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

他倒了幾次長途汽車，跑進(jìn)了離家一千多公里的這座深山里。這里的人說話口音和家鄉(xiāng)不太一樣，他心想看看這兒有沒有煤礦或工廠，找個地方去打工。但又一想，還是盡量不說話。怕一說話，人家就能判斷出來，他肯定不是本地人。

這兒的植被太好了，鉆進(jìn)叢林五十米后就看不到天空了。他向縱深走了好久，連個鬼影都沒碰上，只是驚飛了幾只大鳥。當(dāng)他走得有些疲乏的時候，終于停下了腳步，環(huán)顧四周，左前方正好有片空曠地，他走過去一看，好厚的樹葉。他先是坐下來，喝了幾口帶著的礦泉水，然后躺了下去。

夢里他回到了家鄉(xiāng)：

他原在光源市一個建筑工地上打工，一個星期前，媳婦春草打電話時他感覺有些不正常，他忙問，怎么了？媳婦哭著說：我被狗日的宋三欺負(fù)了。到底怎么回事？麥?zhǔn)諘r你沒回來，他主動來幫我收麥子，我說，大哥，不用，我自己忙得過來。他非幫我割麥子，還說，這劉祥光顧在外掙錢了，這么些農(nóng)活都扔給你一個婦女干多累，怎不知體諒人。他幫我收了一天麥子，晚上我本不想讓他到家吃飯的，又感覺有點過意不去。我就虛讓了他，沒想到他真來家了。我做好飯，他問有酒嗎？我說，沒有。他說，我?guī)е?。說著從身上拿出了一瓶酒。他說，陪哥一起喝點。我說，我不會。他自己喝酒，喝了一半瓶時，我勸他別喝了。他說沒事。一瓶酒喝完，他說要躺一會。我說，你快回家吧，嫂子會來找你的。他說，不會來找的，我支她回娘家了。后來他就強行……

你是真傻呀，他是個什么東西你不知道？你惹他干什么？你忘記女兒的事了？你這是引狼入室啊。

他不知怎么結(jié)束的和老婆春草的通話，媽的，歁人太甚了。他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車回家了。到了鎮(zhèn)上，他到商店買了一把殺豬刀別在了身上。他打電話讓春草騎電動車來到了鎮(zhèn)上，一見面春草就撲進(jìn)他的懷里哭了起來，他勸了好一陣才勸住春草停止了哭泣。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兩人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他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飯館，一起好好吃了一頓，期間劉祥喝了不少酒。然后兩人到小旅社開了個房間，兩人好好親熱了一番。

半下午時，他對春草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并說，咱女兒是不是也是這個畜生害的，當(dāng)時公安局抓了他，最后說沒有直接證據(jù)又把他個王八蛋給放了。要是這樣，我把他害女兒的仇一起報了。

咱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背后打他一悶棍或一磚頭，讓他在床上躺一輩子。或是我們告他，送他去蹲監(jiān)獄。

見春草有些遲疑的樣子，他說，狗日的姓宋的敢欺負(fù)我的女人，他真是活到頭了。不這樣做，我咽不下這口氣，這個仇我一定要報，非報不可。

他讓春草先回了村，定好約宋三晚上11點來家里。

他宰了宋三，裝進(jìn)布袋，把他扔進(jìn)了村南溝底的臭糞池里，天明前悄悄溜出了村……

警察突然站在了面前，他想跑快，卻怎么也跑不起來。一個機(jī)靈坐了起來。

原來是自己被嚇醒了，他摸了下自己的頭，全是汗。四周一看，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心里想，這是在哪兒？他感覺到了饑渴，從身上摸索出放在塑料袋里的兩個火燒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他把僅剩的半瓶礦泉水一飲而盡。

然后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他是被雨水淋醒的。他站起來，不知道自己向哪個方向走。向前走了一陣，腳下太滑，他又變了個方向向右邊走。不知走了多遠(yuǎn)，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莊稼地，地里種的是土豆。他觀察了許久，見沒有任何可疑動向，才進(jìn)地里扒了兩個土豆回來。自己身上沒火，烤熟了吃是不可能的了。他從身上擦了下土豆上的泥就向嘴里放，他咬了一大口，開始咀嚼。這東西真難吃，努力吃了幾口，嘴巴里已經(jīng)澀得舌頭都不聽使喚了。他又抬頭用嘴接雨水喝。

他一邊小心地行走一邊想，地里有種的東西，附近肯定就會有人家。又不知走了多久，在他心里，好像走了一個世紀(jì)，天黑前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人住的地方。捱到傍晚，他小心地走進(jìn)了最靠邊的一戶人家。門是虛掩的，他推門進(jìn)去時，一個小男孩在一根臘燭的微光里，趴在桌邊發(fā)呆，一位老人摸索著在做飯。小男孩聽有人進(jìn)來，對他笑了笑，然后大聲說：爺爺，來客人了。爺爺也笑著說，哪來的客人，報個名字吧。他對著爺倆點了下頭，接著又是搖頭。小男孩想了想說，爺爺，是個叔叔，還是阿姨？

