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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霖霖

      2018-03-29 09:56:40楊逍
      長城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文清知堂趙四

      楊逍

      夜里落了今年的頭一場雪,吃了晚飯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冒雪花,直到黎明時分還未曾停歇。躺在炕上睡不著的老人們便想,這樣的一場頭雪,定會把箭子川道整個兒染白了。川里積了厚厚的雪,道路就阻塞了,走車和行人就都有了難處,想做的事就只能作罷了。既然什么都不能干,不如索性多躺一會兒,等熱氣騰騰的馓飯熟了,起來吃上兩碗,再出去和那些老不死的家伙胡抬會兒杠,這一天的日子也就好熬了。入冬了,土埋了半截的老人們都是這么過日子的,熬一天算一天。

      可老校長卻熬不住。左腳腳踝骨折對于一個快要八十歲的老人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大夫說了,人老了,骨頭是脆的,經(jīng)不起折騰,容易折,卻不容易恢復。大夫建議老校長到市里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被老校長拒絕了。他說聽天由命吧,廢就廢了,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忍一忍就過去了。老校長向來一口唾沫一個釘,兒子倉倉只好任由他的性子,把他拉回家養(yǎng)傷。這一養(yǎng),就只能成天待在炕上,哪兒也去不了了。兩個多月來,倒是吃了不少苦頭。

      其實,老校長在人前說硬話的時候,心里還是緊了兩緊。若是一條腿廢了,晚年就要看兒孫的臉色過日子了。他比誰都清楚,人老了,就是一塊臭石頭,扔哪兒哪兒硬,叫人硌得慌。村里這樣的例子并不少。楊家峪的母親六十歲就癱瘓在炕上,如今過了十多年了,還在炕上呻喚,整個人幾乎成了一把干柴。水火都在炕上,老太太身上起了褥瘡,渾身都爛了,可就是死不了,餓不死,疼不死,還要拖累楊家峪。家里本來就不寬裕,這些年為了照顧母親,楊家峪又哪兒都不能去,家里就靠女人一個人撐著,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蛇@有什么辦法呢!按說,老太太一輩子也是個賢惠人,并沒干過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該受這樣的懲罰,可老天偏偏不開眼,叫她受罪,讓兒孫們受苦,哪里又有個公平。老校長一個月前還去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一眼就認出了老校長,抓著他的手,像個孩子一樣放開了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眼睛凹陷下去,就像個活鬼,可偏偏眼亮耳明,頭腦一點兒也不糊涂,吃飯也好,自個兒的疼痛自個兒知道,一天三顆安痛定,不吃就瞇不上眼。老校長看得恓惶,就罵她:“你個老慫,咋就不死呢?!崩咸桶杨^往炕上碰,可她哪兒來的力氣——頭根本抬不起來,只是略微有這么個意思。老校長落了兩滴淚,擔心自己哭出聲來,就按住她的頭,給她塞了五十塊錢,逃了出來。

      太原府人常說,好人天可憐。這話傳了好幾輩,誰都知道??珊萌苏娴木陀泻脠髥??為什么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活的時候享受足了,死的時候,一閉眼一蹬腿就走了,干干凈凈,反而生死俱榮,可楊家峪的母親年輕時守寡,受了一輩子苦,臨到老了,卻又受了這般多的罪,難不成真的是命苦人天注定嗎?所以,這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準,所謂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約只是弱勢人的一廂情愿罷了。

      老校長把這人世間的事算是看透了。久病無孝子,這話擱在誰身上都是對的。楊家峪的母親住在臭氣熏天的房子里,閉門閉窗,暗無天日,楊家峪極少進去陪母親說話,也沒有背老太太出來曬過太陽,這樣的做法在太原府是被人嚼舌根的??纱蠹疫€是忘了,在老太太剛剛癱瘓的前幾年里,楊家峪可算是人人夸贊的孝子,隔三岔五就給老太太擦身子、換洗衣服,背她看戲、曬太陽,做兒子能做的他都做到了。老太太心情也好,逢人就夸兒子??蛇@樣的事要堅持十多年,并不容易。這幾年,楊家峪真是徹底絕望了,他從四十歲伺候母親,到如今,他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母親把他從青年牽扯進了老年。這十二年,他活得麻木了。除了圍著母親轉(zhuǎn),他哪兒都去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窮,兒女一天比一天大,他和女人一天比一天老,這心里就憋屈得慌。后來,他就有了酒癮,空閑的時候,除了喝酒、抽煙,再無二事。對母親的照料也沒那么上心了,也懈怠了,他也像村里的老人們一樣,一天一天地熬著,熬得自己胸無大志,眼神癡呆。別人說,有喝酒的工夫,不如給老太太好好梳洗一番,他就只撇撇嘴,揮揮手,繼續(xù)喝酒。說話的人就嘆著氣,搖著頭,罵著他“壞了良心”走遠了。他的心里卻蓄滿了苦汁,他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些苦就著燒酒灌下肚子,不然,他會半夜驚醒的。

      老校長理解老太太的苦處,更理解楊家峪的難處,所以,他從不責怪楊家峪。作為六知堂的掌家人,老校長心里也沒底,等他真有一天站不起來了,也癱在了炕上,他的兒孫們能不能做到楊家峪一半好,他不知道。老校長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德倉快六十了,為人憨厚、老實,不多話,不多事,雖成不了什么大事,卻是個莊稼把式,種了一輩子地。盡管不富裕,日子倒是過得暢快。二兒子德昌早幾年拖家?guī)Э谌チ藶豸斈君R,扎下了根,光景好,但就是最終沒能生出一個兒子來。多年來,這一直是他心頭的疙瘩,但現(xiàn)在他也想通了,正如德昌說的,城里人不講究那個。做兒子的想通了,他還瞎操心什么,也就慢慢放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么。

      老校長跟著三兒子倉倉過。倉倉還年輕,兩兒一女年紀還小,都在上學,大兒子才剛上了高中。兒媳婦文清脾氣雖然不好,家卻持得好。只是兩口子都是心氣兒極高的人,隔三岔五地爭來吵去,鬧得日子沒一天清靜。盡管有他把持著,一家人表面看起來還是勁往一處使,可心里卻各有各的算盤。倉倉在箭子鎮(zhèn)做農(nóng)資生意,租了大門面,又招了人替他看攤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可這小子,四十好幾的人,卻沒個正形,被傳言和鎮(zhèn)上一個做箱包生意的女人勾勾搭搭了好些年。起初,老校長還以為是別人說笑話,也沒當真。后來,他無意間和趙四說起這事,才知道了個大概。老校長當時就把嘴氣歪了,恨不得一下子趕到箭子鎮(zhèn)上,把這個狗日的腿給打折了,再把那個賣箱包的騷貨臭罵一頓。當時,他還罵了一句有生以來最臟的話:“到底在賣逼,還是在賣箱包?”老校長連著三個透夜沒合眼,思前想后也找不出好的對策。他一輩子行得端、走得正,從未讓人戳過脊梁骨,說過半句閑話。縱使在五十一歲上亡了妻子,他也沒有做出過半點出格的事,卻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吃著鍋里的,看著碗里的,放著家里的女人不好好伺候,在外面打野食。這就是傷風敗俗,就是不要臉。

      那到底找不找?鬧不鬧?這樣的問題在老校長心里來回甩了幾十個跟頭,到最后,他卻是自己把自己說服了——他丟不起這個人。他不想把事態(tài)擴大,他也終于明白了文清整天吵鬧的原因。他覺得對不起文清,平日里就對倉倉罵得多一點,有時候甚至拿棍攆著打他。但他心里也明白,對文清再偏袒,也不能把這丟人的事挑明了。不然,她就沒臉活了。再說,文清又沒大鬧,興許只是如他一樣聽到了些皮毛,并不知根知底,她自然就有不鬧的道理。倘若他在里面一攪和,要是亂了套,豈不是小事化大了?到時候,再讓那壞慫提出來和她離婚,不是把這個家給禍害了嗎!想著想著,老校長的心就穩(wěn)下來了。后來,他找了個機會跟倉倉提了提這事,在他的臉上唾了一口,狠狠地責令他跟那個騷狐貍趕緊斬斷了,不然,他就上吊去。倉倉也是怕他,口頭上答應(yīng)了要斷,要好好過日子。

      倉倉跟那個女人究竟斷了沒有,他們倆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以老校長的睿智,他也知道感情這東西,并不是說斷就能斷了的。但好歹倉倉還是收斂了些,從不借口在外面過夜了,說話做事都顯得本分老實了許多,對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也都上心了。文清對老校長照顧得也周到、勤快了。老校長想了想,倉倉能做到這個份上,總歸是做了努力和斗爭的。至于今后再怎么樣,他也管不著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骨,能活到什么時候還真說不準。等他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往后的日子怎么樣,也就不是他的責任了。眾人再來戳脊梁骨,他也看不見,聽不見,無礙了。但老校長心里還是沒底,等他癱在炕上動不了了,這壞慫還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事來呢。

      老校長這么胡亂想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穿戴整齊,拄著棍顫悠悠地開了上房的門。

      老校長屬于六知堂祥字輩的老人,有個名字叫志祥,可因為他在太原府輩分極高,又是桃李滿川道的欣喜局面,誰還能再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于是人前人后,大家就都叫他老校長。

      老校長是范生的三爺,也是李想的三爺。范生的太爺爺當年從陜西攜家?guī)Э谔踊牡教臅r候,老校長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是太原府六知堂的三少爺。六知堂的老東家楊遠之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他一生積善行好,置了偌大一份家業(yè),養(yǎng)活了上百口人。六知堂的總店就設(shè)在太原府楊家的水磨旁,占據(jù)了村頭的顯要位置,而太原府又在通往三縣的三岔路口,不論是從白駝去略陽、固城,還是從水洛去秦州,都要經(jīng)由太原府。從箭子鎮(zhèn)向西而行十里路,過十字坡,才到箭子川道,再走五里路,就到了太原府。因而,太原府便自然有它的要緊和繁華之處,而六知堂恰恰就拔了頭籌,太原府的老一輩人都知道,也只有六知堂的楊老太爺才能守住那一塊風水寶地。

