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我是夢到了我的人生,抑或這就已經(jīng)是真實的人生了吧?
——福格威德《哀歌》
A
茉莉,你對自己的爸爸,到底還有無一絲印象?
茉莉想了又想,腦中是一扇門。
秦縵從沒對任何人談起過茉莉的爸爸,就像是對“死者”表示的最好尊重。
上大學之前,茉莉跟秦縵一直生活在金牛城。那是個僅有二十多萬人口的縣城,地處西北,氣候倒出人意料的濕潤、溫和,好像是南方氣候任性又溫柔地甩出的水袖的一角兒。
但是,茉莉卻能記得起小米,和在一起的爸爸。
那是因為,有一陣子,爸爸送茉莉上幼兒園的自行車,總會被拐角大商店的小米媽攔下,茉莉記得自己被小米媽抱在懷里撮尖了嘴贊美時的煩躁。茉莉猜測,爸爸的眼睛會越過小米媽,掃進商店深處去,小米就像是被他那憂傷又大膽的目光給清掃出來的。要不,怎么茉莉一眨眼,小米就站在面前了。
小米總是剛洗過頭發(fā)的樣子,眼睛水水的,長頭發(fā)服服帖帖的,皮膚白得不像是真的。茉莉被小米媽顛抖得頭暈,弄不清小米和爸爸站在那說了些什么,還是他們只是就那樣站著,對望著。
小米從不抱茉莉。
茉莉一再地設想,那個時期的秦縵,只要負責貌美如花就已足夠幸福地活下去了,可惜的是,秦縵總是把自己有意弄得邋里邋遢。那時,秦縵還在受外婆的逼迫發(fā)奮考研。
房子很大,是用外婆的錢買的。茉莉后來分析,這使得爸爸待在這所房子里時,老有一種不踏實感,才最終從那所房子里飄移了出去,像浮云一樣飄得無影無蹤了。
從窗戶里,可以看見體育館的那個大操場。窗下,是條馬路,眾車喧嘩,載重卡車、拖拉機的奔突聲和收音機里秦腔的吼叫聲混雜卻又分明。有個賣醋的,他讓那朵山丹丹花在他那糟糕的喇叭里重復地未開已敗,真要命,他就掐了那么一句放。窗口坐得久了,茉莉設想,爸爸,在一點一點地瘋掉。
在茉莉的記憶里,跟爸爸在一起的那一小會兒斷斷續(xù)續(xù)的時間里,令她極度地壓抑,爸爸渾身散發(fā)出來的讓人難受的一種氣息,以及某種只有跟茉莉在一起時,爸爸從身體內(nèi)部無意識似的釋放的一種情緒,每到這種時候,茉莉就想從爸爸身邊逃掉,趕緊跟什么人說說話。
這個黃昏,是許多個黃昏提煉出來的一個。爸爸仿佛就消失于這樣一個黃昏。
這天一沖進家門,茉莉把每個房間都尋遍了,也沒找見外婆,衛(wèi)生間的門后面都找過了。
那里,堆著一堆碎玻璃。茉莉蹲在地上看了看,仰起臉來,看到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沒了。茉莉再往幾個房間走了一遍,相框倒在地上,全是媽媽的。她去廚房找爸爸。爸爸提著一把刀在切蘋果,茉莉看著兩只蘋果在那把刀下啪啪分成了四塊,又分成了八塊,一塊掉落在了地上。茉莉沒去撿,爸爸也沒去撿。茉莉盯著爸爸的臉,慢慢往門口退,她的半張臉掩到門后。
茉莉可能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怎么也記不住爸爸的面容了,也記不住爸爸到底對她曾說過一句話沒有。但茉莉記得那把刀,刀上閃著的光。一些鮮明的記憶呵,分明是被這把刀生生給切掉了的。
茉莉使勁往三歲生日那天的場景尋探,爸爸的影子,依稀而過。茉莉只有通過這條途徑,來追憶如水逝去了的年華里的爸爸。大致是因為這個時期的秦縵,還愛興高采烈地講述以往的一段段人生,以致令茉莉以為自己能記住三歲以前的事。自茉莉四歲起,秦縵就再也沒這番興致了,茉莉也再沒過過生日。茉莉也就再也無從聽說跟爸爸有聯(lián)系的事了。茉莉被秦縵的朋友包圍,爸爸不時出現(xiàn)在寬敞的客廳,放下一盤水果,給某位女士端來一杯特制的蜂蜜茶,那是秦縵夸口后那位女士要求爸爸去給沖泡的。秦縵說了幾個飯店的名字,女士們異口同聲高叫出其中一個來。茉莉再扭頭看見爸爸的時候,他已在換鞋,拉開門。門合上了。
爸爸拉開門,門合上了。爸爸消失在那扇門里了。
爸爸死了。茉莉又是從哪里獲得這樣的印象的呢?
茉莉設想過父母的人生。但一旦寫在紙上,將不復是他們,不會是真實的他們,也許,連茉莉自己也不再是。
金牛城氣候怡人,碰來撞去上一陣,有可能跟每個人都是親戚,一點都不用從祖宗八輩兒上扯起。雖然沒有一個是茉莉母女的親戚,但回憶起來時,小米這個本該令茉莉一輩子都要鄙視的女子,茉莉也很難不讓其以自己本來的面目呈現(xiàn)于她的文字當中。
小米個頭小小的,頭發(fā)黃黃的,茉莉的印象中,所有黃頭發(fā)的女子,皮膚都很白,白得不怎么真實,怎么說呢,讓人有種不舒服感,白得過了,倒有點臟的意思。小米臉上的皮膚老讓茉莉有種不真實感,似乎可以揭下來,那會兒,電影院里已連續(xù)播映了三天《畫皮》了。沒人帶茉莉去看《畫皮》,茉莉也沒看過別的電影。進沒進過電影院,茉莉想不起來。倒是小米有天抓扯著茉莉的耳朵說,哪天姐姐帶你去看電影哦。小米就是這樣說的,茉莉耳朵上的痛感仍是那么實在。小米看爸爸的眼神、說話的聲音都是軟軟的,像三天沒吃飯,也像是還沒睡醒。
茉莉有時覺得,女人就應該是小米那種樣子的。貼在地面上,再跌不倒。不像秦縵,常在半空里,極有可能栽跟頭,且會跌得很重。茉莉也企圖過,要成小米那樣子的。
兩件事,先哪件發(fā)生,茉莉沒有這種操控能力,她無法做到全部真實地還原,但她萬分肯定,這兩件事必須得在那個時候一前一后發(fā)生,或者幾乎是巧合般地在同時發(fā)生。
茉莉總是先想起小米。小米出現(xiàn)前,必先有小米媽的存在。
小米媽好像一直站在那個街角,這讓人想起博爾赫斯那篇著名的《玫瑰街角的漢子們》,但這個街角出現(xiàn)的,是小米媽,而不是酒館和一幫漢子們,還有一個大商店。茉莉爸爸一從那個拐角處出現(xiàn),小米媽同時就會從商店門里出來站在那。
茉莉跟秦縵的姓。茉莉不知爸爸姓什么,有可能,也姓秦吧。但他不姓默,默只是他名字里的一個字。
黃昏的太陽黃蒙搭搭地罩下來,整座金牛城突然安靜下來,像個困乏極了的婦人。頑固的東西一點一點融化,一些堅硬的事物逐漸地變軟了。暖融融的空氣悄無聲息地流動在這座小城間,八月灰撲撲地到來了。
太陽不那么烈了,不時有微雨降下來,四面環(huán)繞的山間,早晚都飄浮著淡悠悠的霧嵐,莫名就有一股輕俏、柔和的氣息,讓人心間溢蕩著無以言表的愉悅。
這座小城呵,步調(diào)自古就不急不緩,就像這個季節(jié),人們都不急著在離死還很遠時就只想著賺錢的事,一件緊要事,今兒做不完,也決不趕著做,小城里的人們,注重情調(diào),不管大人小孩,都意識到,活在這個世上,在一定范圍內(nèi)尋歡作樂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當然,冒死也要超越那個范圍非得干點多余事的人,你隨時也都會有所聽聞呵。
黃融融的光線慵懶地打在玻璃柜臺上,打在貨架上,七彩的商品越看越就那么讓人賞心悅目。默跟著小米走進去,站在貨架的深處。小米小小的身軀變輕了,在七彩的光束間飄來移去,默緊隨著,兩團影子慢慢移進后面的小房子里去。
“小米。”默的聲音里透著無措,又透著貪婪,他的手急躁地捉住小米的脖子,小米只是虛弱地搖晃了下,默便將自己一張莽撞的臉蓋住了那張米粒兒似的臉。摸來探去了幾下,小米就倒在默懷里了。
在縣政府辦公樓和電信大樓之間,立著一幢怪模怪樣的玩意兒,金牛城里的老住戶都曉得,那原是供銷社的舊址,不知誰人想起來,往老樓上加蓋了四層新樓,供銷社如今只留了三樓幾間房辦公用。別的,都租出去了。一樓多是開了幾十年的老鋪面,小米媽的大商店在最中間,邊上一溜兒小商店,吃食店,左邊是車站。人們說起來,小米媽算是金牛城里的有錢人。
小米上初中就聽從她媽的建議輟學,去蘭州學會計和出納,三年過去了,小米學成而歸。
當媽的那些天就讓小米算些賬。小米嚷嚷頭疼,睡一覺,緩緩,還是頭疼。算不來。小米媽也不生氣,但胸口難受。問小米:“三年你都學啥了?”
“就那點破錢,有什么好算的?!毙∶紫胂耄瑔枊尅?/p>
“我把你個死女子,請你算了再說這話。這可都是留給你的。我死了,也帶不走?!?/p>
“我要錢做什么,我又不開商店?!?/p>
“是咧,媽開了一輩子商店,受了多少人欺負。你的一部分人生,還是得靠某個人幫你完成,要不,這人生,就不完整。”小米媽盡量顯得是在自言自語,臉沖著門外盡量不看小米。“可是,在這個世上,一個可靠男人,比黃金還稀罕啦。”小米媽說完,發(fā)了很久的呆。
小米媽跟小米一樣,長得小小的,精瘦干練,一張嘴一天到晚不停地說著,或哼著沒人聽得懂的戲腔。商店門前往來的,不管是上下班路過的達官顯貴,還是從鄉(xiāng)下過來趕集的農(nóng)人,小米媽都能搭上話。黃昏降臨前的整個白天,商店里總是擠滿了人。但幾乎沒有一個是來和小米媽真心交流感情的。不過是家長里短,物價節(jié)氣,哪說都無妨,不管在什么場合,人們對這些事總是有著非凡的趣味津津樂道,說著說著,最親密的人,也就因著不相干的人的機遇、命運或情感問題而突然被勾了出來?!鞍?,我家侄女可不也是因為——”,到底還是把自家的趣事緋聞給扯出來了嘛。
小米媽有的是辦法,她早就打探到了,默和秦縵的婚姻,比那平板板的水泥路面還僵硬。從默那副臉孔上替他感受一番吧。
默跟秦縵結(jié)婚前既抽煙又喝酒,還賭博也跳舞,但如今,他樣樣都給戒了,一天只在車管所里猛抽兩包煙,下班前,默先躲起來刷一遍牙。回到那個家,他得板著臉孔學做另一個斯文的默。
小米媽就憤慨得很,她自己都不曉得,想要默獲得解放的潛意識很有些英雄氣概呢。說來,小米媽也的確是熱心過了頭。
最初,是不是小米媽用早餐故意引誘了默,也有意縱容了小米,無從得知。但當事情發(fā)展到無可收拾的地步時,小米媽卻變得混亂了。
就在那一個又一個黃昏,茉莉不斷地見識了幾個大人是怎么撒謊的。
茉莉認為自己就是在那一個又一個黃昏里,一點一抹的,慢慢憎惡起這個人世來的。
在另一個黃昏,茉莉聽見秦縵要默去死。
總之,記憶太過遙遠?,F(xiàn)實,又總是不那么可靠。
在小米那,默感受到被需要,被尊重,感受到自己的征服力。茉莉設想。
默在商店里,用到了人身上很重要的一樣器官,嘴,他身體里郁積得過于厚重(茉莉回憶起來時,感受到那是一道連風也穿不透的水泥墻)的語言,只有在那個商店里,才能完全放松任其自然地從嘴里流出來。人長嘴,大部分功用不就是被語言所用嗎?
