喲。”楊明亮想當(dāng)月老,促成這件好事,沒想到李渝山不接招,他深為惋惜,不知是為女勞模,為李渝山,還是為自己。
這時,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的野山菌轉(zhuǎn)過來了,看樣子要招呼楊明亮。楊明亮對她說:“今天不找你,我在談事。”
野山菌看他,又看李渝山,吃吃一笑,知趣地轉(zhuǎn)身走開。
楊明亮的講述,無意撥動李渝山的另一根心弦。剛才在沉思中,他像看見自己的老伴、楊明亮的老伴、野山菌、不認(rèn)識的女勞模在向他走來,直逼他的內(nèi)心:人生幾十年,苦樂參半,伴隨每時每刻,就不明白,每每追憶過去,為什么總是苦多于樂?如果問自己,問跟前的楊明亮,都回頭去看,身后的哪樣多,大概都逃不掉這可悲的結(jié)局。
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何必去煩擾別人?原本想來向楊明亮倒苦水的李渝山,緘口了,成為一次純粹的喝茶。
五
過去的幾天,李渝山在痛苦和煩惱中受著煎熬,他又無法將其排除。他沒有跟易華聯(lián)系,易華也沒來電話,仿佛兩人原本就不認(rèn)識。但李渝山卻無時無刻不想易華,他不知道,易華是否像他一樣想他。
女兒橫立在中間,李渝山邁不過去,不能把易華接過來,急得他嘴上起了兩個泡,火燒火燎的痛。
在他家住過的第二天,易華來電話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他明白這意思,萬事俱備,是指她要帶過來的東西都收拾停當(dāng),裝進(jìn)旅行箱,已放在出門的方便處;只欠東風(fēng),就是隨時等候他的敲門聲。
易華還在電話里追問,他到底什么時候去接。他隨口答道,黃道吉日。哪天是黃道吉日?他覺得已隔得很遙遠(yuǎn)了。
為去接她,他有過設(shè)想。當(dāng)他敲門,她會對著鏡子整裝一下,開門,肯定互相一個擁抱。待他把旅行箱拉出門,她關(guān)上門,將門鎖上保險,像出遠(yuǎn)門,流連在門前,把身后的一切裝在記憶里。
為她的到來,他也做好準(zhǔn)備,屋里大清除一番,以前不用的一些東西,該扔的扔,該當(dāng)廢品賣的賣,把墻上貼過些年辰的畫換掉。還有老伴的照片,哪些該收,哪些該換個地方擺,他都有所考慮。老伴是她的同學(xué),又是好朋友,要擺的照片,她是理解的。這些打算,他沒跟她透露。他覺得,他要給她一個驚奇,叫她一進(jìn)門,眼睛發(fā)亮,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東西,轉(zhuǎn)著圈子環(huán)顧四周,有種徹底的歸屬感。
這些打算,給他帶來欣喜,他每天都在興奮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去完成。女兒那雙嬌嫩的曾被他牽過的小手,現(xiàn)在變得強(qiáng)大有力了,輕而易舉,就將他謀劃的一切抹去。
這些天,他不僅睡不好,也不感到饑餓,在田大媽的小面攤吃一頓,就忘下一頓,日子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顯消瘦一圈。
他焦急,該如何向易華交代,又不違背自己的心。
回想年輕時,朋友的歡聚、男人間的醉飲、操大方的開銷、無理的晚歸這些過失,在老伴面前,曾用過多少謊言去填補(bǔ)。結(jié)婚不久的那年,岳父六十大壽,早上出門,給老伴承諾下班早回家,一同去給老人祝壽。那是剛改革開放的年代,他去采訪一個燒石灰窯子發(fā)家的萬元戶,采訪完,萬元戶請吃喝,一高興,忘記祝壽的事。那時通訊落后,無法找到他。一家人等他到很晚,老岳父也很敗興,喜歡喝一杯的老人,連酒杯也沒碰,就草草下席睡覺去了。
老伴真正動怒了,他帶醉深夜回家,被關(guān)在門外,任由哀求、認(rèn)錯,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放進(jìn)屋。進(jìn)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寫認(rèn)過書。當(dāng)時還說好,認(rèn)過書貼墻三天,每天念誦三遍。老伴留了情面,將認(rèn)過書收進(jìn)梳妝箱。幾天后,他打開梳妝箱,那認(rèn)過書已不見了蹤影。
人上了歲數(shù),看東西昏花,可心里的那雙眼睛卻明亮。以前模糊的事事,現(xiàn)在洞明了,人也隨著活得直率真誠。
李渝山清楚,易華沒見他去接,肯定明白他有了難處。她不打電話來詢問,就是最大的理解。他也不愿找理由去搪塞她,那不是一個老男人的擔(dān)當(dāng)。如果明說,他又不愿接受這現(xiàn)實(shí)。
他真愛她。愛,是不需要謊言來掩飾。
這天,女兒下班,個人回來,進(jìn)屋一雙眼就四下打量,鼻子輕微聳動。當(dāng)她明白易華并沒有進(jìn)這個家門,放心了,甜聲聲地喊爸爸。
李渝山埋頭看報,不理睬她。
女兒很識相,沒再糾纏,自己下廚,給父親做了回鍋肉、青椒肉絲、炒藤菜和番茄蛋花湯。從酒柜拿出泡的枸杞酒,給父親斟滿一杯,叫父親吃飯。
李渝山不動,手上的報紙翻得嘩嘩響。
女兒過來,奪下父親手里的報紙,硬拉去坐在飯桌前。父親木呆呆地坐在桌前,雙眼定在空中某個點(diǎn)上,像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其實(shí),他此時什么都沒想進(jìn)去,目光是空洞的,從里望去,可見他空虛的內(nèi)心。桌上的酒菜,絲毫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的精神已離他而去,在桌前只是他空殼的身體。
以往,面對酒菜,父親總是興致很高,品著酒,吃著喜愛的菜,總是有話說,感到人生的美妙,就大致不過如此?,F(xiàn)在女兒見父親這神情,知道是在跟她賭氣,是要爭得他的追求,心里雖然有些為他難過,但守住的防線卻不能撤,便過來陪坐在桌前,眼里閃著淚光,聲音微微發(fā)抖地說:“爸爸,對不起,那天我的話,有些說重了?!?/p>
女兒的這句話,使父親的身體動了一下,像觸動了他某根關(guān)鍵的神經(jīng)。他轉(zhuǎn)動了眼珠子,望向女兒,從女兒淚光中看見了木訥的自己,堅硬的心,突然像掉進(jìn)了熔爐,一下子軟化了。他想給女兒一個微笑,化解兩人之間的冰霜。這時易華的影子,風(fēng)箏一般從云端里飄出來,在他眼前搖晃。他突然拿不準(zhǔn),微笑倒能化解跟女兒的冰霜,是否也會變成刀子,割斷風(fēng)箏線,使風(fēng)箏從此飄失遠(yuǎn)方?
