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鈺涵
摘 要:姚榮澤案發(fā)生在清末民初之際,為轟動一時的司法大案,引發(fā)了輿論界的廣泛關注。《申報》主要從姚榮澤案、伍廷芳與陳其美之爭、案件審理過程以及姚榮澤的死活四個方面著手進行報道,為公眾全程展現(xiàn)了姚榮澤案的始末?!渡陥蟆芬蚱渖虡I(yè)性報刊的性質,較為客觀地從多個角度對案件進行報道,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姚榮澤案的真實情況。
關鍵詞:《申報》;姚榮澤案;近代社會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10-0185-03
姚榮澤,安徽人,清末時擔任山陽縣令,光復后被推舉為山陽縣司法長。周實、阮式系南社社員,是革命人士,光復前夕回鄉(xiāng)發(fā)動革命,組織地方團練維持山陽縣秩序。周實、阮式二人譴責姚榮澤未赴光復大會,又逼問姚財政款項,姚榮澤懷恨在心,在地方士紳的支持下將二人殺死。是為姚榮澤案。隨著柳亞子撰文進行媒體炒作、陳其美與伍廷芳先后參與,姚案事態(tài)逐漸擴大,民眾對姚榮澤案的關注也持續(xù)升溫。姚榮澤案被視為“民國第一案”,案件本身撲朔迷離,審理過程又充滿了曲折,引發(fā)了當時輿論界的廣泛關注?!渡陥蟆纷鳛楫敃r影響較大的商業(yè)報刊,在1912年1月至4月持續(xù)關注并報道了該案。
關于姚榮澤案,學界的研究多集中在探討此案在司法史上的地位及意義,或是對案件中關鍵人物的研究上。但正如有關學者指出的那樣:一方面,近代報刊的發(fā)展歷程反映了中國近代史的發(fā)展歷程,記錄了晚清民國復雜的政局變化和社會變遷;另一方面,近代報刊也參與了對近代中國社會的建構,我們應該重視從媒體角度來考量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在筆者看來,《申報》因其商業(yè)性報刊的性質,其報道宣傳成分較少,具有較強客觀性,似較利于還原真實的姚榮澤案,故本文試圖對《申報》有關姚榮澤案的報道進行梳理,還原《申報》視野下的姚榮澤案。
一、案情披露
姚榮澤案發(fā)生在江蘇山陽縣,案發(fā)時《申報》并未加以報道,《申報》對姚榮澤案的關注是從陳其美贏得審判權之爭,姚案移至上海審理之后開始的。1912年1月23日,《申報》報道了滬軍都督府提犯到案的批示,滬軍都督陳其美要求將姚榮澤提到上海接受審判[1]。四天以后,《申報》以“槍斃周阮二人之真相”為題,發(fā)表江北都督蔣雁行的電文,稱因周阮二人“招引潰兵乘機起事”,并“逼令司法長放監(jiān)開庫,多方騷擾”,以致“萬口沸騰,舉城惶惑,大有朝不保暮之勢”,且周阮家屬“泣求姚司法長速辦,免得起事后禍害無極”,司法長姚榮澤這才“將該二人同時槍斃”,實屬“一時權宜之舉”,且當?shù)厝罕妼Υ耸碌目捶ㄊ恰奥務呖熘保潞?,二人家屬“均無冤殺一語”,承認“孽由自作,罪由自取,夫復何言”[2]。次日,《申報》又報道了皖南同鄉(xiāng)會對姚案的審查結果,強調(diào)“關系于個人之身家性命事猶小,影響于社會之安寧、治理之秩序、法律之前途,至重且大”,認為既然“周阮二人之罪狀既明,姚君榮澤之是非即判”,反對陳其美將姚榮澤提至上海進行審理[3]。
