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珍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長沙410205）

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現(xiàn)代工業(yè)世界不斷沖擊著傳統(tǒng)農業(yè)中國，中華民族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于此危急存亡之秋，無數(shù)仁人志士紛紛尋找“救國”之路。這是毛澤東早年的時代主題，尋找能真正拯救并復興中華民族的哲學，成為青年毛澤東思想求索的動力。青年毛澤東在哲學、倫理學的海洋中沉浮、跋涉，其哲學思想復雜多變，展現(xiàn)了豐富的思想面貌。青年毛澤東的思想道路可以說是曲折而具有特色，在早期作品中有不少關于人的天性、教育、社會、中國、世界、宇宙等問題的探討。通過書本研究以及社會實踐活動，青年毛澤東構建了包括哲學思想在內的比較完整的思想體系。青年毛澤東的哲學思想對他后來建立關于中國革命與建設的理論體系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值得好好研究。

1 以唯心主義為主體的時期：“我即宇宙”

青年毛澤東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求學期間，留下了大量的文章、批注和書信。他認真閱讀了《仁學》、曾國藩的“家書”以及《韓昌黎全集》《昭明文選》《楚辭》《資治通鑒》《讀史方輿紀要》，還有康德和王船山的哲學著作等。青年毛澤東深入研究過先秦諸子特別是從孔孟儒學到宋明理學的中國古代哲學，并且受到很大影響。他在《講堂錄》中提到“我之界當擴而充之，是故宇宙一大我也”[1]532，“物質的我”是小我，“精神的我”是大我，“物質的我”服從“精神的我”，從而達到“我即宇宙”。這個時期，他的思想還是以唯心主義為主體。他提出人心就是天命，這與宋明心學中陸九淵、王陽明講萬物皆備于我，是因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有相同之處，從而否定人以外的客觀事物的存在。“內圣外王”是儒家精神所昭示的人生理想模式，實際上是唯我論思想的體現(xiàn)，因為內圣是立德立言，外王則是立功。青年毛澤東追求大本大源、完心盡性的過程，也是追求儒家所提倡的這種理想的人生模式的過程。在認真閱讀譚嗣同的《仁學》和倫理學相關著作后，青年毛澤東寫了一篇被廣為傳頌的文章《心之力》。他認為，個人的所作所為都受到心的驅使，認為心是形成世間器物的原力，可創(chuàng)造、可破壞，提出自強國民心力之道進而締造仁德勇武文明的觀點。因此，他后來回憶說:“那時我是一個唯心主義者?！盵3]125

青年毛澤東認為中國發(fā)展的關鍵因素是啟蒙國民的自覺意識，所以他崇拜意志的力量，得出了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結論。他在寫給蕭子升的某封信件中談到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王朝的歷史大多由當時的巨夫偉人書寫，他們是歷史發(fā)展的關鍵，是一朝代的代表。他常用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來激勵自己，期望改造中國社會。青年毛澤東曾經崇拜華盛頓、拿破侖、彼得大帝、迦德鄰女皇和林肯等，他認為中國也需要這樣的人物。他還認為，只有掌握宇宙真理的圣人才能拯救蕓蕓眾生，拯救那些對自身苦難無能為力的黎民百姓，即所謂“圣人救天下”。因為青年毛澤東具有英雄史觀，所以他必然會認為作為歷史主體的人民群眾是消極的、被動的。所以他說，“民智淤塞，開通為難”[1]73，“小人累君子，君子當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1]75，國民不智，致使國家陷入悲慘境地。為此，青年毛澤東強調，要喚醒人心，動天下之心，洗滌國民舊思想，開發(fā)新思想。顯然，青年毛澤東的英雄史觀是唯心主義的。