他強(qiáng)制情緒的波動,把到嘴邊的微笑壓回去,悶聲地端起酒,一仰脖子,滿杯酒倒進(jìn)了嘴里。
“爸,”女兒給父親碗里夾塊回鍋肉說,“今后要想吃啥子,給我說,我給你弄?!迸畠赫f著,眼里的淚掉下來。
“人到這歲數(shù),又能吃得動好多東西?”他哀傷地說。
“我會服侍你?!迸畠赫f。
“服侍一輩子嗎?”
女兒哽咽說道:“一輩子也情愿,想到媽媽都可憐。”她給父親手里的空杯又倒?jié)M。
李渝山放下酒杯,定定地望著女兒,軟化的心被這句話又冰凍起來。他用眼神追問著女兒:誰又為我想呢?
沒有誰回答,誰也不能回答。李渝山明白,這答案只能在自己心里。
直到女兒離去,李渝山也沒給她一個微笑。
除睡覺,白天李渝山基本不落屋。家,仿佛是囚他的牢房,見不到陽光,渾身不自由。更主要,易華留下的味道,讓他甜蜜而又憂傷,這種感情像朝天門兩江匯流掀起的浪波,撞擊他幾乎破碎的心。
他逃離,躲避。露天茶園,再沒去過,那里塵世的喧囂,并不能排遣他心中的憂煩。有些東西只能隱藏在內(nèi)心,那是自己的,無法讓別人分享或承擔(dān),只有自己細(xì)細(xì)咀嚼。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甚至坐上任何一輛公交車,線路也不問,由著它顛簸,由著它載向何方。
他只想獨(dú)處,從孤單中去尋找要找的東西。這樣他思維清醒,厘清思緒,躁動的心也能沉靜下來。
這天,他又昏頭昏腦地坐上公交車,車啟動后,售票員開始賣票,才知道是去合川的班車。
合川——嘉陵江、涪江、渠江匯流的地方,著名的釣魚城古戰(zhàn)場遺跡就在那里。他曾多次去合川采訪。那是個寧靜的古城。既然這樣,就去那里吧,舊地重游,說不定能得到點(diǎn)什么。
公交車在出城擁擠的車流中緩緩行駛,看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物,川流不息的人,他感到世事如常,而自己卻無奈到如此地步,用公交車打發(fā)孤獨(dú),消弭憂傷,不由升起一陣悲涼。他想,自己能在搖晃中找到歸宿地嗎?他這樣追問,卻回答不出。又想,既然由著命運(yùn),那就既來之,則安之。
靠著座椅,他在搖晃和冥想中打盹,似睡非睡,感到車在行駛,自己又在沉睡中。
他最先感到的是車子停止了駛動,自己不再搖晃,使他慵懶的瞌睡一下子被趕跑,隨即一陣說話聲灌進(jìn)耳中。
原來車子拋錨,停在路邊。他睜開眼,向外打量,不知車停何處。
司機(jī)在車內(nèi)打開的引擎蓋下忙碌。
要趕時間的人在抱怨,怪司機(jī)開車前沒做檢查,把故障消除在發(fā)車前,又怪自己倒霉,坐上這輛破車。有的高聲詢問司機(jī),車子幾時能修好。一個小孩在哭,母親拍著背誆他。有人叫司機(jī)開門,要下去過煙癮。
失去了行駛時的秩序,車內(nèi)一片混亂和嘈雜。
司機(jī)這時伸起身,一邊用棉紗揩著手,一邊大聲宣布:“修不好了,我聯(lián)系車,大家等著換車吧?!庇谑撬檬謾C(jī)通話。
車門打開,要吸煙的最先下去了。
車外,道路樹夾著公路蜿蜒向前。田野起伏,綠樹叢中幾座農(nóng)家院落,炊煙裊裊,遠(yuǎn)處青山延綿。
一兩個行色匆匆的路人經(jīng)過,像是本地人,許久未再見行人。
一些過往車輛,對拋錨車毫不在意,沒有一點(diǎn)減速,飛馳而過,掀起的灰塵撲進(jìn)車來。
這里前不挨村后不靠店,一些乘客十分焦急,再三問司機(jī)換乘車好久到。司機(jī)回答厭煩了,干脆下車蹲路邊抽煙。
看來還要等一陣,李渝山也下車透氣,活動身子。他往前走出幾十米,見公路旁一條石板小路向坡下延伸去。小路邊立有一塊殘缺的路碑,上面積起青苔和灰塵,顯得有些年生,上面的三個隸書字是紅油漆新描上的:金剛碑。
他返回,問司機(jī)這是在什么地方。
“金剛碑?!彼緳C(jī)不耐煩地回答。
“是北碚金剛碑嗎?”
