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臺灣)
柯裕菜,臺灣彰化人,1968年生于臺東,美國威斯康辛大學(xué)麥迪遜分校傳播藝術(shù)博士。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對談錄《批判的連結(jié)》等。曾獲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文學(xué)獎、華抗旅行文學(xué)獎、臺北文學(xué)獎等。
失去的時候,雙手驟然放空,我們因此知道,原來曾經(jīng)緊握著。
二00三年這一年間,整個世代的人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四月里,人們在非典疫情中求活,日月山川都埋頭蒙臉,天地失色。一夕間,眾人仰頭,震驚于張國榮飄墮的身影,眼淚留下來,熱了雙頰,濕了口罩。
從此年少歲月的記憶里,某處有了一個空洞,留不住的人事物都從那里飄逝。還站在原地的人們,懂得人生便是學(xué)著放手,但是也不免納悶,這是不是來得太早了,這支年少的歌已經(jīng)唱完了?就這樣嗎?
原來還有哀歌半首。
八個月后,這殘破困頓的一年將過之時,梅艷芳也走了。
這一對絕美的好朋友,連走的時候也如此煙花燦爛,一點兒憔悴也不見,一個飄忽,一個篤定,一個如花,一個含笑??v橫上世紀八十與九十年代,妖嬈百變金枝玉葉的兩個人,百無禁忌忽男忽女,柔美與豪爽,細致與堅強,都走得這樣干脆,難以想象塵世于他們而言,究竟是什么,或究竟不是什么。
對于自殺的人,我們以及這個世界都是被他(她)放棄的一切。對于無畏死亡的人,他(她)就是這個世界,就是一切。
張國榮跳下來的時候,我在捷運上。出了捷運站,接到香港朋友告知的電話,我摘下口罩,對著華燈初上的黃昏,對著車水馬龍和滿街的人,我問:“為什么?”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梅艷芳走的時候,我正看著電視的病?,F(xiàn)場直播,這樣的現(xiàn)實媒介令人悲哀,更何況已經(jīng)有傳言說她走了。深夜,所有的媒體都在燈火通明的醫(yī)院外等候,擾嚷的媒體和鎂光燈使人感到不祥。我心想:“這么快嗎?”
是的。一切像昨天。
還記得一九八六年,我在燈下準備考試,一邊聽朋友借我的《蔓珠沙華》,一邊寫作業(yè)。我記得我想,怎能有女聲這樣大無畏,這樣叛逆,這樣沉厚而且開闊。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她唱歌,她穿了橘色的褲裝像一把青春的火,后頸的頭發(fā)剪得極短,額前一綹亂發(fā)像她的眼神一般不羈,動作俐落而且狂野,她抖著雙腳唱“壞女孩”,笑得壞極了。在她之前我沒有看過女人這樣笑這樣唱歌。啊,這樣唱歌的人,一定什么都不怕,我想。
那一年我們高三,十七歲,正在青春最苦悶的尾巴,缺乏勇氣的我們?nèi)珢凵狭藟呐⒚菲G芳。
十七年后,我們不壞了,真的。
最博學(xué)的哲學(xué)家窮其一生探究的難題,我們在一年里學(xué)會了:怎樣面對死亡。面對死亡,我們必須非常灑脫,也非常用力,放手。如果放不開,難道回得了十七歲嗎?梅艷芳唱了,床前明月光,鏡中月,水中花,地上霜。
張國榮走后,我曾答應(yīng)報社寫一則相關(guān)的哀悼稿子,煩亂數(shù)日始終無法成文,一提筆就千頭萬緒地掉淚,我跟編輯抱歉,經(jīng)過這些年我還是無法面對自殺這事。如今依舊煩亂,但是我懂事多了,因為梅艷芳那樣含笑而逝,令人心折。她還是那樣什么都不怕,我也學(xué)到了勇氣,這篇文章因此勉強寫了出來,哀歌半首。
(選自臺灣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恍惚的慢板》)
本輯責(zé)編_楊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