      因著天時地利人和,六知堂的分店也開遍了桐嶺灣和關(guān)山一帶,最興盛的時候,僅在桐嶺灣至清水縣城,就有十一家分號??蓷罴业募覙I(yè)再大,也擋不住土匪的騷擾,再加上六知堂經(jīng)營的是藥材生意,在那個戰(zhàn)亂紛飛的年代,便成了各路神仙爭奪的重點。因此,在楊老太爺晚年的時候,日子不太平,藥材生意漸漸難以為繼,便先后關(guān)閉了多處分號。后來楊老太爺撒手西去,將家業(yè)交給大兒子經(jīng)管之后,便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老太爺?shù)拇髢鹤雍投鹤佣际琴Y質(zhì)愚鈍之人,既沒有傳承父親的手藝,也沒有將六知堂的藥材生意發(fā)揚光大,只好變賣分號,遣散下人維持生計。而三兒子志祥年紀還太小,不能在家里主事,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少爺還是少爺,不用操心吃穿用度,還是整天開開心心地在學堂里讀書。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范生的太爺爺范慶奎來了。他們是逃荒來的,一家人從箭子川道上蹣跚而來,在六知堂門口就邁不動腿了。范生的太奶奶一頭栽倒在六知堂的門口,不省人事。當時志祥的大哥正好在坐門診,便慌忙命人把人抬進去搶救。范生的太奶奶也無大礙,只是餓暈了,灌了一碗小米粥之后,漸漸緩了過來。范生的太爺爺一看人有救了,就跪下磕頭,還讓兒子也跟著磕頭。最后,這個面黃肌瘦的人就央求志祥的哥哥收留他們,縱使做牛做馬,他們也都愿意,只要能有口飯吃。這就為難了六知堂的掌柜的,他一直在遣散下人,想了許多法子,都遣散不了,怎么還能收留吃閑飯的人呢。他堅決不同意,可這一家人也堅決跪著不起來。志祥放學回來,見他們可憐,說什么都要收留下來。弟兄二人爭執(zhí)了一番,最后還是當哥哥的拗不過弟弟,就把這范家人留了下來。等到了新社會,范家人當家做主了,而六知堂因為是地主成分,便成了太原府,乃至整個箭子川道批斗的主要對象。但范家人不忘本,關(guān)鍵時候,范生的爺爺范永勝給志祥辯護,甚至鋌而走險,執(zhí)意承認曾和志祥結(jié)拜過,并將二兒子——李想的父親范存娃改為楊姓,叫了楊存娃。這樣說起來,兩個親弟兄,就一個姓范,一個姓楊了。可等到楊存娃這一輩的時候,因為父親早死,再加上自己不靈巧,便不得不入贅到李家洼當上門女婿,兩個兒子便又姓了李。到后來,老丈人偏又生了兒子,將他們一家攆回了太原府。就這樣,范家一門,自此便成了范、楊、李三姓的混合體。有時候想想,老校長就覺得好笑而別扭。因而,在六知堂的祠堂里,李家雖然還沒有靈位添進去,但自從李想一家遷回太原府時,老校長就為李家在祠堂里留了一塊位置,他說,終究還是楊家的人。

      老校長做少爺時,上過舊社會的學堂,算得上是太原府最有學問的人,最后眾望所歸,擔任了太原府小學的教員。最初,小學就設(shè)在六知堂的總店里,全村的孩子都由他一個人照管,教他們做人,教他們讀書。志祥少爺坐在楊老太爺之前坐過的位置上,威嚴而神圣。他理所當然地成了校長,及至后來建了真正的小學,老師也由一人增加到六人,作為民辦教師的志祥仍然是校長。到他光榮退休的那一年,他依舊威嚴而神圣。太原府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從老校長的棍棒下走出去的。他們每每湊在一起談?wù)撏?,就會不由自主地摸摸身上留下的傷疤,然后不無感念地說著老校長的好。他們都深深知道,老校長那時候的殺威棒是真正的對他們好。唯一遺憾的是,在老校長退下來兩個月后,國家的政策就落實到了民辦教師身上,將1998年之前的民辦教師統(tǒng)一轉(zhuǎn)正,而之后的則一刀切。直至而今,太原府的人提起這事,還會為老校長惋惜。但這并不影響老校長的威望,老校長依舊是太原府人人尊敬的人,幾乎有了和楊老太爺同等的聲譽。因而,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旦提起六知堂,就會提起楊老太爺,也會提起老校長,他們一致認為,這是楊家墳塋里的先人修來的福分。

      同樣,趙四、范生、李想都是老校長的學生。從年齡上講,趙四只比范生大五歲,比李想大八歲,但從輩分上來說,他則和老校長同輩——當年趙四的父親給六知堂當管家的時候,楊老太爺就對他極為器重,盡管兩人差了十多歲,但私下里卻是兄弟相稱。趙四的父親一口氣生了九個女兒,直到六十歲的時候才生了趙四,是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趙家后來扎根在太原府,自然成了六知堂家族里另一個外姓。

      生病的這段日子里,老校長算是想明白了,自己畢竟是老了,不服老不行,胳膊腿兒都遲鈍了。要不是自己一時沖動逞強,也不會去鎮(zhèn)上鬧事,更不會被人踩斷了腿。事情雖然過去了,可自己招來的罪還是得自己受??稍捰终f回來,范生也真是可憐,本來瘸了一條腿,如今一場車禍,竟然把兩條腿都搭進去了。盡管保住了命,但這往后的日子可就難活了。

      這幾天,老校長想了想六知堂后輩中所有的子孫,從他們的能力、見識和在太原府的地位等多角度做了衡量,思來想去,也沒找到一個令他稱心如意的人選來。族長這個位子對于而今的太原府人而言,聽起來已經(jīng)有些可笑了,六知堂的名頭也早被他們忘得一干二凈。要不是老校長動不動就拿六知堂說事,這個曾經(jīng)在箭子川道里威名赫赫的名頭怕是不會有人知道了。現(xiàn)在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族長,或者掌柜的,有事只是說讓三太爺“主事”?!爸魇隆边@個稱呼其實什么都不是,連個尊稱都談不上。大家都知道,“主事”其實就是受勞累,出力不討好。但老校長卻覺得六知堂的家訓不能丟,他必須要找一個人出來重振六知堂,不然,就斷了脈氣。

      斷了脈氣,也就斷了六知堂的后路。這是楊老太爺在世時一再強調(diào)的事。扁頭山上的回旋地里有兩棵井口粗的大柳樹,柳樹蔭蔽著六知堂的先人祖墳。文革時,所有的墓碑都被搗毀了,只剩下了墳頭。后來,老校長帶人重新培了墳頭。盡管沒有墓碑,但二十三座墳頭,他卻如數(shù)家珍,一個一個談起,絲毫不差。老校長曾帶著倉倉一一指點過,可倉倉覺得都是先人,拜一拜就好了,記住了也沒有什么用,因而記了好多次,也還是含混不清。沒辦法,老校長只好在這幾年清明節(jié)上墳的時候,等大家落了座,圍在一起吃獻菜的時候,又徹底地講一遍。多數(shù)人并不在意,只顧著嬉鬧,當然也有人認真地聽,不懂的地方還要問。問著、聽著,如此三五年下來,李想、趙四和范生三個便都記住了,而且記得和他一樣清晰,老校長才安了心。

      這幾年埋人,各家有各家的想法。有時候是方位投不上,有時候是節(jié)氣不對,有時候是人家的兒孫叫了遠處的怪陰陽看了新的風水,因而很多人便都進不了,或是不進祖墳了。再者,祖墳的墳地也沒有多少空余,好多人又覺得其中的脈氣叫他志祥一脈占盡了,哪還有別人的好,是以也都不愿進祖墳,也不管祖墳里的事。老校長就心里暗自著急。

      老校長曾找桐林灣的樊先生掐算過,這要是人人不進祖墳,祖墳的脈氣就斷了,六知堂的氣數(shù)也就盡了。再加上,前年扁頭山和高水潭一帶被鄉(xiāng)政府規(guī)劃了個萬畝果園的項目,讓大家都在山上種蘋果樹,說是等蘋果結(jié)了果,太原府也就富起來了。對于鄉(xiāng)政府的想法,太原府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大家都知道無非又是個頭頭們弄錢的事,與老百姓致富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就像八年前在箭子中學附近的川道里建了大量的蘑菇棚,對外宣傳說是爭取了數(shù)百萬的扶持項目一樣。那回,大棚倒是建起來,蘑菇也種出來了,勢頭看起來也紅紅火火的,可沒出兩年,負責技術(shù)培訓和蘑菇收購的四川農(nóng)貿(mào)公司就卷款逃走了,還順便拐帶走了兩個年輕媳婦,一下子將蘑菇大棚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所有的大棚都倒閉了,戶主們輸了個精光。多年以后,大家才聽到風聲,是鄉(xiāng)上的頭目們卷了錢,騙了四川人,四川人沒奈何才又騙了老百姓,這才是真正的壞,壞透了的壞。而這壞,僅僅是鄉(xiāng)上換了換頭目,便不了了之了。因而,像萬畝果園這樣的項目,太原府人誰還敢信呢。

      可是,后來,還真漫山遍野種了蘋果樹。到第二年秋天,又動了大工程,修路。這路一修,偏偏就修到了回旋地的大柳樹下。鄉(xiāng)上的意思是讓六知堂遷了祖墳,別擋了全村人發(fā)財致富的道路。這一下就惹惱了六知堂的人,老校長帶著人躺在墳頭上,揚言讓他們的鏟車從他們身上軋過去。鄉(xiāng)上一聽鬧事就軟了,責令村上解決問題。村上的書記和老校長等一干人商量了三天,結(jié)果,為了全村人的利益,老校長最終答應(yīng)將兩棵大柳樹鏟倒。為了這兩棵柳樹,老校長病了好幾天才緩過來,他說:“樹倒了,脈氣就散了?!?/p>

      老校長后來經(jīng)常去扁頭山上看墳塋,終究心疼不過,就想著找人再種兩棵樹來聚聚氣,好歹也能補救一下??赡贻p人卻覺得倒了就倒了,還講什么迷信,哪兒有什么脈氣,有的話,也早散了。老校長心里疼,召集了兩次,也沒人行動,就無望了。但他想著,樹遲早要種。而現(xiàn)在看來,這搶救脈氣的事,他只能交給下一個管事的人了。

      這雪卻是水雪,下了一夜,只有屋頂、麥草垛等一些高處積了些,其余的都化了。水泥院里有一小股水往外淌,滴檐水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未曾融化的積雪一片一片的,像皮毛市場上斑斑點點的羊羔皮??諝馇逍聵O了,深吸一口,竟然甜絲絲的,沁人心脾。老校長閉上眼,靠在門扇上,一面享受著涼颼颼的歡喜,一面想,這氣候不弄人,終究還是沒有大冷。才剛剛過了寒食節(jié),就要下大雪,也沒有道理。要是真下了大雪,還不把他急死在家里?這一切都是真切新鮮的感覺,將他這幾天在炕上憋出來的悶氣一掃而光。

      倉倉的女人文清從西廂房里出來,看見公公站在上房門口仰著臉,就自個兒先把臉紅了,想著一定會惹來一番嘮叨。要說在平時,她一定會早起,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可今兒個倉倉那個死貨卻硬是纏著她做那種事,偏不讓她起來,她心里也起了惰意,想著下雪了,炕上又只有他們兩個,難得倉倉大清早的有興趣,再說,她也好久沒摸過男人的身子了。

      她知道倉倉在外面有人,之前一直不讓他碰,她想以此來懲罰他??伤绞沁@樣,他卻越加離她而去,越發(fā)不愿意和她做這事了。后來她想明白了,要是不想離婚,她就得忍著,也該換換方式方法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蠻干瞎鬧,就像六嬸子說的,男人是哄回來的,不是鬧回來的,你越鬧,他越是煩你,反而越會離開你。文清想想也是,都這么一把歲數(shù)了,兩口子在一起也快二十年了,哪能說分開就分開呢。公公也說過,六知堂二百多年的基業(yè),還沒有離婚的先例。當然,文清也舍不得這個家,舍不下孩子。再說,她一個三十七八的女人家,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豈有不想那事的道理。

      所以,倉倉想要,她就給了。剛開始是倉倉摸她,黑著燈,她躲在被窩里斂神靜氣,裝作睡著了的樣子,任由了他。這樣,起碼從表面上讓他覺得她是在生氣呢,做女人的也勉強能挽回一點顏面,不然,這男人會越來越放肆。要是在之前,他這樣摸她,她就使氣打開他的手,把被子壓在身底下,身子挪到炕邊上,他的手就再也休想伸進來。倉倉知道她的脾氣,有時候又怕吵醒睡在身邊的兒子,也不想在炕上招惹她,就收了手。其實,她有時候是想讓男人霸王硬上弓的,她想使個性子,想讓他哄哄自己,可又不想明說,就暗自期待著他來硬的。誰知道,這狗日的,不但不來,反而一賭氣,翻身側(cè)臉睡去了。她又不好意思再去撥弄他。再說,這樣耽擱一陣子,天也就亮了,該起床了。因而,這事就總是憋著怨氣,憋著憋著就把文清憋壞了,而倉倉卻有鎮(zhèn)上箱包店里的女人。于是,很多個夜晚或是早上,她和倉倉賭氣的時候,她就想自己的男人騎在那個女人身上縱身馳騁的樣子。