司機(jī)懶得回答只點(diǎn)頭。
李渝山禁不住一陣驚喜,竟會這樣遇巧。
退休前,為慶??箲?zhàn)勝利五十周年紀(jì)念日,報社策劃???,其中有個專版介紹北碚金剛碑在抗戰(zhàn)中的貢獻(xiàn)。他負(fù)責(zé)主編這個專版,查閱史料,做記錄,并聯(lián)系要采訪的專家學(xué)者。縉云山下、嘉陵江邊這個昔日的水碼頭,盡管是個小地方,當(dāng)他查閱到梁漱溟、翁文灝、梁實(shí)秋、吳宓、顧頡剛、翦伯贊、謝無量、孫伏園等這些名人,抗戰(zhàn)時期曾在那里生活過,就激動不已,坐臥不安,恨不得馬上溯嘉陵江而上,去追尋他們的足跡。
他跟同事開玩笑,那時候那地方真了不起,一匹黃葛樹葉子落下來,能砸到三個名人。
當(dāng)時他想去實(shí)地踏勘,因出刊緊迫,抽不出時間。后來,因版面不夠,這個專版被撤掉。但他記住了金剛碑。近一兩年,又聽說人們對那里的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升起一些旅游的熱度。他又曾想去踏訪,總是陰差陽錯,終未成行。
時間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他沒料到今天在無意中遇緣。
“去金剛碑古鎮(zhèn)就是那條石板路嗎?”他指著前方問司機(jī)。
司機(jī)的心情不爽,愛理不理地點(diǎn)頭。
“謝謝啦?!彼ゎ^走去。
“呃,”司機(jī)沖他背影叫道,“一會兒車子來了,我們不會等喲。”
這是九月末的一天,酷熱過一季的重慶終于涼爽,路邊的植物也顯得精神起來。
李渝山解開襯衫扣字,讓涼意灌滿胸膛。他走上石板路不久,天色變暗,開始飄起了毛毛雨。雨絲輕柔地灑在臉上,還沒成滴就干了,涼悠悠的,讓他想到睡熟的易華微微的鼻息。
路上碰見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男女,一路走一路興奮地擺談,看樣子是去古鎮(zhèn)游玩回來。
李渝山問他們古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他們爭著回答,說就在前面不遠(yuǎn)。
一陣風(fēng)過后,路邊的黃葛樹葉子簌簌顫抖,有一兩片慢慢飄飛下來,在他前方打著漩,蕩向草叢中。隨即,一股水腥味撲面而來。他知道,那是前面的嘉陵江傳來的氣息,古鎮(zhèn)真不遠(yuǎn)了。他想,要是從前,大概在這里就該聽見江上的船工號子聲了。于是不由加快腳步。
他不知道古鎮(zhèn)原有的面貌,也沒聽人詳談過它當(dāng)時的景況,除了文字記載,他只記得資料上那張模糊的照片——黃葛樹掩映的石拱橋,青瓦木板墻的商鋪,穿長衫的行人。他就是指著這張照片跟同事開的黃葛樹葉子砸名人的玩笑。說笑時,他仿佛還聽見古鎮(zhèn)的喧鬧,穿著長衫的名人們走過石板街的嗒嗒腳步聲。
眼前的,是它嗎?
一座臟兮兮石拱橋橫跨小溪上,橋柱上掛著枯萎的植物藤蔓在風(fēng)中飄搖,青條石被歲月的風(fēng)霜染成黑色,橋上石欄桿有兩處垮塌,留下豁口。一棵黃葛樹伸向橋面的枝丫被雷電劈斷,留下火燒火燎的傷痕孤苦地立在橋邊。
這石拱橋還是哪座嗎?這黃葛樹還是那棵嗎?橋下的溪流死了,被泥石淤塞,兩岸雜草叢生。青瓦木板墻的商鋪消失了,通向江邊碼頭的石板街消失了,只有橋兩頭的三兩間破屋還守著這古鎮(zhèn)的落寞。
他頭腦中那張模糊的照片,無法與眼前清晰的現(xiàn)實(shí)重疊。如果說古鎮(zhèn)昔日有過輝煌,那么它值得稱贊的東西現(xiàn)在連半點(diǎn)痕跡也找不到了。
先前的激動和興奮,頓時化為烏有,他站在橋頭,四顧茫然,像一條路把他引向了絕境。他弄不明白,鬼使神差,為何跑到這里來?又想到自己的處境,心里一陣凄涼。
雨,變大了,砸得黃葛樹葉子吧嗒吧嗒響,從樹葉上滴下的雨水,砸在他頭上也吧嗒吧嗒響。
這時,橋頭屋檐下,有人出聲招呼他,“喂,兄弟,”那人向他招手,“還不快到這里來躲躲雨?!?/p>
李渝山趕快應(yīng)聲跑去。
那是一位老人,稀疏的白發(fā)和一撮山羊胡子在風(fēng)中亂飛,長眉毛幾乎要蓋住渾濁的眼睛,牙缺了,嘴癟了,臉上皺紋里嵌著黑垢,皮膚被太陽曬成醬油色,一雙勞動的手,血管彎曲像樹根,骨節(jié)粗大。他穿的藍(lán)色中山裝,洗得已變成灰白,肩頭和手肘處都打著補(bǔ)丁,居然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扣著領(lǐng)扣,顯得既莊重又滑稽。
老人有著農(nóng)民的樣子,又透出文質(zhì)彬彬的儒雅氣。他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頭上的梁柱上,掛著鳥籠,一只畫眉在橫木上跳上跳下,跳上去嘰嘰喳喳叫兩聲,跳下來嘰嘰喳喳叫兩聲,這樣樂此不疲地跳著叫著。一只黃毛土狗安靜地趴在他身邊,動也不動,像一個雕塑,在它眼里,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與它無關(guān)。
老人起身進(jìn)屋搬出矮凳叫李渝山坐。
黃狗這時懶洋洋地起來走近李渝山,搖著尾巴聞他,向他套近乎。
李渝山怕狗,直往后躲。
“黃二,”老人喝道,“一邊去。”
討好未得好,黃二無奈地?fù)u著尾巴,去門那邊趴下,下巴放在腳爪上,一副委屈、傷心的樣子望著李渝山。
“兄弟,”老人問坐下的李渝山,“大概七十出頭吧?”