是個叔叔，他只會點頭搖頭，怕是不會說話吧。他可能是迷路了，遇到難處了。那趕緊進(jìn)來坐吧，正好一起吃晚飯，晚上也住下來吧。

小男孩聽他進(jìn)屋坐下，那位老人哆嗦著雙手端上來一杯水。

好吃的沒有，管你幾天粗飯沒問題。

他感激地點了下頭。他看到面前的老人矮矮的，瘦弱得大風(fēng)都能刮倒。他估摸，老人的體重連一百斤都不會有。

小男孩說，叔叔你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假若你去海城，碰上我父母的話，就告訴他們，我在家跟爺爺一起挺好的，不用掛念我。

他又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品格，你叔叔點頭了，他意思是記下你的話了。

一會兒后開始吃飯。

他吃了兩大碗土豆飯。

吃過飯，爺爺說，你不會說話，你識字嗎？你若會寫字，就把要說的話寫下來，我找人能看懂。

他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小男孩說，爺爺，我要是眼睛好好的，也能看懂。

等你爸媽掙夠了錢，你的眼睛治好了，就接著去上學(xué)，上了大學(xué)混好了，接爺爺?shù)匠抢锶プ?。老人說。

老人說，我老伴死了十多年了，他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只有過年才回來。

你這不會說話，又不會寫字，怎么幫你找家啊。明天我去村委會說說，讓他們幫你想想辦法。

他想搖頭，又一想，只能點頭。

晚上，他和老人一起睡下，老人說，我這孫子太可憐了，眼睛沒出事前，學(xué)習(xí)可聰明了，老師經(jīng)常表揚他。

前年吧，晚上應(yīng)該吃晚飯了，他還沒回來，我就去學(xué)校找他，老師說，孩子們早放學(xué)回家了。老師就和我分頭去找孩子，沒找到。就叫上幾戶人家的所有人去找，找到了半夜，才在村外一片樹林下找到他，他的雙眼血肉模糊，他痛得昏了過去。好心的村人幫我把他送到了鄉(xiāng)上的醫(yī)院，后又送到了縣里，才保住了孩子的命，但一雙眼睛沒有了。原以為是被山里的動物抓的，但醫(yī)生分析說，眼眶外一點外傷都沒有，不排除是人為的。建議我向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人來看了發(fā)現(xiàn)孩子的現(xiàn)場，說沒有打斗的痕跡，也懷疑是被人把眼睛給挖走了。傳說偷走的眼睛可以賣給家里有錢的人換上。

孩子醒來后，果然說，是一個叔叔和阿姨帶他上山的，說他給帶一段路，就給他五塊錢，沒想到……

村里有個人后來說：村里那天臨黑天前來過一輛沒牌子的面包車，就停在村南面的公路邊。

老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敘述，他也陪著老人掉下了眼淚。

老人繼續(xù)說，我當(dāng)你的面，說將來有錢了眼睛能治好，是給孩子一個希望。

第二天天不明他就起來，把兜里僅剩的二百塊錢偷偷放在了枕頭下面，然后悄悄地溜出家門，回到了叢林中。

他一直向和幾戶住家相反的方向走，他怕那位老人真告訴了村里，然后報告了上級，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完蛋了。

到中午時，他已經(jīng)又是饑腸轆轆了。他觀察了一下，叢林里還是那么寂靜。

這寂靜好可怕，這寂靜的背后就是喊聲振天，就是危機(jī)四伏，就是股股死氣。

他吃能吃的草，吃難吃的生土豆，喝水坑里的雨水，甚至吃螞蟻、吃螞蚱。他在叢林里又呆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時他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再去小男孩家去吃一頓土豆飯，然后……

這天傍晚，他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小男孩的家門口。連餓帶渴，他有些脫水，扶著門框，他一下子攤坐在了地上。老人見是他，忙把他扶了起來，架他到凳子上坐下。

這幾天老是下雨，你在外邊是怎么過的？看你的衣服都臟成什么樣了，是怕給我們添麻煩，自己出去又沒找到出山的路吧，來，把這兩件衣服換上，是我兒子在家時穿的，別嫌不好就行。

老人感激地說，你也是個可憐的人，為什么還給我們留錢。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可回來了。算你有口福，我今天買了一塊豆腐，做熟了咱倆一起喝點。

叔叔，你是好人，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小男孩說。

你要是會說話多好，能給我講講外邊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他強撐著勁，輕輕拍了下孩子的肩膀，算是回答。

傻孩子，叔叔要是會說話，還能迷路到咱們這個窮困的地方來。這也是咱爺倆和叔叔的緣份。

老人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晚飯很豐富，老人燉了豆腐，炒了一個青菜，做了放了好長時間不肯吃的那塊臘肉。