      那叫付紅英的女人,她見過好多次。只要是去鎮(zhèn)上,她都要去她的箱包店里看一看。目的是探查這個騷貨是不是正和她的男人在一起廝混,她也好在鎮(zhèn)上的房子里將他們抓個現(xiàn)行,也好端了倉倉的窩底。只要公公還不死,她就有救,再也不能等著公公進了土,他再把這個女人領(lǐng)進家門。當然,她也不怕他們將她趕出家門,但人總得活一張臉,他們不羞,她還臊得慌,他們不趕,她也沒臉留著。那個女人在西街的李家巷子里租了房子,帶著孩子。他的男人在石嘴山的煤礦上下井,三年前的一天,井塌了,六個箭子川道上的人被壓在了下面。那是一件在箭子川道里驚天動地的大事,沸沸揚揚地被傳了兩三年,及至而今,只要有人提起,大家還會有一番慨嘆和感傷。

      文清起初對付紅英還有些同情,想著一個女人家拿著丈夫的人命價在鎮(zhèn)上做點小生意,也著實不易。倉倉既然遇上了,能幫就幫一點。她也去見了幾次付紅英,給她幫過兩次忙,她還請他們兩口子吃飯呢。付紅英打扮得洋氣,畢竟是在鎮(zhèn)上做生意,不能太寒磣了。但文清看出了她也是窮人家出身,好像只上過小學一年級,說話禮數(shù)都差了許多。就像太原府劇團里的劉成成,唱戲只能坐著或站著,嗓子是清亮的,可只要一挪腳步,做兩個動作,就如斷了線的提線木偶,失了協(xié)調(diào),能笑掉人的大牙。因而,太原府有個俗話:劉成成唱戲——坐貨。這付紅英就是這種坐著唱的貨——表面高人一等,骨子里是徹底的粗俗。這也好理解,付紅英的娘家是固縣東邊關(guān)山腳下的付家山上人,自小家里窮,小時候放牛放羊,好不容易嫁到箭子川道來,這就算是出了山,見識上自然要狹隘一點。雖說她命不好,但好歹也是個有本事的女人。丈夫出事以后,二話不說,就在鎮(zhèn)上開了店,這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這順風順水里,倉倉出了多少力,出了多少錢,只有倉倉自己知道,他的投資已經(jīng)遠遠大于收益了。

      可怪就怪文清小看了付紅英,恨就恨倉倉瞎了眼,守著這樣一個媚俗的女人不撒手,真是差了品味。但文清還是聽了六嬸子的話,也聽了三嫂的話,她瞧不起人家,人家也瞧不起她呢,她一年四季就知道在土里刨,也不曉得收拾打扮。雖然上過初中,可這點兒文化也不養(yǎng)人,灰頭土臉的誰稀罕。于是,這一年來,文清也開始注重自己的穿著打扮了,不時去鎮(zhèn)上買新衣服,穿上后直接去付紅英的店里逛一圈。做了頭發(fā),也去逛一圈,擺出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這樣一逛,心里的氣也就平順了。而付紅英卻是一如往常地招呼她,端茶倒水,喊姐姐,甚是親熱。有時候,文清內(nèi)心很恍惚,以為倉倉和付紅英有一腿是別人的謠傳,壓根就沒有那事??墒虑閰s是真的,倉倉都已經(jīng)親口承認了,她還怎么能自欺欺人呢。

      兩個女人就這樣較著勁。誰也不挑事,誰也不服誰,糊里糊涂地你來我往??膳说男男?,再怎么寬闊,也容忍不了另一個女人霸占著自己的男人——當男人壓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只要想起另外一個人,就心里疼得厲害。

      人活著,心態(tài)很重要。有時候,你要是總想著別人處處跟你為難,那你就心里沒一天安生,煩躁得緊。久而久之,你的壞脾氣就影響了周圍的人,反而使得別人都遠離了你。而一旦心態(tài)好了,看開了,即使別人與你為難,你也不與他們賭氣,盡可能地活得豁達一點,反而使得對方不好意思了。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而這事文清卻能做,只是做得有點委屈。心里盡管懊惱,但表面上,文清卻能把持得好,她要以一個新的姿態(tài)和倉倉周旋,要讓他知道付紅英是靠不住的。那樣的女人為了生活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只有她文清,才是他倉倉唯一可靠的女人。她對這個還是有十足的信心的。

      于是,這一回,她在他的身下,坦然多了。她沒理他,卻也享受了他的撫摸。她昨晚剛剛洗了澡,又噴了點香水,他昨晚睡覺的時候還說她越來越妖氣了,她能看出來他的滿意。但她拿捏著自己的情緒,故意沒理他。因而,她對今早的事還是有些把握的。他慢慢向她靠了靠,聞了聞她的頭發(fā),見她仍然睡著,就猛然起身,一口叼住了她胸前的白鴿,另一只被他捏在手里,慢慢地揉搓著。等他把嘴換到另一只白鴿上的時候,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睛微閉著,可叫聲出賣了她。她太興奮了,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抬起下身迎合他。可他偏不立刻滿足她,像玩老鼠的貓,慢慢吻她的小腹。她真的受不了了,就翻起身,將他壓在了身下。

      這是頭一回她騎在他的身上將戰(zhàn)斗進行到底。她控制了整個戰(zhàn)斗的節(jié)奏和旋律,她的長發(fā)披散開來,垂過臉面,身子上下顛簸。正是“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山鬼。倉倉小的時候,被老校長拿著殺威棒一而再地逼著背過屈原的《楚辭·九歌》,到后來,他就喜歡這一篇《山鬼》,也就牢記了這一篇,及至現(xiàn)在與人談起文化,他也能脫口就來,惹得那些做小生意的人贊不絕口。于是,鎮(zhèn)上人都說倉倉是做生意的文化人,一定能把生意做大做好。

      這也是這幾年來倉倉第一次這樣看文清的身子。沒想到竟然還是這么白,盡管肚子上有贅肉,卻并不影響美觀。他倒是喜歡女人肉肉的,總說那些干瘦如柴的女人就是窮鬼的命,做起來硌得慌。文清的乳房向來渾圓而大,年輕的時候,他不摸就睡不著覺。這幾年摸了付紅英的,倒是忘了自己女人的手感。倉倉半仰著身子,舉著文清的乳房,一時興起,想主動過來,可文清哪里還給他機會?她擼了一把頭發(fā),調(diào)換了位置,叫聲一浪賽過一浪。倉倉后來就把枕巾塞到了她的嘴里。

      一切都平息下來之后,文清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她把臉別過去,靠著墻。早先,無論倉倉怎么央求她騎到上面去,她都不應(yīng)承。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了,她就用被子把頭裹得嚴嚴實實,在上面應(yīng)付幾下,倉倉還沒擺正位置,她就已經(jīng)下來了。倉倉說她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而這一次,倉倉知道了她的苦心,心里也暗暗自責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事情已然這樣了,付紅英那里也不是一時能放得下的。再說,他覺得他還是愛著付紅英的。鄉(xiāng)下人一般不被允許說愛情,只說過日子。若是有人說是為了愛情而在一起,就能讓人笑掉大牙??蓚}倉知道他們兩個是有愛情的,這讓他很苦惱。他覺得一時半會兒還無法離開付紅英,盡管她也有時候讓他很傷心。他見不得她騷憋憋勾引男人的樣兒,但他還是舍不得。

      倉倉深深嘆了一口氣,扳了扳文清的頭,卻沒有扳過來。他靠近她,將胳膊伸進她的頸下,像多年前那樣將她一把摟在懷里。她卻一翻身,抱住了他,將頭深埋進去,他的胸前立時就濕了一大片。

      夜里,老校長夢見了大兒子德倉的媽,那是他的父親楊老太爺在世時給他定下的姻親。那時候,小志祥既是小少爺,又是上過學堂的學生,哪兒能應(yīng)了這門親事——他心氣兒高,一直想著去天津衛(wèi),去北平或者大上海瞧瞧的,最不行也得去看看西安城。可楊老太爺根本不理他這茬,老人家就一句話,外面的世道太亂了,若是翻過關(guān)山,進了八百里秦川,你的小命就是一條咸魚的命,說不上什么時候就被人釣走了,放在鍋里燉了。楊老太爺?shù)恼f法聽起來有些玄乎,但當時志祥根本就不懂魚和釣魚的事。

      六知堂最有錢的人家沒吃過魚,說起來也有點玄乎,卻是事實。用楊老太爺?shù)脑捳f,如果不是省吃儉用,怎會有這么大的家業(yè)?想吃山珍海味,那還不把這個家敗光了?楊老太爺中年的時候,去秦州給一位當兵的官爺看過病,在秦州大飯店吃過魚。那時候,他就覺得太奢侈了,一頓飯幾十個大洋,簡直是要人的命。從此,他就死活不吃魚,覺得吃魚就是敗家。因而,楊老太爺說到了魚,志祥其實不太懂,他甚至沒見過魚,松樹河里能抓到的只有泥鰍。小時候,幾個人比膽量,把小泥鰍拿來,生吞活咽,他倒并不覺得可怕。所以,志祥就不要命地和楊老太爺掙扎、反抗??山K究還是抵不過楊老太爺?shù)耐醴?。他哪兒也去不了,長工洪武受命將他捆在房子里,直至把他的野心盤住了,讓他答應(yīng)不再去外面胡鬧才放了他。楊老太爺這一下滅了志祥的性子,同時也給太原府的人驗證了六知堂的森嚴家法。

      后來不久,楊老太爺就撒手西去了。志祥的哥哥一執(zhí)掌家業(yè),就張羅著給他娶媳婦,二十歲的志祥知道木已成舟,再反抗只能是害了自己。沒辦法,他只好接受了。

      西家園的張氏比老校長大兩歲,娶進門的時候,就以一雙天然粗放的大腳吸引了太原府所有的人。過門后的半個多月里,大家還不時來他家門口借故偷看張氏的大腳。這張氏也不含糊,徑直把腳踢出來,讓大家看個夠,直看得女人們驚叫連連,看得男人們嘖嘖慨嘆。大家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箭子川道里竟然出了個不裹腳的女人,還是個膀大腰圓的主,尤其有一對大奶子和一個大屁股。當年楊老太爺見了兒媳婦后,曾以一個大夫的專業(yè)口吻說:“這就是個生兒子的好身板?!碧泥l(xiāng)親都有些擔心,楊老太爺將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塞給志祥少爺,這不是成心要挫了少爺?shù)匿J氣嗎?這白白嫩嫩的小少爺豈能受得了這樣的女人?怕是降不住啊。

      這張氏來的第二年,果然就生了兒子德倉。也正如楊老太爺預料的那樣,張氏真的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只不過畢竟是小戶人家的女子,放養(yǎng)大的,不大懂禮數(shù)和女紅,全憑著一股子力氣,干莊稼活毫不含糊,這就驚呆了太原府看笑話的人。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雙腳板大,也有大的好處。于是,就有人松了氣,面對自家死活不肯纏腳的女兒,一番惱怒之后,便賭氣說:“算了算了,人家六知堂的少奶奶都不纏腳,我們還講究個屁?!焙髞砭彤斦嬗邪氪蟮呐硬焕p腳了。只是這做母親的終究還不敢任由了孩子的心性,就把鞋子做得小一點,讓其自生自滅。慢慢的,仿效的人多了。大家都覺得志祥少爺?shù)呐苏媸遣缓唵危炊桨l(fā)敬重起她來。