“好眼力,七十有二。”李渝山說,“老大哥,今年貴庚?”
老人捋著飄飛的胡子說:“考考兄弟眼力?!?/p>
李渝山打量老人,心里盤算,決定按年輕那頭說:“老大哥好氣血,我看就大我三五歲吧?!?/p>
“兄弟恭維我喲,”老人失聲大笑,得意地舉起右手食指彎下去,搖了搖,“這個數(shù)了,北伐起事那年?!?/p>
李渝山一算,驚呼:“九十,看不出,看不出,老大哥精神?!彼肫鹄先诉h(yuǎn)遠(yuǎn)招呼他,與他交談時,互相聲音并不大,真是耳聰目明。又見他動作矯健敏捷,身姿硬朗,使他想起一個詞:玉樹臨風(fēng),送老人再合適不過。
一陣寒暄,親近了兩人。
李渝山又向老人討水喝。老人進(jìn)屋再出來,端來方凳和一杯新泡的茶,放在了李渝山面前。
李渝山一邊喝著茶,一邊探望眼前的情景。
從門前的路基可看出,這兒原是照片上的石板路。只是現(xiàn)在一些石板不在了,用碎石子補(bǔ)上,有的就是土坑,還長出小草。照片上的街兩邊原來的青瓦木板商鋪,現(xiàn)在有的坍塌了,有的只露出長了青苔的屋基,有的只剩下殘垣斷壁和朽壞的梁柱。整條街顯得七零八落,一派荒涼、頹敗景象。
這天不是雙休日。幾個外來的游人,打著傘,稀稀疏疏經(jīng)過。寂寞的腳步聲,在已不成形的街上飄蕩。
老人問起李渝山怎么會來到這里。
李渝山不便多說,就說去合川路過,順道來看看?!袄洗蟾缡潜镜厝??”李渝山問道。
“土生土長,曾在勉仁中學(xué)教書。”老人說。
“是梁漱溟先生創(chuàng)辦的勉仁嗎?”
老人的眼睛射出光來,“兄弟曉得梁校長?!闭f罷,朗聲大笑。
老人說,抗戰(zhàn)勝利,梁校長離開重慶,勉仁中學(xué)兩年后就停辦了。他本來可以憑在勉仁執(zhí)教的資格轉(zhuǎn)到其他學(xué)校,但他哪也不愿去,舍不得故鄉(xiāng),就留在老家當(dāng)農(nóng)民。
李渝山聽著老人的講述,眼前似乎出現(xiàn)他穿著一襲長衫,站在嘉陵江邊,江風(fēng)吹得他衣衫下擺像旗幟樣飄揚(yáng),眼里含淚,與梁校長揮手作別,傷感的樣子。
“你看,”老人指著屋前一片雜草叢生的山坡說,“就是靠那點(diǎn)薄地種菜和紅苕過日子,菜是藤菜和牛皮菜,這菜賤,割了又長,割了又長。那年月全靠它,除自己吃,一些拿來喂豬,好的就挑到北碚街上去賣,換點(diǎn)錢,打油買鹽,維持生計。好像才轉(zhuǎn)個身呀,就這么過來啦?!?/p>
李渝山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知道那時生活的艱辛,即使從嘴里省下來的一點(diǎn)菜,挑到城里去賣,也得冒風(fēng)險,運(yùn)氣不好,被手臂上戴紅袖章的那時叫治安綜合治理人員逮住,輕則沒收挑子,沒收秤砣,砸斷秤桿,重則胸前掛著寫有“資產(chǎn)階級尾巴”的牌子游街示眾。
是不是老人有過那種嚴(yán)酷的經(jīng)歷,或者心里的痛太深,故意說得輕描淡寫,漫長而艱辛的生活,是在一揮手之間過來的?李渝山就不得而知了。
“古鎮(zhèn)衰敗了,”李渝山說,“原來的住戶呢,都到哪去了?”
“地方窮了,留不住呀,走的走,搬的搬,近的就去北碚街上、重慶城,遠(yuǎn)的就去北漂、南下,只剩我這些老頑固還在堅守?!崩先苏f起顫聲悠悠的,“故土難離喲,特別像我這樣的老不死?!?/p>
這話沉重得叫李渝山沉默。
過后,李渝山問:“老大哥,你家人呢?”
