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隧道很長,黑暗也很長。深夜的火車像一條遠征的爬行動物,和陸魚一起無動于衷地穿過迎面而來的沉默。他已經(jīng)忘了十七個小時前,那幾個送他到火車站的人問了他什么問題。他對面坐著一男一女,湊在一起小聲嘀咕,連周圍浮動的空氣都捎帶得神經(jīng)兮兮。透過車窗上映出的影子,他想起母親日記里那句話:
9月22號的報紙是一把剪刀,我決定燒死那個人……
陸魚不明白,報紙為什么是剪刀?母親真的燒死了誰嗎?腦海里,他的認知總不能和記憶力有關的詞沾上邊。這些詞總是牽著過去,像一個變態(tài)的魔方,需要足夠的記憶智慧才能駕馭,而他無能為力。
厚重的云把天空拉得很低,潮濕的空氣被大風卷上天。天才蒙蒙亮,一場終于憋不住的大雨就來了。風裹著寒冷拍在陸魚臉上,像是表揚他終于記得住此刻該干什么了。直到冒雨進了檔案室,看著大捆大捆的報紙時,他才想起一些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東西。
根據(jù)記事本上的“下一步”,他要找的是母親日記里提到的那張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二號的報紙,距今已有十年之久,不知能否找到。
資料室是封閉的。鉛字和塵埃發(fā)生反應后產(chǎn)生一股刺鼻的霉味,陸魚不住地打噴嚏。他慢慢發(fā)現(xiàn),資料室的報紙像個斷層,分布不均。好幾沓二零零八年的報紙里,就是沒有九月二十二號的。管檔案的老頭來催第四次了,他找到的,要么是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一號的,要么干脆是二十三號的,二十二號的報紙徹底消失無蹤,真是活見鬼。
陸魚把報紙各歸各位。這讓他想起母親為他做的康復練習里,有一項就是給水果、蔬菜、肉類歸類。他常把雞蛋歸為蔬菜。他吃過烤雞蛋,覺得那是和烤紅薯同類的東西。陸魚總這樣,在想起的一竿子散漫往事里飄忽,然后降落,回到眼下的正事上來。他掏記事本寫“進門左手邊起三排四排報紙已找過,沒有”。寫完后,本子可能由于某種曾經(jīng)用勁過猛的張力,徑直翻到其中一頁,上面凌亂寫
著——
陸魚:
把那個女人趕走。
陸魚
沒有原因沒有日期,除了筆跡是他的,關于這句話,他什么也想不起來。無法細想,他走出電梯。有那么一瞬,他感覺身后有道奇怪的目光盯著他,當他迅速回頭時,卻又什么都沒捕捉到。這種感覺糟透了——他似乎成了別人的獵物,無從知曉游戲規(guī)則。
風刮得更猛了。路邊的樹嘩嘩亂響,不少行人轉過身背著風走。廣場巨型屏幕上正在播新聞,主持人紋絲不動,嘴巴一張一合。陸魚對此情此景毫無印象,他心底冒出一股絕望,周圍越看越不真實。站在狂風和行人中,他拿不準今天和昨天是否一樣。唯一記住的,是他要找報紙。想到報紙,有什么從大腦皮層下鉆過,似乎和母親有關,但只一瞬,他又什么也想不起來。
從老家回來快十多天了,仍然沒能找到那張報紙。他決定上網(wǎng)碰碰運氣。那件事叫什么名字?關鍵詞是什么?這些他統(tǒng)統(tǒng)記不起來。要找的東西就在跟前,可他什么也抓不住。
陸魚決定打電話問母親。然而,電話在那邊響了很久都無人接聽。毫無辦法,他只能試著在瀏覽器里輸入“2008年9月22日的大事”幾個字。按下回車鍵,屏幕上跳出幾萬條記錄,目不暇接。
他思考了一下,關于如何應付這種一擁而入的情形。終于,他在那行字前面加上“安市”兩個字,排除了一大半,但全部翻完也花了一下午時間。諸如流浪漢發(fā)現(xiàn)聊山地下河金礦、兩七零后女干部角逐安市副市長等等。
陸魚本能地知道,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是他要的。
匆匆保存幾條或許最有用的信息到U盤后,他在記事本里記下今天的進展??梢韵掳嗔?。由于他患有嚴重的健忘癥,每天的工作只需把郵票貼到信件的固定位置上即可。
車子開出郵局后,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正在路邊等人。她身上的姜黃色燈芯絨馬甲,讓陸魚想起某些關于母親的感覺。他覺得應該把這種感覺及時記到記事本上,可等翻找時,才想起忘了拿記事本。他調頭把車開回郵局,穿過郵局空蕩蕩的停車場,一地落葉追著晚風打轉。這種人去樓空的感覺,反倒讓他自得其所。他確定自己更適合這種虛無的孤獨。這里沒有人群,他不再是異類。