      好景不長。這大腳女人后來又為志祥生了一個女兒,出了月子不久,就大病了一場,緊接著臥床不起,半年后竟撒手西去了。臨了,志祥的哥哥也沒診斷出得了什么病。這果真應(yīng)驗了鄉(xiāng)親們最初的說法——真是降不住啊。

      志祥和德倉的媽一起生活了四年,真是做了四年的甩手掌柜,百事不管。直到她死后,面對著一兒一女,他才恍如隔世,以后這日子該怎么過???還好,這么多年,他很少夢見過她,尤其是在三十歲上娶了德昌和倉倉的媽,便更是夢不到了。她就像一縷風,從西家園吹過來,在六知堂落下了兩顆種子,又疾疾吹走了,除了卷起一股塵煙,露出了兩只大腳之外,并沒有留下什么深刻記憶。他甚至連她的面目也想不起來了。

      可是,昨兒個,這個大腳女人卻來了。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壯實,挑著一擔水,吱吱呀呀地從坡上閃過來。他在場院邊上背搭著手看云彩,看見她過來了,水桶歡唱著,她也眉梢高挑,嘴里似乎還哼著小曲??伤室獠焕硭?。從她進門后,他就沒怎么理過她,甚至和她在炕上耍,都是她主動變著法兒折騰他。可奇怪的是,她的水桶就一直在半坡上晃悠,只見腳步動,不見人影走。老半天了,他回頭看時,女人依然走得很起勁,像是在向他招手,卻又不叫他幫忙。他生氣了,大聲罵她:“你就是個出死力的驢?!彼穆曇艉艽?,她卻似乎沒聽見。要是在平時,她一準就沖他嚷了。于是,他又喊:“看你扭得這么歡,小心把腰扭斷了?!彼脑捯魟偮洌齾s往后退,連人帶桶眼看要滾下坡了,他才急了,跑過去救她。待他到了她跟前,她卻一把拽住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持不住,就跟著她一起往下倒,前面是坡,坡下是高崖。他的眼前一下子就黑了,兩個人一起往黑暗里滾。這時,她說:“你也要受些罪,不能光顧著享福,福氣還是要留些給兒孫的?!?/p>

      半夜里,老校長驚醒了,仿佛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回,竟然渾身的汗。這幾天炕燒得很熱,他只好挪到了里手炕臺的地方,靠著褐色的油光光的臺面,才舒坦了些。這炕臺還是六知堂舊時的炕臺,比現(xiàn)在新式的寬而高。臺面還是清代的式樣,用松樹河里的鵝卵石磨成粉,混了雞蛋清攪拌而上的釉子,因而成色數(shù)十年不變,非但不變,還越加明亮了。太原府多數(shù)人家都將炕臺換了幾次,有的人每次盤炕都要重新做一次,臺面就用水泥,簡單方便,但樣式總是變,卻是越變越不好看了。炕臺是放置女人們嫁妝的地方,老校長的大腳女人是一對小門箱,后來娶了第二個女人,就變成了新式的板箱。兒媳婦文清進門的時候,又變成了半人高的炕柜,而如今,大多數(shù)人家都用大衣柜了。這樣一來,炕臺就沒了用處。因而,如今的太原府人蓋新房子,都一律不做炕臺。但不管世道怎么變,志祥卻總覺得老的東西好,實用,養(yǎng)人。所以,他死活都不肯打了炕臺。倉倉說要買個大衣柜,老校長就說,那還不如打一副好棺材,馬上就能用得著。

      老校長仰面把頭放在炕臺邊上,看著板箱,心里罵他兩個死了多年的婆娘。罵著罵著,就痛恨起第一個大腳女人來。要不是她先死了,他怎么會有后來的辛苦呢?既要養(yǎng)活孩子,還要伺候第二個病了十多年的女人。他遭了這許多罪,怎么能說他享福呢?他享了個屁!又是二十多年,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什么好?后來,他就罵自己老不死的,想些年輕時當少爺時玩耍過的好東西,想著想著,就又睡著了。

      老校長本想躲開文清,也好彼此都不尷尬??伤酥粭l腿,拄棍回身又不方便,只好故意閉上眼,裝作沒看見。聽著文清輕盈的步子進了后院,老校長才干咳兩聲,慢慢又挪到了炕上。老校長的咳嗽是叫兒子兒媳們起床的暗號,多少年了,始終如一。只兩聲大家便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們不允許老校長再叫第三聲。這一習慣從年輕的時候就有了,到現(xiàn)在反而成了生活的基本狀態(tài),條件反射了。

      等老校長慢騰騰地挪到大門口,開了門,倉倉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倉倉探出頭來,欲問他去哪兒,卻愣是張了張嘴,沒喊出聲。老校長聽出了倉倉的響動,沒理他,低聲罵了句:“好慫?!笨梢荒_踏出門外,他的心里卻通坦了,心里又說了一句:“狗日的,看來是要好好活人了?!?/p>

      老校長一顫一顫地出了巷子。站在場院邊上,就能將川里的一切盡收眼底。天氣還有些冷,巷子里的水四處流著,各家的房檐上都滴滴答答地掉著水珠。幾乎沒人在外面走動,能看清楚的幾戶人家,除了一縷一縷從煙筒里冒出來的濃煙,也無太大的動靜。莊戶人家本就是這樣。入冬了,也就閑下來了,無非就是下棋、打牌,也該是享受的時候了。老校長想了想,就覺得自己對兒子和兒媳要求多了點,要不是他在前面指手畫腳,人家的日子說不定痛快得很呢。

      倉倉美美地吃了兩碗馓飯,便去了鎮(zhèn)上。臨走前,文清見家里沒別人,就在飯桌上拉著倉倉的手撒嬌。這種事,兩人結(jié)婚二十年了,都沒在上房里做過。當文清再次將倉倉的手拉到她領(lǐng)口下面的時候,倉倉就像被電擊了一般,倏地一下就將手撤回來了。文清還不死心,想著倉倉是怕公公回來看見,就說:“放心吧,人來了我能聽得見?!闭f罷,兀自動手在倉倉的襠里摸起來。倉倉還是怕,心神不安的四下里看,覺得似乎有幾十雙眼睛盯著他,警告他不能亂來。倉倉就又把文清的手拿開,一邊扭頭往大門口看,緊張極了??晌那鍏s像是被點燃的干柴,早起在炕上被點著了,一早上都心慌意亂,做飯的時候,也一如剛過門的小媳婦,臉紅身子燥。這時候,兩人一起吃飯,她看著時機正好,心里就又有了念頭。她也想著,像倉倉今早的態(tài)度,定然也是有了疼她的意思,想必是在付紅英那里受了委屈,她何不趁機多拉攏拉攏他呢。

      文清二話不說,一把摟住倉倉的脖子,在他的臉上一通亂啃,手又迫不及待地伸進了倉倉的褲子里。倉倉身上卻已沁出了一層細汗,他越掙扎越怕,越怕就越往后仰,一不小心,就從沙發(fā)上跌倒在地上,碰得眼前的火爐挪了位置,煙筒歪歪斜斜了。倉倉一下子就火了,一把推開文清,沖著她大吼:“賤不賤啊!”

      文清著實沒料到倉倉會如此惱火,按今早在炕上的水乳交融,他再怎么緊張也不用這樣啊。文清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fā),茫然而羞怒。她瞪圓了眼睛盯著倉倉。倉倉站起來,走出去,站在廊檐上拍打著屁股,說:“別給一點顏色,就想染大紅。”文清眼里噙滿了淚水,咬著嘴皮強忍著沒哭出聲來。

      倉倉走了。直到老校長的咳嗽進了院門,文清才擦了擦奔涌而出的眼淚,站起來收拾好了爐子、煙筒,端了碗碟從上房里出來。經(jīng)過老校長身邊的時候,她勾著頭,沒說話。老校長愣了愣,回身看文清進了廚房,才覺出了不妥。等文清給他盛好了飯,又一次勾著頭經(jīng)過他身邊,進上房門時,老校長才悶聲悶氣地說:“別哭了,有我呢,他還翻不了天?!?/p>

      這話要是在往日里說出來,文清心里的不快或許就一下子消散了,她還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也不是撒潑大鬧的女人。即使倉倉對她這樣,她也只是小打小鬧而已,終究還沒在人前撕破臉皮和他鬧。她總是對倉倉抱有期待和幻想,就像她做的這許多努力一樣。她對他的歸來信心十足??蛇@一次,她卻是突然醒悟了,倉倉那么狠勁地將她一推,就將她推醒了,將她的夢打碎了。她一下子覺得空蕩蕩的,自己就像是無依無靠的浮萍。而老校長的話卻使她的心里有了布匹撕裂般的痛感。

      因為下雪,集市上人不多,多數(shù)店面都沒開門。如果不是因為文清瞎鬧,倉倉也許就不到鎮(zhèn)上來。他徑直去了付紅英租住的小院。院子是熟悉的,人也是熟悉的,時間又十分精準,倉倉一掀門簾,就從背后抱住了正烤火看電視的付紅英。付紅英沒回頭,閉了眼睛,感受著倉倉的摟抱。她最喜歡這樣的感覺,令她溫暖而踏實。

      后來,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倉倉喝著茶看她。付紅英經(jīng)過了精心打扮,她把頭發(fā)挽成發(fā)髻,白嫩的脖頸全露了出來,身上又噴了薰衣草的香水,這是倉倉喜歡的味道。房子里熱騰騰的,穿不住外套,付紅英只穿著件黑色的緊身內(nèi)衣,胸口拉得有點低。她學著倉倉的樣子泡了一杯淡茶,雙手抱著杯子,小心翼翼地淺淺喝著。爐子里的火燒得正旺,水壺冒著氣,咝咝地響著,壺蓋偶爾突突地跳兩聲。兩個人都不說話,像是各懷了心事。這與往常完全不同,倉倉沒有主動與她親熱,她也沒有羞赧地說想要。

      終于,付紅英說:“又吵架了吧?”

      倉倉抬頭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

      付紅英給他添了水,又說:“這有什么可氣的,又不是一回兩回了?!?/p>

      倉倉還是沒說話。付紅英就覺著他是真的生氣了,便起身去衣柜里拿出一件呢子大衣,抖落開來說:“我昨天剛買的,好看嗎?”她說著,就將衣服穿在了身上。她轉(zhuǎn)過身來,系著扣子,一臉期待地望著倉倉。

      “我們還是散了吧。”倉倉冷不丁地說。他低著頭,重重地吸了一口煙,整個腦袋籠罩在煙霧里。

      “什么?”

      “散了……對我們都好。”倉倉的聲音小了許多。等了一會兒,又說,“你也該找個人嫁了,為孩子們想想。”

      付紅英慢慢將大衣脫下來,隨意扔在了床上。她坐回來,仍然抱著杯子淺淺地喝茶。

      等倉倉抽第三顆煙的時候,倉倉剛想說話,卻被付紅英搶先了:“我想在鎮(zhèn)上買個房子,你來了就方便了?!?/p>

      倉倉說:“別胡想了。”

      付紅英說:“散不了!”