“兒子去沿海打工,女兒在北碚新城買了房,搬走了,要我去她那里住,我是不會去的?!彼f得很懇切,像在發(fā)誓。
李渝山估計老人是個人生活在此?!吧狭藲q數(shù),身邊有人關(guān)照,好一些。”他說。
老人用手對著后方的縉云山、前方的嘉陵江一畫,說道:“你看,這枕山、環(huán)水、畫屏的地勢,是塊形勝之地喲。俗話說,一條石板路,千年金剛碑。時移世易,千年金剛碑巋然不動。我哪也不會去,閻王爺那里,我也不忙去,就在這里等,就不相信,這里不中興,我非要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崩先苏f得輕巧,好像跟閻王爺那里打了個招呼,命運(yùn)已經(jīng)在他掌控中。
“有人來這里旅游了?!崩钣迳秸f。
“就是呀,這是塊風(fēng)水寶地嘛,不然梁校長愿把學(xué)校辦在這里?!崩先诉呎f邊帶起笑聲進(jìn)屋去了。
李渝山清楚,老人是活在希望里,是希望在讓老人活下去。
雨停了,屋檐水一滴一滴跌落街沿,擊打得街沿石嘀嗒嘀嗒響,濺起一個又一個水泡。
從嘉陵江方向吹來濕潤的風(fēng),空氣清新,沁人肺腑。對面山坡上的雜草在波浪般起伏。鳥籠搖晃起來,畫眉興奮得扇翅高叫,聲音悅耳嘹亮。
看著轉(zhuǎn)身的老人的身影,嵌進(jìn)屋里打開的窗戶框,就像走進(jìn)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似乎那里面有他需求的東西,他要去拿取,于是他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直到融入光芒中。
李渝山心里突然咯噔一聲,像某個開關(guān)被打開,點(diǎn)亮了一盞燈,照得自己都能看見通體透亮。他想起了那天的夢,寬敞亮堂的院壩,馥郁的桂花樹,蜜蜂在飛……幾十年過來的經(jīng)驗從心底深處一下子冒出來:生命中沒有追悔可得的東西,當(dāng)它反身離去,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jī)會。
他身子激動得顫抖起來。
他摸出手機(jī),撥通了易華的電話……
六
易華把裝進(jìn)箱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哪里來又回到哪里??Х妊心C(jī)和一包未開封的巴西咖啡豆,又放上茶具柜。
她這樣做,是跟兒子還是李渝山生氣,自己也分不清。
跟李渝山打電話說,東西都收拾停當(dāng)了,就等他來接她。問他哪時來,他回答黃道吉日。這句話被她聽進(jìn)了心里。
她不會查皇歷,家里也沒有萬年歷,不知道李渝山說的黃道吉日究竟是哪天。
依她想,可能是過兩天。這兩天他會在家里收拾整理,買一些東西,把一個家搞得清清爽爽,讓她進(jìn)門第一眼就有個好印象。
上次去他家,知道她愛喝咖啡,家里沒有,窘迫得他一張臉緋紅,像做錯事,不知所措。那個樣子,事后她隨時想到就要笑。
她想,他肯定會去買速溶咖啡,而且是隨便在哪個超市。他不知曉,喝咖啡的,就像喝茶的一樣,各自都有各自的口味和愛好。不過,這些并不重要,只要他心里有她。
她怕幾個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朋友和同學(xué)來電話,就先給他們分別去了電話,說有事打手機(jī),家里的座機(jī)停機(jī)了。
在離開家之前,她只能這樣說。跟李渝山的戀情不慌透露,她想住過去了再和他商量,看用啥子方式宣布最好。她不是顧慮旁人的偏見,也不是怕別人的流言蜚語。人活到這份上,任何形式上的東西,都失去了重量。他們不想影響別人的生活,也不愿受別人的影響,追求的是自己實(shí)在的生活。
那天晚上,李渝山進(jìn)了她的屋,帶進(jìn)消失多年的男人味。一個家,少男人的時間一長,屋里陰氣就日漸濃重。這種特定的氣氛,只有她能體察,體會也最深。她是在無可奈何中,慢慢適應(yīng)的。
跟李渝山在一起,她立馬就聞到了一種不同的味道,盡管那味道沒有經(jīng)過他人為的處理,帶有原始的氣味,甚至有點(diǎn)難聞,但那是男人的體味。這體味刺激著她的呼吸,使她一直處于興奮中。
進(jìn)門時,他要脫鞋,她止住了他。因為她早聞出他體味中還包括腳板的汗臭。她擔(dān)心,一旦脫鞋,破襪子露出大腳趾或者腳后跟,他會難堪。
他沒堅持,就穿著鞋進(jìn)了屋。她覺得擔(dān)心對了,多虧自己多了個心眼。
他進(jìn)屋后,對屋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四處打量,把一個男人復(fù)雜的心情,留在了她家的每個角落。這讓她事后,時刻都回味不盡。
剛坐下來,他有些局促,似乎手腳無處放,坐沙發(fā)上的屁股都懸吊著半邊。
她喜歡一個老男人的局促,說明他對眼前的一切在乎。
一陣過后,他漸漸適應(yīng)了,話也多了。有那么一會兒,從他眼里,她看出他有想撒野的念頭。
她曾在心里設(shè)想,那個野,他會怎么撒:把鞋脫了,一雙臭腳板就放上茶幾,或者抱著腿蜷上沙發(fā),甚至吐一口口水,擤一把鼻涕在地上。她還巴望他這樣做,屋里缺男人太久了,那種單一的氣氛自己都厭倦,他真要是搞出點(diǎn)名堂來,正好把屋里的陰氣沖一沖。
只那么一瞬間,那念頭便從他目光中消失了,他又變回一個局促的男人。她有些失望,著實(shí)感到遺憾。
她想離開這個屋子,到一個有男人的屋子里去。她耐心地等了三天,三天里,電話沒一個,門鈴未響,箱子豎在門邊都像生了根。
這三天,她哪也不敢去,即使出門買個菜,也忙慌慌地往回趕。