遠遠地,陸魚看見辦公室里似乎有人。等他靠近時,竟然看見那人正在他辦公桌里翻找什么。與此同時,那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一溜煙從另一道門逃出去,很快沒了蹤影。整個過程又急又快。陸魚跑到辦公桌前,抽屜是拉開的,里面很亂。筆筒倒在一邊,筆撒了一地。電腦發(fā)著詭異的藍光。剛才那個人穿了厚厚的衣服,臉上戴著黑口罩黑墨鏡,看不出是誰。
強烈的緊張感讓陸魚徹底忘記自己是回來干什么的了,只覺得口干舌燥。他安慰自己一定會想起來的。于是他找來紙杯接水喝,坐在椅子上到處看,盡力讓自己放松。辦公室門口那臺復印機很像家里罷工許久的洗衣機。同事桌上放著的多肉,叫什么來著?好像叫不死鳥。有很多從莖葉邊沿生出來的小芽芽,會自行脫落到盆里,然后又生根發(fā)芽往上長,不休不止。那就叫不死鳥了,陸魚確定。“不死鳥”旁邊是同事那本黑色封皮的會議記錄本。很快,他想起自己是回來拿記事本的,而且要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記下來。
可記事本在哪?一陣惱怒竄起。記事本里零星記錄了他這兩年發(fā)生過的事,如果被拿走,他怎么記住那些需要被記住的事?陸魚快速翻找辦公桌,電腦是開著的,那人查看了他今天的瀏覽記錄。筆四零八落,有一支卡在電腦后的桌縫里,他伸手一掏,發(fā)現(xiàn)記事本也在。
謝天謝地。他快速翻開,簽字筆劃了幾下才出墨,趕在遺忘之前記下剛才發(fā)生的事。臨了陸魚又抹起袖子在手背上寫到“有人翻我辦公桌,警惕!”,做完這一切,他才算放下心來?;丶衣飞?,他想打電話告訴母親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但家里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陸魚看見車子導航的位置貼了便條,上面寫著“母親愛吃糖炒栗子和鹵雞”。
導航把陸魚帶到鹵雞店,他買好鹵雞和對面的栗子后,走進舊書店,問老板有沒有那張他需要的報紙。原本只是試試,沒想老板竟真的找出一張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二號的,老板表示要的話還能找到兩份。陸魚高興地付了錢,吹著口哨開車回家。導航把他帶回家后,他快步邁上三樓,迫切地想要把今天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母親,可開門后,家里漆黑一片。
母親為什么不開燈?
陸魚摸索著找到開關,突來的強光讓他眼前一黑。瞇眼看向客廳,他手里拎著的鹵雞和栗子“嘩啦”掉在地板上。
母親的遺像掛在正中央的墻上,淡然的面龐揚著淺淺的笑。白發(fā)和皺紋讓她看上去飽經(jīng)滄桑,眼神里夾了濃濃的憂慮。她一定在擔心他??粗粗戶~的眼淚一串串往下掉,直到房子里充斥起鹵雞的味道,他才木然彎腰,撿起地板上的東西走進廚房。
母親已經(jīng)去世兩個星期了。
十多天前,陸魚剛從老家辦完喪事回來。他原本健忘的腦里還不習慣這個結果,天天忘記這個事實。每天下班回家前,一想到做好飯菜等著他的母親,他心里總會涌起無比溫暖的歸屬感。如今,什么也沒有了。包括無數(shù)的疑問,只能靠他自己去尋找答案。
艾滋病又稱人類免疫缺陷性的病毒感染(HIV)。艾滋病具有非常強的傳染性,蔓延速度非???病死率也非常高。主要的傳播途徑有性接觸傳播、母嬰傳播以及血液傳播。艾滋病如今在全球的蔓延速度非???而且近幾年我國艾滋病患者也在直線上升。艾滋病患者的機會性感染已經(jīng)高達百分之九十幾,機會性感染是因為人體的免疫功能下降,寄生在人體中的一些非致病性病原微生物引起的疾病,或者由于機體對自身環(huán)境中的致病性病原微生物產(chǎn)生容易感染且增加所引起的機體感染,而正常免疫功能的人對這些微生物一般不會造成感染。
關掉燈,他假裝母親只是在房間里睡著了,試圖回憶??扇螒{他怎么折騰,還是一無所獲。來來往往,他只記得母親對他非常好,具體怎么的好,他忘了。這種無力的思念讓陸魚悲傷。健忘以來,他一直堅持記錄每天發(fā)生的事,可幾年前的大火,燒了他的日記、家和母親以往的照片,他的記憶就此斷層。