茉莉呵,必須得為默虛構(gòu)出一些言語。
那天是中秋節(jié)。茉莉認為當時是秋天,中秋節(jié)是秋天最大的一個節(jié)日。小米媽都在這天放棄了賺錢的時機而跑去轉(zhuǎn)親戚去了嘛。
那會兒,小米才剛把商店的門打開。掛下電話,小米早飯也不想吃,坐在鏡前仔細地描眉畫眼。
默接到小米三轉(zhuǎn)四繞的電話時,正在給外婆殺魚。小米先打到車管所,打聽到默家的號碼。試演了多種身份,小米最后以一個外地人的口音請外婆讓默接一下電話。
外婆不讓默干別的家務,就讓他干個殺雞啊魚啊的活,但默并不為此就感到輕松。外婆的要求很多,刮掉的魚鱗要收集起來,用來燉湯,魚肉要片得一片片兒的,外婆指點默清洗刮掉了的鱗,鱗一片片兒的從默手指間溜走了,弄得默渾身冒汗。外婆很少跟默進行言語交流,她拿手指指一下,默就明白她想讓他做什么。外婆幾乎不從正面看一眼默的。事實上,外婆幾乎沒人可交流。外婆不像金牛城里的那些不是抱著孫子亂轉(zhuǎn)就是扎著紅綢扭著秧歌的幸福老太,外婆在金牛城里,活的是外婆式的孤獨呵。
默凡事先要去考慮,是不是做得能讓外婆滿意,反而就忽略了秦縵。好在,秦縵心眼兒大。很多時候,秦縵對默的感情,就像姐姐對弟弟的那種需要,只在發(fā)號施令時,才會注意到默。
外婆將電話伸到默耳邊,兩只眼睛盯著菜板上給處理得不像樣的魚,默將兩只手掌張開,歪著脖子連連噯噯著,說好的好的,我這會有空,我去給你看一下。外婆聽出來是個女娃子的外地腔兒,默換衣服時,外婆說:“中午飯給你留著?!?/p>
“不用留了,可能會在外面吃?!蹦戳耸?,指著電話,信口胡謅著,“才給她老公的車辦過入戶手續(xù)。”默一著急起來,陜西老家的方言腔就暴口而出。默討秦縵喜歡或跟她親熱時也使得是陜西方言。一般默說的是金牛話,必以兒化音收束?!拔覂航駜洪e?!币苑辣蝗藭e意,有些話兒須得加減字。就比如這句,得這樣說,“我兒識今兒閑著呢?!?/p>
默從樓洞里出來,狠狠地長長地以陜西腔出了幾口氣。
也可能是這口氣在樓洞里沒一氣兒喘盡,默在小米那直待到天完全黑下來,還沒打算著回家。黃昏時,默把那口氣給接著又喘上了。
“真不想回去。那個家快把額悶死了?!蹦樎裨谛∶椎拇笸壬?。
“那就別再回去了。額把你藏起來。”小米學著默的腔調(diào),感覺默像個孩子。
“她媽對你不好,難道她也對你不好?”
“不是不好?!蹦蝗桓杏X無法給小米訴說,那種長久以來的壓抑、煩悶堆搭起來的墻。但如今,她們是他的親人,他不想對人多說,小米單純得讓默沒了訴說的欲望。不知不覺,天光已暗,他們倆都沒起來去把燈打開。條件反射式的驚懼,默早感覺到過幾遍了,再不回去,秦縵和她媽組合起來的冷氣場,就有他受得了。小屋里光線越來越暗,默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看見某些平時看不見的事物,幻想到平時不敢想的事。
“小米,你對自己的將來有啥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工作這么難找。我戶口還是農(nóng)村的。”小米的頭發(fā)鋪在默懷里。
“先得找份工作,再找個好人,成個家?!蹦难劬ν∶啄樕弦幌乱幌碌孛徶?。
“你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小米狡黠的眼睛直盯到默的肉里去。
“在說你呢,怎么扯我。”
“怎么,你不打算娶我呵?!?/p>
“你說什么呢?!蹦牪怀鰜硇∶资窃陂_玩笑,還是在說認真的。他在黑暗中聽到自己因為太過緊張而短促的呼吸聲。小米卻在他懷里笑起來。
“看把你嚇的?!背聊聛?,屋外的噪音就響亮起來?!拔揖褪窍矚g你。從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晌覐臎]料到,你也會喜歡我。這樣多的歡喜,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毙∶椎谋亲淤N到默胸口,溫熱的氣息把他的胸腔都呼熱了。
默的心跳得越發(fā)地快。
他真心喜歡小米?是。又好像不是。在他抱著小米干瘦的身體時,滿腦子卻是秦縵。這個名字給他造成的無形的東西,是血肉里的牽連。似乎正是這些無形中的東西,迫使默拿秦縵豐滿的肉體與單薄的小米進行比較。秦縵優(yōu)雅、高貴而冷酷,需要人不停地施加溫度才有活力,小米則家常,隨和,一眼能識透,當欲望平息下來,默就感覺,小米身上總顯得缺點什么。
孤獨感并不因此而消除。
要是默在突然有這種清醒意識的當兒,起身離去,事情也就不會變得像后來那樣復雜了。
“至于將來,聽天由命吧?!辈恢∶浊懊孢€說了什么。
默感覺到一絲麥克尤恩所言的 “蚊叮似的快感”時分,他虛脫了,意識和聽覺一同短暫地喪失。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馬達聲。默的聽覺仍舊不思歸處,小米以神一樣的速度,在地上一堆衣物間尋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默只來得及睜開眼睛。猝然明亮起來的燈光,令他重又閉上了雙目。
默聽見小米媽嘖嘖連嘆了六聲,默也聽到小米驚叫了一聲,緩緩醒覺過來,那已是在幾聲耳光之后了。默坐在小床上,瘦弱弱的胸肌袒露著,脖子顯得很長,默轉(zhuǎn)動長脖子看見小米矮了下去,蹲在地上嚶嚶啜泣。
小米媽必要將兩片薄嘴唇撮起,把嗓子豎尖的。
“默,你先穿衣服?!毙∶讒尷渲粡埬槪僖膊荒闷綍r那種像對親兒子般和氣親熱的目光看默。
默穿好衣服,等待著。又聽到小米媽的聲音:“默,你做下這種事,你說,小米以后可怎么活人呢?”
默低了頭,不吐一字。
“我問你,你真心喜歡我們小米不?”
默感覺無從說起。
小米的哭聲頓了頓,伴奏似地又續(xù)上了。
默俯下身去,眼睛盯著地上麻糊糊的燈影, 這一切太像是個圈套了。
我們暫且讓默的腦子在這兒混沌會兒吧。
當一再地回想到另一種傳聞時,茉莉同樣盡量保持客觀,讓整個事件以最原始也最真實的面貌還原。當然,相對于如今已無人完全能說得清的真實事件,這其中,得有茉莉的主觀判斷。
茉莉期待秦縵主動回憶當年,但茉莉等來的,是如今秦縵一天比一天健忘的現(xiàn)實。
當時秦縵二十六歲,身上還保留著大城市上海的諸多遺風。一眼看去,秦縵有別于金牛城的任何一個女人。秦縵若善于打扮自己,她仍有著能招星惹探的那種天姿。但這天然,她慣于藏著掖著。跟默在大學里相識,并跟著他到了金牛城,在一點點了解了這個縣城之后,也一天天發(fā)現(xiàn)愛情并不真的是一切。
秦縵身上老掛著件寬松的外套,熱了,就脫下來,露出里面家常穿的襯衫,穿著睡衣就出門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有。
誰都不曉得任龍飛是不是真是上海人,反正,他就是這么跟秦縵套近乎的。秦縵偶爾接送茉莉的規(guī)律,任龍飛掌握得特別準。
“嗨?!比锡堬w的眼神徑直穿透了她。那一聲嗨,低迷,優(yōu)雅,卻極撩撥人的。
一轉(zhuǎn)頭的剎那,秦縵莫名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愉悅。任龍飛長得像德國足球明星,動人的氣質(zhì)里,有某種讓秦縵困惑的東西,一頭自來卷的亂發(fā),一身喬丹運動服。秦縵絲毫不掩蓋自己對這個高大威猛男人的欣賞,但也毫不掩飾對那頭頗有些娘兒們氣的自來卷亂發(fā)的厭惡。當任龍飛操著讓人驀然產(chǎn)生猛烈鄉(xiāng)愁的家鄉(xiāng)話跟她執(zhí)著搭訕時,秦縵從沒給這個讓她一直有著矛盾印象的男人再進一步的機會。
B
茉莉在火車站下了車,又往回走了兩站地,才終于在一座立交橋下看到方奴說的“一座像教堂似的建筑”。
玻璃建筑的外面刷成了紅白藍三色,讓人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三部曲,像在一把巨傘剖開來的切面上又切出了幾個小切面。很多個門一齊敞開著,從最方正的那個門里走進去,茉莉看到的是一片混亂的景象。
四五個穿著藍工裝的姑娘小伙正在往外扯彩旗,還有四五個在吹氣球。這座建筑里面,也是以不規(guī)則為規(guī)則,以不規(guī)則為時尚,幾張桌子貼著玻璃墻散亂擺放,桌子后面坐了些穿白襯衫打領(lǐng)帶戴眼鏡的年輕人,桌子可能有六七張,正中間,一張圓形的桌子上,擺了個沙盤,足有幾百個在白日里發(fā)著沒用的光的霓虹燈,將本該五彩斑斕的光束一齊努力著虛弱地打在沙盤上。
茉莉一走進去,一個長著圓圓腦袋的高個小伙立刻出現(xiàn)在眼前??戳搜圮岳?,跟旁邊的人說著什么,扭頭往一道門里走。那個圓腦袋,顯得有些滑稽。
茉莉跟著往里走,一扇屏風似的東西后面,出現(xiàn)一張巨大的辦公桌。
“你只要每天在能來的時刻來辦理一些事務即可,當然,若能準時則再好不過。今天天氣真好,你坐公車來的?不好找吧。我對人沒什么要求,把你需要干的事干利索?!?/p>
茉莉確定,這便是莊語了。莊語拍打著桌上攤著的幾堆打印好的文件。
茉莉站著,接不上話。
“你來了就好了,你看看這些文件,快把我埋了。燒了它,其實啥也不會損失,你說是吧,人總愛弄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水在那,你自己倒杯喝吧,紙杯在中間那個抽屜里。明天記著帶著個杯子過來,那紙杯子指不定啥玩意兒做的呢。哎,現(xiàn)在的人哪,都不知自己為什么活著?!?/p>
為什么活呢,茉莉從不敢這樣問自己。
莊語隨后就跟茉莉談起了業(yè)務方面的事,那語氣,聽來好像茉莉已在這工作了八年了。
茉莉五分鐘后就在玻璃建筑里工作了。
那天,她就坐在莊語的辦公桌前整理那堆文件,一邊聽莊語說話。
來買房子的人真多。
茉莉上班不到一個禮拜,有兩棟樓剛開盤就一下子賣完了。
莊語說茉莉一來就給他帶來了好運。這個城市里的人,對房子有著對生命般的熱情,有好些人是來給上初一的兒子買將來娶媳婦用的房,有買給三兩歲的孫兒的,也有幾個人來了幾趟,認為苔南的房價簡直高得太離譜,跑到外省去買了。反正離老去的那天還早,買了也是閑放著,哪放還不是個放。
這天下午,茉莉接到一個找莊語的電話。莊語去銀行了,手機落在桌上。電話里的女子聽上去才睡醒,打著呵欠,從頭到尾就說完整了一句話,要茉莉督促莊語吃早餐。
女子也不問茉莉姓名,說著好像又睡著了。
回頭茉莉?qū)W給莊語,莊語說那是米巧兒。
“那是莊總的心肝?!鞭k公室里的小張道。
米巧兒什么也不做,就畫畫。相比,米巧兒的媽米總是個極富野心的女人,說起這個米總,莊語神情嚴肅,似說起了神明。
總公司在西安。這個茉莉早曉得了。
“往苔南的投資,是專給我的一塊試驗田。權(quán)當是賜給我的學校,打算讓我經(jīng)受磨難的,沒想,竟會如此順利。我媽一直說我命大,定有貴人相助。”