      倉倉便不說話了。這樣的對話也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這個結(jié)局。但之前倉倉只是說說,卻不是真心要散,他還真舍不得這個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即使吵架了,過兩天也就自然好了??蛇@一次不同,他是真的想散了。他已經(jīng)認真想了三個月了,他覺得瞎鬧的年紀過了,該收收心干正事了。

      付紅英過來摟著倉倉的脖子,在他耳朵上吹口氣,說:“再陪陪我吧,我想要?!眰}倉沒心思做這個,想推開,卻又覺得不好,只好隨了她,端坐著,既不拒絕,也不迎合。

      趙四昨晚上約了幾個人在南山上轉(zhuǎn)了半夜,打了幾只兔子和野雞。趙四特意留了一只野雞來孝敬老校長。老校長感慨地說:“我教了一輩子書,有出息的、沒出息的,算起來也有幾百人了,可真正把我當老師看的也就只有你個狗日的了?!?/p>

      趙四說:“人家有出息的都在外面忙,沒時間回來。像我這樣沒出息的,又不怕您老人家罵,沒皮沒臉的,也就沒有顧忌了?!?/p>

      老校長說:“我當了三十年教師,這個行業(yè)里的深淺我還是清楚的。每一個做教師的,都把那些學習好的學生看成是手心里的寶,平日里也給他們吃偏食??烧嬲馨牙蠋熡浽谛纳系?,卻是那些學習不好的學生。這些學生也往往最有出息,也容易成事。”

      趙四嬉皮笑臉地說:“可惜我給您老丟臉了!給您老臉上抹黑了!”

      老校長順手摸過手邊的棍,作勢就要打:“你個狗日的,就知道鬼混?!?/p>

      趙四跳下炕躲開了,嘿嘿地笑著。老校長嘆口氣說:“你娃娃若真是有出息了,也就記不住我這個老家伙了?!?/p>

      趙四是六知堂的后輩中最不怕老校長的一個。反而,他經(jīng)常像個孩子一樣捉弄老校長。兩個人一見面就掐,掐來掐去,老校長最后總免不了一陣慨嘆,罵趙皮匠毀了兒子的前程。但人到中年的趙四卻并十分怨恨趙皮匠。這么多年的溝溝坎坎都走過來了,這一輩子也基本定型了,再回頭說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也毫無用處。趙四說,過日子就是唱戲,只要自己把自己唱高興了,管球他看戲的人。老校長最后總是罵,你個懶慫。老校長的意思是,以趙四的聰明,絕對有能耐發(fā)家致富,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這樣潦倒,完全是因為懶惰造成的。趙四聽了老校長的抱怨,不辯解,也不生氣,只說,懶人自有懶命。

      老校長說:“你個狗日的,若是好好過日子,我就把六知堂交給你來打理。”

      趙四說:“我的個祖爺爺啊,都什么年代了,還說六知堂?您老是不是越活越糊涂了,還做著您的少爺夢嗎?”

      老校長說:“社會就是像嫦娥一樣奔到天上去,人也不能丟了先人,不能斷了脈氣。”

      趙四說:“您老說的這些,就是講迷信?!?/p>

      老校長說:“這怎么是迷信?你看那些個有錢有勢的人,哪一個不盼著認祖歸宗?再有錢的人,不管走到哪兒去,也不能忘了先人。往前看三代,誰的先人不是睡在農(nóng)村的泥土里?別看那些城里人一個個光鮮得很,要是沒有先人的脈氣,他們就成了斷線的風箏,說不定什么時候飛著飛著就沒了?!?/p>

      趙四向來喜歡和老校長拌嘴。他覺得老校長真是老糊涂了,大家都快馬加鞭地往前走,他卻固執(zhí)地向后看。眼看村子漸漸空了,那些有本事的,都紛紛去了城里,在城里買了房子,把孩子也帶到了城里上學。像楊曉軍,在蘭州干快遞,也買了大房子,將七十歲的父母都接了去。雖說老人一輩子在農(nóng)村呆慣了,喜歡農(nóng)村的熱土,可終究還是在快要進土的時候享受到了城里的熱鬧和方便,過上了和城里人一樣的生活。人家這就已經(jīng)是光宗耀祖了。太原府的房子還好好的,人家都不要了,轉(zhuǎn)手賣給了楊二娃。臨走,楊曉軍還說今后再也不回來了,這個地方太窮了,把人都窮怕了。這幾年,那些曾經(jīng)用打得頭破血流爭搶來的宅基地,都一處處荒草萋萋,頹敗不堪了。誰還講究脈氣?誰還會把六知堂看在眼里?

      趙四說:“您老就是讓我做六知堂的老太爺,我也不愿意了?!?/p>

      趙四的話還沒說完,老校長就當真將棍子甩了出去。要不是趙四躲得快,就真打在身上了。老校長生氣了,趙四卻不生氣,一會兒,又將頭伸過來嬉皮笑臉地說:“您老下午就把野雞燉了,好好補補,別操那些閑心了。”說完,趙四又把頭縮回去了。

      按理說,六知堂的族長就應(yīng)該傳承給楊老太爺?shù)拇髢鹤?,再傳承給大兒子的大兒子,依次下去,一如皇帝老兒傳承皇位那般有章有法,這樣才能服眾??衫闲iL的大哥永祥后來沉迷于醫(yī)術(shù),一心想著要把祖輩的基業(yè)補回來,整天不是看病就是翻醫(yī)書,忙得焦頭爛額,根本就無心家族里的事;二哥繼祥人又癡笨,擔不起大事。最后,只好讓志祥來掌管大局。

      老校長之前是想把位子傳給倉倉的,以他的能力,挑起六知堂的大梁倒是沒有問題,可他卻在倫理道德方面有了污點。在六知堂的祖訓里,犯上和淫亂是兩條大罪。倉倉這事算是辱沒了先人,要是在楊老太爺手里,指不定還要被趕出家門呢。更嚴重的話,還會被從楊家族譜上拿掉。可現(xiàn)在畢竟時代變了,這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整個太原府,行為不檢點的男女多的是。那些留在家里的女人,男人們一年才回來一次,免不了有人熬不住,出了幺蛾子。有幾個倒是明目張膽,像三草、云香,去鎮(zhèn)上傍了外地的老板,誰還能把她們怎么樣?日子不照樣過么。但說歸說,老校長心里的那道坎卻過不去。以倉倉的品行,主了大事,反而會玷污了六知堂的脈氣,那他就犯了大罪了。

      這幾年,老校長一直在觀察,在試探。幾個年輕人中,范生是殘疾,沒本事,被人笑話了半輩子,自然是擔不了重任的;趙四倒是有些能耐,人也聰明,可他狗日的就是不學好,里懶外勤,整天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鼓搗,完全是破罐子破摔,這樣的人就更不能服眾了。這樣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李想是個好苗子,家里光景寬裕,家里家外都布置得井井有條,人又有學問,還供出來一個上大學的弟弟。這些倒是合了六知堂的脈氣,讓他來主事,他也能放下心。

      因此,老校長曾有意無意地找李想談過幾次話。盡管李想都以還年輕不能擔此重任為由推脫了,但他從李想的眼神中能看出來,李想應(yīng)該愿意做六知堂的主事。再者,李想是外來戶,有了這個名份壓身,他就能堂堂正正地在太原府行走了,別人就更不能在背地里說他是外鄉(xiāng)人,是李家洼的野種了。但老校長也有難處。年初,他找李想鄭重地談了一次,他希望李想能改李而姓楊,卻被李想的母親一句話攔下了。那個人高馬大、大手大腳的女人,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說:“我的兒就是要跟我李家的姓,你們現(xiàn)在才想起來要讓后人姓楊,早干嗎去了?”一句話就把老校長氣了個半死,他后悔當初答應(yīng)楊存娃入贅,但那時候,他也是迫不得已。那件事在他心里早成了傷疤,可這婆娘卻總是戳他的疼處。后來,當著母親的面,李想的態(tài)度便有些堅決了。

      老校長也看得出,李想是故意拿腔拿調(diào)呢,他看準了他會求他,他要的就是他這個族長當著眾人的面求他來執(zhí)掌六知堂,那他的面子才大,今后才好叫親房們聽話,地位也能跟得上。但老校長不會為這事求他個黃毛小子,既然“不是個角兒”,誰干都行,也不一定非要李想來干。而話又說回來,老校長瞅準了李想,其實也是為了范家好,他是想在臨死之前,為他的結(jié)拜大哥范永勝做一點事,因為他欠他的太多。正如李想說的,要不是范家,便沒有他的如今。這個恩德是幾輩子都報不完的。而讓范家真正地在太原府站住腳跟,也是范永勝臨終托付他的事??煞队绖僭趺匆蚕氩坏?,在他死后,范家卻如此不濟,招親的招親,換親的換親,真是運勢衰微了。現(xiàn)在范家有后了,而范家指給楊家的兒子卻姓李了,這無疑就是要把范家和楊家的關(guān)系慢慢斷掉,讓范家后人再無楊。沒有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范家今后還怎么在六知堂里生和死?老校長想,再怎么難,他也要把這事扳過來。

      還是修家譜吧,這是老校長思前想后覺得唯一可以斡旋的辦法。六知堂的家譜是混在太原府三個家族的大家譜中的,在他以前,都寫得明明白白,有條有理,可到了倉倉這一輩,家譜就亂了套,沒了規(guī)矩。后來,管家譜的人把它當成文物,收了起來,再也不讓人在上面亂寫了。而六知堂一脈,卻恰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四分五裂。老校長覺得重修家譜,就有了重振旗鼓的意思。當然,他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把家譜修到李想這里后,讓他自己做主,看他到底會不會改李姓楊。既然面對面談不攏,倒不如把這塊磚頭扔給他,讓他自己去思量——他要是改了楊,那就說明是應(yīng)了主事;如果堅持不改,老校長也就死心了,該再做打算了。

      “回來!”老校長斷喝了一聲。趙四就又乖乖地進了上房。老校長伸開雞爪子一樣的干瘦老手在被子下面摸索了一陣,抓出一個筆記本,扔給趙四。趙四狐疑地瞅了瞅,“族譜”兩個字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本做工極為精細的手工白紙筆記本,大八開的仿古宣紙,橫向裝訂,封面是質(zhì)地光滑的防水牛皮紙。老校長用毛筆寫的“族譜”兩個字用透明膠帶方方正正地貼在正中間,倒是別有一番韻致。

      老校長說:“這個任務(wù)交給你了,要用心去做。”

      趙四說:“憑什么啊?”

      老校長說:“就從我的祖爺爺這頭開始做,做一本六知堂自己的族譜。”

      趙四還要辯解,老校長卻大喊一聲:“滾!”