陸魚起身,打開臺燈,翻開九月二十二號的報紙,從頭到尾讀過去,有一則報道里提到了他的名字。而報道的大體意思,是他十七歲那年和母親路過干休小區(qū)時,勇敢接住了失足墜樓的方姓女子,女子因此幸免于難。陸魚受到了表彰,各界愛心人士紛紛來看望他這個舍己救人的好少年。報道中,除了姓氏,女子用的是化名。
這就是“剪刀”么?陸魚什么也想不出來。他確實是那次被砸成了腦震蕩健忘癥患者,備受遺忘帶來的折磨。他拿出母親日記里原本就夾著的另一張報紙,那是二零零八年十月五號關于陸魚救人這件事的一個后續(xù)報道。當時有人爆料,稱女子墜樓的原因是看見其父親被人殺害,慌不擇路情急跳下樓的。除此再無其他。
母親到底在想什么?這些和燒人有何關系?陸魚毫無頭緒。曾經(jīng),他極其渴望改善這該死的健忘癥,但收效甚微。母親的衰老,讓他喪失了積極康復的信念。他明明是有母親的人,卻活得像個孤兒。在塵世的汪洋大海里,他是一只被遺棄的小舟,即使出沒在千帆萬船里,也涂著異類的符號。如今,他失去了收容他的港灣。
第二天洗漱時,陸魚見手背上寫著“有人翻我辦公桌,警惕!”頓時警覺起來。臨走前,他把門窗鎖好才放心出門。下樓后,背后那道監(jiān)視的奇異目光又出現(xiàn)了。他從后車鏡里看去,果然看見后面有一個打扮和昨天一樣的人跟著他。
陸魚開始焦慮,加快速度,到郵局后匆匆沖進辦公室,走到簾子后面悄悄往外看。他看見那個戴口罩墨鏡的人在郵局門口晃悠,盯了一會兒,那人慢慢離開。不能讓他就這么跑了,陸魚決定跟住那個人!換掉外套戴上帽子,陸魚出門了。那人并沒發(fā)現(xiàn)自己反被陸魚跟蹤了,只顧低頭走路。他尾隨那個人到了公園。
“救命啊……”
突然,人群里發(fā)生騷亂,一陣呼喊聲遠遠傳來。陸魚順著人群聚攏的方向看去,才一分神,那個人不見了。幾個保安正從湖里抱起一個老人,旁邊擠滿了人。
湖面的波浪反射了晨間的陽光,很刺眼。嘩嘩的水聲和轟轟的人聲攪得陸魚眼花。他暈乎乎跌坐在一旁,吃力地皺著眉,腦子里像有棒槌在敲打。接著,他想起一些東西。
“媽媽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哇哇的哭聲從渾身濕漉的小身子里迸出來,扭曲而驚慌。小小的陸魚,和一群人急切地看著湖面。母親就在他身邊,還穿著鞭炮廠的衣服。
“我要怎么活啊……”
旁邊披頭散發(fā)呼天搶地的女人是谷霖的媽媽,而谷霖還在湖里沒撈到??礋狒[的、過路的、賣煙的,全部一股腦擠過來,看湖里的人不停往水里潛,搜找。小小的陸魚吸著鼻子,他希望谷霖好好的,他們以后一定不會再來湖邊玩耍。只要谷霖好好的,他就把口風琴給谷霖。想著想著,他嚎起來,和他同樣被撈起來的果果也嚎。一想到谷霖會被湖里的魚怪吃掉,他們就害怕。谷霖的媽媽突然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沖過來推搡陸魚,咒罵著。母親把陸魚拉到懷里緊緊護住。他害怕極了,嚎得更大聲。
谷霖撈上來時還是斷了氣。望著谷霖脹鼓鼓的身體,谷霖媽媽的暴戾一下子泄了氣,軟趴趴伏在地上抱著谷霖哭。陸魚緊緊縮在母親懷里,她擦擦他的淚,又擦擦自己的。
之后幾天,陸魚一直高燒不退。迷迷糊糊間,他聽見谷霖媽媽來到家里,沖母親大喊大叫,像有一屋子人,說要讓母親傾家蕩產(chǎn)。陸魚掙扎著起來,看見谷霖媽媽把他的小花魚踩扁了,然后他掉進一團黑暗。在黑暗里的時候,他聽見母親在身邊哭,拉他手哭,摸他臉哭,給他換腦門上的毛巾時還在哭。他很害怕母親會生病,想告訴她不要哭,但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睜不開眼睛時,陸魚會夢到自己的父親。父親是物資公司的會計,自從去法院當證人揭發(fā)總經(jīng)理貪污回來后,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父親開始整天整夜不睡覺。夜里總拎了菜刀蹲在門口。無論是圓月當空、還是白雪簌簌,父親要么光著膀子,要么披著毯子,左手拿著刀,右手夾著煙。整個黑暗里只有父親點燃香煙后那一點猩紅的光,像怪獸的眼睛。陸魚起來尿尿總會被嚇到。
爸爸,你為什么拿著菜刀?