在唯心主義的影響下，青年毛澤東認為只要動天下之心，天下之事皆能為。精神、心是青年毛澤東尋找到的宇宙的大本大源。他提倡從改造哲學和倫理學入手，以改變國民的思想，從而能夠救國救民。他在給黎錦熙的信中談到，動世人之心，待天下人都可稱為圣賢，并從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努力，社會自然會進入太平之世。從據(jù)亂世到升平世再進到太平世，這是儒家公羊學派的歷史進化觀?？涤袨榘堰@三世說與大同、小康思想結合起來，主張通過維新變法使中國進入升平世，這種主張具有烏托邦性質。毛澤東早期崇拜的是能洗滌國民的舊思想并開發(fā)新思想的人，“前之譚嗣同，今之陳獨秀”[1]575。他崇拜過康有為、梁啟超，后來敬仰胡適、陳獨秀，卻沒有崇拜過孫中山和黃興之類的主張激烈的軍事或者政治運動的革命家。毛澤東早期認可溫和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動心即可，不必暴力革命。

在認識論方面，青年毛澤東認為，學問是從實踐中得來的。在《講堂錄》中，他認為知識要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中得來，他強調務實的、注重實踐的求學精神。除了重視書本知識之外，他還重視社會實踐和社會調查。在他看來，只有把書本知識運用到實踐當中解決問題，它們才有重要的意義。青年毛澤東傾向于“知、信、行”的哲學傳統(tǒng)，主張知先行后說，并通過求友、游學等方式不斷實踐?？隙▽嵺`的價值，對他隨后認可心物二元論和唯物主義有重大意義。

2 心物二元論時期：“精神不滅、物質不滅”

青年毛澤東認為，倫理學對人的成長有著關鍵性的作用。在一萬二千多字的《倫理學原理·批注》中，他把中國現(xiàn)狀和所學的新舊知識結合起來，闡述了心物二元論的觀點?！秱惱韺W原理》的作者是德國近代哲學家泡爾生，他是虔誠的康德信徒。后來，毛澤東也多次談到他青年時代信奉過康德哲學。對于生死觀，青年毛澤東在《倫理學原理·批注》中說：“且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滅，吾人固不滅也?！盵1]171青年毛澤東把世界看成是由兩個本源構成的，精神和物質都不滅，它們團聚而為人，衰老遂解散。這與康德哲學有不少相似點。康德哲學認為，靈魂不死，意志自由，上帝存在，世界擁有物質和精神兩個本源。青年毛澤東在《倫理學原理·批注》中的后半部分寫道：“吾人雖為自然所規(guī)定，而亦即為自然之一部分。故自然有規(guī)定吾人之力，吾人亦有規(guī)定自然之力，吾人之力雖微，而不能謂其無影響。”[1]247從我即宇宙到我亦為自然的一部分，從各物服從自我之活動到互相影響，青年毛澤東這一時期的哲學思想帶有明顯的二重性。他認為心靈限于實體，心靈本于自然，顯然是把“實體”和“自然”放在同等位置。在《體育之研究》中，他也有唯物主義的觀點：“體者，為知識之載而為道德之寓者也?！盵1]57“而德智皆寄于體，無體是無德智也?！盵1]57換言之，人的身體是知識和道德的載體，一個人要全面發(fā)展，德、智、體三方面都是不能缺少的，青年學生應該要增加知識、增強意志、鍛煉筋骨。他還認為美學沒有成立以前早已有美，并把意識形態(tài)看成是客觀的東西。在自然觀方面，青年毛澤東認為，人的心靈源自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界有客觀的自然法則，人也受到自然法則的支配。這使得他逐漸接受了自然觀方面的唯物主義觀點，逐漸拋棄了唯心主義的觀點?？档抡軐W的二元論為青年毛澤東后來接受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做好了準備。然而在社會歷史觀上，青年毛澤東此時認為主觀上的觀念可以決定人類文明和社會的發(fā)展歷史，即“觀念造就文明”[1]147，這是唯心主義者的“歷史周期律”。