茉莉發(fā)現(xiàn),莊語眨眼睛和說話的步調(diào)是一致的,眼睛一睜開,他就得說話。他善說,有的說,跟茉莉說,跟周圍走過的任何一個員工說。實在找不到人,就跑出去跟保安說。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打手機。
這些天,茉莉好像頭一次發(fā)現(xiàn),苔南的夏天其實蠻怡人。氣溫高得還能讓人忍受,空氣質(zhì)量也還不會給人帶來看不見的疾病,交通暢通無阻。很多人在失業(yè),而茉莉,通過方奴才獲得了給莊語打工的機會。
每當這種時候,茉莉就有點思念方奴。
方奴是苔南某學院的心理學教授。教授本名很官方,叫方正,在茉莉跟前,自貶為奴。
茉莉像一盞光芒被灰塵蒙住了的燈盞。方奴努力使茉莉相信,這世上,只有他,能擦亮茉莉這盞燈。
茉莉自己并不糊涂,跟方奴那段感情,不排除方奴對她長時間的暗示和引誘。
方奴感覺到茉莉?qū)ψ约旱囊蕾嚕ㄟ?,方奴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茉莉也有著病態(tài)的依賴),茉莉是她媽媽一個人帶大的,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茉莉沉默少言,老給人一副在艱難中苦學的樣子,但凡略了解點茉莉家庭背景的人,都想對這個女學生表示一下好心。向茉莉示好的人多了,方奴就動起了別的心思。方奴有意把茉莉?qū)ψ约焊赣H般的依賴跟別的界限給模糊了。而茉莉,在這方面好像天生是稀里糊涂的。
方奴用盡各種辦法讓茉莉畢業(yè)后留在了他的城市苔南。
燈盞也許擦亮了,也許亮了又會蒙塵,不管怎樣,方奴最終沒能留住茉莉,也再看不到那破塵探露的光芒。
他的茉莉呵,不是“清冽的淺灘”。她復雜多變,似沼澤的誘惑,方奴沉陷日久,無力自拔。
那天下午,茉莉往方奴宿舍門上貼了一首詩,茉莉就這樣跟他告別了:
他非??旎睿卜浅n郁
一個討厭的鄰人,卻是杰出的伙伴
極為輕率,也格外造作
義憤填膺的天真,但又甚為漠然
真誠得可怕,卻又十足的狡猾
一個禮拜后,莊語將辦公室搬到一棟新樓里去了。臨時搭建的那個玻璃建筑成了專門的售樓中心。
一套一樓的三居室??蛷d里支了三張桌子,兩個臥室,一間是財務室,一間是莊語的辦公室,還有一間,用作會客廳。
只要茉莉手邊沒事,莊語就把她帶在身邊,每天這那的各處跑。有時,也去工地,莊語總會隨時要求茉莉拿出某樣文件來查看,所以,茉莉總是隨身帶著一個巨大的公文包。
莊語自己閑不住,別的人也就不能閑著。有時,只是為了問問昨晚天氣預報怎么說,莊語會把某個員工喊到辦公室里來。也有那么些時候,茉莉站半天,等莊語醒過神來,問茉莉,有事嗎?茉莉說,不是您請我過來的嗎?哦,對了,我剛才突然想到個好創(chuàng)意,急想跟人說說。
也有時,莊語會問哪買的皮鞋或床單便宜。
“我知道的祖宗都是靠節(jié)儉發(fā)家的。噯,今天就給你講講我的祖宗,我老丈人。老人家三十歲上離開了故鄉(xiāng),活得不容易?!鼻f語泡了一杯茶,坐下來打算給茉莉詳細說,卻來句,“每個讓人敬佩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女人?!?/p>
辦公室里聽見的人,都針對這句話大加嘲諷一番。
“我那老丈人,是給我丈母娘拐跑的?!鼻f語朝茉莉悄聲地道?!八L得就像一粒米,可你不曉得她的能量。他寧愿拋妻棄女跟了這?!鬃??!避岳蚵牭?,猝然勾起些聯(lián)想,一面又想到了自己正在寫的故事。聽莊語還在說:“剛到西安那會兒,他們賣大米為生,丈母娘家本來就是做生意的。賣了一個月,虧了三千塊。改賣辦公文具,沒虧損,三個月下來,賺了四十七塊。虧得我那丈母娘腦子靈光,她媽曾給了她一筆私房錢,她媽是個開雜貨店的,攢了一筆錢,數(shù)目說出來嚇死你。喏,我那岳父大人開始還硬氣得不行,不用娘們的錢,哼,丈母娘也就一直沒給拿出來,否則,就沒有咱后來的海南公司了。哎呀媽呀,差點忘了,過會兒我們?nèi)ド虡I(yè)銀行。”說到這,莊語坐在茉莉的辦公桌上吸溜了一口速溶咖啡,一邊俯下臉去看電腦上的時間?!案鷧墙?jīng)理約好的是三點,你記得到時候提醒我一下?!?/p>
茉莉盯著莊語暗笑,這是個靠說話補充能量的人呵。就像她自己,很多時候,依靠幻想,或者可以說,靠回憶。
“茉莉,你就準備好讓你的耳朵長繭子吧,故事老長了,三年都說不完?!迸赃叺男≈茏哌^來,臉貼在茉莉肩上。
“無非就是想炫耀他這個丈母娘多有本事?!蹦穷^的小張大聲說。
“嘿嘿,碎女子。哦,對了,《被解放的姜戈》你們看了沒,我聽說這苔南竟然還有黑奴販子出現(xiàn)呢?!鼻f語盯著長得像個非洲人的小張壞笑著又喝了口咖啡。
茉莉想了想,方明白話里的意思,不敢笑出來,盯著小張。
小張倒也不生氣。一番打趣斗嘴,急起來,撲過去撓莊語。莊語跳起來逃了。茉莉埋頭整理出幾份往銀行要帶的文件表格。莊語回過頭來,纏著茉莉還要講:“白手起家,其實很少有人真正懂這件事。他給那?!坠罩x開了故土,工作也沒了,后來做過許多買賣,賣過饅頭,辦過養(yǎng)豬場,醋場,到最后,那?!捉o折騰得發(fā)了威?!?/p>
“你那岳父,原來做什么的?”茉莉急于探聽。
“這個,他們談起來好忌諱的樣子哦?!鼻f語并無心在這個上?!坝幸惶?,望著那片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他感嘆道,這片土地可真廣闊啊,要是在這蓋幾棟房子,站在樓頂上,都他媽能望得見紐約呢。”
“老丈人把豬趕跑了,建了幾座房子,引來了許多人和他們的錢。”聽見的人,拉長了調(diào)子又爭相模仿起來。
“哎呀,死女子們,我都忘了說哪了,茉莉剛來,不知道,這個很勵志呢,你們安靜點,這個月我會要求上頭多發(fā)點獎金哦?!?/p>
黃融融的暖,被懶悠悠的風吹得抖動了一下。茉莉的心抖了下,有別于方奴又色又膩歪的喚聲。竟似鄉(xiāng)愁般。
“你的米巧兒來電話啦?!必攧帐业幕ù蠼阍诮泻?,莊語的手機在她的桌子上鬧呢。
“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們講這些嗎?”莊語邊走邊回頭問茉莉。
“勵志呀,莊總?!毙埡啊?/p>
“可別把我們也都勵到山上去啦?!毙≈軌旱蜕らT兒說?!八险扇?,到山上去了?!?/p>
“千萬別讓莊經(jīng)理聽見?!?/p>
“他那個丈母娘你沒見過,長得風擺楊柳,”茉莉的記憶馬上風起云涌,那張已不知是被她虛構(gòu)還是被記憶起來的面容爭相浮現(xiàn)。
“那米巧兒跟莊總,就不是一路人?!毙≈懿遄?。
茉莉感覺到一陣震蕩,這情景,仿佛來自她寫的故事,又好像是來自她的夢。
茉莉心神遠游,聽得小張壓低嗓門兒說:“莊總到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p>
“那海總其實是出家了。”
兩個女孩子爭相說著。
“突然就不知怎么了,成天游東逛西,再懶得管顧生意,后來索性就躲去山上了。哼,我看啊,原因怕沒那么簡單,哎,照我說,那是報應,聽說??偫霞业脑浞蛉吮让卓偲炼嗔?。真是人心不足。”
有風從過道里吹進來,吹得茉莉脊背發(fā)涼。
在莊語手下干活,輕松自由。茉莉可以隨時來去,只要把手頭的事做好。不過,茉莉盡量規(guī)規(guī)矩矩。
茉莉做過的事,莊語倒是件件滿意。
慢慢地,茉莉已干得得心應手了。
這天,茉莉起得晚了,天氣悶熱,茉莉在公車上隨便化了點妝,發(fā)現(xiàn)把工牌號沒帶在身上,平時莊語也不注重這個,但莊語警告過:被米總撞上,我可沒辦法替你解圍。
茉莉這天一走進辦公室,出其不意出現(xiàn)的米總就等在那。茉莉不僅遲到,還儀容不整。一頓尖酸刻薄的訓斥差點讓茉莉轉(zhuǎn)頭跑掉。被人當著面像條狗一樣被訓斥,這還是頭一回。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想想你自己憑什么待在這個公司里?我最見不得的就是投機取巧混日子的人?!泵卓偟难凵裆咭粯雨幚?,單薄的身體里噴出的言辭像一簇簇箭矢。
米總的普通話里夾雜著兩三種奇怪的口音。茉莉突然抬頭直視著米總,倒把米總給驚到了。
“秦茉莉!我說的不夠明白?”
茉莉把“小米”兩字緊緊地咬在唇齒間。這個秦茉莉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回頭米總問莊語。莊語說,她腦子好使得很,在公司里一個頂仨呢,可能是沒睡醒。
茉莉認真誠懇地寫了檢查,上傳到西安總公司網(wǎng)頁的醒目位置保留了一個月,這事才算過去了。后來茉莉?qū)W會把表面上的工作做得讓人找不到話說。
茉莉回味米總回望她的眼神,只是憤怒、陰冷,單純得很。茉莉看鏡子,自己的長相跟小時候比,變了沒有呢。那個名字,如果她呼喚而出,那將會是小米媽的嗓音,同時也是爸爸的嗓音。
寫寫廣告文案,搞搞策劃之類,也幫小周和小張打打文件。自己找活干,這在茉莉的工作經(jīng)歷中,還蠻新鮮,倒能激發(fā)茉莉真正的工作熱情。
這感覺真的挺好。茉莉既不自由,又自由。
底下的員工們有了問題就直接跑來找茉莉。茉莉總會有辦法處理得讓人信服。
就知道方老師推薦的人不會錯。莊語由衷地贊嘆。莊語在西安上大學時,方奴去他們學院做過一次演講,莊語從此很崇拜。到苔南后,專門找到方奴,方奴送了本親筆簽名的著作。
莊語上的是一所藝術(shù)院校,跟米巧兒是同學。米巧兒身體不好,有些微的哮喘,莊語得以逮到機會憐香惜玉,俘獲了米巧兒的心。畢業(yè)后,米巧兒也沒出去工作,倒是個能把自己侍弄得不那么無聊的人,也不是浮夸之人,一個人畫畫能畫七個小時。茉莉聽來非常佩服。莊語說起米巧兒,神情同樣是肅穆。一天天地,茉莉?qū)@個在異地他鄉(xiāng)從未謀面的女子由好感而心生莫名的嫉妒。
茉莉后來見到了米巧兒放大的照片,頭發(fā)黃黃的,臉小小的,眼睛很大,水水的,看人的眼神軟軟的,皮膚白得讓人有那么點不舒服感。某種熟悉的壓抑感。這張照片,勾起茉莉?qū)σ惠v自行車的許多記憶。
四處是施工的嗓音,空調(diào)開著,房子里仍舊悶熱異常。每當有人盯著窗外看,莊語就會說,看見了嗎?那棵上面結(jié)了艷麗果子的熱帶大樹,那片濃得要流出綠色的蜜來的草坪,還有那個游泳池,能把我們所有人泡在里面啦,啊,看看我們住的房子,看看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走進我們苔南房產(chǎn),如同走進歐洲的莊園。
外面的水泥路面被太陽曬得一片片焦裂。
辦公室里死氣沉沉的,沒人接上莊語的話打趣一番。莊語將一沓文件交給茉莉,有個西安的老客戶想在苔南買套專在夏天度假的房子,按照上面的資料把咱們那個表給抄一份即可。莊語拿起那疊文件來摔了下,罵道,“這老東西,他媽這么有錢,就差給他的狗也買套房跟另一只狗結(jié)婚了?!庇腥私械溃斑B莊總都這么仇富,我們呢,難道要去殺那有錢人嗎?”