在《申報》前期報道中看似已然明了的案情卻在不久之后有了幾乎截然不同的表述。1912年2月17日,《申報》發(fā)表了淮安旅滬學團質問旅滬皖南同鄉(xiāng)會的文章,淮安旅滬學團要求為被姚榮澤“慘殺”的周阮“二烈士”昭雪,支持在上海審判這一“光復巨案”,指責皖南同鄉(xiāng)會“為此局外干涉”“冀為姚開脫”,要求其“勿信姚賊之蠱惑,毋激公憤,勿累清譽”[4]。江北都督與皖南同鄉(xiāng)會由于地域、人情關系明顯袒護姚榮澤,淮安旅滬學團則要求將姚繩之以法,為二烈士昭雪,雙方各說各話,引得案情越發(fā)撲朔迷離,民眾難知孰是孰非。
案件審判時,《申報》詳細報道了周實父親周鴻翥與被告姚榮澤的當庭陳述,民眾對案情的了解更進一步。案件初審,周父聲稱其子回鄉(xiāng)與阮式一起辦團練,維護地方治安,因指責司法長姚榮澤不參加光復大會與姚起了爭執(zhí),“語甚激烈”,姚榮澤殺了周阮二人之后又羈押了自己,命令自己認罪并“授意擬稿”[5]。如周父所言,則前所刊載《槍斃周阮二人之真相》顯然不足為信。二審被告發(fā)言時,姚榮澤急切地以“我是漢人,無不幫助漢人辦事”來表明自己的立場,聲稱自己是因為他人的舉報,“因其擾亂治安之故”,才在士紳的授意下答應拿辦二人,奉命拿捕之人“因有人對敵,即行殺斃”,自己加以責怪,但民眾“均說地方危險,辦此二人不錯”[6]。姚榮澤急于表明自己擁護共和、絕無騎墻觀望之意的立場,并為自己鳴冤,試圖將罪行推脫他人。
二、伍廷芳與陳其美之爭
姚榮澤被提解來滬之后,《申報》著重關注伍廷芳與陳其美之間就姚案展開的爭論。司法總長伍廷芳與滬軍都督陳其美就案件審判細則進行了往來辯論,伍廷芳與陳其美“所爭執(zhí)者,審判之方法,而非案情之虛實”[7],群眾對姚案的關注也同樣不僅限于案件真相了,案件本身撲朔迷離,關于審判過程的爭論亦高潮迭起,不僅能看熱鬧,還能從中學習法律知識,成了群眾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而《申報》也通過對此事的持續(xù)報道來吸引民眾閱報?!渡陥蟆房橇藘善橥⒎贾玛惼涿赖碾娢模瑐戎赜陉P注是否準用外國律師和人證及陳其美的有罪推定問題。
關于是否準許兩方聘用外國律師及采用外國人證,陳其美因恐被指為“喪失主權”,“發(fā)于愛國之熱忱”而反對外國人參與該案,又指出“華人素有崇拜外人之習慣性”,擔心國人面對外國律師“情奪事絀,莫敢爭衡”[8]。伍廷芳則認為陳其美“未免輕視吾國之律師”,“不必過慮”,且“最野蠻之國,尚無拒絕人證之事”,新興中華民國“忍而出此乎”,準許外國人擔任律師及證人,一方面是“將法律及審判方法實地改良,示以采用大同主義之鐵證”,使外國人知民國政府“對于裁判事件非常注意”,與滿清政府之“茍且了事”不可同日而語;另一方面試圖利用相互主義原則使中國律師有權至租界辯護,從而進一步謀求收回領事裁判權[9]。
關于陳其美在姚榮澤案中的有罪推定,陳其美致伍廷芳“今民國方新,豈容此民賊漢奸戴反正之假面具,以報其私仇,殺我同志?”[10]的電文“含有原告性質,語意之間似坐實姚榮澤為有罪”,伍廷芳引用外國法家名言“未經(jīng)裁判所判決指為有罪之人,皆不得謂之有罪”向陳其美加以解釋,并委婉表達了陳其美干涉司法獨立、漠視司法權威的行為已越出其權限范圍之意。而伍廷芳與陳其美二人針對姚案的辯論已到針鋒相對的地步,面對陳其美“建設已及百日,法律亟應編訂,即審訊方法亦應實行”的諷刺,伍廷芳回擊:“即使編訂如此案所定審判方法,執(zhí)事遂以為不然,又何能實行乎?”并聲明“來書尚多支節(jié)之詞,已非此案范圍,不必深辯,以后亦不再辯”[11],伍廷芳與陳其美就姚榮澤案之爭就此告終。
三、案件審理過程
