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臺灣)
陳列,本名陳瑞麟,1946年生于臺灣嘉義。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yè),曾任中學教師。著有《無怨》、《地上歲月》、《永遠的山》、《躊躇之歌》等。
父親的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這幾天來,每一想起,心中除了隱隱然常存的深沉哀傷與茫然失落之外,偶爾也不免疑惑,父親的走,是不幸呢,或是一種生命的完成,甚至于是某類解脫。
五年多了,自從罹患鼻咽癌,而在接受放射線治療并因此導致唾液分泌不足、吞咽困難、味覺受傷,之后,父親一向鮮少病痛的健朗身軀和自在神色,就急速改變了。雖然初期他還不太能接受事實甚或反抗命運地時而照常至田間巡視農作,但散居四處的我們兄弟幾人,偶爾回家,每次看著他日益遲緩的行動和倦瘦的面容,我們都知道,父親雖仍在堅持他的奮斗,但已身不由己了。
我們卻都好像束手無策。
聽母親說,這一年來,尤其是在自覺體力腳力日漸虛弱以后,父親終于放棄了對農務的操心,幾乎每天大清早和黃昏時,都會獨自到新家附近的廟埕或村郊的一處河堤散步。他執(zhí)意不要人作陪,我猜測,這大概出于他的尊嚴,而他一個人踱步于天地逐漸開啟或閉合時分,踱步于終身廝守的平野土地上,這個時候,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怎樣回顧和看待自己的這一生呢?他還有怎樣的遺憾、希望和掛念嗎?這些,都是我們不知道的,而且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父親早在出生后五十天就由我們的祖父母領養(yǎng),高等科畢業(yè)后,經由考試進入岡山飛機維修廠工作,但因戰(zhàn)事轉劇,依祖母之勸離職返鄉(xiāng)并與母親結婚。其后,作為阿公阿嬤唯一兒子的年輕父親,雖曾有數(shù)次任職公教的機會,但都因孝心和責任感而一直留在鄉(xiāng)間,留在他一生摯愛的養(yǎng)父母身邊。他和母親合力在農地上操勞種作,并且為了增貼家計,曾有一長段時期,與他人合伙從事青果買賣運銷的生意,辛勤養(yǎng)育我們這些子女。就這樣,父親走過一生。
回想起來,父親就像許多傳統(tǒng)的臺灣父親,跟我們這些子女,似乎并不親昵,既不善表露情感,也很少密切交談,更好像不曾攜家?guī)Ь斐鲇瓮鏄?。但是,父親又仿佛在對我們的工作交代和一起的田間勞動中,在家庭的日常生活點滴里,以及待人處世上,一直為我們呈示著一些可貴的氣質和品格。他堂堂正正、努力扎實地過日子,生命雖不輝煌閃耀,卻又穩(wěn)定泛著令人覺得安心和溫暖的光。
或許可以這么說吧,父親生前以至過世,就如他所熟悉的田間莊稼的生息一樣,時而歡喜時而隱忍苦楚地從發(fā)芽、茁長、開花、結實,以至收成和消逝。然后,又是另一次的生命循環(huán)。
這樣的生命,是厚實的、不敗的。
我們這些子女都很深很深地愛著這樣的父親。
然而,我們卻很少實際地對父親表達過這樣的愛。為了生活,我們兄弟分居異地,逢年過節(jié)才偶爾返鄉(xiāng),只有小弟和弟媳留在老家照顧父親母親。尤其是身為長子的我,學校一畢業(yè),就率性地遠赴當時交通極為不便的東部花蓮地區(qū)教書,而后又遭變故過著不安定的生活,對父親的奉養(yǎng)和照顧,一直疏忽。我似乎真的從未認真擔心過,向來堅忍從容的父親有一天畢竟會倒下去。
是的,父親終于走了。我們兄弟護送著他從加護病房回老家,一起親自為他洗拭僵冷的身體,換穿新衣、抬棺、護送火化……我們從未如此地一起悲傷,如此一起貼近父親,如此深切感受過我們和父親之間心血的交融。
父親,請安息。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人間·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