茉莉仔細按著幾張舊表格謄寫,填完了文件,看到末頁的紙張上,甲方署名一欄寫著兩個軟綿綿的字:海默。
窗下的花花草草長起來了,才栽上的風景樹努力地從地下吸取著養(yǎng)分。這些來自遠方的樹們,得極其艱難極為緩慢地適應這里的水土,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死去。
“茉莉,怎么了?”莊語的眼睛里滿是溫柔。
胃里空虛得讓人難過。茉莉記起早上沒吃早飯,在莊語的盯視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止不住一陣陣顫抖。
“中暑了吧,你快回去休息?!?/p>
茉莉站起來,往門外走,站在大太陽底下喘了幾口氣,真像是中暑了。
茉莉想立刻給秦縵打個電話。
又有兩棟歐式風格的建筑立起來了?;ú輦冝Z轟烈烈地長起來,又被太陽曬得蔫頭耷腦的。這里,不久就會有莊語描述的風景,承諾會變成現(xiàn)實。這家公司讓人贊嘆的地方,就是不會說大話,打出的每一句廣告詞,都會成為現(xiàn)實。
茉莉的幻想,從來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
秦縵仍舊住在小鎮(zhèn)醫(yī)院的宿舍里?!耙粋€人習慣了,多一個人老在眼前晃,煩得很?!彪娫捓?,秦縵輕描淡寫地說。
茉莉突然想買套房子。茉莉想讓秦縵提前辦退休。
熱鬧中,時間飛一樣。茉莉把一份工作堅持這么久了,她原以為自己頂多能做兩個月。以前打工的經(jīng)歷,從大一開始,沒有一份是超過這個數(shù)的。茉莉不知自己要什么,沒有熱情做任何事。除了幻想。
茉莉本打算要無盡探索的心漸被安逸弄得麻木。茉莉告誡自己,逝去的,已逝去,何必再去驚動它。
茉莉終于給方奴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方奴好像在一個刮著大風的地方,信號忽斷忽續(xù)。
“我是秦茉莉。”
“你好。我受……的邀請,在……”
茉莉掛了電話。茉莉倒希望聽到些情話。
但茉莉?qū)嵲谙敫苏f點什么,并且,以往的經(jīng)驗,只有方奴能讓她很快就獲得靈犀之慰。又撥了過去:“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你重新愛上我了?”
方奴的語氣茉莉不是很厭惡,卻也將她的說話欲一下給滅了。
幻想像一個肥皂泡,想附著在什么物體上,地面上,找不到這個附著物。它就只好一直在空中、在自己的夢里飄飛,直到破滅。破滅又復生。
茉莉換了電話號碼。方奴曾來找過茉莉,僅那么一次,幸好方奴是有身份的人,在感情與面子之間,總曉得選什么,這樣,茉莉倒清靜。
茉莉在外游蕩到黃昏。情緒像黑色的潮水,卷著她穿街過巷,她上學時一個人游蕩過的果園里,新立起了一棟棟商廈、別墅,很難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
應該慶幸才是呵。沒準,那海默先生真是茉莉至今還在幻想和追憶的親爸爸呢。就讓各自安好于各自的世界,不好嗎?
茉莉向莊語請了三天假。也許,她可以把那個故事完成。那是方奴的建議。茉莉創(chuàng)造了第一篇故事。茉莉感覺自己天生就是干這個的。
回到住處,鞋也沒換。茉莉發(fā)現(xiàn),一直在努力撐著的某個東西,現(xiàn)在,突然不怎么可靠了。
不。茉莉不會拿一件不怎么可靠的事,去打擾在艱難中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平靜下來的秦縵。
茉莉租住的地方,在南山腳下,窗外的藍天,不時飛過幾只白色的大鳥。房子不大,兩室一廳,那個廚房,茉莉至今還沒走進去過。看房子那天,就是這幾只白色的鳥兒,一下讓茉莉認定了,要住這里。去公司上班得換乘。這條街僻靜,公車半小時來一趟。茉莉每天都跑步去前面的路口坐另一趟公車。
方奴在電話里問過一次她如今的住址,茉莉回說,她不打算住地球了。那天下午,茉莉就換了手機號。
那幾只白色的鳥兒老在窗外的天空里盤旋。如果離開,茉莉會不舍得那些鳥兒,茉莉也還不想離開莊語的公司。
在窗前坐著的時候,莊語來了。
莊語四處看了看,過來坐在茉莉方才坐著的地方。窗戶外面空闊得很。
“讓我一個人住這,超不過三天我一準就瘋掉了?!边h處,是一大片荒地,莊語一下想到蓋房子的事上去,看看茉莉的臉,沒把話說出來。
天慢慢暗下來了。
出什么事了?能說說嗎,我們是好朋友吧。
“我只是有點不舒服?!蓖f語的眼睛,茉莉又說,“是,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怎么可靠?!?/p>
誰的人生又是可靠的。茉莉,別想一些沒用的。你這人怎么這么奇怪。
茉莉嘿嘿笑著,眼淚卻淌得滿臉都是。莊語走過來,不知怎么安慰,也不知把他的手放哪好。
米巧兒明天要過來,她想見見你。
好。茉莉隨口說著,想起自己有多久沒哭過了。她想探聽,又滿懷懼怕。不能因為名字相同,她就有理由把絲毫沒聯(lián)系的兩個人,設想成一個人。
與秦縵潛移默化給茉莉的記憶(沒有名姓的爸爸死了)相比,流言也許更可靠些。是,茉莉牢記著那個流言里主人公的名字,她爸爸的名字,只不過,她從未嘗試著,說出這個名字。
茉莉去衛(wèi)生間了。莊語站起來,走到電腦桌前去,拿起那放著的一疊文稿。
默是個憂郁的男人,似乎高傲又冷酷,但望向小米的目光,卻濃情款款,這樣的男人,最容易打動小米這種女孩子。小米畢業(yè)后沒事可做,眼睛整天盯著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那些劇里成熟又成了家只有黑白兩色服飾的男人,分外地令小米動容。
默深情的眸子牢牢吸住了小米,這個女孩子原來長得這樣好,嬌小,嫵媚,重點是,她看上去溫柔又馴順。小米的皮膚白得不真實。
默感覺到了怦然心動。
默都忘記了,這世上還有小米這樣令人賞心悅目的女子。小米媽已在里屋盛好了小米稀飯,高聲喊叫著讓倆人進去吃。母女倆平時吃住在商店,只有來了親戚,小米媽才領(lǐng)到家里去。
茉莉粗魯?shù)啬米吡宋母濉?/p>
“抱歉。我不知道你還會寫這個。那里面的‘小米,是巧合嗎?”
茉莉說,“你當是什么,就是什么?!避岳虿粫缘眠@憤怒從何而來。
“你究竟寫的是什么?”
“不知道。米巧兒明天啥時候來?”茉莉不耐煩地打斷了莊語沒趣的追問。
“差不多到晚上了吧?!鼻f語看看那疊文稿,又去看茉莉。
“你去西安的行程定在哪天了?”茉莉突然想把他快快打發(fā)掉,話說出來,就后悔了。
“下禮拜四吧,怎么,你想好了,要一起去嗎?”
“是。”
茉莉拿出手機,看到一條短信:我感覺自己就像你貼身穿過的一件衣服。
茉莉沒把那件“貼身衣服”后面的命運給接完整。她跟方奴曾經(jīng)一直進行的心照不宣的游戲。感情似乎就是靠這個刺激出來的,像草一樣,無端會從地里長出來。可他來得總不是時候,那陣兒,茉莉已從自己的黑暗情緒里掙逃出來了。
明朗時,茉莉只需要幻想就能活得很好。并且,不知是記憶的閃回,還是因為別的,總之,那幾天茉莉文思泉涌。
金牛城不大,幼兒園總共才三家,而茉莉上的那所,就與體育館相鄰,這就給任龍飛制造了太多的機會。
任龍飛大膽追求秦縵,在他的意念里,默是不存在的,那個家,也只是外婆的家。只要秦縵每天活著出現(xiàn)在金牛城里,任龍飛就認定自己還有的是機會。
這件事,秦縵自始至終不在其中,茉莉?qū)げ坏街虢z馬跡來構(gòu)建成一次事故,或者叫一個事件。
但中秋節(jié)后的一個星期一的早上,有很多人看見秦縵站在體育館大操場的籃球架下,倚著自行車,后座上坐著茉莉,秦縵在給任龍飛說著什么,有人說得玄了點,說看見任龍飛給秦縵在拭臉上的淚。也有人說,秦縵跟平常一樣冷漠,她停在那,只是因為任龍飛要給她送一樣東西。
秦縵臥室的書桌上,擺放著一個笑得紅舌頭從黑色大嘴里掉出來的小人像,他的頭可以靈活晃動,背后是面鏡子。人像的一只赤腳上寫著: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特別。
茉莉猜測,這正是當年任龍飛送給秦縵的那樣東西。
“我沒有隨便收別人禮物的習慣?!?/p>
“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打開看看,希望你喜歡。我剛回了趟老家。”
茉莉安靜地坐在后座上,看愉悅從秦縵臉上一抹抹兒蕩開。茉莉一眼不眨地盯著那只盒子。
哇,秦縵發(fā)出一聲嘆聲,馬上扳住了還在準備漾開去的笑?!爸x謝。我真的不能要?!?/p>
“值不了幾個錢,它只是來自故鄉(xiāng)哦?!比锡堬w的電鉆眼直往秦縵眼睛里面鉆。“我只是希望你快樂,沒別的,請你每天多往那面鏡子里看兩眼?!?/p>
秦縵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任龍飛。他的眼神很純凈,也很直接。秦縵很是過意不去,她一直跟同事們笑話任龍飛“那頭迎風亂舞的娘們兒的卷發(fā)”。相比這雙純凈的孩童般的眼睛,她自己的心理都有些陰暗了。
據(jù)幾個秦縵當年的同事講,秦縵此后真的不那么邋遢了,秦縵突然變得走哪都愛照鏡子,或許,同事只是因為嫉妒,才給秦縵編派那么多。茉莉是記得體育館和那幾個高大帥氣叔叔的,但茉莉總是把他們弄混。茉莉當年還小。
中秋節(jié)后,每天又是秦縵接送茉莉。
茉莉洗漱完去秦縵的臥室,看見頭蒙在被子里的爸爸,有那么一剎那,茉莉擔心爸爸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茉莉頓然覺得身體里哪舒緩開來,茉莉還不懂替自己的感覺詫異。
茉莉癡迷這種猜測,爸爸已經(jīng)死了。
秦縵牽著茉莉的手出門,走到樓下,秦縵去取自行車,茉莉站在樓下等。
是一種暗示的力量,茉莉抬起小臉,往樓上的窗戶里望去,看見默的臉貼在玻璃上,他向茉莉揮了揮手。茉莉低頭思索,不明白爸爸向她揮手是什么意思,那只手左右搖了搖,不像是道別的手勢。
秦縵穿了件藍色的連衣裙,很厚實,茉莉沒見過這條裙子,茉莉盯著秦縵看了又看。茉莉是那種不善于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的小孩。家中的氣氛讓她覺得除非有人逼迫你,就盡量少張嘴說話。
自行車行過衛(wèi)生局旁邊的家屬樓,停了一會。
街兩邊的景物重新動了起來,往茉莉的后方倒去,那些沖自行車笑的男人女人,跟茉莉一樣無聊張望著的老人和孩子,店鋪,街邊的柳樹、槐樹以及新栽種上的銀杏樹,茉莉早都看膩了,但為了消解打瞌睡的欲望,又努力地一一地看過去。
自行車再次停了下來,秦縵跟自行車卻難以分開了,秦縵的裙邊絞進了鏈條。
茉莉被抱到了操場上,看樣子,那裙子得有一會兒取,茉莉就往籃球架下走去。在那個三角形的架子下,茉莉轉(zhuǎn)了幾個圈,每轉(zhuǎn)一個圈,她的眼睛就往他們那掃一遍。
記憶里,從自行車上將她抱下來的人,面容是模糊的。但那只能是任龍飛。
任龍飛蹲著,秦縵站著,茉莉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當茉莉轉(zhuǎn)得頭有些發(fā)暈時分,那兩個人似乎凝固了,似乎有什么東西吸吞著,他們不得不向?qū)Ψ降哪樋拷?,秦縵半俯半蹲,任龍飛的臉仰起來,再轉(zhuǎn)一圈回來,茉莉停止了轉(zhuǎn)圈,藍色的裙裾完整地在風里飄揚,秦縵修長的腿乍隱乍現(xiàn)地向一邊躲避著,任龍飛的雙手被甩開了,頓了下,它們伸向那頭卷卷的亂發(fā)叢里去,任龍飛一直保持那個姿勢蹲在那,直到茉莉母女離開。
茉莉感覺那輛自行車突然像個醉漢,左沖右碰,無法保持平穩(wěn)。
茉莉有天早晨被喊起床,發(fā)現(xiàn)天還黑著,想賴會床,但小鬧鐘上明明已六點半了。外婆嫌幼兒園的飯不衛(wèi)生,早飯一定要茉莉在家吃,這樣一來,茉莉就要比別人少睡半小時。默喜歡去街角那的飯館吃牛肉面,一般在早飯擺上桌之前,默就已經(jīng)出門了。那段時間,默卻越來越不愛去吃牛肉面了。天就亮得越來越遲了,這是茉莉的觀察。
那天秦縵沒吃早飯,省衛(wèi)生廳來了人檢查工作,她要提前去做些樣子活。
外婆、爸爸和茉莉無聲無息地吃完了早飯,因為默近來一直能有時間買菜,外婆那幾天便沒出門,便不知道外面的天氣已冷得讓人發(fā)抖了。默倒是給自己換上了厚外套,卻沒給茉莉加件衣裳。默總是忽略了茉莉,包括穿衣這種小事。
茉莉病了一場。那天晚上發(fā)高燒,直到第二天下午,燒還沒退下去,外婆打電話把秦縵叫了回來。
爸爸和媽媽一同送茉莉去醫(yī)院,這可是多稀罕的場面呵。一同聽見醫(yī)生說,茉莉得了肺炎,得住院治療。
整整一個禮拜,茉莉每天都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打吊針。這七天里,茉莉有了許多發(fā)現(xiàn)。
醫(yī)院里的護士都愛笑,爸爸在時,她們都會圍過來,但爸爸的目光一挪到茉莉臉上,那表情看上去就像茉莉已得了不治之癥。那幾天,秦縵很忙,來了就爬在茉莉身邊的病床上睡覺。
那天清早就下起了雨。病房里看雨,令茉莉有種新奇的感受。爸爸在窗前來來回回地走動,不時抬起手腕看看表。茉莉感覺他身體里有幾萬只螞蟻在奔跑。
爸爸出去了一會兒。
茉莉睡了一覺。
茉莉那天晚上就可以出院。但直到天黑,也沒人來接她回家。
一個護士陪著她,護士不時撫著茉莉的額頭說聲, “可憐的,爸爸媽媽要真離了婚,你這個小可憐可怎么辦呢?”