應該說，這個時期的毛澤東已初步具備了辯證法思想。他認為，事物具有對立和統(tǒng)一兩個方面。他在《倫理學原理·批注》中談及陰陽、高卑、彼此、人己、好惡、明暗等類別，正是這些差別構成了歷史生活。一方面，他承認萬物有差別,批判泯差別的思想，這是對矛盾普遍性原理的初步設想；但另一方面，他把差別看成是主觀的東西，提出“萬即一，變即?！盵1]245，“我是極高之人,又是極卑之人”[1]245。顯然，“他只看到差別的相對性,忽視了差別的絕對性”[2]，他不清楚事物從量變到質變的具體過程，以及事物在各階段的相對穩(wěn)定性。此外，青年毛澤東認為，事物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人的思想也在不停地新陳代謝，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斗爭，來日的我和今日的我斗爭，人要勇敢地批判落后的、錯誤的事物。他肯定矛盾，肯定斗爭是事物發(fā)展的原因，正如河出潼關后經受太華抵抗，水流更加奔猛；風經過巫山的阻隔后，風力更顯其怒號。通過分析內因和外因并闡述他們的關系，青年毛澤東指出：事物內部的矛盾是事物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他認為，人類的勢力增加，外界的抵抗力也會增加，有大勢力的存在，也會有大抵抗的存在。他在《體育之研究》中談到內因和外因的關系，學校的設備和教師的素質是外在的因素，不能起決定作用，內的主觀的因素應該引起人們的注意。如果“內”不振，即使“外”盡善盡美，也不能受益，內因和外因具有辨證關系。在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上，青年毛澤東認為，變化是世間萬物最普遍的法則，“天地蓋惟有動而已”[1]59。也就是說，世上各種現(xiàn)象只有變化，宇宙一切差別皆不過是其發(fā)顯的方面不同，世上有成毀無生死、有空間無時間。在人類社會和國家領域，青年毛澤東認為，善惡相競是人類進步的動力，只有在變化和矛盾抗爭中國家和社會才有進步的可能，所以他說：“國家有變化，乃國家日新之機，社會進化所必要也?！盵1]176他對歷史的發(fā)展抱有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社會的趨勢是發(fā)展的、向前的。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青年毛澤東主張毀滅舊事物然后生成新事物的質變論。

如果說青年毛澤東之前信仰的是英雄史觀，到了這一個階段，他的思想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他更多地把眼光投向普通民眾。誰能改變社會？青年毛澤東的答案逐漸從個體、自我轉向整體、集體，同時從注重個體認知到注重集體力量。這一轉變可以從他發(fā)表在《湘江評論》上的文章中得知。1919年7月，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宣言》中提出民眾聯(lián)合的力量最強。他認為，群和社會就是聯(lián)合，要有大群和小群、大社會和小社會、大聯(lián)合和小聯(lián)合，要有由農夫、工人、學生、女子、小學教師、警察等各類人群因利害相同而組成的多種聯(lián)合，歷史上的運動是出于人群或大或小的聯(lián)合。從是否有覺悟、是否有動機和是否有能力三方面，他分析了中華“民眾的大聯(lián)合”的形勢。這說明，青年毛澤東漸漸意識到民眾的參與是實現(xiàn)社會變革和政治革命的唯一途徑。要想真正改變社會僅僅靠改變觀念或者借助一兩個英雄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民眾的聯(lián)合才是更強大的政治力量。他認為，孫中山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群眾沒有掌握“大本大源”，沒有民眾的力量參與斗爭。當時的青年毛澤東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能完全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分析問題，但青年毛澤東在思想領域和社會領域漸漸有了更清晰、更準確的認識。