陸魚的發(fā)問從沒得到回應,但他覺得父親是在保護他們。可誰會來傷害他們呢?想不出來,陸魚只好爬回床上繼續(xù)睡覺。
陸魚總是在迷迷糊糊間聽見母親和誰說話,有的他聽得懂,有的他聽不懂,他腦里胡亂地燒著,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他還盯著那片刺眼的湖光,臉色蒼白。十指疼得像有蟲子在里面啃,他這才反應過來,不是手指疼,是心在疼。他掏出本子飛快地寫,盡可能地記,趕在遺忘前寫下這錐心的一幕。寫好后,他坐在石凳子上喘氣,試圖回憶之后的片段??沙擞浧鹉赣H下崗帶著他離開,其他的再想不起來。
此前,陸魚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父親了。他也終于記起,臨上火車前,那幾個人問他是否知道父親在哪兒。他怎么會知道?父親于他,就像書本中那些空白的頁碼。
“有人翻我辦公桌,警惕!”看表時,陸魚在手背上看見這句話,又緊張起來。他慢慢開車,發(fā)現(xiàn)沒人跟著他?;丶液螅б巫幼侥赣H遺像前。今天在公園里想起的一切,讓他難受。他和母親說了很多,雖然不可能得到回應。
他開始從第一頁朗讀母親的日記,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觸碰到寡淡記憶里母親豐滿的血肉和氣息。這次讀時,除了仍然對母親稱之為“剪刀”的事感到不解,他還被另一個奇怪的地方吸引了——母親日記里總會出現(xiàn)一個人,時而“他”時而“她”。根據(jù)母親的記錄,他們和這個人關系匪淺。在母親日記里,有時是同情這個人的,有時又是怨恨。
這個人是誰?
他又從頭到尾分別閱讀了兩張報紙上的所有新聞。他想看看有沒有關于那個墜樓女子的訊息,可統(tǒng)統(tǒng)沒有。她就像一個道具,一個符號,只有被提及的作用。
陸魚覺得他應該去找找當年墜樓那家人,也許能從中知道點什么。想好這些,他在本子上飛快地記下一切。接下來幾天,他時時注意,卻再沒發(fā)現(xiàn)那個神秘人的蹤跡,時間久了,他甚至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手背上的“有人翻我辦公桌,警惕!”越來越淡,就在陸魚準備洗掉時,家中遭賊了。家里被翻得很亂,他攤在桌上的報紙和記事本不見了,貴重東西一樣沒丟。他覺得,小偷要找的,或許是他記在本子上的東西。還好,頭天晚上為了攜帶方便,他把所有記錄好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拍照存在手機里,并且備了好幾份。這件事后,陸魚又將手背上那行字描黑。他覺得,神秘人就在身邊,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幾經(jīng)打聽,當年寫相關新聞的記者跟著孩子出國了。陸魚站在報社大樓前,看著閱報欄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從玻璃隱約的反光中看見自己身后不遠處站著個漆黑的人。陸魚迅速轉身,正是之前跟蹤他的那個神秘人。見陸魚轉過來,神秘人拔腿就跑,他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后,又遇見下班高峰,人流慢慢涌出來,眼看著就要追上了,神秘人在前面一閃,徹底消失了。陸魚不放棄,繼續(xù)朝前尋找,一直走到路盡頭,那里是市第三小學。什么記憶一閃而過,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驅使他走上前。里面沒人,他站在校門外往里看。
“你有什么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陸魚左后方響起,是個老保安。
“我……隨便看看?!?/p>
“空學校,幾十年的歷史了。你是不是……小陸魚?”老保安說著說著瞇起了眼。
陸魚驚訝,但還是點點頭承認。不明白老保安為什么能叫出他的名字。
“那就對了,你是小魚?!崩媳0舱f著搖搖頭,讓陸魚到門衛(wèi)室里坐坐。陸魚跟上,打算問問老保安知不知道關于他曾經(jīng)的任何事。
“我一直覺得是孫老師小題大做,她品質有問題……”
“大伯,這話什么意思?”
