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信,不是現(xiàn)在的,而是過去的藝術家和作家們的信。
“遙遠的信件”是我一邊讀高更通信集,一邊畫畫時發(fā)生的。最初,我只想到做一些冊頁卷軸那樣的手工書,但為了填補卷軸構圖的空白,便順手抄錄了書中兩份半信??上?,那本高更通信集遺失了,這里只能草草注明來自高更的書信。
信件真是半公開的日記,直接揭示過去的人,而不像作品,是作者的折射。信件的閱讀與抄錄,同時折射到當下的我自己。無論文字還是繪畫,我都在尋找與自己似曾相識的什么,或者,尋找自己希望成為的那個自己。
是的,我總能從過去的事物找到今天,或是看到以后。
我一邊抄一邊暗笑,哦,原來他也這樣膽小過,原來他這么多慮,原來他也有過這樣的苦惱。也有時,一邊抄一邊難過,哦,原來他曾這樣求人,原來他這樣不懂世故,原來他們這樣活在精神里,而不管現(xiàn)實的艱辛……我眼里的藝術之神,變?yōu)楝F(xiàn)實里的人,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他們的愛,或者說,我因此更喜歡他們和他們的作品了。
我選擇的大半信件,是隨機的,取決于字數(shù)和畫面空白,當然也取決于我的喜好。情愛的信看多了,會有點乏味,我更喜歡看“文藝之神”講家務事:貝多芬因為朋友拿走一只勺子而生氣。陀思妥耶夫斯基談論了寫作后總要借錢。馬奈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爭辯,而他的鐵粉馬拉美和莫奈,在他死后為他奔走鳴冤。莫扎特永遠是爸爸的孩子,什么事情都要跟爸爸說。大部分藝術天才都憨傻固執(zhí),畢加索卻特別機靈,論畫價絕不含糊……而有時候,看到特別感動的信,一時無法采用,我會標注,某一天,它們或許成為我下一幅作品的引子或緣起。
作品《圓滿的旅程》是受整本信件集《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九年通信》的啟發(fā)?!段蚁肫鹆四恪穪碜酝铀纪滓蛩够舆^死亡劫難后寫給哥哥的信?!兑サ牡胤健肥情喿x印象派畫家們的信件時發(fā)現(xiàn)了關于馬奈的畫作《奧林匹亞》背后的故事。
看了4年多的信件,畫了4年多的長卷,我越來越記不清,到底是畫在先還是信在先,總之,這些信件為我的畫和我畫畫提供著一種氣氛。是的,信件總有一種當時的氣氛,但也有一種當下的氣氛,如同我心目中迷戀的古代繪畫。
所有作品里,我刻意避免采用中國古人的通信,因為一旦在畫面寫上文言將立即變?yōu)楣女嬂锏念}跋,變?yōu)檫^去時。這在今天看來,我覺得是別扭的。我的畫不是古代繪畫的臨摹,不是轉述,而是當我再次見到他們時,我自己的回應。
信件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和關系而生,同時,穿越地域和時空。我讀著西方的通信,時時照見當今的,我自己的生活。它們?nèi)缤已劾锏墓糯L畫,遙遠而親近。
彭薇
南開大學哲學碩士,現(xiàn)居北京。憑借傳統(tǒng)中國繪畫的手段和私人的目光,將古代資源與現(xiàn)在連接,并與西方資源對接,尋求過去與當下的平衡。
2015年于臺北歷史博物館舉辦個展“完美的旅程”。2016年參與聯(lián)展“烏托邦·異托邦——烏鎮(zhèn)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2017年于蘇州博物館舉辦個展“我想起了你”。其作品曾先后被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波斯頓美術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香港M+美術館、中國美術館、Sigg Collection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