前天,單位退休的同事聚會,這是早約定好的活動,她曾答應(yīng)參加,但臨到頭,她借故推了。同事在電話里說她,是不是有了新朋友,要把老朋友忘記。這話倒說到點(diǎn)子上了,她心里承認(rèn),也感到溫暖,嘴上卻一陣支吾。她不能去,是她怕錯過了他來敲門。
她對自己的行為好笑,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還像個小姑娘,望著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癡癡地等待。
這種等待是甜蜜的,讓她又回到少女時代。不過只等過三天,甜蜜就變了味,她逐漸失去了耐心,覺得這樣等下去比過一輩子還漫長。她忍受不了這種折磨,經(jīng)受不起這種煎熬,卻又苦于找不到突破的辦法。
這些天,她把喝咖啡的時間盡量延長,用咖啡的濃香和苦澀來填充等待的時光。雖然咖啡要她挨過又一個不眠的夜晚,但她只能這樣。
盡管跟李渝山往來只有幾次,但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不會有變。愛不愛,只一個眼神就夠了。他的眼神,她拿捏得準(zhǔn)。這些天,沒他的消息,總會是有什么原因。
幾個晚上都沒睡好,早上起來昏頭昏腦的,出門買菜,被門邊的箱子絆一下,要不是扶墻快,就摔倒在地。
氣得她不去買菜了,打開箱子,把一件一件的東西取出來。
當(dāng)把東西放回原處的時候,她想清楚了,自己對兒子和李渝生兩個都?xì)狻?/p>
氣兒子腦殼長在媳婦身上,為自己過得輕松,隨隨便便就想把老娘往外送,還唯恐不值錢,再不送,別人白撿都不要了。
她收拾好箱子,是在兒子的電話前,又因給李渝山說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那箱子是她鐵心的證明,她要他親眼看看。
要是李渝山來接她,問題就好解決,她會給他坦露心跡,不能便宜那個“九頭鳥”,絕不出這個家門,哪怕讓他住過來,也要跟那只鳥抗?fàn)幍降?,讓她的日子不能輕松。她認(rèn)為,李渝山會理解她這樣做。到那時,再打開箱子取東西出來,對他和自己都好有個交代。但這一切,卻出乎她意想之外,滿懷希望地裝箱,結(jié)果又悵然地把它清空。
一陣有禮貌的敲門聲響起。箱子還張著大口躺在地上,易華顧不上收拾,嘴上一邊答應(yīng),一邊奔去打開房門。
門前站的不是李渝山,是李渝山的女兒。那一瞬間,隨同失望從易華眼里流露出來的還有驚異。
“哦,蘭蘭,快進(jìn)來?!币兹A強(qiáng)笑著說。
李蘭見勸阻父親不起作用,決定來找易華談?wù)劇?/p>
易華倒來水,將水杯放在茶幾上。李蘭卻站在一旁顯得很拘束,雙手絞在一起,不停地搓動。
在為母親辦喪的一天深夜,李蘭開車送易華回家,車停樓下未進(jìn)屋?,F(xiàn)在見到易華家里呈現(xiàn)的景況,心緒更是不平靜。這屋子干凈整潔不說,家具的樣式和布局,墻上掛的照片和裝飾,桌上的擺設(shè)和器皿,尤其是充盈每個角落的氣味,都與父母家截然不同。一比較,覺得父母家充滿世俗味,這里彌漫的是貴族味。易華與母親受的同等的教育,又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為什么兩人對生活的追求會有天壤之別?于是李蘭想到母親平淡的一生,世上美好的生活多少沒享受,她很為母親抱不平,更可憐在天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仍過著一成不變的卑賤生活。而父親為了來這里,就要棄母親不顧了。
李蘭終于發(fā)現(xiàn)了父親感情出岔的根源在這里。為了母親,她要在源頭上把水堵死,讓父親出岔的根枯死。
易華還穿著米色緞面睡衣,頭發(fā)披在肩后,一條手絹隨意地綰著,雖然老了,但風(fēng)姿綽約。
“蘭蘭,坐呀。”易華過來,親切地拉她坐在沙發(fā)上。
“半年多了,也不來看看我,還以為是把易嬢嬢忘記了?!币兹A坐在李蘭身邊,拉著她的手說。
“媽媽走后,家里的事多,單位上又忙,一直說要來看你,硬是抽不出時間。易嬢嬢,真對不起?!崩钐m說起話,眼睛躲閃著易華,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幾的某點(diǎn)上動也不動,一副言不由衷又心事重重的樣子。
“跟易嬢嬢還客氣,我知道你們忙?!彼钐m的手一陣輕拍。又問,“今天不上班?”
“今天換休?!?/p>
“家里還好吧?”想到李蘭今天突然上門,可能有什么事,易華本想問李蘭的父親好嗎,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就改了。
李蘭說:“家里還好,就是父親的身體不如以前了,一天萎靡不振的?!?/p>
易華感到一驚,松開了李蘭的手,像在疑問: “他怎么會這樣?”
“父親對母親感情很深,他不能忘記她,一直在難受?!崩钐m的眼珠子活泛了,迅速地看了一眼易華,那眼神似乎在告訴易華,言外之意,自己去慢品。
“是的,我理解,”易華沉思著說,“時間久一些就好了?!?/p>
李蘭說:“再久也難,刻骨銘心,是永輩子。”
“啊,”易華痛苦地嘆息一聲,說:“要我去看看你父親?”
“不,不麻煩易嬢嬢。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在家靜養(yǎng),感情不能再受刺激?!崩钐m口氣很硬,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易華,“今天我是代表全家來感謝易嬢嬢,你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最理解我母親,在辦母親喪事時幫了我們大忙?!彼nD了一下,從易華臉上收回目光,似乎哽咽地說,“易嬢嬢,現(xiàn)在我們家,再經(jīng)受不起任何波折了?!闭f罷,兩行淚水緩緩流下臉頰。