姚榮澤案正式開審之后,《申報 》對姚案的關注重點放到了案件審理程序上。隨著伍廷芳與陳其美兩人論戰(zhàn)的展開,公開審判、律師辯護、陪審等新名詞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人們對民國以來的第一個公審案件將怎樣進行充滿好奇。案件一審時有近兩百人旁聽,二審時“旁聽之人當更較盛”,甚至需要“請警務長多派司法警察到庭彈壓”[12],時人對此案的熱情可見一斑?!渡陥蟆吩凇扒逭劇币粰诎l(fā)表評論,稱姚案乃“法律上之大問題”,呼吁“生命至重,法律至嚴”[13]。
《申報》作為商業(yè)報刊,以迎合受眾需求來求發(fā)展,全程追蹤報道了姚榮澤案的審理過程,從審判時間、地點,到裁判員、陪審員名單,無不畢載,在每次開庭審理之前發(fā)布預告,又在次日報道案件審理經(jīng)過,便于群眾知悉案件最新動態(tài)。
千呼萬喚始出來,萬眾矚目之中,經(jīng)過漫長爭論與準備的姚榮澤案終于在3月23日于上海南市市政廳第一次開庭審訊。開庭前兩日,《申報》即發(fā)布預告:介紹審判時間、地點及裁判員人選。案件審理次日,《申報》發(fā)布長篇新聞,詳細報道了審訊姚案的情形及審理流程:書記員歐陽烈之宣布開庭秩序后,正審官陳貽范發(fā)言說明了注意事項,強調(diào)“此案關于人民生命,訊斷必要持平,陪審必要公平”,特別對首次任職的陪審員們提出要求:“外面言詞不必計論,必須持平,下次亦必須到堂陪審”。接下來,由原告方宣讀起訴狀,雙方律師分別詢問證人,《申報》則詳細刊載了周實之父周鴻翥就案件經(jīng)過所做的當庭陳述。另有一“友人”(即記者)介紹了案件審理過程中的一則軼事,“乃當律師質問原告時,突有列身陪審員中之某君發(fā)言辭退,貿(mào)然而去,既退之后,復欲發(fā)言,兩座旁聽中西人士深為詫異,且有匿笑者”,指責當?shù)勒呷我馔七x“既不知法律為何物,又不識陪審為何事”的陪審員“含混列座”,嘲笑其“埋頭窗下讀律十年,庶不至自侮侮人也”[14]。
案件一審后不久,《申報》刊登文章詳細介紹了會審姚榮澤案的程序,為國人普及了現(xiàn)代司法程序。民國按照西方先進模式公開審理的首例司法案件通過媒體的報道,在人們眼中初見端倪。
3月30日,姚案第二次開庭審訊,“到庭觀審者中西男女共有二百余人,秩序甚為整肅”。這次審訊由丁榕主持,要求相關人員先“將前次審訊情形略為陳述”,再由雙方律師對證人“詳細盤詰”。除照例報道審理過程外,《申報》還刊載了姚榮澤本人的陳述。因時已傍晚,審理未果,定于次日上午再次開審。
3月31日,姚案第三次開庭審訊。被告證人證詞因證人并未親眼目睹事發(fā)經(jīng)過被判定無效。原告律師就周阮二人是否冒充軍政分府、是否存在“對敵”行為、姚榮澤是否挾私報復等進行了辯護,提出“官吏殺人,自應加重”,要求法庭“依國家法律懲辦”。陪審員提問后休庭,復庭后主審官丁榕要求陪審員就姚榮澤的殺人性質做出判斷,陪審員認為周實為格殺,阮式為謀殺,且無證據(jù)證明姚榮澤與士紳合謀,據(jù)此宣布最終判決結果:“照律死刑”。最后商定賠償費用:姚榮澤向周阮兩家各賠二千兩,另交一千兩充公,姚榮澤以“為地方紳士所害”為由要求與其分擔賠償款,丁榕以“已經(jīng)判決,無從再改”拒絕[15]。至此,姚榮澤案審理結束。
四、姚榮澤之死活
姚榮澤案的審理已經(jīng)結束,可是姚案卻并未畫上句號。在辛亥革命之火燃遍大江南北,推翻清朝統(tǒng)治近在咫尺之時,姚榮澤竟一連殺害兩名革命黨人,民國成立后秋后算賬,自然毫無懸念,可是時人意料之中的判決卻在最后關頭起了波瀾。