“你小子不記得啦?你同桌向孫老師告狀,說你偷了他手表,孫老師把你趕出教室體罰你,還全校通報批評了?!崩媳0膊灰詾橐?,也不管陸魚紅起來的臉,接著又說:“后來丟手表那學生的家長找來,說手表沒被偷,是掉在沙發(fā)下了。你媽找孫老師理論,讓她給你公開道歉,孫老師不理會,學校也沒人管這些,鬧著鬧著,還把你媽食堂的工作下了?!?/p>
陸魚拼命在腦中搜索這件事情的始末,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見他久久不說話,老保安安慰到,“這也不算什么事?!?/p>
一時間,陸魚什么也不想問了,腦中想起的畫面,卻是父親倒在家門口。他渾身顫抖,打車匆忙離開。他拼命往家里打電話,母親沒有接。下車后,他急急忙忙沖進家,想快點見到母親。當墻上的遺像闖進他眼里時,他仿佛掉進了一個洞穴,里面長滿了絕望。
陸魚走進母親房間,躺到她床上。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此時,他是蜷縮在母親懷里的孩子。他記起來了,父親在他八歲那年就去世了。他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澎湃的生命力被傷痛打得軟綿綿的。然而,越是這樣空落的疼,越讓他堅定,他要弄明白母親日記里的事。
一連幾天,找人的事情都沒進展。陸魚卻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上寫著:
不要追問十年前的事,不要找墜樓的女人,到此為止吧。
張碧偉 2016 年 合家歡 136 cm×68 cm
信里只有這么一句話。陸魚不明白,十年前是什么事?寄信人怎么知道他要找墜樓的女人。接著他馬上想起來,肯定是他怕自己遺忘,把一點一滴的想法都寫在記事本上,而記事本又被偷走,才被窺探到了他的想法……那么,光臨他家的小偷和跟蹤他的人,一定是寄信的人。
風刮過來時,街對面水果攤上的紅傘發(fā)出呼呼的哀嚎。薄脆的桂圓殼全刮到了隔壁攤上。因為墜樓女子除了姓氏,用的是化名,陸魚只能從當年的墜樓的地點開始打聽。當年墜樓的地方是干休小區(qū),因為面臨拆遷,里面原本就不多的住戶已經(jīng)搬空了。守在小區(qū)入口處的,是施工方派來的外地人,什么也不知道。
天灰蒙蒙的,很快就有一場雨。陸魚走到攤子上,要了一碗涼面。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
“等對面干休樓拆了,兒子給我租個店繼續(xù)賣面,我這味兒不能斷了?!辟u涼面的老人把面端給陸魚后,轉身繼續(xù)跟旁邊的老人閑聊。
陸魚拌了一筷子面條,聽見他們說到干休樓,忙問他們知不知道十年前墜樓女人的事。
“知道啊,當時我正在這賣涼面。掉下樓的是老物資公司總經(jīng)理的女兒方知曉嘛,現(xiàn)在都快四十的人了?!?/p>
“您知道他家住哪兒嗎?”陸魚問。
老人想了想,“那事發(fā)生后,干休樓就賣了,他們老家倒是在老街上,具體就不知道在哪兒了?!?/p>
陸魚連連道謝,甚至結賬時多付了十塊錢。這個信息無疑給他帶來了莫大希望。接下來的幾天,陸魚在老街的巷道里穿梭。這些暫時還沒拆遷的地方依然有各色各樣的人擺攤。低矮的老舊房屋,擁擠的街道,還有那些掛著老字號招牌的店面,讓他有熟悉的感覺,卻沒有記憶。
突然,陸魚發(fā)現(xiàn)前面似乎有人在注意著他,再仔細一看,分明就是那個神秘人。像是挑釁似的,神秘人在確保自己能被他看見并追上后,再一次奪路而逃。像個誘餌,始終不緊不慢和他保持距離。不過陸魚也不像頭兩次那樣慌里慌張了,反正也跟不上,更逮不到,就沒必要如臨大敵。
這樣想著,陸魚輕松了許多,為了驗證某種猜測,他甚至故意落單。正如他所料,神秘人竟會停下來等他,在確保他跟上來之后,又加快速度往前走。此時,一個莫名的想法在陸魚腦中成形。
果然,他被帶到了一家即將被拆除的老式照相館前,神秘人又消失了。照相館門面上展示的,都是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他剛想折回去,腦子里那個想法又跳出來,暗示他該走進這家相館。
相館很破舊,門口貼了通知,說店面拆遷在即,若還有照片沒取的客戶,在月底前速來領取。店里年代久了,紅色的背景布用圖釘釘在墻上,發(fā)霉的花斑襯出很多印漬,道具被丟在角落里。門口收銀臺前坐著個年輕人。
“照片在左手邊柜子上,請自己翻找,如果有認識的人的照片可以代領,明天這兒就拆了?!蹦贻p人說完繼續(xù)杵著脖子玩手機。
陸魚走到柜子邊,桌上的照片所剩不多,第一張就吸引了他。照片上,一個年輕女人燙著西洋卷,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長長的裙擺剛剛遮住她的腳踝。她身邊,站著一個化過妝的小男孩,兩坨胭脂紅加上腦門中間的一點紅,眉毛粗黑。
陸魚記起,照片中的女人是年輕時的母親。這張照片是他代表學校參加市里演講比賽得獎后,母親帶他來照的,其余的他又記不起來了。陸魚很高興能找到一張關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同時,腦中那個呼之欲出的想法適時跳出來,證實著他之前的猜測——神秘人是認識他的,不僅認識他,還很了解他。神秘人似乎在幫他回憶母親。
神秘人為什么這樣做?