沉默像一團(tuán)陰云籠罩在兩人頭頂,整個屋子仿佛也突然暗下來。
易華從茶幾上抽出紙巾遞給李蘭。李蘭接過揩了眼淚。
坐了一陣,李蘭起身告辭?!罢娌缓靡馑迹谝讒輯菝媲翱蘖?。”她說。
“那有啥,在你易嬢嬢面前,要哭就哭,有淚就流。”易華平靜地說。
李蘭感到了滿足,來這里的目的達(dá)到了,該說的說了,認(rèn)為易華也明白了她那些話的含意。不過她仍為自己流了淚過意不去,又連說了兩次不好意思。見易華用微笑回應(yīng)她,于是又暗想,流了淚也好,為話語裹上凄苦,多一成感動人的分量。
在李蘭臨出門時,易華說:“蘭蘭,謝謝你來看我 。”
李蘭的來訪,給易華更添苦惱,她出門散漫地在街上走著。街上往來的行人,徐徐駛過的車輛,以及四周騰起的喧聲,都不能使她清醒過來,她好像在夢游中。
她信步來到濱江路的老地方咖啡店,這是她常來消磨時光的地方。
咖啡店規(guī)模小,裝修說不上什么風(fēng)格,卻有一種獨(dú)有的韻味。店里只有六七張小圓桌,鋪著亞麻桌布,小花瓶插著每天一換的蒔花,一色的木靠椅放著渝繡的坐墊。若天氣好,店外遮陽傘下擺兩桌,坐那里可望著流淌的長江和對岸的樓房發(fā)呆。店內(nèi)除輕柔的背景音樂,少了其他咖啡館的人滿為患、高聲喧嘩,這里十分雅靜。
來這店的基本是回頭客,多是知書識禮、小聲說話的中年人。
按易華的說法,顧客分為兩撥,一撥是咖啡伴侶,他們沖著這店的咖啡純正、新鮮,只出售巴西咖啡豆調(diào)制的各類咖啡;另一撥是傷感的懷舊者,他們沖著店內(nèi)四壁的老重慶黑白照片:朝天門陡峭的石梯坎,臨江門熱鬧的碼頭,開裂開口的老城墻,黃葛樹下的吊腳樓,精神堡壘(解放碑)的街景,川江上的纖夫,激流中劃槳的船工,拉黃包車、抬滑竿的力夫,以及五花八門的手藝人……據(jù)說這幾十幅照片,出自抗戰(zhàn)時期來重慶的外國記者之手,其中還有海明威的作品。
這是老板花了大價錢,從一位歸國華僑手里買來的。
兩撥顧客,涇渭分明,互不干擾,各欣賞各的。
易華不屬于哪撥,她是老板的干姐姐。
老板人稱胡妹,比易華小個好幾歲,原來是一家國企老總的夫人。老總有了新歡,出價兩百萬跟胡妹打了脫離,兒子跟她。事后按胡妹的說法,因禍得福,離婚不到三年,老總搞權(quán)色、錢色交易,涉嫌受賄犯罪,被判十年。
那時,易華還不認(rèn)識胡妹,是胡妹要投資開咖啡店,經(jīng)朋友介紹找到她幫忙??克缮藤Q(mào)多年的關(guān)系,上下疏通,胡妹雖說麻煩,還是完善了開店的所有手續(xù)。從此,胡妹認(rèn)了易華干姐姐。
易華來喝咖啡,胡妹在,不拿錢,拿錢胡妹也不收。若是胡妹不在,易華主動給,從不為難服務(wù)員。長此以往,這成為易華來這里消費(fèi)的規(guī)矩。
這天,胡妹在店,把易華招呼去老位子坐下,臨街立式玻璃窗下,可看見街景和對岸參差的樓房。店內(nèi)還有兩個顧客,一男一女,坐在不易受打擾的角落里,頭靠頭低聲說話。
“姐,新來個咖啡師,”胡妹過來,朝吧臺一瞟說,“叫他給你調(diào)一杯焦糖拿鐵嘗嘗?!?/p>
胡妹的長相一般,臉上的妝和身上的衣著卻一向考究,隨時見她,都像即將走上T型臺的時裝模特。
易華順胡妹的眼色望去,咖啡師二十多歲,個子修長,油頭粉面,掛著討好的笑容朝這邊看,一副渴望顯示的樣子。
易華不好推辭,答應(yīng)。胡妹側(cè)過身去,點(diǎn)頭。
咖啡師賡即行動起來。
調(diào)好的咖啡是胡妹親自端過來的,她坐在易華旁邊,望著易華,等她品嘗后的評價。
易華不像以前,端過杯子,很享受的聞,然后淺淺地啜一口,回味嘴里的味道。她現(xiàn)在雙手放桌上,深陷在沉思中。
胡妹拍她一下手,“嘿,姐,”胡妹說,“發(fā)啥子呆?”
易華醒悟回來,她端起托盤,咖啡杯在托盤里嗒嗒跳動,咖啡也濺出來。
“姐,你臉色不好,該不是病了?”胡妹說著,把托盤從易華手里接過來,放下。
易華說:“這兩天沒休息好。”
“魂不守舍的,怕是有心事,跟妹說。”胡妹眼勾勾地望著她。
易華強(qiáng)顏一笑,“姐,老女人一個,還會有啥子心事。”她直接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就你想得多?!?/p>
“沒事就好?!焙梅判牧?,隨后細(xì)聲說,“要不要叫人來服侍你一夜?!?/p>
易華不明白,“哪個來服侍?”她問道。
胡妹朝背后一指,“當(dāng)然是他喲,”是那咖啡師。她更湊近了說,“保你舒服。姐,你一句話,馬上帶走,明天一早,叫他各人開路,其他的,由我來辦。怎樣?”
“滾你的,”易華笑道,“姐不喜歡他,這類型不適合我,留著你自己用吧?!?/p>
“什么類型不類型,只要人年輕,床上功夫好?!彼敿?xì)講起那咖啡師的本事,自己從中得到的享受。
一些私密的細(xì)節(jié),聽得易華臉紅耳赤,心里怦怦跳?!昂昧?,好了,”她打斷她,“漚在心里發(fā)酵,你慢慢受用?!?/p>
“姐,我兩姊妹,還分啥子彼此……”胡妹要繼續(xù)她的講述。
易華快嘴接過來,說道:“姐已經(jīng)有了?!?/p>
于是她講起李渝山,講起目前憂人的狀況。
“他家里還有啥子人?”胡妹問道。
“只有一個女兒,有外孫了。”
“他女兒在從中作梗?”
“是的,她還跑到我家里來,跟我說了一番含沙射影的話,要我遠(yuǎn)離他老漢。”易華想起為秀珍辦喪事的那幾天,李蘭對她的那股親熱勁,仿佛現(xiàn)在還暖著心,可是想不透對方怎么說變臉就變臉,嘴里哈出的氣,比霜凍還冷。她搖著頭一陣感嘆。“要說,她媽媽的喪事,我?guī)土舜竺?,她該感激還來不及呢?!?
“唉,姐,怎么這點(diǎn)事理你都不懂,”胡妹說,“你是在跟她搶她老漢,你以為做的那點(diǎn)好事,就能扯平?”
