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一開始,我對電話是很神往的。當然首先是覺得這個物件神奇。無論遠近,人的聲音怎么可能通過一條細細的電線傳遞過來而不走樣呢?所以兒時諸多游戲中就有了一個打電話的游戲:卷兩個底部小開口大的廢紙筒,將奶奶納鞋底的麻線從底部穿過去,兩個紙筒連接上,一個將大開口套在耳朵上,一個嘴巴對著大開口,你說一句,我應一聲,算是打過電話了。那時候還沒有見識過真實的電話機,完全是模仿,是從電影上學過來的。
世間的任何一件器物,你是否有緣得見,是否有能力擁有,是否具備使用它的身份,都是前定的。等到我真正見到并可以使用電話,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后。鄉(xiāng)村小學里有一部黑色機身白色號碼盤的電話機,安裝在校長辦公室。一般情況下,學校的老師很少去打私人電話。打給誰?誰的家里也沒有安裝電話。而只要是公事,除了校長,別人沒有那個資格和身份。
但是我有私事,我需要打電話,恨不能天天打,恨不能像英雄王成那樣身后背一個電臺,把步話機抱在胸前,大聲喊:向我開炮!
我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前是在縣城第二小學實習的。認識了她,感覺很投緣,雖然知道自己肯定會被分配到鄉(xiāng)村小學,跟已經(jīng)在城里教書的她,可能會有緣無分,但依然保存了城區(qū)二小的電話號碼?,F(xiàn)在我也成為小學老師了,身份上是對等的;我單位上也有電話了,心理上也不再膽怯;唯一橫亙在我們中間的,是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和那幾十公里的空間距離。但這個差距不是我造成的,這個距離我是可以跨越的:我遲早會通過自己的努力,調動進城。
難處在于:寫信可以信馬由韁、自由自在,而打電話卻要經(jīng)過校長同意,是必須垂下自己那高昂的頭顱,用低三下四的語氣來說話。
第一次,校長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剛參加工作的一個毛頭小伙子,有什么緊急和重要的事,非得打電話不可呢。
打哪里?
就打到縣上,不是長途。
按捺住心跳,撥通了那個號碼,在等待對方接起聽筒的那幾秒里,她的臉龐、頭發(fā)、身段、語態(tài)和氣味涌進了我的腦海里,就像她正輕盈地走向我。
但一個蒼老且傲慢的聲音傳到耳朵里:喂,哪里呀?找誰?噢,她在上課,去叫一下?我這么老,傳達室到教室那么遠,我又是老寒腿。你留個電話吧,讓她下課打給你好了。
咔噠。掛了。
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對老態(tài)龍鐘的門衛(wèi)大爺有好感。
校長在暗暗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多少也有點兒幸災樂禍吧。就這么幾句話,損失不了學校的幾個電話費。
我倉惶地逃出了校長辦公室,坐在自己的宿舍里給她寫了很長的一封信,順帶寫上了我們學校的電話號碼。我的宿舍離校長辦公室很近,我沒有老寒腿的毛病。
但,那個期待中的電話一直未來。
我實在等不及她的回信,我就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我再一次走進校長辦公室,我驚訝地看到,電話被裝進了一個丑陋的木盒子里,外面掛著一把小巧精致的鋼藍色的鎖。
我在校長的注視下,再一次屈辱地撥通了那個電話,憤怒地又聽了那個蒼老男人說了同樣的話,然后輕輕地擱下了電話,像是害怕觸動一個夢,走出去,背后傳來校長的嘀咕:公家電話又不是為談情說愛安裝的。
此后六年,整整六年,我未曾摸過座機。
六年中,我埋頭于文學,調皮搗蛋地寫了一些文字,從鄉(xiāng)村調到了縣城,一步到位,離開了教育系統(tǒng),進入了人大機關。至于小學里的那位女教師,那部電話,就像是一個遙遠的、不可觸摸的夢境,消失了。
在人大機關當秘書,我必須天天面對無數(shù)的來電和去電。座機已經(jīng)不是那種轉盤撥號機了,而是直接按鍵了。
我拒絕在家里安裝座機。我覺得我并不需要。每天在辦公室里接打無數(shù)個電話,安排事項,處理事情。按照人大辦公室的制度,誰接電話,這個事情就是誰的,必須負責到底。電話鈴響起,就如同押赴刑場的警笛鳴響一樣折磨人的神經(jīng),一天忙到黑,為什么還要在家里安裝電話折騰自己呢?