離婚是個新鮮名字。茉莉還不懂它的含義。
第二天早上,秦縵和任龍飛一起來了。
茉莉頭一次見秦縵氣急敗壞的樣子。任龍飛不時伸手拍她的肩?!奥犐先?,他倒是誠懇認錯的。要不,給他次機會吧。我都被感動了。”
秦縵安靜了會兒,又開始拿掌擊拍著額頭來來回回地在茉莉眼前晃。
“他說自己對那小婊子沒感情,我就得笑臉相迎這頭迷途知返的狼?”
“咳,秦縵,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任龍飛的眉毛往茉莉臉上抽了幾抽,秦縵蒙住自己的臉,肩膀一抖一抖的。
“別走,求你了。”
“別這樣,秦縵,我不想把事情搞復雜了。我最希望的是你幸福,”任龍飛的話被沖進來的默打斷了。
默一進來,秦縵就一把抱起茉莉,把她放到任龍飛的手上?!败岳?,讓任叔叔抱,走嘍,我們回家了?!?/p>
任龍飛猶豫了片刻,茉莉已被塞到懷里來了。
茉莉回了下頭,再回了幾次頭。爸爸的背影不真實地掛在門框里。
“謝謝你。”來到街上,秦縵接過茉莉,把她放到自行車的橫梁上。
“怎么,用完了就把人踢開了?讓我來抱著她吧?!?/p>
后來的一天黃昏,是爸爸去幼兒園接茉莉。爸爸一進家就去切水果。外婆在他面前繞來繞去了很久,爸爸都沒打算把刀停下來。
秦縵摔砸那些相框在先,還是爸爸切水果在先,茉莉真記不得了。
茉莉區(qū)分不清那些黃昏,究竟哪一天是哪一天的黃昏。
那種情形,一直到第一場雪降下來,終于,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那時,天氣已很冷了。秦縵不再騎自行車了,母女倆走路去幼兒園。
爸爸一直是無聲的,所以,他在或不在,對茉莉來說,沒什么區(qū)別,她也從沒過分關(guān)注過這件事。誰來接她,茉莉也沒過分好奇。
除了天氣變冷了,白天變得短暫了,還有就是幼兒園的阿姨愛問茉莉問題了。
“爸爸離家出走前曾跟你說過什么沒?”
“是不是媽媽把爸爸趕了出去?”
她們對這個向來沉默不討人喜的小女孩,突然地全都表現(xiàn)得非常有興趣和愛心,弄一下她的頭發(fā),抓一把她的小臉,甚至,緊緊地擁抱她一下。
經(jīng)過這些阿姨的提醒,茉莉感覺,人們說她的語氣,就像說起那段時間在醫(yī)院里被人遺棄的一個剛出生的女娃子,這個女娃子后來被一個鄉(xiāng)下人收養(yǎng)了。
茉莉終于意識到,她有好長時間沒見到爸爸了。
那天是周末。外婆一早帶著茉莉出了門。走的是茉莉上幼兒園的路線。茉莉提醒了外婆三次,今天不上幼兒園。
外婆一直走,走進了體育館。
在看門的大爺那打聽到了任龍飛的宿舍在二樓。
喘著氣上樓。在一個刷著紅油漆的門前,外婆伸手敲了三下。
外婆沒進去,站在門外跟任龍飛說話。
說的什么茉莉一句也聽不懂。
“你這樣做,會讓秦縵在將來承受不該承受的。”茉莉飛快地默記著,也就記住了這一句。她原打算把這次談話一字不落地告訴幼兒園的阿姨的,每當茉莉說出一句令她們睜圓了眼珠子的話來,茉莉就會比別的小朋友多得一份寵愛。但最終,茉莉還是沒能把這句話背給幼兒園的阿姨聽,茉莉忘了。茉莉有可能編造了其他的話。
那天后,茉莉就沒再沒見過任龍飛了。
那年寒假,外婆跟秦縵帶著茉莉去了上海。
待了整整一個假期。茉莉見到了洋氣的小姨和愛說笑話的舅舅。外婆從此就留在了上海。
秦縵后來調(diào)到了一個偏僻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變得比默還沉默。茉莉從那時起,越來越學會怎樣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而爸爸,因為茉莉無法證實的“死”,反而獲得了她的懷念和尊重。
茉莉三天沒睡覺,暈頭轉(zhuǎn)向。
第四天一早,茉莉像往常那樣來上班了。
莊語看她神采奕奕,說是不是發(fā)展到新男友了,何不領(lǐng)來我們大家都瞧瞧。
茉莉說,見個鬼。
莊語湊近前,悄聲說:“你必須棄了方教授,才能活出你自己,你一直被他控制著?!?/p>
“哦。”莊語譏諷的語氣令茉莉真生氣了,卻又不知在生誰的氣。
“我越來越覺得你這個人很神秘?!?/p>
茉莉沒說話。
“茉莉,我們能說點別的嗎?一些需要認真說說的事。”
茉莉坐正了,做出傾聽的樣子。
有人正好進來,茉莉借機走開了。
茉莉無法不讓自己心存對米總一家人的畏懼。好像那是個炸彈,她得時時小心避開。
黃葉一片一片兒的開始落了。
茉莉頭一次去西安。幾乎每隔一個禮拜,莊語就得跑一趟西安,向米總匯報工作,處理一些公司的業(yè)務。
茉莉在后座上睡了一路。莊語和司機說了一路。
到了總公司,茉莉借口怕見米總,一個人四處去轉(zhuǎn)悠了。
過了吃飯的點兒,莊語打電話過來時,茉莉在一個小茶館里敲鍵盤。跟方奴在一起后,茉莉唯一得到的好處就是挖掘出自己身上的這種潛能。
半小時不到,莊語就趕過來了。
“米巧兒不要人陪嗎?”
“她去鄉(xiāng)下浪去了,我回來都找不見人。”莊語說著伸長脖子往屏幕上瞄。茉莉?qū)㈦娔X扳正了,讓他看仔細。
“茉莉,一直想問你,你不會是個暗探吧?!?/p>
茉莉的樣子,又冷又嬌艷。
茉莉抿了口茶。“探你什么?”
莊語笑了笑,拐個彎說:“探我的心?!?/p>
“哦,你沒說實話?!?/p>
沉默讓人難堪。
“茉莉,我那天想對你說句話?!毙〈氐幕鹈鐡溟W著,莊語的眼睛紅了。
“我直接告訴你好了,我想來證實一件不可能的事。”
“看,我就說嘛?!鼻f語故作輕松,大聲笑起來。
“我喜歡上你了?!?/p>
“如果是為這個來,我已經(jīng)聽見了,你可以走了?!避岳蛑便躲抖⒅?。茉莉真心希望他走。
“我這個人別的不好,還就有一點好,我對米巧兒的感情是最忠貞的??墒?,茉莉,人心里的事,會讓你身不由己?!?/p>
茉莉笑聲。莊語胖了,圓腦袋越圓了,亮亮的眼睛,肚里的話全流在外面,也不能阻止他繼續(xù)發(fā)胖。
秦縵說過,沒有壞心眼的人,算是個好人了。
茉莉?qū)γ媲斑@個好人,無端有些憐憫。
“想吃什么,把肚子填滿了,看我這胸懷間,對你的深情厚誼,還這么猛烈不?!?/p>
倆人去吃了陽春面,茉莉愛吃這個。莊語嫌茉莉吃得太艱苦,想換個地再去吃點別的,茉莉讓他自己去。
莊語坐著沒動?!拔业蒙蠀捠嘲Y,失語癥,都是因為你。我不會說,但你比我會理解。”
茉莉不語。莊語就矜持了,找不到話說,一眼眼望著茉莉。
送茉莉回酒店的路上,莊語買了些水果和零食,按著米巧兒的口味,他認為女孩子都愛吃這些個。茉莉時而節(jié)食,時而暴飲暴食,有時候,半夜三點,她還在吃。
這段日子,茉莉沒發(fā)覺竟把這毛病已給戒了。
茉莉吃了一驚,從沒這么輕松過。也沒這么快樂過。
走到茉莉的房門口,莊語把手中的東西交給茉莉。懶得回去了,再去訂間房。
莊語很快回來了。
看見桌上的酒瓶,眼睛一亮。
“你太善解人意了,我就喜歡這牌子的?!?/p>
茉莉一直暗中依賴酒。到莊語的公司后,她已在慢慢地戒了。
“為我們今天項目的審批順利通過。”莊語看著茉莉說。
“不,為我們今天過得還不錯?!避岳驈谋雍竺婵粗f語?!叭ニ墓ぷ?。”
“對啊,我們沒必要一直要談他媽的工作。茉莉,我才克制住了,現(xiàn)在又感覺喜歡你了?!?/p>
“喜歡我,你會傷不起的?!?/p>
“為你去死都樂意呢。”莊語有些無措,從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里,茉莉看出,這會兒,他沒在耍貧嘴。
有一瞬,能聽到空氣的喧囂。
茉莉想開個玩笑,讓這一切過去。但她心里,一縷春風漫吹著,愜意得讓她難以開口。
“人活著,多難啦?!避岳蚝鋈徽f。
“呃,茉莉,你懂什么是難。我上不起學,我爸包種了村里人的三十畝地,你見過一個人累得吐血的樣子嗎?莊語的眼睛紅得要冒出血來了。我不是沒好好學,那些數(shù)理化,他媽的,專像是跟老子作對,我一晚上不睡覺,也做不完一道題。真不懂,考他媽那玩意兒有什么用。沒辦法,我只好去學了專業(yè)。學畫畫,我畫得不錯??墒?,專業(yè)得錢堆。畢業(yè)了,又找不到工作,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他媽老感覺自己不是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感覺活著總有種負罪感。只要一個人靜下來,內(nèi)心就像被什么啃嚼著,我喜歡跟人說話,隨便說點什么,就不會被那種感覺追著了。上大學,遇到了米巧兒。給我講她爸為了活下去,怎樣在這個世上奮力打拼,怎樣心存恐懼。米巧兒說,她爸其實是個軟弱的人。當年,他是迫不得已逃離了故鄉(xiāng),這個,米巧兒到哪都說,米巧兒認為,他們之間根本沒感情。我自己何嘗不是個軟弱的人呢。要不是她把我引薦到苔南公司,我可能已快到地獄門口了。我老覺得,我命好,總會遇見特別的人,比如現(xiàn)在?!鼻f語看著茉莉。
茉莉不去迎上那雙眼睛??粗巴狻状诬岳蚨继拥袅?,見米巧兒的機會。怕什么,茉莉自己也不清楚。茉莉懷著一顆偵探的心,也懷著一顆逃避的心。
夜忽然很安靜。燈光一會兒很亮,一會兒又昏暗不明。
莊語索性坐到地毯上去,伸長了腿。
與莊語講的苦難比,茉莉所經(jīng)受的,不,其實,它一點也不比莊語所承受的膚淺輕薄。
像是看不見的殘疾。看不見的,才是最可怕的。
頭發(fā)垂下來,茉莉的眼睛躲在后面。怪異而迷人的茉莉。
說說你吧。莊語眼睛里閃爍的東西令茉莉想靠過去,把身心放松,讓無時不在幻想的腦袋像棉花一樣落在他肩上。
“你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么。”茉莉答非所問。
“怎么說呢,我很感激米巧兒一家人。我盡量做得讓自己的良心能過意得去。他們把苔南的市場放心交給我一個人去做,他們不怕我搞砸了,我還能向老天爺要求什么?是的。剛開始,也有過那么一剎兒的迷茫,但現(xiàn)在好了,那么多的事催著你,趕著你,超過這個,爭取那個。跟這個斗斗心眼,跟那個玩玩智商。茉莉?”