揣著疑問回到家,陸魚拿出記事本,把這幾天遇見的事情記個大概。首先,他知道當年墜樓的女子叫方知曉,四十歲左右。其次,他發(fā)現(xiàn)神秘人或許認識他和母親,并牽引他回憶過去。那么,神秘人和他們什么關系?他翻出手機里儲存的那兩張報紙的照片,把報道里提及過的派出所名記下,他打算再去找找。做完這些,他在母親遺像前坐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睡著了。
然而事情并沒那么順利。老街上全是樣式差不多的破舊瓦房,幾乎沒人居住。他找到當?shù)氐呐沙鏊=哟木旌苣贻p,警察告訴他去市公安局咨詢,眼睛盯回電腦屏幕就不理人了,陸魚再問什么也沒有回應。沒辦法,陸魚走出去,在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上,掏出筆記本看之前的記錄。時候不早了,他決定改天再去市公安局,現(xiàn)在他先在老街上轉轉。
老街上還沒拆到的地方依舊熱鬧。陸魚盡往那些標識著老字號的地方打聽。卻沒人知道方知曉是誰。照理說,方知曉之前在這附近生活,當年父親被害,她墜樓砸到一個男孩身上,這種事會是附近大街小巷的談資,不可能石沉大海。他一邊想一邊漫無目地游蕩。
前面窄窄的巷道被三四個坐在門口閑聊的老太太擋住了。房子是低矮的瓦房,幾棵長在屋檐上的野草繁盛地凌空,隨著街道里的風一搖一擺的。路過時,得邊上的老太太挪幾下凳子才能讓開路。陸魚停下來,問她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方知曉的女人。幾個老太太沒太聽懂,他重復了幾遍,解釋說是當年逃難跳下干休小區(qū)樓的女人,還把過路的人砸了,父親遇害了。
這一提醒,就有老太太想了起來。
“你說的是不是曉曉那個丫頭……”
“她家好造孽,丫頭死掉的爹叫方建國吧,以前很有錢,那時在我們這里有點出名?!?/p>
“曉曉第一個爹有本事,后面這個繼父也厲害,現(xiàn)在是安市的大老板,我孫子就在人家公司上班。曉曉是有福氣的?!?/p>
“那她現(xiàn)在住在哪兒?”陸魚邊記邊問。
“肯定跟著繼父住在城北別墅區(qū)那邊,我孫子過節(jié)都要去那里送禮物的?!敝暗睦咸f。
“喲……那個人好奇怪。”說著說著,老太太指著陸魚身后對另外一個老太太說。
陸魚扭頭看去,那個神秘人又出現(xiàn)了!沒有絲毫遲疑,他追去,穿過一條馬路,他們飛奔向對面的商業(yè)街。
眼看著神秘人跑進了一家網(wǎng)城,陸魚追進去,一下子被里面悶熱的氣浪憋得頭暈眼花。電腦經(jīng)過長時間運作的膠臭彌漫在渾濁的空氣里,夾著煙味、方便面味、汗味。坐滿網(wǎng)吧的人,個個神情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慘白的屏幕光打在他們臉上,泛著一種詭異的視感。
所有人都是坐著的,那個神秘人一定就混在這里面。放眼看去,沒有誰戴著口罩帽子,陸魚不知道神秘人是誰。
沒找到人,陸魚開始設想神秘人為什么會把他引到這里,或許……是想讓他記起什么?陸魚坐到電腦前,隱約覺得那些瑩白電腦光前的人們就是他。在他青春叛逆期,他記得自己確實沉溺網(wǎng)絡,但更多的,他想不起來了。
他頭腦昏沉地走出網(wǎng)吧。下雨了,他一點躲避的意思也沒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讓他頭腦清醒。毫無征兆,陸魚想起一件事——他在打籃球方面很有天賦,可一場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籃球賽卻把他推向了泥沼。他當時不明白,他只是防守,單純地全力以赴,卻被說成為了贏不擇手段。