      十一月頭上,又下了第二場雪,太原府的冬天才算是真正到了。整整兩天,大雪封門,夜間還伴著呼呼而過的西北風。風吹進山坳,嗚哇嗚哇地叫,膽小的孩子就把頭藏進被窩里不敢吵嚷,大人們便說,狼來了,狼來了。到了第三天早上,雪才停了。院子里已經(jīng)掃了好幾回,只有薄薄的一層,可到了巷道里,卻發(fā)現(xiàn)雪已埋過了腳踝,到了小腿肚上。這算得上是箭子川道里十多年來下得最大的一場雪,于是,就有人擔憂:“老天爺要罰人了。”

      老校長的腿出奇地好轉(zhuǎn)了,不用拄棍也能走一段路,但終究是沒好利索,離不了拐棍。他站在場院邊上,瞇著眼,雪照得眼睛睜不大。他看了看整個川道,心里突然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厲害,他彎下腰,雙手捂著心口,竟喘不過氣來。老校長沒奈何,只好一屁股坐進了厚厚的雪里。正好文清出來掃場院里的雪,慌忙跑過來扶他。老校長嘴皮鐵青、雙目緊閉、額頭出了汗。文清著了慌,嚇得哭起來,邊哭邊叫爸。倉倉聞訊趕出來,兩個人一起叫爸。老校長緊咬著嘴唇,渾身像篩子一樣抖動不已。文清搭了把手,倉倉將老校長背起來去找五奎,下坡的時候,腳下一滑,兩個人就都摔倒了。等翻過身來再扶老校長,老校長卻睜開了眼睛,氣色也慢慢緩和了。倉倉和文清一下子輕松了,要扶他起來,老校長卻搖搖手示意他們不要動。

      老校長躺在雪地里好一陣子才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坐起來,問:“怎么了?”倉倉和文清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兒,老校長卻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說:“都回去吧,沒事了,沒事了?!?/p>

      范生老早就醒了,背靠著窗子看書??槐辉菩銦脽岷婧娴?,上房里的爐子也燒得正旺,火苗在爐膛里呼呼地往上竄,壺里的水已經(jīng)開了一次。云秀給范生泡了茶,將饅頭在爐子邊上烤得里嫩外焦,恰到好處。范生從沒有受過這樣的伺候,心里有些羞愧。這幾天,他總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吃、不肯喝,云秀沖他吼,他也不回話,每到無人時,就偷偷地哭。云秀發(fā)現(xiàn)了幾次,知道他是心里難受,就沒有戳穿他,故意說:“我又不常伺候你,就這一半回,你也就受了。”范生心里怕的本就是這個,又聽云秀說了,心里就往上泛委屈。云秀看見了,笑著又說:“你就安心地吃著、喝著,有我在,你受不了罪?!?/p>

      范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信了云秀,知道她不會再拋棄他了,卻又覺得自己往后會拖累她,也拖累孩子。想著,兀自又哽咽起來,眼淚一串串落在新被子上。云秀看不下去了,站在他面前吼:“你一個大男人,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叫我們娘兒們的日子怎么過?你若真的為我們著想,就好好吃、好好喝,像個真正的爺們兒一樣,挺起胸膛,看著我們,這日子好歹也要過下去。”說罷,云秀將茶水倒了,重新添了熱水,遞到他手里說:“太原府的男人,不會喝茶,就叫外人笑話了。”范生望著云秀,端著杯子不肯喝,眼淚依然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云秀說:“別怕尿多,有我呢,還怕你尿在炕上?”范生慘然一笑,喝了一口。

      老校長進了院子,輕輕地把傷了的腳在拐棍上磕了磕。院子里的雪掃盡了,壘起高高的兩堆,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有薄薄的冰。老校長拄著棍,小心地往前移動。云秀透過窗子看見了老校長,卻沒有出來迎,她還在為范生車禍的事生老校長的氣。

      等老校長站在上房地上的時候,云秀盡管板著臉,卻還是給老校長倒了茶,還請他坐到炕上去,并將烤好的饅頭端到他面前。老校長也不客氣,脫了鞋,盤腿坐在炕沿上,邊吃邊喝。云秀就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老校長說:“有些事,看開了,也就不是事了。別自己老憋著,心里委屈了,就找人聊聊,喝喝茶、下下棋,這一天一天也就過得快了?!?/p>

      范生望著老校長,費了很大的勁,臉憋紅了,才發(fā)出“嗚”的一聲。他額頭的青筋暴出來,像兩條蚯蚓粘在腦門上。

      老校長知道他想說話,又說不出,心里急。于是,就操起手邊的棍,隔著炕桌在范生的胳膊上敲了敲:“別急,慢慢來?!闭f完,又敲了敲。范生果然就松弛下來,蚯蚓淡了,額頭卻冒出了細汗。老校長又說:“你都一個多月說不出話了,也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慢慢來,總能說出來的?!狈渡郑诳蛔郎陷p輕拍了一下。

      老校長看到范生腿上放著的書,白色的封皮,醒目的黑底大字,“周易”,封面上的周文王長髯綠袍,袖著手,有著與中國古代所有圣人一樣的祥和面目。老校長年輕的時候,看過民國版本的《周易》,卻沒看太懂,只記得周文王的畫像和孔子的畫像差不多。

      老校長笑了笑,剛想奚落范生兩句,卻又覺得不妥,遂又搖了搖頭。范生看這種書有些年頭了。早幾年,他不知從哪兒搞到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周易研究》,一直在枕頭下墊著,老校長還笑話過他。那時候,他還勸范生,如果真對這玩意感興趣,不如跟著馮六爺學個陰陽,也好混一口飯吃。有一次,老校長還問過馮六爺,可馮六爺卻說范生是個跛子,當不了陰陽。當陰陽念經(jīng),其實是給亡人唱戲,他一跛一跛的,亡人看了是要笑話的。老校長后來也就再沒提過這事。后來,倒是樊先生說過能教范生兩手吃飯的本領(lǐng),卻又要等到機緣湊巧時才能相傳,老校長知道,樊先生其實是等著范生給他送禮呢??煞渡材貌怀鍪裁促F重的東西來,只好把這事壓在了心底。盡管如此,范生也無悲無喜,閑了,就自己看看書,并不想在陰陽行當里混一口飯吃。

      可現(xiàn)在想想,他也極不容易。如今癱在炕上,原先鼻音重嘟嘟囔囔說不清話,現(xiàn)在連話也不能說了,真是雪上加霜。他還有什么理由嘲諷他呢。老校長放慢了聲音說:“也罷,不能說話,你就好好看書么,書里自有顏如玉,書里自有黃金屋,想看啥就看啥?!?/p>

      范生又是一陣激動,望著老校長,滿臉通紅,偏偏說不出話來。老校長被他看得也難受,就嘆了口氣,下炕,穿鞋:“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么廢了?!?/p>

      “血光之災(zāi)!”

      字正腔圓的標準普通話。老校長渾身一震,半張著嘴,小心翼翼地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別人。老校長以為自己糊涂了,聽亂音了,就轉(zhuǎn)向范生。范生依然憋紅著臉,腦門上還爬上了蚯蚓。他用雙手揮了揮,發(fā)出了聲音:“一月之內(nèi),血光之災(zāi)!”這一句標準的普通話,老校長是看得真真切切,聽得明明白白。他指著范生,老半天,也是憋足了勁,才問:“誰?”范生說:“你!”

      “你狗日的,能不能把舌頭捋直了說話?!”老校長明白過來后,又驚又氣。

      范生說:“天意啊——”仍然是一句普通話。說完后,他就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勁兒,一下子,有些頹然。

      老校長生氣了,大罵:“你狗日的,要是閻王爺不收,再咒也沒用!”

      這一天,太陽當空照,沒有一絲風,這種冬日里的暖陽總是稀缺而金貴。在家里憋得心慌氣短的老家伙和在熱炕上暖不住的小娃娃差不多都傾巢出動了,都去了戲場里看熱鬧、拉家常。

      老校長去時,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楊石先早已在戲場南端的水渠邊講國際大事了。楊石先長了一張能言善辯的嘴,什么大事在他嘴里一翻騰,就小了;什么小事,在他嘴里一回旋,就又大了。因而,凡有平息不了的口舌之爭,就都要請他去評判。大家都說楊石先繼承了楊誠誠老先生的衣缽,但楊石先卻不屑于此。他叼著煙,雙手插在褲兜里,半仰著臉,對周圍聆聽的眾人說:“他除了會說西游記,還會什么?”

      楊誠誠的西游記幾乎影響了太原府六十歲以下所有的人,在整個箭子川道里名聲很響。據(jù)說早些年,楊誠誠跟著師傅在秦州城里說唱賣藝,連縣長也請他們說過書。與范生等一般大的人,都對說西游記的楊誠誠有著非同尋常的深刻記憶。在那個文化生活匱乏的年代,孩子們最感興趣的便是在山神廟前圍著楊誠誠聽西游記。那是如糖一般甜蜜的記憶。每每想起來,就令人全身漫過幸福的激流,乃至后來,所有人都覺得電視里演的西游記沒有楊誠誠嘴里的西游記精彩。

      “孫悟空掄起金箍棒,大叫一聲,妖怪,哪里走?”這是楊誠誠講得最多的一句,卻也是令孩子們最為痛恨的一句,因為每次講到這里,楊誠誠都會停下來,對周圍的孩子們說:“狗日的,拿煙來?!焙⒆觽冋谂d頭上,心里被猴撓了一般,就一個個爭著嚷:“先講嘛,講完了再給?!睏钫\誠拿樹枝挨個在大家頭頂上敲一遍,冷冷地說:“不拿煙,就不講?!边@時,大家就都慢騰騰地離開了,求也沒用。而等孩子們在別的地方玩一圈回來后,楊誠誠便又接著講了起來,并不提拿煙的事。孩子們很快聚攏而來,望著他口吐蓮花,想著那美麗的白骨精。

      如今的楊誠誠差不多快要九十歲了,已經(jīng)老得掉光了牙,一說話嘴里就漏風,聲音一點都不亮清了,而且動作遲鈍、眼神散漫,一段白骨精沒打完,就氣喘吁吁,看起來就要死了——可他卻總死不了。他依然每日里雙手拄拐蹣跚而來,打開折疊式的小凳子,坐在北面的墻根下,瞇著眼,嘴里不停地咕噥著。不管眼前人多人少,不管別人聽不聽,他都會說上幾句西游記,好像說一段西游記已經(jīng)成了他的職業(yè)和使命,不得不為一樣。而更多的時候,他的身邊總是聚滿了下棋的人和打撲克的人。他已經(jīng)被太原府的孩子們遺忘了。偶爾有人會發(fā)一支煙給他,他也不道謝,理所當然地等著別人點著,就瞇著眼吸。這個無依無靠,無兒無女的五保戶老漢,就這樣在太原府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等死。很多人都弄不清楚,他如此老了,究竟是如何自己燒炕,自己做飯吃的?但這樣的疑問也僅僅是疑問,并無人去細究。

      老校長走近他,大聲喊:“老不死的?!睏钫\誠只是略微點點頭,并不睜眼。他知道是誰喊他,應(yīng)不應(yīng)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新一代“嘴兒匠”楊石先以他自成一派的幽默風格拉攏了一堆人,里層是孩子們,中間站著一些無所事事的女人,最外面零散站著的才是男人們。楊石先的演說惹得大家的笑聲一浪接著一浪,引得打撲克和下棋的人也都不斷往這里望。

      楊石先說:“跛子的普通話比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都要標準。”

      全能的女人陰陽怪氣地說:“好怪哦,怎么就一下子會說普通話了?”

      豁嘴正正在后面甕聲甕氣地說:“跛子肯定是沾了仙氣了,不然好端端地怎么會呢?”正正的聲音像一串臭彈砰砰砰地響。

      倉平的女人說:“哪有那么好的福氣?說沾仙氣,就沾了仙氣呀?西園的段二娘請了一輩子神,也沒讓神上了身,只能眼巴巴地天天磕頭燒香,連頭都磕破了。他跛子憑什么出了個車禍就沾了仙氣?”

      瘦猴兒二有肩上扛著鐵锨,傲然說:“跛子就是裝神弄鬼哩。三平家的雞丟了,要是我,也能猜得出跑到了南邊,其它三面都堵死了,只有南邊的墻上有豁口,誰都能想得出來,有什么稀奇?”