“嗯?”
“我感覺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你真的,愛過方奴?”
茉莉想了想,給莊語背誦了她貼在方奴門板上的話,那是繆塞的話。
茉莉喝了口杯子里的東西,意識到一個她從未考慮清楚的東西。和莊語,她有著同樣的憂郁、困窘。
莊語盯著那張臉,這個茉莉,他一點都不了解,她來自哪里,抱什么目的而來,她有可能會讓他破產(chǎn),甚至置他于死地。可是,這番柔情蜜意,莊語也從未體驗到過。
“如果感情可以論斤、論兩的賣,教授可能已讓我欠下巨資了,教授恨不得把什么都變了錢。方奴有家,有女人。不止一個。還有個兒子,在英國,比我小兩歲。你可能要問我為什么?這樣,那樣。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赡苡心撤N吸引力的存在,是。我就是感覺到那點吸引力,一種他媽的奇怪的吸引力。但我至今都沒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莊語暗中舒了口氣。
“你喜歡做什么,有沒有什么理想?”莊語完全放松下來,問茉莉很多問題。“我感覺你是個,唔,是個不容易快樂的人。我也是才發(fā)現(xiàn),我自己,非常地想讓你快樂?!?/p>
“哦。真感人??梢詫懸徊抗费獎 !避岳虻难鄣祝恍莾汗饷⒁婚W而逝。
“我喜歡寫作。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避岳蛲巴獾囊箍照f。
“你對這個世界不滿意?”
“不是。我不是因為不滿才去創(chuàng)造?!?/p>
“那因為什么?”
“某種困境中的仙境?!?/p>
“我聽來怎么還是一回事。反正我也聽不懂。那么,你寫的那個東西,真是你的創(chuàng)造?”
“你是專為探測這個而來嗎?別看我一天給你屁顛顛地打工,喏,我甚至,都不想了解你那個破公司一丁點兒。吁,請相信我五分鐘。我和你,只是一對就著夜晚隨便說點什么的男女?!?/p>
“我這個人心里想什么就要說什么,要不然我得憋死?!?/p>
茉莉笑。
“茉莉,你認為我是個好人嗎?”
“我的見解不重要。對你來說,重要的是你那個世界對你的評價。米巧兒,尤其是米總對你的評價?!?/p>
“我怎么聽著后背直發(fā)涼,”莊語站起來,走到茉莉?qū)γ嫒??!澳敲?,你是哪個世界的?”
茉莉指指天花板。
“我想問個認真的問題,你,會喜歡我嗎?莊語艱難地說,像農(nóng)人在確認自己有沒有上當受騙?!?/p>
“哦。去喝口涼水吧?!?/p>
“我曉得我在說什么。”茉莉的淡漠反而激出了莊語的勇氣?!案阋黄鸸ぷ鞯倪@些日子,我意識到,一個人工作上的成就并不是最重要的,那個問題我還是在上中學時考慮過,現(xiàn)在,我又開始信了,我相信我們都有靈魂,他的快樂才是我們真正的快樂。”
“如果我理解得沒錯,那種快樂,你不是早已擁有了嗎?”
“如果你不出現(xiàn),我一輩子都會以為快樂就是那番樣子的,報答,償還,責任,現(xiàn)在,我覺得倒像是某種惡意甚至是傷害。我只是在為了讓別人看得起而不得不讓自己拼命?!?/p>
“喏,有道理。那么,快樂是哪種樣子的?!?/p>
“快樂,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樣子。”
茉莉轉(zhuǎn)過身去,玻璃窗上,懸掛著幾顆星子,如果你不去注意塵世的燈火,星子就會異常的明亮。
“可就在今天中午,跟米總一起吃飯的時候,你不在,我才突然地意識到,我對米巧兒的感情,原來摻雜了那么多別的東西。”
“哦,你比我更有編故事的天分?!避岳蛴行┌l(fā)暈。喝多了,心跳氣短。她又倒好了兩杯。
“你不相信我,沒關(guān)系。不管怎樣,我得說出來。你知道的,我是個憋不住話的人。也許,你我都是有備而來,誰知道呢,不,這不重要?!?/p>
茉莉斟酌三番,終什么也沒說。茉莉很想打開門,請莊語出去。但她邁不動腳。
那快樂,不正是這段時間,她真心感受到的么。
“米巧兒要的,也許是個藝術(shù)家,對她來說,這才公平。而我的內(nèi)心里,越來越是一套刻板的工作程序。一旦停頓,你知道,我將什么也不是??筛阍谝黄穑@一切又會是另一種樣子。我說得夠多的了,在你還沒討厭我之前,把這杯喝完我就走,茉莉,我只想說,希望你,對這個世界多一點信任,試著相信我,希望你快樂起來。”
酒杯在茶幾上的輕觸聲,他正在離去,門打開了。他真的會關(guān)上那道門,然后,一切將還是原來的樣子。
C
秋天的道路,為落葉覆蓋,才打掃干凈了,又積了厚厚一層。似慵倦的蝴蝶,一陣陣飄落,都難得用點力氣找個好點的落腳處,就落在了樹下,長椅上。長椅上,坐著方奴。
太陽。長椅,和方奴。
很久再沒出現(xiàn)一個人。
有時,連著幾個月,方奴都待在這幽閉的房間里。而有時,這里那里,像是趕趟子,他被邀請著去演講。
方奴去陽臺抽了支煙,發(fā)現(xiàn)路燈下何時飄起了細細的雪珠子。方奴往墻上瞄了眼,日歷上的日期,某個大紅的慶祝日。方奴頗為吃驚,眨巴著眼睛使勁往別處的路燈下再瞧了幾眼,那不是雪,是霧霾。
霧霾似雪珠兒一樣漫撒。它覆蓋著,極力覆蓋這地上的事物。
天剛才還好好的,還有太陽,他在長椅上,怎么就突然地在房間里?
想想那些演講,方奴就覺得沒意思,沒意思呵。但方奴一點都不想推掉對方的邀請。為了確保此刻不在做夢,方奴拿起了手機。
茉莉。茉莉呵。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的茉莉呵,不是“清冽的淺灘”。她復雜多變,似沼澤的誘惑,方奴無力自拔。
茉莉有茉莉式的憂郁,那“是對整個宇宙的傲慢”。茉莉給方奴造成的孤獨,簡直比死還可怕。
方奴自己都感覺到,他發(fā)出的短信里,不無討好的意味。
空闊的房間里,突然叮咚響了一聲。
方正慢慢地蘇醒過來,凌晨四點半。方正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腦子絞扭著疼。剛才真的夢見茉莉了,茉莉的聲氣兒。
那個故事我寫完了,傳到你郵箱了。我去山里了。
身上蓋著毯子,不知誰給他蓋上的。方正側(cè)耳聽了聽,房間里很空,也很靜。方正從躺椅上站起來,先瞥了眼窗外,幽藍的黎明的光,從天邊渲染。
我的茉莉呵。
方正在躺椅上坐下來,慢慢回味茉莉的聲氣兒。如若光,既在,又不在。離他不遠,斜對著窗戶的桌上,有臺電腦。電腦里,躺著個故事。那是茉莉?qū)懙摹\岳驅(qū)懥撕芫昧?。方正一直在期待?/p>
那是了解茉莉的一種渠道。
方正打開手機,看著那條短信。這條短信卻與記憶里的內(nèi)容不同:老張的兒子在大學里做了交換生,要去英國上學了。設宴款待親友。
方正想了想,絲毫記不起老張是誰。但宴會必須得去參加,因為他被邀請了。
短信不是茉莉發(fā)的么,是不是他還收到過一條短信?怎么找不到了。
反正,茉莉給方正發(fā)短信了,茉莉還傳了她寫的故事。
方正急于看到一個結(jié)尾,匆促奔往電腦跟前。
捉緊鼠標的手驀然停住了。這很好笑。像要給自己爭取到點什么似的。方正往屋子里四下瞧了瞧。還是堅持先看那個結(jié)尾:
秦縵從沒想過要詛咒默。
秦縵讓默直接下了地獄。
茉莉因此在漫長的成長中獲得某種安全感。但也因此,她喪失了諸多能力。
茉莉沒有告訴秦縵,在海南公司自己遇到的那些可能與秦縵的命運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
茉莉也不打算去問秦縵:這些人,這些事,會不會跟她們母女的生活扯上點聯(lián)系?