毛澤東曾在延安回憶說，當時憧憬自由主義、民主改良主義等，思想狀況是大雜燴。當時是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潮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時期，“聯(lián)省自治”“制憲救國”“廢督裁兵”“化兵為工”等政治主張對青年毛澤東有很大影響。把民眾聯(lián)合起來以后，青年毛澤東贊成采用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主張“忠告運動”“呼聲革命”“無血革命”，不贊同馬克思主義的“暴力革命”。他希望民眾與資本家之間互相幫助，只要貴族資本家能回心轉意，可以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希望聯(lián)合所有的國家和地區(qū)做一個國家，聯(lián)合所有的人做一家人。這與他從小的經歷和社會形勢有某種關聯(lián)。受到主張建立人人平等、互助友愛新村的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影響，青年毛澤東也想設立工讀同志會，大家從事半耕半讀，他在《學生之工作》中描繪了對新村的設想。他認為創(chuàng)造新學校、新教育必須與創(chuàng)造新家庭、新社會同時進行，從而真正做到老有所養(yǎng)、病有所醫(yī)。他期待有了這個“模范地方”，今后可能形成更多的“模范地方”“模范都”“模范國”。從1919年年底到1920年6月，青年毛澤東組織、領導了“驅張”運動，到各地做宣傳，并作為請愿團推選的代表到北京中南海總統(tǒng)府等地呈送請愿書。青年毛澤東贊同無政府主義的許多主張，無政府主義給他留下了些許印痕，但終究是匆匆一過。也許是因為他在把理論運用到社會實踐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它不能解決社會的根本問題。但不容質疑的是，無政府主義確實對青年毛澤東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這個影響有多大呢？國內學者作出了回答：“無政府主義思潮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為毛澤東走向馬克思主義作了前期的鋪墊。一是階級意識的萌發(fā)，二是平民革命的啟蒙，三是批判資本主義?！盵4]

3 唯物主義確定期：“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jù)”

毛澤東在與斯諾的談話中說，在1920年夏天，從理論和某種程度的行動上看，他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他主張人不僅是因為有深厚的感情才結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因為有共同信仰的主義，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在如旗幟的主義的指導下，大家有所指望，知所趨赴。正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認可，青年毛澤東走出了思想“大雜燴”的狀態(tài)。在《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宣言》一文中,他肯定了十月革命對人類解放運動的積極影響。他贊賞俄國工農的無產階級專政，贊揚工農推翻反動政權、發(fā)動無產階級革命。毛澤東認為工農可以制定法律，掌握自身的命運，政治法律裝在工人們農人們的腦子里。

青年毛澤東也提倡湖南自治，但其目的與割據(jù)的軍閥不同，他是為了鼓勵人民覺醒，起來當家做主。通過湖南自治運動，青年毛澤東看透了改良一途的絕無希望：“政治界暮氣已深，腐敗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盵1]493馬克思主義指出了改造社會的具體策略，即通過階級斗爭，清除阻礙社會進步的反動政權。青年毛澤東也認識到，只有俄國式的革命道路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在給蔡和森的信中明確表示：“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jù)?！盵5]這一回復，“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了他對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信仰”[6]，也是對于過去所信奉的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的清算。也就是在這一時期，青年毛澤東深受《共產黨宣言》《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史》這三本書的影響，加之受到陳獨秀、李大釗和蔡和森等人的啟發(fā)和鼓勵，青年毛澤東從主觀和客觀等條件出發(fā)，肯定了中國要走俄國十月革命的道路，否定了無政府主義等不適合中國國情的理論，選擇了無產階級馬克思主義。他深刻地認識到，社會民主主義主張的議會所立之法總是保護有產階級的。他將眼光放在了俄國革命上，贊同為獲得政權、實現(xiàn)人民解放而發(fā)動革命、保護革命、完成革命。

當時的青年毛澤東已經初步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認識到社會的基礎是經濟制度,必須從改造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出發(fā)解決社會問題，已經具有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思想。青年毛澤東徹底地拋棄了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徹底劃清了界限，完成了世界觀的轉變，轉向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信仰無產階級馬克思主義哲學。

青年毛澤東的哲學道路是一條艱苦卓絕的理論探索之路，他在各種思想的不斷交鋒中矢志不移地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巨大的社會責任感和時代使命感推動他在學習與實踐中不斷砥礪自己的意志，檢驗各種思潮。雖歷盡千辛萬苦，但最終找到了真正能 “改造中國與世界”的理論——馬克思主義，完成了從唯心主義者、心物二元論者向唯物主義者，從激進的民主主義者向堅定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的轉變。從此，他堅定不移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成為一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