他確實沒想到一個平日里簡單的蓋帽,會把對手打翻在地還骨折。后來又是怎么?陸魚仰頭看著灰蒙蒙的雨幕,無數(shù)細密的雨線直直向他刺來,他像頭野獸般喘息著。為了平息對方的怒意,母親天天往醫(yī)院跑,甚至讓他去道歉。他才不道歉呢,他又沒有錯。可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如果他當時服軟地說一聲“對不起”,或許能為母親省去不少麻煩,能讓她不那么卑躬屈膝。
淋雨后,陸魚感冒了,等好得差不多已是半個月后。他漸漸記得住母親已經(jīng)去世這個結果,但時不時也會在買下母親喜愛的食物后猛地記起她已經(jīng)去世了。這種矛盾的悲欣一直糾纏著他,提醒他是一個孤獨的病人。
沒有雨,初夏的太陽不僅炙烤大地和建筑,連湖里最后的濕潤也蒸發(fā)殆盡。金城百貨在安市的市中心,它的前身是物資公司,幾易其主后老員工所剩無幾,看著只有倉管科的陳阿姨上點年歲。陸魚趁陳阿姨交班的時候,說了自己是誰,想請問她關于方建國的事。
“你說你姓陸?”陳阿姨只問了這句,又說,“我什么都不知道。”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辦法,陸魚試著去公安局尋求幫助,可即使驗明了他的真實身份,也說明了他是當年的當事人之一,工作人員依舊無可奉告。說他沒有知情的權利。最后,陸魚只能按照老街上老太太的說法,去城北找找看。
他打車來到城北別墅區(qū),門衛(wèi)堅決不讓他進去。正當他和門衛(wèi)爭執(zhí)得就要打起來時,他竟然看見了神秘人。不過,場面非?;衩厝酥鲃诱惺质疽怅戶~過去。他走過去,對方又示意他上車。神秘人似乎沒陸魚想象得那么魁梧,沉默著開出很長一段路程后,那人把車停在路邊,摘下帽子口罩,露出一張蒼白干癟的臉。
是個女人。
“我是方知曉?!?/p>
陸魚先是一驚,急忙問:“你為什么跟蹤我?”
“我確實一直跟蹤你,但我不會害你。可如果你剛才進去了,會有生命危險?!狈街獣詫﹃戶~仿佛相識已久,甚至顯出某種奇怪的親昵,雖然說的話古怪。
“為什么會有生命危險?”
“因為你想舊事重提。你不記得那次火災差點要了大家的命嗎?”
“什么火災?”又有什么東西從陸魚大腦皮層下躥過,可他抓不住。
方知曉笑了一下,不知是苦笑還是別的什么笑,笑完后她說,“當年是你救了我,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們,可你并不記得我的存在?!睘榱耸龟戶~信服,方知曉繼續(xù)說,“在你母親還活著時,我常去你家,是我找人給你安排了郵局的工作。那次火災是繼父找人放的,他想燒毀你母親保存的一些東西。沒想在知道我是方建國的女兒后,你母親本也想把我鎖在屋里一起燒死?!?/p>
陸魚嚇得一陣膽寒。
方知曉忍著聲音里的顫抖,“但最后關頭,你母親把我放了出來。我才知道我父親當年做的事?!彼纳袂楹芷婀郑坪跣膽牙⒕?,卻又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抽離。待車外一對散步的中年夫妻過去后,她接著說,“火災后,你更加討厭我,時時想趕走我。不過每一次爭執(zhí),都被你忘了?!闭f完,方知曉發(fā)動車子。
陸魚從沒想到,墜樓女子竟然是方建國的女兒。不重要了,此時他從所未有的輕松,許多問題第一次在他腦中清晰起來。他知道“剪刀”是什么了,也理解母親矛盾的掙扎,原來母親日記里那個人,是指方知曉。
“我什么都不記得。”陸魚說著掏出記事本,翻到其中一頁,邊看邊問:“你為什么要翻我辦公桌,為什么要進我家拿走我的記事本,為什么要引我去那些我能記起曾經(jīng)的地方?還有,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二號的報紙是被你藏了吧?”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二號的報紙是我繼父讓人銷毀的。當你開始找尋十年前那張報紙時,我擔心你的安危。事情沒你想得那么簡單,但也不再復雜,過幾天你就知道了?!闭f著,方知曉的聲音軟下來,“你父親的事,我很愧疚,你母親去世,我時時難過。跟著你也只是想知道你要做什么。沒想你卻會來跟蹤我。當我發(fā)現(xiàn)你察覺了我的存在,并在跟蹤我的過程中記起一些以前的事時,我決定帶你回憶。就我知道的那部分,盡可能地幫你想起?!闭f著,方知曉抬起眼睛,定定望向陸魚,“我父親也沒落到什么好下場,你不要心懷憤恨。還有,我不是白幫你的。從我再次接近你開始,我有我的目的,本來一切還算順利,卻沒料到你會找到我繼父家去?!?/p>