不。茉莉永遠不打算問起。
但茉莉一定要去山上。茉莉要自己弄清楚這一切。
當年,海默棄下塵世的責任和義務,隱去山里之際,給他的女人丟下一句話。這是莊語告訴茉莉的。
“難道我們從神的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
茉莉自以為,從中探出了蛛絲馬跡。
雖然茉莉明白,自己不能憑借蛛絲馬跡就將自己初始的人生弄得凌亂不堪。
茉莉已無法停止。
黎明的天色,明艷,絢麗,充滿活力。給人以希望和啟示。空氣好得讓人心曠神怡。
房間里,亂得讓人沒處落腳。窗臺上,幾只花盆里的土發(fā)硬,泛白?;ㄖι?,掛著一朵半片兒的殘花枯葉,很難想象,它們,曾經(jīng)在主人的花盆里鮮活盛放過。陽臺角落里的籃子里,扔著幾件臟衣服。沖著太陽的一只紙盒上,曬著一雙運動鞋,不知是被曬白了,還是洗得掉色了,已看不出鞋子原本的顏色。牛奶罐和啤酒瓶在垃圾筒里堆積成了尖塔形,再砸一只上去,就會一只只滾落,好些在地板上散亂地發(fā)著呆。打印紙在地板上隨意地攤鋪著,像是被一陣風吹得零亂,又像是主人無意撒落的。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面,一片刺目的白。陽光刺眼,無從猜測上面有什么內(nèi)容。
方正隨手抓起一頁,看到螞蟻樣的漢字:
茉莉的爸爸,是在茉莉上高二那年找到小鎮(zhèn)來的。
我們還記得他的名字。
默那時也成了中年人。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奧迪,一個人,突然地出現(xiàn)在一個夏天近中午的小鎮(zhèn)。
茉莉母女的小鎮(zhèn),名叫雙子鎮(zhèn)。
那會兒,秦縵在雙子鎮(zhèn)醫(yī)院的一間診室里抬腕看了一下表,隨后帶著滿身濃烈的來蘇水味趕去后面的宿舍給茉莉做午飯。十幾年,秦縵穿梭在宿舍與診室之間。而茉莉,安靜,或表面安靜地上完了小學,又上了中學。小學時,茉莉很是哭鬧過幾年,茉莉一點都不想念書。等上了中學,茉莉突然地,沉默得讓人擔憂。
茉莉會長時間地盯著自己的腳發(fā)呆。會跟秦縵的同事說風涼話。茉莉敬重死者。
“茉莉,小孩子要尊重長輩,老師沒教你嗎?”小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有天在過道里攔住小臉緊繃繞道而行的茉莉。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敬重您。茉莉抬起眼皮,冷冷地望著院長?!?/p>
一記沉悶的耳光甩在茉莉厚密的發(fā)叢間,茉莉被打蒙了。這大概是茉莉頭一次挨打。莫名其妙的。
“你媽的,去死吧?!避岳蚨疾恢约涸谡f什么。又一巴掌甩在她的另一半臉頰上。
這件事,秦縵不知。
那天是星期四,茉莉不見了。直到第三天黃昏,茉莉渾身沾滿了泥,走進了母女倆十幾年來為家的醫(yī)院宿舍。秦縵什么也沒問,抱緊了茉莉哀求,“請別再這樣折磨我了?!?/p>
院長也沒告訴秦縵,他好好教訓了茉莉。
如果不想念書,就不要念了吧。這句話,秦縵感覺自己早就應該說出來了。
茉莉說。我餓了。
茉莉從沒問起,關(guān)于爸爸。誰都曉得,茉莉的爸爸,“死”得早。
這天上午十一點三十九分。聽見前面的院子里汽車喇叭響。做飯的秦縵以為又是縣里或省上檢查工作的來了。
秦縵莫名心慌意亂。蒸好了米飯,她將切好的菜裝在盤子里,出了門。
從門洞里正走進來的男人,止住了腳步,沖秦縵直勾勾地望著。在與那雙眼睛相碰時分,秦縵感覺身體像一只氣球,若使勁喘一口,所有的氣息,有可能都會被她一口氣喘盡。
小鎮(zhèn)上,很少出現(xiàn)這樣的男人。
頭發(fā)一絲不茍,衣服貼身上檔次,腳底腳面上都不染灰塵。秦縵記得他的年齡,他應該跟她一樣略有老態(tài)了,可他不是她想象中該有的模樣。看樣子,默很注重保養(yǎng),要么,就是心閑,一眼看去,比秦縵要年輕十歲。
眼睛對著眼睛的前十分鐘,可能是三分鐘,倆人都沒有說話。默先扭著脖子往一排平房宿舍的四周看了又看,那雙眼睛,秦縵早就記不得那雙眼睛里曾經(jīng)有什么內(nèi)容了?,F(xiàn)在,那雙眼睛,滿是吃驚,還有,不是故意流露的優(yōu)越,有可能,還有一絲兒在極力壓制的嘲笑。
秦縵定定神,抬腕看了下表,十一點五十五分,再有五分鐘,茉莉就放學了。從學校走到醫(yī)院宿舍,需要十分鐘。
“我昨天到金牛城,聽他們說,你們在這兒。我一直當你們在金牛城的?!蹦幌吕砬辶藭r間線索。
一句話,十幾年,就總結(jié)成了過去。
秦縵的心要跳到臉上來了,有些事物,來不及稍作修飾。她盯著默的眼睛,像孩子一樣錯亂。
若默是另一身打扮,另一副神情。秦縵此刻會表現(xiàn)得相當坦然。甚至會拿捏起當年那種凜然。連她自己也許都不曉得,只有在面對默時,她身體里的凜然才是從容的。
“你不能見茉莉?!鼻乜z倉促地說,往身后的宿舍門看了一眼,它半開著,窗戶上的玻璃臟兮兮的,幾只紙箱子,擋住了往里面伸探的視線,也擋住了這十多年的生活呵。那半開的門里,沒有鋪水泥方磚的地面,潮濕著,透出些許的凄涼,些許的惱怒,以及眼下突然就那么莫名顯眼起來的凄惶。秦縵趕緊將目光移到院子里。陽光下,鐵絲上,懸蕩著茉莉的一件舊襯衫,深藍和淡黃的格子,一個套著一個,鋪滿了后背,風蕩了幾下,襯衫將正臉轉(zhuǎn)了來,一片洗得掉了色的白,一排紐扣,扣得密密麻麻。
“我只想看她一眼。”默的目光軟了軟,低了低。秦縵僵硬的記憶終于松動,光線一般的一縷一束,使勁探頭探腦。這么多年來,強行將這一縷一束的,控制在黑暗中,也非易事。
十一點五十九分。秦縵戰(zhàn)栗起來,捉著表的手指顫抖著,不能讓茉莉看見他,秦縵唯一的念頭。
秦縵不確切地曉得,是不能讓他看見,自己灰敗的人生,還是真不想讓他看見,這么多年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女兒。
十四年來。秦縵好容易理清了時間。比一輩子還長。
十四年,默給自己培養(yǎng)了涵養(yǎng)和氣質(zhì),還有秦縵無從猜測的東西。在幾乎像太空一樣遙遠和不可猜度的地方??此男蜗?,這些年,他不會是直接暴露在自然界。
默尊重秦縵。沒有辯解,沒有懇求。
但這沉默里,與曾經(jīng)往昔的沉默大為不同。這無聲的瞬間,讓秦縵無端慌亂和自卑。這自卑,是秦縵生來頭一次體驗到的。
倆人出了那個門洞。一晃而過的同事,鬼魂一樣虛幻地在秦縵眼前飄過,秦縵有些喘不上氣來。也不知同事問了她些什么。好多雙眼睛一齊盯著他倆。
在那輛黑色的汽車里落座。秦縵閉眼喘了好一陣。
秦縵在默的目光里,感覺這十四年,荒蕪。不如一把野草。但茉莉是野草里的春色。秦縵就靠著這抹強勁又病態(tài)的春色活。
那是成功人士的目光,身上處處流露的氣息,讓秦縵越來越虛弱。
“你身體還好吧?!?/p>
“我們快走吧。哦,你都看到了,我好得不能再好?!?/p>
“哪個方向?”默發(fā)動了車子。秦縵的緊張情緒引得默也有些慌亂。
默心頭漫漶著一股煙霧一般的東西。
“往下,掉頭,向下開。快走?!?/p>
小小的街。默一踩油門就穿越了。
一直開到了河邊。
茉莉。小小的,孤單沉默的影子,不友好的眼神。
在黃泥街上。在小商店的臺階上。在橋上。
一座才建起來的小橋,河里流著細細一條白線。河堤兩邊,高高的柳樹上翻卷著焦黃的葉片兒。雖然距離不到七十公里,金牛城和雙子鎮(zhèn)儼然兩重世界。雙子鎮(zhèn)氣候惡劣,連年有旱情,土質(zhì)屬鹽堿地。默從秦縵臉上猜測茉莉的皮膚,紅里透著黑,黑里透著紅,粗糙得像是磨砂紙打磨過。
默失蹤四個月后,有天給秦縵打過電話,秦縵讓他不要再打來了?!拔以绨涯惝斒莻€不值得讓人回憶的死人了?!?/p>
茉莉上小學三年級時,默輾轉(zhuǎn)往鎮(zhèn)上寄過四次禮物,均被秦縵原件退回了。默后來有能力給茉莉付撫養(yǎng)費時給秦縵打來了一筆款,遭到秦縵一頓羞辱,那時,茉莉上初二了。
“留給雜貨店主的女兒買藥吃去吧?!鼻乜z在退回那筆款時附言。
此后,默就再沒任何消息了。
關(guān)于茉莉,茉莉身上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氣息,特征,一氣兒說給默。秦縵根本沒想過懲罰。
像溫潤的金牛城里常年刮著的溫柔的風,獨為茉莉所具有的,像這風一樣慢吞吞地刮起,一點也不尖銳,也絲毫不會引得秦縵驚慌。
茉莉跑得最遠的一次,跑到了金牛城。秦縵無從猜想,茉莉可能憑著零星的記憶,去了衛(wèi)生局的家屬樓。茉莉不說,秦縵不問。
秦縵時常擔心茉莉也會像風一樣消散了。
而默沒有告訴秦縵。當年她托郵政運來的那句附言,就像是一道讖語。雜貨店主的女兒小米先是半夜差點因腹痛而死,默送她去醫(yī)院,醫(yī)生查不出哪有毛病,就給她當急性膽囊炎治。爾后,在公車上,好端端流了產(chǎn)。后來總算是生了個女兒,天生哮喘,成天病怏怏的。默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但此后,再不敢去秦縵那里自討苦吃了。
方奴扔下那頁紙,又抓了一張,瞪大雙眼盯著那些字,右下角,標注著頁碼,54:
茉莉突然想起來了,上上個禮拜六,在花市還借給方奴五百塊錢,他買了盆正開花的山茶,想送給茉莉,茉莉推辭了下,他也就沒再堅持,搬上一輛出租車,開走了。
方正又扔了那頁紙,心里特別不痛快。
方正慢慢就記起了一些事。還是那天買花時出的門。
那盆山茶花呵。方奴往屋里尋探,沒看到山茶花。
不去管顧這個。方正奔去衛(wèi)生間。洗漱完,方正就將腦袋伸在電腦前,打下一行字,狀態(tài)不好。轉(zhuǎn)去網(wǎng)頁,胡亂地瀏覽。慣性的鞭子,將方正像牛一樣地驅(qū)使。
再次打開了那個文檔。那是茉莉?qū)懙男≌f。對,小說和故事,是有區(qū)別的。茉莉很聰明,一點就透。
他深愛著的茉莉呵。給了他多少甜蜜和柔情。
人活著,不能沒有希望。茉莉是他的希望。創(chuàng)造的勇氣和熱愛。
憂郁的茉莉。
茉莉把他折磨得要死,但是方正愛她愛得發(fā)狂。
茉莉呵。茉莉。也許,她會一直待在山里。
她從山上下來。會想起他的。
茉莉在故事里,什么都沒說。關(guān)于她和方正。
也許,茉莉把結(jié)局隱藏在某個地方。會在哪呢,方奴眼睛痛,盯不住一個字。他想把它打印出來看。
可是,那是茉莉?qū)懙男≌f,方正怎么可能會相信茉莉在小說里寫的東西。
方正的腦子有些迷糊,淚流不止,找不到眼藥水。打印機的噪音讓房間里越加地空闊。
又是厚厚一沓文稿,比地板上堆的還要厚。
方正看了兩遍,腦子越發(fā)地迷糊。
剛打印的文稿,扔在地板上,跟原來映著晨光的那一堆,混作一處。一頁忽然飄了起來,是窗戶里溜進來的一陣風所致,有幾頁,從地板上躥出一截距離,滑落到了方正的腳下。他拿起來,看到上面鉛筆修改過的字跡,他認出,那是他自己的筆跡。再看那原文,也像是自己的語氣。
方正去廚房拿了盒牛奶回來,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曬了會太陽。頭越發(fā)地暈脹??粗呛信D?,胃里忽然很滿。他的眼睛往房間里四處飄轉(zhuǎn)的時候,它又空虛得讓他難過。
遠遠地,方正盯著桌上那臺電腦。
都怪他自己,把茉莉介紹給了他的學生。
他叫什么來著?引狼入室。方正死活想不起來那個家伙的容貌。絕望像睡意襲來的時候,茉莉的臉頰和眼神就分外地清晰。迷得他要死。
如果這是手段,也是茉莉先使用了的。
管他真的假的,茉莉曉得,秦縵的苦,是一輩子難以消解的苦。茉莉想融解這苦,哪怕是用極端的方式。
“莊語?!避岳蚝暗?。
莊語關(guān)好門,站在門廳處,西服耷拉在他茫然的身軀上,走了一天路,皮鞋里的腳非常的不舒服。
茉莉走過來,憂郁而大膽,她像是哭過了,仿佛只要莊語再開口說點什么,她又會失聲痛哭起來。
過道里誰大聲地咳嗽了一聲,似乎是這個聲音里的力量,掐斷了他們向來艱難困苦的試探和猜度,一下將他們推向?qū)Ψ健?/p>
“茉莉。幫我卸下這沉重的外殼,可好?!?/p>
“好啊,也請幫我卸下這沉重的面具。”
“該道別了嗎?還是該說點以什么人的借口了?!?/p>
“不。我現(xiàn)在不想談任何人。我只想你。”
“能聽見那時間,水一樣在流淌?!?/p>
“他為什么到山里去了?告訴我?!?/p>
“為什么好奇這個?!?/p>
“只是隨便就記起來了。”
“唔,他怕失敗?!?/p>
“可你們不是一直做得挺好的嗎?”
