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茉莉并沒察覺鄭大全的笑與搭腔都是在為他下一次進(jìn)攻做準(zhǔn)備。她只認(rèn)為這推銷員的笑十分友善體貼。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一張臉如此近地對著她,容她盡興地東拉西扯。
鄭大全急得出了汗,卻怎樣也插不上嘴。老婦人的話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從嘴紡出線來。有得紡呢。妻子這時一定邊做活邊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么墜在大腿上,拼裝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腫得如兩截橡皮筒。他非讓這老洋婆子買下一張床,她已經(jīng)耗掉他四小時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個詞兒,鄭大全馬上將“產(chǎn)品介紹”推到她面前:“你瞧這個—”那一頁滿是人的相片,“這些人都是被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們一眼,說:“是嗎?”
2
“你看,它還可以自動升降,變成任何角度,適宜看電視、讀書……”
“我從來不讀書?!避岳虼驍嗨?/p>
“那好,讀雜志……”
“雜志也早就不讀了!”
鄭大全火上來了,煩躁地嚷:“那你讀什么?!”
茉莉驚得吞了聲:“我……我只讀賬單?!?/p>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讀你的賬單!”
她看看他,畏縮地:“好的?!痹?jīng)兒子沖她嚷,她便是這樣忍氣吞聲,怒而不敢言。
“像你這樣的新顧客,公司給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過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三十?!?/p>
“謝謝……”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當(dāng)可觀的了!……”鄭大全又在那小計算器上戳著,“你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里卻想,我說什么也得馬上吃藥了,心臟已開始鬧事。但她不能走開去找她的藥瓶,讓個陌生的推銷員盤踞著客廳,自己走開,誰知他會干出什么來。退一步,即使藥就在手邊,她也不會當(dāng)著外人吃它。在她的觀念中,吃藥不是一件可以當(dāng)眾做的事。因為一個人的病是一個人的隱私,當(dāng)眾服藥,等同于當(dāng)眾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qū)儆谀穷惒辉鲪壕S多利亞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這種觀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們已開始打顫。
鄭大全感到餓得要癱。忽然,掛在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叫起來,趕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電話方向挪一步,問茉莉:“可以借你的電話打一下嗎?”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懷孕七個月,我怕……”
“那你馬上回去吧?!?/p>
“我得先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沒事……”
“換了我,我現(xiàn)在就回家?!彼龑㈦娫挋C(jī)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
鄭大全咬咬牙,決定拉倒,電話不打了。他不能在節(jié)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剛才忘了告訴你!”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你這樣的老年顧客,另有額外的百分之五折扣!這樣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發(fā)上越縮越矮。她想,這人前腳走,她后腳就吞藥片。
“這樣吧,”鄭大全說,“我再給你加百分之五,湊個百分之四十折扣,怎么樣?”
茉莉求饒地?fù)u頭,她臉上出現(xiàn)一種長辭般的疲憊,以及由疲憊而生的凄婉。鄭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憐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勁,就是徹底征服。他褲腰帶上的BeeDer再次叫起來,他不去理會。他不愿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鄭大全在計算器上飛快戳點手指尖,“兩千一百六!算你兩千塊好了!”
“兩千,”茉莉聳聳肩,“那可真不壞?!彼樕蠜]有任何向往。
“你給兩千,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臟像給什么重物壓住,正橫一下豎一下地掙扭。她伸頸子喘一口氣。
鄭大全注視她,覺得她大喘一下是下決心的表現(xiàn)。他覺得事情終于是可以再進(jìn)一步了,從口袋掏出一支筆,一本收據(jù),一張保險維護(hù)單。就在這當(dāng)口,他一陣暈眩,險些照著茉莉懷里一頭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殘酷的事,對于他和她是同等殘酷。他知覺自己臉上僅有的一點人色全褪盡,連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避岳蛘f,“兩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慘無人色的臉對她笑,說:“那你說你愿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聳聳肩,“兩千塊買張床?不。讓瘋子去買吧?!?/p>
“我可以給你再降一些價。給你對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p>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沒換過床?!”鄭大全叫喚起來。其實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馬路上拖回來的,少說有五十年了,兩人上了床情不情愿都往一堆滾,做起愛來床比他倆還忙?!叭暌粡埓??難怪它擰你的脊椎骨!”他大驚小怪嚷著,同時人癟在沙發(fā)扶手上,起不來了。
連茉莉也看出他的變化。
“你怎么了?”她問。
“沒事……”
“你看上去不像沒事?!?/p>
“就是……非常非常餓……”他遲鈍地把眼珠轉(zhuǎn)向她,“從早晨到現(xiàn)在沒吃過一口東西?!?/p>
“可我不會給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因為我自己也從來不吃晚餐?!?/p>
“我不會吃你的晚餐?!?/p>
“我不吃晚餐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時我會喝一杯牛奶。不過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會喝的。抱歉?!?/p>
鄭大全沉緩地點點頭,表示心領(lǐng)了。他感到那陣突襲的虛弱已將過去。
“怎么樣——我給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臟一點點在胡來了,非得立刻吃藥了。
“我說過我暫時不需要這床。”她說。
“其實我給你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經(jīng)一分錢也沒得賺了!”他說,攤開兩只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鄭大全骨碌一下爬起,將小計算器給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千四,床就歸你了!”