聽到這,“繼父”兩個字像某個程序的開關,使陸魚想到方建國的死。
“你家的事……像個陰謀。”陸魚脫口而出。
“或許被你說中了,但你一定不要再去找我繼父。他窮兇極惡,什么都敢做,會要了你的命?!苯徽勥€沒結束,方知曉已經(jīng)把陸魚送到了家門口,他只好下車。
沒想到,方知曉說的過幾天,竟成了過幾個月。一連幾個月,陸魚再沒見過方知曉,不知她去干什么了,或許她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這幾個月來,陸魚積極配合治療,從運動和睡眠上努力改善健忘,堅持寫日記。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記東西的能力在一點點提高。
那天下午,陸魚把貼好郵票的信件送到隔壁辦公室,聽同事說有人找他。下樓后,他見到了消失數(shù)月的方知曉。
“換個地方說吧?!彼凉M聲疲憊,這是她第一次以正常面目示人,飽滿的額頭上有條傷疤橫在劉海下,整個人看上去很老,超出了她的實際年齡。
陸魚跟著她走到停車場邊。
“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告訴你,反正你都會忘記。”方知曉不等陸魚答應,接著說,“當年繼父為了生意的事找人害死我父親,而我被父親護住并推出窗,最后摔到你身上。之后繼父花錢把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毀掉,買通報紙把焦點轉移到你們母子如何見義勇為上來,企圖掩蓋實質?!?/p>
“因為強烈的刺激和恐懼,我始終無法心平氣和地回想這一切,直等我在醫(yī)院療養(yǎng)兩年后,才說服自己必須面對這件事?!闭f到這,方知曉陷入沉默,她似乎累了,也似乎在想接下來該說什么。
“你看得出我有嚴重的強迫癥嗎?”她直勾勾盯著陸魚,瞳孔里閃著奇異的光。
“我看你非常健康?!背祟~頭那條疤痕和蒼老,但后面這句陸魚沒說。
“你錯了,那次墜樓后,我患了嚴重的強迫癥,很多事情必須極其規(guī)律地進行,對某些事苦苦追尋,耿耿于懷。”
“不刻意的話——”
“跳樓前,父親告訴過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我怎么也記不起來,我非常想知道他說了什么。”方知曉打斷陸魚的話,用煙霧般的眼神繚繞地看著他,“這就是我的目的,作為之前一直幫助你回憶過往的交換條件,你一定要幫我?!?/p>
“怎么幫?”
“你會知道的,還不是時候?!?/p>
后來過了很久,方知曉才來找陸魚,把他帶到了當年的事發(fā)地。
“我要你幫的事,是我再跳一次樓,你接住我。”說這話時,方知曉臉上有種病態(tài)的認真。
陸魚拒絕,先不說他可能再次受到重創(chuàng),就連方知曉的安全,他也無法保證。
“不會有事的,我求求你,我很想知道父親最后說了什么?!狈街獣脏ㄆ饋?,面部的抽搐牽動所有皺紋,看著像塊青苔枯萎的固執(zhí)石頭。
“我從二樓跳,這么近的距離沒事的?!狈街獣灶B固地抬起頭,“我?guī)土四愫湍隳赣H那么多,你必須答應我?!?/p>
母親是陸魚的軟肋,沒辦法,他恍恍惚惚點點頭。
“五分鐘后,你準備好接住我?!狈街獣哉f完飛快地跑進樓道,如同一只鴿子飛出牢籠。
街上人來人往。幾分鐘過去了,陸魚腦中出現(xiàn)大片大片的白,隱約記得是鴿子潔白的翅膀。當四樓陽臺一個身影飛身躍出時,他忘了抬頭。