小男孩高興地歡呼，嗯，真香，爺爺你燉肉了吧。今天晚上有肉吃了。

叔叔，你真有面子，這塊臘肉是過春節(jié)時爸爸、媽媽回來時買的，我要求了好多次了，爺爺就是不肯做。他說，得等有重要的客人來時才能吃。

叔叔就是咱家的尊貴客人。老人說。

菜飯上桌后，老人從角落里摸索出一瓶酒說：今天有好菜，咱倆一起喝點。

剛開始他還懷疑，怕那天早晨他走后，老人會去村里反映情況，他再回來老人會裝著沒事一樣，先把他穩(wěn)住，然后向村里報信……可從他進(jìn)家門，爺孫倆誰也沒有再邁出家門一步。爺倆臉上的表情告訴他，他們說的每一句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這幾天老下雨，路也不好走，你要不嫌棄就在這住幾天吧。

他下意識地點了下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老人用兩個半大碗倒上了酒。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到男孩的米飯碗里，又夾了一塊放過去。

男孩用手抓起碗里的一塊肉，先是湊到鼻子下，深深吸了兩口氣，一邊感嘆真香一邊就向嘴里塞。

他想，自己的女兒要是活著，也有小男孩這么大了。

他一次次無聲的和老人端碗喝酒，心思又飛回到故鄉(xiāng)。

這一輩子，他對不起春草這個苦命的女人。媳婦春草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被公安局抓起來了，還是在家里獨自哭泣。

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晚上，春草打電話哭著對他說：女兒不見了，我找到學(xué)校問老師，老師說今天是正常放學(xué)的。我問遍了她的所有同學(xué)，最后是在街頭和劉小紅分的手，那時天還沒黑，孩子去了哪兒？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怎么辦？我先給你說一聲，我再求村人和我一起去找。

媳婦放了電話，他一下子呆在了那兒。想到懂事的女兒，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找包工頭借了兩千塊錢。他想這個時間是坐不上能回家鄉(xiāng)的汽車了。他打了個出租車坐了上去。一路上他催促司機(jī)，兄弟，快點，再快點，我有急事，我女兒找不到了。

司機(jī)善解人意地說，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別太著急，說不定你女兒去同學(xué)家了還是什么的，也許一會就找到了，我爭取開快點。

春節(jié)回家時，他給女兒和春草一人買了一件新衣服，女兒穿上新衣服高興得又蹦又跳，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那幾天，女兒總是坐在他的懷里問這問那，爸爸，你在城里工地上干活累嗎？

你天天能吃飽飯嗎？

你晚上沒事時想我和媽媽嗎？

城里的書店你去過嗎，那兒一定有好多好多書吧。

放暑假時我和媽媽能去城里看你嗎，你帶我和媽媽去動物園看看好不好。

你干活累了就歇一天，看你現(xiàn)在又黑又瘦的，別光顧掙錢，命更要緊。

那一刻，他感動得眼角都濕潤了，女兒長大了，懂事了。人家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是父親的小情人，這話真一點不假。為了寶貝女兒，自己更得拚命掙錢，將來好供她上大學(xué)，讓她像城里的孩子一樣，有個好工作好前途，再不受農(nóng)村孩子受的那些罪。

天快亮?xí)r，出租車進(jìn)了村。

快到家門口時，他的步子有些沉重，他預(yù)感到了一絲不祥的征兆。

女兒靜靜地躺在那兒，身上穿著他春節(jié)回來時給她買的那件新衣。家里人都在哭泣。

后來他才知道，是公安局的人幫助在村外的一個枯井里找到了女兒，女兒被人欺負(fù)后又被掐死了。

作惡的人一直沒有線索，要是抓到那個兇手，他心里狠狠地想，我要親手活剝了他……

見他抬手擦眼睛，老人說，你給我們留下的這二百塊錢你拿上，俗話說，窮家富路。你還不一定什么時候能找到家，怎么說我們是在自己的家里。

他把老人遞錢的手推回去，老人想了想，又起身拿回來一疊連整帶零的錢加在一起遞過來，那一刻，他的眼里涌滿了淚水。

第二天早晨他又一次不辭而別，壓在枕頭下的，除了老人給的那些錢，還有他一直藏在身上、在路途上中轉(zhuǎn)時買的全國通輯他的那張報紙和一張字條。

字條上是這樣寫的——

大叔：謝謝您和孩子對我的真情和恩情，我不是啞巴，我是個殺人犯。但請你和孩子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你拿這張報紙找村里，就說我就在你家屋后的樹林里躲著。別可憐我，要是晚了，讓公安的人把我抓走了，你們就拿不到獎勵的錢了。上邊原說給提供重要線索者五萬塊錢的獎勵，又過了快一個星期了，獎勵或許又提高了一些。這些錢也許能改善一下你爺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