茉莉閉上眼。鄭大全斂息等待。她睜開眼,他馬上問:“付現(xiàn)金還是付支票?”
“我說過要買了嗎?”茉莉說,已不再親善。
“是我聽錯了?”
“很可能?!?/p>
兩人都被折磨壞了。天色近黑,鄭大全已不記得褲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聽好,我再給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鄭大全將臉湊到她跟前,沒點燈,他想讓她看清他臉上的誠意和猙獰。
沒有眼鏡茉莉什么也看不見。她拉亮燈,嘆口氣說:“天吶。”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買?!避岳蛘f,心想,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塊,你讓我賠本吶?!”鄭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讓我清清靜靜吃我的藥了。她撐著沙發(fā)扶手,半立起來做出送客姿態(tài):“大門在那邊?!?/p>
鄭大全站起,環(huán)顧一眼這座活墳,想到自己一生最精華的一段中有七個小時被糟蹋于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帶些悲壯地說:“好——六百就六百?!?/p>
茉莉徹底癡呆了。
“六百!聽清楚了吧?這可是你自個兒說定的價!”鄭大全聽見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干唾沫。天黑盡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熱望;在這七小時中,這熱望不止一次地涌上這東方青年的心、身、兩只虎口。她開始在茶幾上糟七糟八的紙片里翻找。鄭大全盯著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終于浮現(xiàn),她小心地對鄭大全看一眼。
他遞上自己的筆。他勝了。他得逞了。沒賺多少錢,可還是得逞了??粗@風(fēng)燭殘年的老婦顫抖著手撕下支票的剎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進(jìn)發(fā)的同情。
茉莉?qū)⒅边f向他,小小一頁玩意兒抖得如同暮秋風(fēng)里的蟬翅。
鄭大全剛離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剛才兜底翻覆的雜色紙堆里,她發(fā)現(xiàn)了藥瓶。她將它抓在手心,正要擰開瓶蓋,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她拖過電話機(jī),按了銀行的號碼,那頭是個機(jī)器聲音,請她等候。茉莉卻沒有力氣等了,對那頭喜氣洋洋的機(jī)器聲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訴銀行取消那張剛開出的支票,卻怎樣也湊不出足夠的生命力將這句子講完。她橫在了沙發(fā)上。
鄭大全一路飛車到家。開門撞上二樓一位女鄰,她正從她家出來:“你你你怎么回事?”她以食指槍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Beeper,你怎么也不回話!你妻子去醫(yī)院啦!”
鄭大全那磨去一層皮的嘴剎時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產(chǎn)!沒看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從他的地下室延上來。血還鮮著,燈光里晶閃閃的。
鑒賞:
這是我們第二次在這個欄目讀到嚴(yán)歌苓的作品。這位華裔女作家生活經(jīng)歷豐富,一方面扎根于中國文化,另一方面也曾游歷世界各國,進(jìn)行雙語創(chuàng)作,對世界有更加復(fù)雜、深刻的見解。她的作品中還有不小的一部分關(guān)注漂泊在海外的華人,尤其是以過來人、局內(nèi)人的角度來描寫這些小人物。
《茉莉的最后一日》一文的視角在兩個主人公之間來回跳動,仿佛電影中兩個主角之間有一場漫長的對手戲,鏡頭對準(zhǔn)兩人的臉來回切換,嚴(yán)歌苓時不時通過內(nèi)涵豐富的細(xì)節(jié)描寫來拉近鏡頭,給讀者送上一個個特寫:茉莉顫抖的手指,鄭大全朝著電話機(jī)挪動的腳步,茉莉掉光了睫毛的雙眼,鄭大全敲打計算器的指尖,以及最后地板上還閃著光的鮮血。在一來一回之間,故事節(jié)奏加快,變得更加緊湊,畫面感更強(qiáng),主人公之間的來往也更加針鋒相對,愈發(fā)戲劇化。緊張感如同流水,沿著連環(huán)彎道在茉莉和鄭大全之間流淌。這也是嚴(yán)歌苓小說的一大特色,恐怕與她寫作電影劇本的經(jīng)歷大有關(guān)聯(lián)。
嚴(yán)歌苓的筆就像攝影師的鏡頭,專門捕捉那些最自然最容易被忽視的小動作。茉莉只能“拖過電話機(jī)”,因為她已經(jīng)太過虛弱,鄭大全“灰白灰白”的指甲和遲鈍的眼神反映出他生活艱辛,還餓著肚子。正是這些細(xì)節(jié)成為點睛之筆,讓文章飽滿生動。再加上有詳有略,一篇經(jīng)典耐讀的短篇小說便有了靈氣。
至于結(jié)局處三言兩語交代的妻子早產(chǎn),讀者可以有自己的解讀。或許作者是在點明世事難料,世人因小失大,抑或只是為了給文章添上悲劇色彩,把讀者從茉莉和鄭大全戲劇般的交談中拉回殘酷的現(xiàn)實。不論如何,閃光的鮮血這一意象足夠醒目,像是一個驚嘆號,可以給文章帶來完美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