      二有說話總是擺出一副臭架子,胸部抬得高高的,眼睛始終往天上看,但他人長得寒磣,明明是“丑角”的身子,偏要擺出“大凈”的架子,那些媳婦們看不順眼,他一說話,就有人頂嘴。全能的女人說:“你懂個屁!你倒是也裝一個神,弄一個鬼,看像不像?跛子說二旺的媳婦成不了,不是真的就沒成嗎?這個你也能掐算得來?”二有一時噎住了,就要罵人,卻被楊石先的話攔住了:“跛子怕真的是要翻身了,六知堂的脈氣又能續(xù)上了。”

      楊石先的話一錘定音,他說跛子要成大事,那就八九不離十。老校長在北墻根下叮囑楊誠誠,讓他睡覺的時候,看一看爐膛里的火,別讓煤煙把他禍害了。楊誠誠嘴里嘟囔著,老校長沒聽清,卻聽清了楊石先的話,心里就犯了嘀咕:莫不是跛子說的是真的?這么想著,老校長就出神了,想是否應(yīng)該去問問跛子,看這個血光之災(zāi)有沒有破解的辦法。這時候,一個孩子站在他面前,叫了一聲“爺爺”,老校長勾著頭沒在意。接著,就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喊他:“楊大大。”女人的聲音清脆、嘹亮,硬生生把老校長從恍惚中拽了回來。老校長抬頭一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站在一起,小男孩穿得干干凈凈,衣服和鞋子自是與太原府的孩子不同,有些城里娃娃的樣子,而女人就更顯得與眾不同了,高高瘦瘦的身板,酒紅色的燙發(fā),皮膚嫩嫩的。女人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

      女人又叫了一聲:“楊大大?!焙⒆痈辛艘宦暎骸盃敔敗!?/p>

      靠著墻根的老頭子們便取笑起老校長來:“哪兒的親戚???都叫大大了?!崩闲iL愕然地跟著問:“哪兒的?。俊?/p>

      女人說:“大大,我是付紅英,這是您的孫子四兒。”老校長喃喃自語了一遍“付紅英”,突然心里一陣發(fā)緊,身子向后晃了晃,如果不是靠在墻上,怕是已經(jīng)跌倒了。付紅英忙上前扶住老校長,叫著:“大大,大大?!崩闲iL穩(wěn)了穩(wěn)身子,力不從心地將付紅英的手推開,慢慢地說:“這大大不是亂叫的?!?/p>

      只聽南端的楊石先對大家說:“看看,好戲來了?!?/p>

      果然一場好戲。老校長坐在上房的廊檐上,背靠著土墻,暖暖的太陽慢慢從他身上斜過去了。他雙手筒在袖口里,以一貫的專注和定力盯著水泥廊臺邊上陽光一點點移過去,他的身上已經(jīng)開始冷了。冬日里的天,太陽一下去,就有了寒氣,但他仍然那么堅定地坐著,視死如歸的樣子。誰也不知道老校長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棘手的問題讓他無從著手。沒辦法了,他只好這么干坐著,和他們熬。他是熬了一輩子的人了,也不怕熬不住年輕人。

      文清坐在西廂房的門檻上有氣無力地哽咽著。她哭鬧了一下午。先是和付紅英在院子里死纏爛打,這兩個旗鼓相當?shù)呐?,誰也不肯相讓,誰也不聽勸,老校長即使喊破了嗓子也無濟于事,她們在院子里滾來滾去,最后都累了,就借著拉架的人順勢住了手。然后,她們又坐在兩邊對罵,文清有六嬸子和三嫂等附近常來常往的女人們助陣,罵起來理直氣壯,聲音響亮且徹底。起初,付紅英還回擊兩句,到后來,她就沒了還口的機會,也就不還了。她低頭坐在東廂房的門檻上整理衣服,那個叫四兒的小男孩也安靜地坐在她身邊,幫她擦身上的泥水,偶爾回頭望望撒潑的文清,無辜的眼神中透出一絲輕輕的恨意。付紅英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別怕?!彼膬河挚戳丝次那澹部戳丝蠢闲iL,往付紅英身邊靠了靠。

      到了做飯的時候,六嬸子和三嫂等人見事情并沒有收場的跡象,就借故各自回家去了。文清無人幫襯,慢慢泄了氣,坐下來開始哭。她頭發(fā)散亂,渾身沾滿了泥水,嘴唇干裂,臉上有一道血印,看起來就像個瘋病剛過的臟女人。而她對面的付紅英卻顯得利落了許多,經(jīng)過了剛才的收拾,她已經(jīng)差不多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她低著頭,不說話,只是偶爾看看老校長。她的態(tài)度異常堅定,揚言既然來了,就沒打算走。

      這是一件辱沒門風的事,在老校長七十多歲的一生中絕無僅有。面對這個找上門來的女人,他真的無可奈何。她說她是倉倉的女人,四兒是倉倉的兒子,這么多年了,她都在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可如今倉倉卻要和她斷了,要把她和兒子趕走,她不得不來討個說法。她說:“我要呆在這個家里,讓他娶我?!?/p>

      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坐在低處,老校長宛若又回到了六知堂的舊時光中:他的父親楊遠之坐在六知堂的正廳里,他的大娘和母親一左一右坐在兩側(cè),對他父親恭恭敬敬,他父親所有的兒女們也都服服帖帖地聽從調(diào)遣。任何人都知道,在六知堂里,老爺?shù)脑捑褪鞘ブ?,反抗和掙扎都是徒勞的,從來沒有人敢和老爺對著干??涩F(xiàn)在的社會到底怎么了?他做夢也沒有料到,毀了六知堂百年聲譽的,竟然是他這個老族長的兒子,竟然是楊老太爺?shù)挠H孫子!這簡直就像個笑話,等于太原府所有的人都來扇了他一耳光。要是依著老校長這種憤怒的心情,他能打斷倉倉的腿,然后將這個瘋女人和這個野孩子趕出太原府。與其讓這個管不住襠里家伙的壞慫在外面惹是生非,還不如打癱了,讓文清照顧他一輩子,也總比這樣丟人現(xiàn)眼強。

      而事實上,老校長想得最多的是范生的警告??磥磉@就是禍端了,若是硬來,如范生預言的那樣成了血光之災(zāi)也未可知。因此,老校長壓了壓心里的怒氣,安靜地看著這兩個女人在院子里鬧騰。

      等太陽上了東廂房的房檐,家家戶戶冒出了青煙的時候,老校長才清了清嗓子,說:“到屋里來說吧,別在外面讓人看笑話?!备都t英帶著孩子二話沒說就昂首挺胸地往屋里走,文清心里本來還有怨氣,不肯去屋里,可一見付紅英的樣子,就又來了氣,也氣咻咻地起了身。

      倉倉黑著臉坐在沙發(fā)上,這讓文清和付紅英都吃了一驚。老校長邊往炕沿上盤腿,邊問:“你說,該咋辦?”倉倉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吐出了心中的霉氣一般。這個下午他按照父親的意思,在付紅英和文清進門之前躲在上房里,大氣也不敢出,憋壞了。但這事,他躲不掉,他招惹的禍端,就該由他來了結(jié),這一點擔當他還是有的。既然已經(jīng)撕破了臉面,那就按最壞的結(jié)果來處理好了。一個下午,他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也想好了應(yīng)對措施。他對付紅英說:“你不該來這兒的,對你沒任何好處?!眰}倉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文清一下子就直起了身子,冷冷地瞪著付紅英。

      付紅英早料到了倉倉會這么說,她淡然地問:“你果真要逼我?”

      倉倉說:“不,是你在逼我。”

      付紅英輕蔑地笑了笑,對四兒說:“你先在院子里等我?!彼膬撼鋈チ?。付紅英不慌不忙地從包里掏出一把戴著刀鞘的刀子,沒等別人反應(yīng)過來,她就抽出刀,把刀子一下子刺進了右大腿,血立刻滲出來,染紅了她深灰色的緊身褲。倉倉驚慌失措地向后退了退,大喊:“你要干什么?”付紅英臉上帶著苦苦的笑,咬著牙不說話。

      誰都沒有料到,這場轟轟烈烈的惡性事件,卻在一把刀子下轟然坍塌,像夏夜里一跳而過的閃電,只是其后并沒有轟隆隆的雷聲。倉倉一家人竟然和付紅英坐下來談了談今后的事,更多的是以商量的口吻。正如楊石先所說的那樣,倉倉并不是真的要和付紅英斷開,他還是舍不得。到底是不是兩人合伙制造的苦肉計也難說。楊石先還說,老校長也真是老了,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住,還想管別人。于是,所有的閑人便都覺得在這場毫無新意的戰(zhàn)斗中,老校長其實成了真正的笑話。

      文清吃了敗仗。起初她并不覺得是自己敗了,她是覺得付紅英可憐。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帶著幾個孩子,還做著小生意,又為倉倉這么個賤貨白白挨了一刀子,真是冤死了,劃不來。因此,當老校長決定讓付紅英住在家里休養(yǎng)幾天的時候,文清沒說半個不字,而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為她收拾了東廂房,鋪上了干凈的床單被褥。晚上,她還安慰倉倉:“就讓他們住下來吧,我來照顧。等她腿上的傷好了,再讓她走。她也怪可憐的,一個人不容易?!?/p>

      那一夜,文清睡得極為安穩(wěn)。她提心吊膽地過了這么幾年,總擔心指不定哪一天,倉倉就休了她,現(xiàn)在,她心安了。她知道倉倉是真的舍不下她,老公公也離不了她伺候,孩子們也離不了她。以后,等她把付紅英伺候好了,付紅英也就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了,也就能感激她的寬容和照料了。因而,在文清看來,她的噩夢就要結(jié)束了。

      然而,讓文清沒料到的是,半個月過去了,付紅英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已經(jīng)行走自如了,整天除了找六嬸子、三嫂等人說話之外,有時候甚至主動承擔了部分家務(wù),比如做飯、燒炕、伺候公公和倉倉等。有時候,她看起來更像這個家里的女主人,文清卻顯得有點多余了。奇怪的是,公公和倉倉都沒有要趕走她的意思,而文清為了換取付紅英的感激,也不想出口趕她。于是,他們就在一個院子里生活著,在一個鍋里攪著勺子。

      十二月的時候,趙四把修好的族譜拿來了。他說他去找了一趟李想,為換姓的事征求他的意見,可沒想到被李想趕出了家門,差一點就挨了揍。趙四可憐兮兮地站在老校長身后,說:“要不是我跑得快,說不定這會兒都不能見您老人家了?!?/p>

      老校長瞪了趙四一眼,回過頭,幽幽地說:“這狗日的,他是要逼我?”

      趙四一聽老校長話頭不對,就嬉皮笑臉地說:“您老人家可別因為這點小事傷了身子……”

      “他當真是要逼我……”老校長打斷了趙四,將拐棍在炕頭重重敲了三下。趙四一看老校長真生氣了,不敢造次,慌忙給他倒了杯水,立在一邊候著。老校長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粗氣,好一陣子,才隔著窗子撂出了一句狠話:“你們都是把我往死路上逼……等我真的死了……你們怕也過不安寧?!?/p>

      趙四知道,老校長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但以老校長的脾性,他不會輕易說出“死”字,看來真是被逼急了。誰說不是呢,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就這樣賴著不走,成何體統(tǒng)!他一輩子的威望,就這樣被他們糟踐了——他成了太原府的一個笑話。如果再不趕緊將六知堂主事這個帽子摘了,那六知堂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趙四其實將老校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當然,李想也心知肚明。他知道老校長是要將家事踢給他,讓他用六知堂的家法來斷倉倉的公案。老校長的想法聽起來就有些可笑。這年頭,有些人連國家的憲法都不怕,還會怕你六知堂的家法?他老人家活得越來越不明白了,人家都在往前趕,他卻往后退。一百年前的家法還能管得住現(xiàn)在的倉倉?真是笑話!

      不過,也對,李想就是看笑話的人——這么多年了,他心里還憋著一口氣。他始終都不能原諒老校長當初要把他的父親趕到李家洼的事。在李想看來,那就是趕,就是拋棄,盡管老校長有一萬個理由可以解釋,但李想就是過不了心里的那個坎。如今,又要他把姓改回來,既然要改,為何不改為范姓,那豈不是真正地認祖歸宗?而讓李想更生氣的是,范家就剩下了一個范生,先是殘疾,后又癱瘓,現(xiàn)在又說著普通話裝神弄鬼,這簡直就是辱沒先人。范家讓范生延續(xù)脈氣,那真是要斷了根啊,而他這個真正的范家后人,卻不能姓范。這到底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他倒要看看,老校長那么大的能耐,如何管教自己的兒子!