“是。正是因為有了這好,他才擔心終會有不好的時候。這個你不會懂的。等你吃過些這人生的苦后,你才能懂了?!?/p>
“喏,這不是真的。他背負的沉重終把他壓垮了?!避岳蚶湫?。
這邏輯行不通呵,那些成功的,輝煌的,不是祖祖輩輩一直都很成功輝煌嗎?
茉莉腦海里,閃出一句唱詞: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這才是茉莉要的。茉莉替她的母親要的。
“茉莉,你覺得自己清醒著嗎?”正經(jīng)起來的莊語其實蠻讓人有種踏實感的。
他的雙目濕漉漉的,鼻梁挺直,像個正直的人,臉頰因為愛意而紅潤,額角的頭發(fā)掉下來,擋住了半邊疲憊的眉毛。
茉莉伸出食指,她的手指可真長,卻不柔軟,皮肉包裹下的骨頭,僵硬而略略彎曲。這根手指,在莊語臉頰上劃出嘴唇的曲線,它慢慢上移,鼻子的曲線,最后,它強迫按著那雙濕潤的眼睛合閉上了。
“我以我媽的名字保證,我像是從中學時代睡了一覺,此刻,才醒過來了。茉莉,我保證?!?/p>
“別隨便保證,否則,你就什么都不是了?!避岳蚶淅涞卣f。
“茉莉。我還是覺得不踏實。你真的是誰派來的嗎?”
“你為什么不說話?茉莉?”
“茉莉。你來公司,是有目的的,對嗎?”
茉莉?qū)⒆熨N到他的耳朵上。
“你真的愿意為我去死嗎?”
莊語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輕微地,但茉莉一下就捕捉到了。
窗外忽起一片喧囂聲。方正走過去。
窗下,不足八米外,是一條公路。車來車往。巨大的廣告牌上,艷麗的燈飾印著日光,閃閃爍爍。全城每個路燈柱子上,都豎著這樣一塊牌子。
海南房地產(chǎn)。苔南最牛逼的房地產(chǎn)業(yè)。
方正要是當年也去搞房地產(chǎn),就不會如此困頓了。
強烈的日光令房間里的一切忽然那么虛幻。苔南真有這么家房地產(chǎn)公司么?自己是不是真有個叫莊語的學生?茉莉?茉莉在哪里?
方奴努力回憶,發(fā)現(xiàn)竟能記得起秦縵的容貌,身材修長,眼神憂郁,她的屁股可真性感??墒?,她是茉莉的母親。秦縵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拿出手機急急尋找,他明明記得茉莉讓他記下秦縵的電話號碼,說萬一有天她回了小鎮(zhèn),就打秦縵的號碼。
這么說,茉莉暗示過他,他可以去小鎮(zhèn)找她。
跟茉莉一起生活在小鎮(zhèn)。那是方正步入中年后的一個夢想。
嘗試了各種查找途徑,把手機關(guān)機,再重啟了一遍。
通訊錄里沒有秦縵這個人名。
方奴被太陽升起的聲響再次驚醒了。
他不知自己又睡了一覺。這可真稀罕。
伸展手臂,方正做了個擴胸運動,碰倒了床頭柜旁立著的一只小瓶子,幾粒藥片灑落在地板上。
方正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撿起那些藥片兒。
失眠的毛病困擾他很久了。吃安眠藥吃了多久了難以計算,總之,方正總是睡不著。
盯著那只白色的小瓶子,方正突然記起一個小伙子的臉。方正又記起一個黃昏,他散步到了一條巷子里,看見一個診所。
小伙子站在診所對面的柳樹下拉小提琴,頭發(fā)蓋住了眼睛。記憶里,是這個小伙子給了方正幾瓶新的安眠藥。
唑吡坦思諾思。念出瓶子上那些字,方正記起來了。就在那天深夜里,他的神經(jīng)衰弱又敏感,他能聽得見蜘蛛絲在某個窗縫里的飄蕩聲,他感覺自己快瘋了。思諾思,他往手掌上倒出半把,全吃了,然后攤手攤腳在那張空闊的大床上,渴求那些白色的藥片兒,讓他能睡上片刻。
他還活著嗎?天啊。照平時吃的劑量,最多只能吃兩片。
睜眼的瞬間,他有些分辨不清,他在哪里,屋子里的陳設突然是那樣陌生。
從來沒有活人在這屋子里來過,才會如此零亂、糟糕。
一陣眩暈過后,方奴認出了那臺電腦。那的確是他用了快十年的一臺舊電腦。不知在哪個白天以及黑夜,他在那臺電腦上連看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三部電影。
喏。那種無聊,無序和茫然。連站起來找個地方去死都懶得。
此刻,它正發(fā)出讓人的腦子發(fā)暈的轟鳴聲。是該換臺新的了。光是這噪音,都會把他弄死。
窗外,還是噪音。
旁邊放著一只茶杯,杯里的茶水顏色有些發(fā)紅。美容茶。茉莉去外面就點這個。旁邊還放著一只,暖融融的乳白色,圓圓的大肚杯,讓人瞬間產(chǎn)生愛意。
茉莉,美而堅韌,像那木槿花。
但他從沒到達過茉莉的內(nèi)心。這又讓他無比愁苦。他也從沒找到過一個詞來形容他的茉莉。
他認得了她,然后,她把他拋棄了。像她穿厭了的一件內(nèi)衣。
方正不愿意承認,他認識的茉莉,內(nèi)心是灰暗的。
茉莉活著,抱有某種目的。他深愛著的茉莉呵。
可是,話說回來,誰活著,不他媽的抱著這樣那樣的目的呢。
方正腦海里馬上閃出一句話來:
我全心全意愛你,別的,只好交給命運。
這句話勾得方正忽然失聲大哭。
方正想抽支煙,找不到打火機。屋子里一通翻找。手機鈴聲,是條短信:
您的資費不足五元,請及時繳費。
方正叼著煙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發(fā)現(xiàn)停水了。找出卡。插了幾遍,卡上沒水,得去水電大廳購買。這么著,電也該購買了。
錢包里,只有幾塊零錢。還有一張紙條,方正拿出來看,上面寫著:拿了隔壁小宋五百塊,老張兒子用。
是方正自己寫的。說明錢已經(jīng)借來了,老張兒子的事在今晚,那么,他把錢花哪了?
方正狠狠抽打自己的腦殼。媽的,究竟老張是誰呢?
他打開抽屜。一個信封里不知裝了什么,硬板板地翹起一角,卡住了抽屜。好容易弄開了。方正虛弱地喘了一通氣,取出信封,掂了掂。
四本結(jié)婚證書。一沓復印的文件。
方正打開一個結(jié)婚證書。臉貼臉的兩個人,笑容燦爛。兩張臉搭配在一起,讓人覺得不怎么舒服。像是父女倆。
方正結(jié)婚那陣兒,看上去就很老了。可他也不過三十三歲。
方正和他老婆。
楊柳是中學的心理輔導老師,每秒鐘都在指責方正的人生。方正平時就叫她教授。
方正想起來了,那天很熱,但楊柳穿著厚外套。
民政局一樓大廳辦事處的辦事人員,除了一名保安,全是中年婦女。大廳里擠滿了人。少一半來辦結(jié)婚手續(xù)的,多一半是來辦離婚手續(xù)的,再剩下的,方正不曉得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等待的人忍耐著中年婦女拖拖拉拉的辦事風格。
多有人望著窗玻璃外的太陽。有人等不住,出去了,又進來了。嘆氣,咒罵。
方正坐在挨墻的長椅上,望著這些人。
等到五點鐘,楊柳來了氣。沖到柜臺前去發(fā)了一通火。
遞進去的一沓文件給甩了出來。
結(jié)婚證上的日期不知出了什么差錯。方正和楊柳,先得補辦新的結(jié)婚證。
方正笑起來了。楊柳像慣常一樣氣得哆嗦。
教授跟方正生活的整整十年中,都用這種氣得哆嗦的姿勢。
方正愛那些文字。他給楊柳提供不了好生活。大部分時候,楊教授供他穿衣吃飯,還管他抽煙喝酒。
他深愛著那些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呵。
那天,楊柳介紹他去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事,如果方正不去,她就跟他離婚。
那些天方正一直睡不好。
別的,他記不起來了。
煩瑣的手續(xù)花費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方正坐在長椅上,慢慢地回味跟楊柳在一起的生活,發(fā)現(xiàn)自己對楊柳的愛意,依然那樣強烈,楊柳生氣的臉龐,依然激起他對她強烈的情欲。如果不是跑來離婚,他一定會把她擠在墻上,猛烈地吻她,直到她再也講不出一句怨言來,那雙令人著迷的眼睛里,漸漸會洇出花一樣的溫柔和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委曲的淚水來。
沒離掉??煜掳嗔?,最后一道手續(xù),電腦死機了。
嫵媚起來的夕陽,好奇心永遠強烈的路人。失魂落魄的方正。
上山當尼姑,也比跟著你強。楊柳指著他的臉,如果,方正有本事讓電腦在那最后三分鐘活過來,在最后的分別時刻,楊柳就沒機會賜他這句了,他無望又滿是希望的堅持,也不會在瞬間被完全摧毀。
那一瞬間,方正,倒是想到一座山的名字和一個逃到山上去的主人公。他必須是男性。
方正的目光從虛空里收回來。多了兩本結(jié)婚證書。方正照著記憶的習慣,趕緊努力地想記起別的事來,可他只記得這些。
教授是應該找個能滿足她從物質(zhì)到精神喜好的男人,好好享受生活,她沒有錯。
方正從屋里堆積的垃圾數(shù)量判斷出,教授搬出去有一陣子了。
方正不指望她能再回來??粗掌夏菑埬橗?,他依然懷著濃烈的深情厚誼。
如果楊柳再來找他,他一定會,成全她。哪怕她跟那個高她一頭的學生結(jié)婚,他都不會怪她。那學生,常送她回家,哦,不,方正再也不會懷揣著虛弱膽怯去警告那學生:再讓我看見你一次,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單薄的身體里發(fā)出強勁的嘲笑聲:至少,我還有一個比你正常的腦子吧。
女人要給你制造災難,輕而易舉。
屋里一通翻騰搜尋后,方正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他得弄出些錢來,去買水買電,買煙抽,買牛奶喝。
方正望著地板上,那些被太陽漂白了的紙。
紙張上刺眼的白,漸漸地暗下去。字跡顯出來。一個,一個,排列有序。以奇妙的組合,顯露出意義。
方正看見許多人從面前走過。
他們離他很遠。又很近。
他熟悉和了解他們呵。他愛他們。
他們望著他的時候,他感覺到放松,像坐在一眼泉旁邊,聽得見那悅耳的泉水聲。
你在我心里,占的地方太大了。
究竟是誰說給誰的呢。他依然會如此意亂情迷。
他偷看了楊柳的手機,從而得以知曉那個大男孩的存在?一個長相陰柔俊美,性情古怪的孩子。
只不過一些被排列起來,莫名就生發(fā)了意義的漢字?
房間里。零亂。到底有人來過沒。
方奴聽見格斗聲。那聲響,來自于他的大腦,來自于那些字里行間:
莊語感觸到金屬冷硬的棱角,硌在他和茉莉的懷抱之間。
哦,不,茉莉,女孩子可不能玩這種東西。如果莊語這樣輕聲假意地戳穿茉莉,一切還能挽回。
但是莊語什么也沒說。當茉莉從腰間猛一下抽出那把水果刀刺向莊語心窩的瞬間,很早就有所戒備的莊語還是怔住了,茉莉的勁可真大,莊語使足全力方將水果刀轉(zhuǎn)了向,反刺過去。
莊語沒料到,茉莉會利用他一時還收不回的全力,反向她自己的胸膛刺去。
責任編輯:馬小鹽 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