但是所有人都開始安裝宅電了,是時尚,是時髦,是風潮,是你生活質量提升和社會地位提高的標志。安裝一部住宅電話,需要排隊,需要等待,需要繳納不菲的初裝費。
和人相識,互留電話,問及宅電,說,沒有,雖心里不虛,但臉面上多少也是有點兒尷尬的吧。
我依然拒絕。
但確實很不方便。社會的發(fā)展就是如此。當某種事物進入人的正常生活,進入大眾的生活,成為必需,而你卻不具備,那你就有被眾人遺忘、被時代淘汰的危險。沒有電話,你的生活圈子硬生生被縮小,你的社交活動明顯在減少,許多機會在你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與你擦肩而過。
正好有個親戚調去省城。臨走,他說:把我家的電話移到你家里去,既不用交初裝費,話費也預交了一年,你用吧,以后不想繳費了就報停算了。
等于是白撿的,所以裝上了。
多年形成的習慣,頑癥一樣地陪伴著我。六年鄉(xiāng)村小學的悠閑生活,使我養(yǎng)成了午休的習慣。但是這個曾經(jīng)裝在親戚家的固定電話,除了我的親戚朋友打,還有那些并不知道他已調離的有關系的人打,而且不是在中午打,就是在傍晚下班之后打,更多的是在周末打。這些選擇在如此時段打電話的人,可能一個個都抱著熱切的希望吧?即使你給他說明他并沒有打錯電話,但卻找錯了人,依然會帶著深深的失望在電話中嘀咕:就是這個電話呀,怎么會不對呢?
回絕這些電話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電話線直接拔掉,避免打擾。自己需要打電話的時候,再接通。安裝電話是為了方便我自己,而不是為了讓別人找我更方便。
這部安裝在客廳的座機,陪伴了我三年。三年,也沒有把親戚預交的話費使用完,家屬院拆遷的時候,這部座機無形中報停了。
此后,BB機、漢顯、大哥大、小靈通、手機、智能手機一路馬不停蹄地殺奔過來,升級換代讓人應接不暇,原來記錄電話號碼的小本子密密麻麻,每個姓名的后面都連綴著幾串不同的數(shù)字,直到后來,不經(jīng)意地丟棄:它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我記憶深刻的是:當初有人在大庭廣眾中粗聲大氣地昂頭舉著磚頭塊一般的大哥大顯擺的人,沒幾天,就在粗壯的肉腰上別上了不辨真假的皮盒子,裝上了手機。那時候,有個漫畫家畫了一幅畫,題目是《會有那么一天》。畫面極其簡單:在城市的街頭,一個人正用老式的秤在托盤里裝滿了手機高聲叫賣。我很不以為然,覺得那一天也許會到來,但沒有料到科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這種超前的想象和判斷成為了現(xiàn)實,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哪里會叫賣,直接是白送,只要預存話費,大多數(shù)都是零元購機。
為便于聯(lián)系,單位曾給每個人購買了一部小靈通。號碼5位數(shù)。從呆頭呆腦的方塊,到流線型的直板,再到華美的翻蓋,因為酒后摔壞、或被盜竊、或者遺失,機子換了好幾個,功能不斷在刷新,但是我的號碼一直沒有變。后來手機普及,小靈通使用受限。陜西一個奶牛養(yǎng)殖戶,不斷給小靈通預繳話費,就是不停止使用。電信公司沒辦法,只能通過高價回收這個號碼,才拆除了基站。我倒不是想學那個養(yǎng)殖戶,只是覺得這個號碼陪伴了我多年,給所有和我有聯(lián)系的人都留了這個號碼,突然間換成手機,這個號碼停用,將會跟許多朋友失去聯(lián)系,因此拒絕使用手機。但電信公司是有辦法的,他們的一個客戶經(jīng)理把我召去,跟我談了條件,贈送給我一部4G天翼手機,幫忙把我小靈通上所有聯(lián)系人和號碼復制在我的新手機里,我就心甘情愿地停止了陪伴我好多年的小靈通。
我免費擁有了手機。手機的命運和小靈通是一樣的。手機一直在不停地更換,但號碼一直都是當初的那個。因為我明白,這是我唯一同這個繁雜浮躁世界保持聯(lián)系的日常用品。正是手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甚至顛覆了我們的情感。正是手機讓人們的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身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正是手機讓一個偷情的人卻對著另一端的人說“別再打電話了,我正在開會”,也讓一個蹲在馬桶上的人說“對不起,我正在和朋友們一起吃飯”等等謊言成為可能。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明白了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這是拴在自己身上的一根無形繩索,無論走到哪里,身處何境,別人只需按下那一串數(shù)字就會找到你。也有一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將手機的電池取掉又安上,讓對方無休止地聆聽“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當然也有一些老實人,干脆關機,以逃避雜亂無章的追尋和荒唐無聊的聚會。人們似乎已經(jīng)忘卻了,如果真的要找一個人,即使沒有電話和手機,也總會想辦法找到的。但是請放心,現(xiàn)代人早已喪失了用走路方式“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去尋找一個人的能力。
自從有了微信,有了朋友圈,這個每時每刻都在陪伴我們的東西,簡直就成了我們的親人,成了身體上的某種器官。離家出門,什么東西都可以忘記不帶,唯獨不能沒有它,也不可能忘記它。早上一睜眼,先看朋友圈,晚上臨閉眼,還看朋友圈。走了多少步,它在給你默默計數(shù),吃了什么飯,喝了什么酒,抽了什么煙,到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景,見了什么人,都要曬在朋友圈。這并不是表達的需要,僅僅是一種表現(xiàn)自我存在的需要。
電視發(fā)明以后,有人認為電視是家庭成員之一,因電視而淡化了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度?,F(xiàn)在看來,真正能夠終身陪伴我們的,只有手機了。假如某一天,您撥打我的手機,接通的是另外的人,那就證明,我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