      事實上,趙四對老校長撒了謊。他并沒有去勸李想,而是和他串通好了。他知道,若是讓李想改姓楊,那范生也就得改,他趙四也得改。盡管趙家的先人當年是六知堂的管家,那也不能讓趙家人成了楊家人啊。

      所以,趙四在族譜的最后三頁上各自只寫了李想、范生、趙四三個人的名字,再沒有其他贅述。

      直到倉倉在東廂房的炕上被文清抓了個現(xiàn)行的時候,文清才確信,付紅英是真的要留下來了。

      文清是一番好意,拿了兩個六嬸子給的玉米面甜餅子,想讓付紅英嘗嘗。大中午的,她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倉倉也在,兩個人赤裸裸的。文清冷不丁進去,三個人都驚著了。這一次,文清突然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鎮(zhèn)靜,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⑻痫炞臃旁谧雷由?,沖他們兩個笑了笑,說:“六嬸子的玉米面餅子,甜得很,你們忙完了吃吧?!比缓?,她像個慈愛的母親一樣,笑瞇瞇地退出了東廂房,并輕輕帶上了門。接著,文清去后院抱了些柴火,將東廂房的炕又燒了一遍。然后,她再次打掃了院子,把幾個廊檐上碼放著的閑雜物品一齊搬到了后院,又將后院的雞圈歸整了一遍。天色還早,她就開始做晚飯了。她準備了雞蛋,還想殺一只雞,改善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她悄沒聲息地在后院里將一只下蛋勤快的母雞宰了,倒提著回到前院,雞血滴了一條線。她燒好了水,慢斯條理地在東廂房的廊臺上拔雞毛。她的心情似乎極好,甚至唱了一段“花兒”小調(diào):

      河里的石頭翻三翻,水小著就翻了個兩翻。

      我一回娘家轉(zhuǎn)三天,想你著就轉(zhuǎn)了個兩天。

      哎喲喲,想你著,就轉(zhuǎn)了個兩天。

      阿哥吆……

      文清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如果單從表面來看,任何人都很難想象得出這個女人內(nèi)心里的煎熬和憤怒。屋里的兩個人再也沒了興致,卻不敢莽撞地出來,只好窸窸窣窣地慢慢穿好了衣服,隔著窗子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文清唱完了,說:“倉倉,你曉得不,六嬸子家的公雞給三嫂家的母雞踏蛋哩,卻被母雞把脖子上的毛都啄光了,你說失笑不?”說完,文清自己呵呵笑起來。

      直到文清的大盤雞做好了,端到了上房的炕桌上,倉倉和付紅英才出了門。老校長坐在正上方,四兒坐在老校長身邊,文清盤腿端坐在炕邊上。這是文清頭一回這么理直氣壯地和老校長坐在一起吃飯,她竟然沒有絲毫的慌亂和尷尬,就像是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平起平坐的架勢。

      倉倉進來后,坐在了靠近炕臺的炕邊上,低著頭。付紅英則站在當?shù)?,憋了半天,突然說:“你要知道,我不怕你,我是可憐你?!蔽那褰o老校長夾了一只雞大腿,給自己也夾了一個,吃起來,頭也不抬,但她的周身卻是寒氣逼人。老校長有點擔憂地看著文清,文清把嘴塞得滿滿的。老校長長嘆了一口氣,跟著吃起來。這一吃,文清心里就有了底,這說明老校長還是支持她的。

      “我本來是不想走的,但這樣熬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备都t英環(huán)顧了一圈炕上坐著的人,緩緩地說,“既然得不到這個家,這個男人我死也不放手?!?/p>

      老校長說:“你想怎么樣?”

      付紅英說:“我不貪圖什么,只想要個知根知底的男人。今兒個我就把話挑明了,倉倉既是你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只要你放開他,不干涉我們來往,你我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p>

      老校長跪起身,拿著筷子冷不丁地在倉倉頭上狠狠敲了一下,罵他:“你狗日的還想要兩個女人啊?”

      “您老現(xiàn)在教訓兒子,遲了吧?我連孫子都給您抓養(yǎng)大了,這點要求不過分吧?”付紅英說著,在四兒的頭上摸了一把,對四兒說:“聽爺爺?shù)脑?,媽媽空閑了就來看你?!?/p>

      一家人都憋著氣,看付紅英進進出出收拾自己的東西。直到她出了院門,大家才舒了一口氣,而文清卻已經(jīng)淚流滿面。老校長的目光在倉倉和文清之間來回晃,最后落在了四兒身上。他嘆了口氣,摸了摸四兒的頭。文清突然放聲大哭,聲音很響,像是能穿透墻壁。

      老校長再次來看范生時,范生的日子已經(jīng)非同尋常了。他剛剛從神位上“褪”下來,“褪身”的“褪”,不是“退位”的“退”。范生坐了龍王爺?shù)纳裎?,替龍王爺在箭子川道里布施行善,這是范生第一次被龍王爺附身時,當著眾位鄉(xiāng)鄰說的話。

      龍王爺借范生之口說:“這數(shù)十年了,吾一直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北山之下游蕩。箭子川道乃貧瘠干涸之地,使吾常年遭受饑渴。爾等刁民,不念恩德,卻三番兩次毀我龍庭,吾本要懲罰爾等,毀了龍脈,卻又不忍爾等遭難。近觀眾生,唯太原府六知堂范生可承我衣缽,造化鄉(xiāng)里,望爾等聽之敬之。”

      范生這一番話,字正腔圓,是標準的普通話,很是精妙圓潤。他閉著眼,天庭飽滿,印堂發(fā)亮,眾人聽了之后個個心驚膽戰(zhàn)。年齡大一點的人,都知道北山溝里有個小龍?zhí)叮@些年真是荒蕪了,水幾乎要盡了,早先搭建的低矮草棚也在今年的洪災(zāi)中塌陷了,至今無人再管。于是,有人私下里嘀咕,今年的洪災(zāi)莫非是龍王爺?shù)膽土P?當然也有人不信,覺得范生是故弄玄虛。但當范生褪了身子,松一口氣,回到他的肉身的時候,卻又是一副畏縮的樣子,說話依然嗡嗡嗡地含糊不清,與剛才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而他本人又對剛才作法時說的話一無所知,甚至表現(xiàn)得十分驚愕。更令人稱奇的是,最近范生判了許多公案,比如給人找物品、預測家事、化災(zāi)祛病等,無不靈驗。短短兩個多月,在太原府屢試屢中。這幾番事實擺在面前,不信的人也漸漸信了,而這樣的例子在箭子川道也不是頭一回。于是,大家便都認了范生,稱其為龍王爺。

      云秀端來臉盆,范生洗了洗手,用白得晃眼的毛巾擦了擦,才又回到了頹然的模樣,好像剛剛一場法事讓他元氣大傷。跪在地上的全能的女人被人扶起來,踢了踢腿,才慢慢自己站穩(wěn)了。她從懷里掏出二十元錢,畢恭畢敬地雙手遞給范生。看范生點了點頭,她就把錢放在炕桌上,然后向后退了一步。范生說:“龍王爺?shù)脑捘愣加涀×??”全能的女人點了點頭,說:“嗯。”范生又說:“那就按龍王爺?shù)囊馑颊J真去做,別馬虎?!比艿呐擞帧班拧绷艘宦暎渡汩]了眼,養(yǎng)起了神,全能的女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

      老校長看得呆了,等沒了外人,才小聲叫:“范生。”

      范生沒睜眼,只說:“今兒個是十五,這里只有龍王爺,沒有范生?!?/p>

      云秀在一旁說:“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都這樣,平日里倒好好的?!?/p>

      老校長笑了笑,近前來,坐在炕沿上,隔著炕桌看了一陣范生,低聲叫:“龍王爺。”

      范生慢慢睜開眼,點了點頭,說:“知道你會來?!?/p>

      老校長說:“我的災(zāi)難解了嗎?”

      范生右手掐了掐,好半天才說:“血光解了,可災(zāi)難還在,沒有破解的辦法。這是命中注定的事,誰也不能拂了天意。”

      老校長至今不信范生,只是覺得有點好笑,但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就不妨再調(diào)侃一二,老校長便問:“那么,六知堂未來誰掌家主事?”范生掐指算了算,緩緩地說:“六知堂的新主事不姓楊?!崩闲iL搖了搖頭,笑了笑。他知道范生說的是李想,但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要把主事傳給李想的事六知堂人盡皆知。而這一刻,老校長卻覺得他不能把這個主事傳給李想了,他要改改范生的預言,也滅滅李想的銳氣。他就是把這個主事越界傳給孫子茂才,也不能傳給李想。

      老校長晃晃悠悠地出了范生家,不覺又是一陣心慌氣短。他覺得六知堂的脈氣真是聚攏不來了,要散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后來就上了扁頭山。太原府被他盡收眼底,李想家突兀的院子就像一座清靜的寺院,甚是清晰。他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太原府順著松樹河,竟然像極了一條盤踞在低處的小龍,而李想家仿若就是龍頭,昂首挺胸,迎風而上。這才不多幾年的工夫,太原府好像擴大了一倍,塬上的人家大都遷到了平川里,不知不覺間變了早先的模樣。難道這是天意,李想注定要成為掌舵人嗎?老校長心里竟然苦苦的。他從小道上穿過去,走到了回旋地的祖墳前。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無事的時候,都要來看看祖墳。他就像個盡職盡責的守陵人一樣,驅(qū)趕那些漫山遍野的放羊娃,斬斷盤結(jié)在墳頭的亂樹根,添堵老鼠打開的洞,養(yǎng)護周圍大大小小的松柏。更多的時候,老校長其實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父親的墳前,絮絮叨叨地說一個下午的話,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人也就舒暢了許多。

      老校長一直坐到天色將晚,村子里青煙繚繞的時候才緩緩往外走。他突然覺得有些頭暈,想著可能是起身的時候有些猛了,就又雙手撐地,跪在了墳前。緩了好一陣子,他再次努力起身,覺得雙腿被壓得麻木了,顫顫抖抖地站不穩(wěn),只好全力撐著棍,一步一搖地往前走。他仿佛看見一條小白龍從南邊的溝畔里騰空而起,周身散放出金色耀眼的光芒。四周突然狂風作響,他很快就聽到了那些夭折了的太原府的孩子們,在南畔溝里發(fā)出的怪里怪氣的叫聲和笑聲。幾百年來,太原府所有夭折的孩子都被丟棄在這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數(shù)以百計的龐大隊伍。他們一個個掙扎著,努力地想要騰空而起,去追趕小白龍。他們把小手伸向天空,可密密麻麻的小手,卻像干枯的樹皮,甚至比他自己的手還要干枯。他正在驚訝,他的父親卻出現(xiàn)了,老人家依舊是一襲青布長衫,微笑著端坐在南山頂上,金黃的陽光罩著他。老人家向他招招手,他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而那些南畔溝里的孩子們也和他一樣往父親的方向跑。他生怕他們搶走了父親,就跑了起來,越跑越快,直至一腳踏空,他的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人們是晚上十二點左右在回旋地里找到老校長的。老校長被抬回來后,已是奄奄一息了。五奎來給扎了針灸,打了吊針,最后才說:“風打了,命算是保住了,往后的事誰也說不好?!倍@時,范生端坐在自家炕上,閉著眼長嘆了一聲,用十分標準的普通話說:“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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