易華有些氣餒了,喃喃地說:“倒是,我?guī)偷哪屈c(diǎn)忙,又算啥子喲?!?/p>
“除了他那女兒,你覺得還有哪個?”胡妹一臉疑惑,“你那寶貝兒呢,啥子態(tài)度?”
“會有啥子態(tài)度,他一輩子都聽我這當(dāng)媽的。”她考慮著說,“我覺得那九頭鳥也在作怪?!?/p>
“她反對?”
“她反對就好了,”易華說,“我早就進(jìn)了李家門,今天不會在這里喝咖啡?!?/p>
“姐,你把我說糊涂了?!焙谜f。
“你這么精靈的人,怎么會糊涂,”易華瞪她一眼說,“她倒是想把她的婆子媽快些送人,免得今后靠她。懂了嗎?”
“你就為這些,”胡妹驚訝得一雙眼睛圓溜溜地轉(zhuǎn)。“還有你那個李大哥這兩天沒消息?”
“還要為哪些,這些還不夠嗎?”這次輪到易華糊涂了。
胡妹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氣喘不贏,半天才收住笑?!拔业膫€姐,”她長聲悠悠地喊道,“怎么你就這樣傻喲。”
易華不解地望著她。
胡妹說:“很簡單,先說你媳婦那頭。你是為哪個活?是為媳婦活,你就該干嗎,干嗎,想喝咖啡來我這里,不要一天要死不活的樣子,打起精神,繼續(xù)跟你那個媳婦硬下去,到死都不給她找后公公,一輩子賴到她。要是為自己活,就把你那媳婦丟開,管她想啥子,各人去愛各人的。至于那李大哥的女,這好辦,你又不是跟她談戀愛,去找你的李大哥,問他,一句話,他愛不愛你?!?/p>
“這兩天他人影子都不見,我怎么去問?!?/p>
“打電話找他呀?!?/p>
“哪有為這事,女人先打電話的?!币兹A憂慮地說。
“那就理直氣壯打上門去,拿他是問。”
“就這樣?”易華問。
“還要哪樣?”胡妹說,“如果你個人不敢去,我陪你?!?/p>
“我那么膽???”易華笑起來,“各人賣你的咖啡?!?/p>
“你以為我愿去當(dāng)這燈泡,笑話?!?/p>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胡妹一點(diǎn)撥,易華如夢初醒,沉重的腦袋,一下子輕松了,悶塞的心胸開朗了。
她左手端起托盤,咖啡杯穩(wěn)穩(wěn)地,杯中的咖啡一絲波紋未起,右手端過咖啡杯,好好地抿一口,慢慢品味。
“怎樣?”胡妹指著她手里的咖啡問道。
“很好,正宗的巴西咖啡,甘滑順口,先淡淡的酸苦,隨后回味香醇?!?/p>
去李渝山家的途中,易華步行、打車,一路都在為他的失聯(lián)作設(shè)想。最叫她擔(dān)憂的是他生病,而且病得很重,連電話都不能打。
為此,她十分內(nèi)疚,為一點(diǎn)可憐的自尊,沒主動去電話關(guān)心,甚至還隱隱埋怨他。
她已想好,這次去,如果他臥病在床,女兒在身邊伺候,她會坦然地替換她,把照顧的擔(dān)子接過來。她有些悔恨自己,為什么這些天要離開他,不耽在他身邊?她和他都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比相依相伴更值得去堅持的?那天晚上,她同意他進(jìn)屋那刻起,心就定了,這一生剩下的時光都給他,或者說,這一生剩下的時光都與他的時光融為一體,直到那一天都不分開??隙ǎ@次去,還要當(dāng)著他女兒的面,無論她怎么反對,都要明確地表白她對她父親真摯的愛。
這時,她又不愿打電話。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到了李渝山的住宿樓,走出電梯間,摸黑走在過道上,腳步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第一次來,跟著李渝山,他一手抓著她手臂,一手扶著她腰,腳步走得很實(shí)在,也沒聽見這空響。這次卻是另一種感覺,還有些許膽怯。
她照李渝山教的,使勁拍幾次掌,過道燈亮了,手掌的痛,好一陣才消失。
她來到門前,有些激動,站了好一會兒,心情才平定下來。她伸出手,按下門框上的紅色按鈕。
門鈴聲是貝多芬九交的歡樂頌樂句。她聽見,那段莊重而明快的旋律反復(fù)在屋里響。
她想,貝多芬到死也沒想到,一百多年后,他的得意之作會被東方的中國人用作迎客的開門曲。
莊重而明快的樂句響過三次,緊閉的門未被感動,連一條縫都沒打開。
身后的過道燈卻熄滅了。她又使勁拍掌點(diǎn)亮它。手掌又痛了好一陣。
她再次按下門框上的紅色按鈕,樂句重復(fù),門仍然冷漠地對著她。
她漸漸沮喪和氣憤起來,真想用拳頭擂響緊閉的門,如果有力氣,甚至恨不得將門砸爛,好像李渝山正躲門后在偷偷地笑她。
不過,她慶幸面前不是鏡子,否則會看見對面是個怒發(fā)沖冠、氣得臉青面黑的老女人。
垂頭喪氣的她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挎包里的手機(jī)響起。她接通手機(jī),熟悉的聲音震得她耳朵嗡嗡響:
“喂,我是渝山?!?/p>
她問道:“幾天都沒得你消息,現(xiàn)在你在哪里?”
“在北碚金剛碑,”他說,“我想你。”
這些年來,再沒有聽一個男人在她耳邊說這起過這話,她也從沒想到這話為啥有那么大的力量,一下子能擊穿一個女人的心,哪怕這女人像她一樣上了歲數(shù)。她心里一陣潮涌,莫名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想哭出來聲音給他聽,但她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氣說:
“我也想你?!?/p>
她慢聲細(xì)語地把這話一說完,終于克制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