七人陪審團中的四名陪審員聯(lián)名上書,請求總統(tǒng)袁世凱“法外施仁,免其一死”?!渡陥蟆肪鸵s澤的死活問題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既表達了部分人士出于人道主義同意赦免姚榮澤的觀點,卻又以更長篇幅表達了反對赦免姚榮澤之人士的意見,從就國情考慮的“其罪可以法外施仁,則將來法律上之種種手續(xù)可以廢棄矣”,到引據(jù)西方名言的“若因仇恨用奸謀殺人,即逃至我祭臺上亦宜將被治死”[16]等等。此外,《申報》又刊載了相關人士就周實、阮式改葬建祠的往來函件,稱周阮兩志士“遭滿清奴毒害,灑一腔俠烈之血增革命史光顏”,而姚榮澤被判處死刑使其“沉冤既雪,義憤已伸,含笑九泉”[17]。
在最終特赦姚榮澤,免其執(zhí)行死刑之后,《申報》又連續(xù)刊載了兩篇文章反對赦免姚榮澤,指出姚案“既經(jīng)該長官依據(jù)法律而定,何能由總統(tǒng)隨時變更,則人民何所依賴?”“姚榮澤一死事猶小,破壞法律事甚大”[18],認為姚榮澤“自應該正法,以快人心”,否則“民國法律可廢”[19]。又報道了周阮二人追悼大會情況,因參加人數(shù)之眾多、緬懷情景之悲戚而感慨:“嗚呼,二公為不死矣”[20],表達了對周阮二人的尊敬、緬懷之意。
五、小結
《申報》以時間順序為線索,為公眾完整展現(xiàn)了姚榮澤案的始末。其報道一則追求了新聞的時新性,報道時間與事件發(fā)生時間大體同步或稍有滯后,在第一時間滿足了民眾的獵奇心理;二則追求了新聞的知新性,介紹了現(xiàn)代文明審判程序,為民眾宣傳了法律知識,客觀上推動了近代法文化的傳播;三則追求了新聞的趣味性,如在姚榮澤案的審理中捕捉到了陪審員中途離席的鬧劇,并進行了細節(jié)描寫;四則追求了新聞的客觀性,作為商業(yè)性報刊的《申報》與政黨報刊相比少了較多宣傳成分,從而能較為全面客觀地反映新聞事實,在革命派報刊“在輿論上占據(jù)了主導地位”[21]的情況下,這一點是尤為可貴的。
參考文獻:
[1]滬軍都督府批示[N].申報,1912-01-23.
[2]槍斃周阮二人之真相[N].申報,1912-01-27.
[3]皖南同鄉(xiāng)審查姚榮澤被逮案情[N].申報,1912-01-28.
[4]淮安旅滬學團之質問[N].申報,1912-02-17.
[5]研訊姚榮澤案初志[N].申報,1912-03-24.
[6]續(xù)訊姚榮澤案紀略[N].申報,1912-03-31.
[7]賢俊.伍廷芳集[M].中華書局,1993:526.
[8]司法總長伍三復陳都督書(為姚榮澤案)(續(xù))[N].申報,1912-03-24.
[9]司法總長伍三復陳都督書(為姚榮澤案)[N].申報,1912-03-23.
[10]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331.
[11]司法總長伍為姚榮澤案四復陳英士書[N].申報,1912-03-26.
[12]復訊姚榮澤案之預備[N].申報,1912-03-27.
[13]清談[N].申報,1912-03-27.
[14]研訊姚榮澤案初志[N].申報,1912-03-24.
[15]第三次研訊姚榮澤案[N].申報,1912-04-1.
[16]姚榮澤之死活問題再志[N].申報,1912-04-6.
[17]山陽周阮兩烈士改葬建祠問題[N].申報,1912-04-14.
[18]反對赦免姚榮澤[N].申報,1912-04-18.
[19]又是一個反對赦免姚榮澤[N].申報,1912-04-15.
[20]山陽追悼會補紀[N].申報,1912-05-11.
[21]方漢奇.中國新聞傳播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